十八 夢 魘

短時間內甬道震動了兩次,看著滿地倒刺一樣直立而起的鱗片,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錄音機裏沈靜一次又一次地讓我們“離開這裏”的聲音伴隨著“滋滋”的消磁聲,一直回響在我的腦海當中。我感到不寒而栗,跟在最後繼續往前走去。

前麵的小隊伍再次放慢腳步,邊走邊盯著牆壁看,我知道一定是有新的壁畫出現了,急忙跑上前,果然,壁畫上的內容接上了之前的故事。

棲息在雪峰上的雙頭人長久之後便一直居住在上麵,怪物的屍體徹底變為那些人脫離海洋的唯一居所。有一次一個雙頭人攀上山頂,在白雪皚皚的頂部發現一孔深不見底的大洞,那個位置剛好就是怪物的頭頂位置。他也許是擔心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因此下山集合了一眾同伴,他們相互幫忙,接二連三地進入洞中。

下一幅壁畫不再是清晰可見的線條,而是一團烏黑,比較之前牆壁上那些明滅可現的破碎線條,這些直接被塗黑的才是最有可能被人動過手腳,強行擦去的。直到下一幅完整壁畫出現,中間至少隔了四五麵漆黑牆壁。擦去壁畫的人顯然並不想讓我們知道進入洞中之後那些雙頭人遭遇了什麽。

而後一堵通體漆黑的方形物體出現,看上去是一扇門,直立放置在地下某個區域,人源源不斷地從中間湧出,那些人隻有一個頭顱,加上身材矮小,大概隻有雙頭人的五分之一,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雙頭人不知觸碰到洞中的什麽機關,致使一群奇怪的人出現了,可這扇無端出現的門就直挺挺地立在一塊空曠地麵,前後無路,那些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由此,雙方發生了激烈的衝突,雙頭人擁有巨大的體形和武器,將來犯者打得潰不成軍。不過由於那扇門的存在,那些人的數量完全沒有盡頭,雙頭人開始意識到曆史的車輪已經重新碾壓回來,多年以前他們依靠數量上的優勢殺死海上怪物,如今,這些從黑門中湧出的異族如法炮製,毀滅終將降臨在他們身上。

在如此的恐懼之下,雙頭人一次又一次突襲黑門,無盡的屍骸和鮮血終於換來勝利,黑門被他們徹底推倒。異族人沒了後援,很快就被雙頭人捕殺殆盡。就在他們以為大獲全勝的時候,怪事發生了。

那些曾經死在他們刀斧之下的異族人成批成批地複活,他們似乎擁有不死之身,不久就能重新站起來。雙頭人驚恐無比,他們利用困住海上怪物的方法將那些異族用鐵索捆綁起來,並把他們放置在山頂的洞口附近,永遠封鎖住這個不祥之地,而膽敢進入這裏的人,也將被這些昔日的敵人撕得粉碎。

但有些不安分的雙頭人開始打起了觸犯禁忌的主意,或許在他們看來,曾給族人帶來恐懼的地下空間似乎還隱藏著某種力量。他們秘密聚集,經過千難萬險進入地下空間,將被推倒的黑門重新直立起來。隻是這次並沒有異族湧出,他們似乎受到了什麽蠱惑,接二連三地走進門中,就此消失了。

接下來的壁畫再次被塗黑,這段被雙頭人記錄在牆壁上的故事可能再也不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有時候曆史並不是一麵鏡子,而是黑板上的記號,可以隨時填補、隨時擦去,更可怕的是就如同目前的這種狀況,我根本沒有證據去證明這是篡改曆史的行為,我也根本不知道這究竟是誰動的手腳,以及想隱瞞什麽。

在往後的一長段距離裏,幾麵觸目驚心的黑色牆壁就這樣出現在我的麵前,最後一幅壁畫有些奇怪,塗黑的部位隻有頭和尾,中間位置不知為什麽沒有被擦去。上麵的圖畫很簡單,就隻是一個長條的事物,上麵密密麻麻的突起看得人直犯惡心,等等。

我低下頭去,壁畫上的長條莫非就是我們腳下的這條甬道?我順著上麵直立起來的鱗片狀物體往前看去,甬道還在往前延伸,完全望不到盡頭。我把頭重新轉回到壁畫上,這幅圖是不是在預示著什麽?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走到隊伍旁邊,這裏的壁畫很長,他們一看也已經明白得七七八八。之前倒吊深淵裏出現的屍體、活屍,它們從何由來,又是為什麽被捆綁在那裏,壁畫上畫得很清楚。

根據壁畫上的內容,我們繼續往前走的話就會遇到一個黑色的大門,不知道後麵有沒有被那些雙頭人摧毀。說起雙頭人,除了那些沉屍於水底的屍骸,我再也沒有看到雙頭人的蹤跡,壁畫上也沒有明確說明他們最後的命運,那他們去了哪兒?難道像許多遠古文明那樣,一夜之間蒸發,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想著,身邊突然響起“撲通”一聲,我轉回頭,藏哥整個人伏在地上,他許是看得太入迷,腳下一不留神,絆倒在那些突起上摔了一跤。

我趕忙伸手去拉他,他朝我擺了擺手,將身子又往下壓了壓,把耳朵整個貼在地麵上。我正奇怪他要幹什麽,隻見他一臉狐疑地把頭抬起來,然後又低下去,似乎是在確認什麽,過了一會兒又把頭重新抬起,朝我們說了一句話。

“你們聽到了沒有,這下麵有動靜,好像……好像是心跳的聲音!”

沒等我們任何一個人反應過來,藏哥突然騰起身子,匆匆忙忙從腰間掏出匕首,握緊匕首把手高高地抬起,對準腳下突起的空隙之間狠狠地插了下去!

“噗”的一聲,一道滾燙的還在冒著熱氣的鮮血一下子飛濺起來,藏哥的臉上、身上全被染紅。

這一幕讓我止不住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氣氛詭異到極點,這是怎麽回事?

張國生臉都氣白了,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藏哥,朝我們大叫了一聲:“跑!”急速往前跑去。

我的心髒在這一刻猛地跳了起來。怎麽回事?我們腳下的地麵竟然是個活物?

“娘的,老K你他媽磨磨唧唧還在想什麽呢?”陸飛在我耳邊叫道,用力推了我一把,拉上被嚇得不知所措的楊董跑了起來。

“轟隆!”地麵再次晃動,這次的頻率和幅度比之前那幾次還要劇烈,直接像爬行的蛇一樣扭動,這給我們往前跑造成很大的困難,但我知道現在千萬不能停下來。

遠遠的,李申顫顫巍巍的身影出現了,他失了魂一般被搖晃得扭來扭去。張國生拉著藏哥繞過他往前跑去了,我趕緊衝過去提起他的褲子往肩上一扛,繼續不要命地往前衝。

腳下的動靜越來越劇烈,我肩上負了重很難把握住平衡,要不是扶在兩側的牆壁上,好幾次差點兒跌倒。情急之中,我餘光似乎掃到牆壁上再次出現了壁畫,不過現在根本沒有停下來看的時間。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長多距離,原本還算亮堂的空間突然之間暗了下來。在我們前方,黑暗徹底將這裏籠罩,如同壁畫上出現在長條前端的黑霧,前方有什麽在等待著我們?我不知道,周圍的牆壁已經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響,劇烈的晃動就要把牆壁擊碎了,再不衝出去,我們可能就將永遠被埋葬在這個永不見天日的地底。

跑在我前麵的人已經消失在黑暗中,甬道已經達到盡頭!在我的麵前出現一個完全漆黑的空間,我想也沒想,用力跨了進去。本以為終於要擺脫地麵的奇怪事物,沒想到腳下再次感受到硌腳的突起,我們最終還是沒能逃出來嗎?

亡命似的跑了這麽久,我還扛著將近六十公斤的李申,體力早就已經消耗殆盡,在衝進黑暗的那一刻,身體徹底瓦解。李申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我的肩膀,我再也支撐不下去,雙腳一軟,跪倒在地,眼睛在半睜半閉之間,模糊看到籠罩在這裏的黑暗幾乎是在一瞬間消散,一片煞白的光輝轉眼便鋪滿了整個世界,四周沉寂不已,耳朵裏聽得到的隻有我自己的心跳,白光將所有的一切都染上一抹死相,張國生、陸飛、懷特博士、結衣、藏哥、楊董,所有人的臉上都是如此,我發現他們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

我的腦袋裏再也沒有其他東西,倒下的瞬間眼前隻剩一片黑暗。

“吳朔……吳朔……吳朔……吳朔……”

“你在哪兒?你還在嗎?你要去哪兒?”

很久很久之後,一個女人的呼喊從我身後響起,夢魘一般,我猛地抖了抖身子,睜開眼睛,眼前忽然明朗起來,那女人的聲音卻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我從地上站起來,轉過身,在我的麵前出現了一道懸崖,隻要往前踏上一步便會跌入懸崖下深不見底的峽穀,粉身碎骨。

這是怎麽回事?我感覺到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在往外滲出冷汗,整個人如墜冰窟,忍不住往懸崖底下看了一眼,底部的峽穀似乎浮著一層氤氳的白霧,離我不遠的地方,數條瀑布發著耀眼的銀光跌入萬丈峽穀當中,我怎麽回到這裏來了?

我感到一陣目眩,趕緊往後挪了挪身子,再不敢去看,身後又傳來那女人空靈的呼喊:“快回來吧,吳朔,快回來,別走!我求求你了!別走!”

是誰?

我趕緊轉過身去,一片紮眼的綠色一下子闖進我的眼睛中,我眯了眯眼睛,隻見一大片青翠的密林仿佛從天而降,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那個女人一直在喚我的名字,聲音好像生出了魔力,我的雙腳不受控製地往密林走去。密林中到處都是樹,我獨自一個人在當中走了很長時間,那女人的聲音又消失了,就像那聲音從來沒有出現過。

這裏就像是一個迷宮,每一根樹幹,每一片樹葉,每一根綠草……一切都極為尋常,看不出有什麽不同。

不過過分的平靜讓我從心底升騰出一股劇烈的懼意,這裏到處充斥著令人透不過氣的壓抑氣息,總會有一種後背被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盯著的錯覺。

我越來越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我可能再也走不出去了。

我一刻不停地走著,一直在走,我期待一些不尋常的事情能夠發生,好讓我弄清楚這裏究竟是怎麽回事。就在這時,一棵巨大的大樹突然堵住了我的去路,這讓我有些高興,終於見到奇怪的東西了。

我抬起來,大樹究竟有多大?說不上來,我的麵前好像是一堵牆,一堵完全看不到邊的牆,樹冠幾乎占滿了整個密林的上方,遮天蔽日。

我也不知道自己仰著頭看了多久,自從進入這個密林以來,我總感覺已經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又感覺那一長段時間隻不過就在眨眼之間。

“嘭”的一聲,樹上忽然掉下一塊黑物,就在離我不遠處。我平複了一下自己的緊張情緒,朝黑物看了一眼,那東西呈長條狀,掉在瘋長的野草中,根本看不清究竟是什麽。

我慢慢朝它靠近,腳下踩踏野草的聲響此起彼伏,走近了一看,沒想到是一具屍體,屍體的臉靠近地麵,不過從體形上看來像極了李申。

我隻覺心裏一緊,腦袋“嗡”的一聲,沒錯,就是李申!我趕緊跑過去把他抱在懷裏,果真是他,他的臉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全身僵硬,已經死去多時了。隻是令我沒想到的是他的脖子上勒著一條黑色的鐵索,鐵索已經完全陷進了肉裏。

這是誰幹的?

我想不明白,我隻記得從甬道中跑出來之後我就昏迷了,醒來之後就到了這裏。

難道是張國生?他開始行動了嗎?

遠處又傳來“嘭嘭”兩聲,聲音好像一下又一下砸在我的心髒上,沒想到死去的人不止李申,接下來還會是誰?

我把鐵索從李申的脖子上解開,把他重新放回到肩膀上扛著他往聲源處快步走去。

結衣瘦小的身體就那樣靜靜地擺放在草地上,臉上仍舊沒有一丁點兒的表情。她的眼睛始終沒有閉上,直射出兩道死光,臉比原先看上去白了不少,還是那根鐵索,緊緊扣在她原本白嫩現在卻布滿瘀青的脖頸上。

這一刻我的雙耳突然激烈地鳴響起來,張國生,一定是他,但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突然想起錄音機裏沈靜說的話:“周淩波欺騙了我們。”我感到一陣涼意,周淩波就是他,張國生就是周淩波。我還記得懷特博士說過的話,他說張國生曾經想殺了他,不過他卻沒死。

但是我為什麽還活著?張國生應該把我也一並殺掉才對啊?為什麽留下我?

我把李申和結衣都放在了肩上,無論如何也要帶著他們離開這裏。

“嘭”的一聲,不知又有哪具屍體掉下砸在李申的屍體上,一下子把我帶倒在地。眼看著李申的屍體向外滾去,我趕緊從地上跳起來去拉,那具突然掉下的屍體剛好和我打了個照麵,雖然隻一瞥,我還是呆住了,那具屍體不是懷特博士,不是藏哥,不是楊董,也不是陸飛,而是張國生。

為什麽會這樣?我的心髒正不停地往下墜,怎麽停不下來,就這樣一直空落落地墜著。我猛地把頭抬起來往上看,樹冠遮住太陽,所能看見的隻有一片暗色的綠,而在那些密密匝匝的枝幹當中,我看見上麵掛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體,那些屍體無一不是被鐵索勒住脖頸,雙腳朝下的懸掛著……

不知何時,離我不遠的張國生突然站了起來。

“醒過來,吳朔,你還要睡到什麽時候?”

他的聲音很怪,並不是本人的,而是那個最開始的女人的聲音,空靈而又哀怨,這個人難道不是張國生嗎?他的臉上好像蒙了一層黑霧,根本看不清麵貌。我的身體僵硬得好像被凍住了,每動一下,全身便發出“咯吱咯吱”骨骼摩擦的聲響。我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就隻見到張國生正朝著自己緩緩走來。我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到這裏就都結束了嗎?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站起來,狠狠地握緊拳頭,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完全沸騰。張國生見我站了起來,遲疑了一下,我找準時機猛地跳起來,把拳頭對準他的臉,用力砸了下去。

拳頭穩穩地打在他的臉上,黑霧如同漩渦般旋轉起來,越轉越快,越轉越快,直至完全散去。黑霧後的那張臉果然不是張國生的,不,應該說不是任何一個人的,而是我的。

在那麽一瞬間,我的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周圍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下來,麵前的“我”也被按住了暫停鍵,兩隻無神的瞳孔死盯著我,嘴唇微微張開,好像要跟我說些什麽。

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往後退了幾步,腳下不知絆到什麽東西,一下子摔倒在地,往那東西看去,原本屬於李申的那具屍體的臉正朝著我,那張臉變了戲法似的換了個模樣,不是李申,而是我自己。“我”的眼睛死盯著我,兩片嘴唇微微一動:“現——在——你——看——到——我——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把視線移向其他地方,目所能及的所有屍體一下子全變成了我,我被“我”自己的屍體給包圍了!

“娘的!老K你幹什麽!又莫名其妙地給我一拳,打上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