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公共汽車

所有悲劇,隔遠了看,都是很有喜感的。

也就是說,個體的悲劇是沒人在意的,隻能自個忍著。

就好像成功,無論怎麽嘚瑟,你會發現,你的勝利也並沒有誰在乎。

方琦的婚禮場麵很大,一是老頹有錢,二是蠻子也有錢。兩個土財遇上了,不能鬥氣,隻能鬥錢。為了撐場麵,老頹家裏甚至花錢請了威風鑼鼓隊。無論是誰,看在錢的份兒上,敲起鼓來總有使不完的勁。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何平宣讀了來賓致辭,親口祝願方琦和老頹白頭偕老,還得早生貴子。

這個任務是蠻子交代的,他說何平和方琦是同學,還青梅竹馬,於情於理都應該祝人家幸福。何平躲在角落裏瞪著寶馬車抽煙的時候,蠻子把何平拽出來,在他胸前別一朵鮮紅玫瑰,下麵飄揚的紅紙條標明何平的身份。

看著那紙條,何平恍惚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就是新郎。

沒人能理解何平當時的感受,即使你看了這段文字,也不能對婚禮當天,何平的狀態,感同身受。經曆不同哪來的感同身受,人各有別,如果每個人的話你都耿耿於懷,你這一生都會被困,這世上多的是傷口撒鹽的畜生而不是救死扶傷的醫生。別指望有人能心疼你為你扛下所有。你要做的隻不過是迎著冷眼與嘲笑一直走下去,披荊斬棘,痛苦自己扛,眼淚自己嚐,生活不過是一杯酒,醉完了還有路要走。沒有人理解何平,何平隻能自己披荊斬棘,自己迎接冷眼與嘲笑。還好,婚禮這天大家都很忙,別人沒空搭理他。

既然心懷鬼胎,來賓致辭肯定是讀不好了。東西是提前打印出來的,何平捧在手裏,像在飯館裏審視菜單。方琦挽著老頹,劉海兒被一塊絲網遮住,看不清臉,也就不知道她的表情。婚慶公司的話筒很糟糕,通電開關接觸不良,何平的大拇指指甲快要抵爛了,仍有幾次講話中斷。

何平當時覺得,這似乎不是什麽好兆頭。

好容易讀完,婚禮時間還有很長。主持人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他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何平學生時代即是一名騷客,善寫**詞浪曲。既然何平那麽有才,主持人說,何不賦詩一首,獻給今天的新郎新娘!

掌聲。

何平用秋後算賬的眼神看著主持人,略加思考後,當眾來了一段快板:

“拜罷了地,拜罷了天,拜罷了天地拜祖先。拜罷了祖先拜高堂,夫妻交拜入洞房。入洞房,上牙床,上了牙床喜洋洋。夫妻二人不睡覺,隻聽得嘎吱、嘎吱……嘎吱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地嚼冰糖!”

自從答應當這個證婚人,何平就不管什麽形象了,他要以另一副麵目出現。人不能太把自個當回事,偶爾裝裝逼壯壯膽就行了。其實沒有人真的在乎你在想什麽,也沒人離了你就得死,千萬別高估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地位。被別人議論甚至誤解都沒什麽,別人說你是狗你也不可能撒尿的時候去找棵樹。誰沒被別人說過,誰背後沒說過人。生活在別人的眼神裏,就必然迷失在自己的心路上。所以,何平想開了,讓別人見識了他的另一麵。

實踐證明,酒桌上多預備幾個葷段子是多麽重要。

現場聽眾對這個段子很滿意,如果不是老頹母親臉上的慍色,何平倒還是想再講一個的。老頹是個挺隨和的人,他挎著方琦,自己樂得東倒西歪。儀式完畢,吃飯是在當地最貴的酒店,每人跟前守一碗海參湯。何平和幾個多年不見的同學坐一桌,身邊的位子空了一個,很快有人補了上來,對麵的同學喊:

稀客啊,劉美麗。

劉美麗挨何平坐下,發現新大陸似的,故意尖叫一聲說,這不是何平嘛,多年不見!

何平想,這娘們兒真是會裝,上午還罵他是“好色的國際人口販子”,下午就健忘症了。

何平賠笑一下,將碗裏那坨黑乎乎的海參扒進嘴裏,湯很鮮,時刻提醒這裏跟大排檔是不一樣的。也許是對何平的冷淡不滿,劉美麗沒有急著吃海參,她不易察覺地抬起腳,用尖尖的鞋跟,死命跺了何平一下。

何平嗆了一下,口裏的湯差點兒噴出。麵對驚訝的質疑,何平解釋道,有點燙……然後低聲對劉美麗說,你這是幹什麽?她得意地笑笑,小聲說,凡是忽略我的人,都要付出代價。何平想她真是瘋了。

坐在一個桌子上的,都是若幹年前的同學,他們集體開始奔三,男人發福,女人發胖。

何平跟幾個男同學聊天,發現他們已經變成了流氓,而若幹年前,他們是連紙條都不敢遞的家夥。

劉美麗跟那群已經變成婦女的女同學聊天,她們大部分已經結婚,近半有了孩子,少數結婚有了孩子後又離了婚。

劉美麗對離婚很感興趣,跟她這種人在一起,是沒有積極話題可以談的。

何平讓服務員把男賓的杯子滿上,一起喝了幾杯酒。何平認出其中一個曾經很胖的同學,現在卻變得很瘦。他們聊起來。何平說,你瘦了不少啊。嗯,20斤。何平說,謔,怎麽減下來的?那人問,嗯……你結婚了嗎?

何平說沒有。

那這樣,你先結個婚,然後呢,打兩年架,然後就鬧離婚,然後再把婚離了,你就我這樣兒了……

何平想,那些離了婚的人,他們都選擇錯了。總有曾經錯過的路、錯過的車、錯過的人,卻誰也不能忘記那是屬於自己的選擇。錯過了,也就過去了。人生,如果一直都在假裝著沒有錯過前,那麽又如何過去那道自己所設下的卡。錯過,就讓它過去,珍惜現在,珍惜眼前,不要讓美好的選擇在又一次的對以往的抱怨中留下未來的遺憾。對方琦,何平有遺憾,但不抱怨。

何平沒有喝酒的胃口了,不知道這些個男男女女,都中了什麽邪,好端端的離什麽婚。劉美麗和一群女賓喝的是紅酒,她看何平坐在那裏抽煙,就端個杯子轉身敬何平。她說,來賓致辭讀得不錯,段子也挺好,能再講一個嗎?何平說,你就不能正經點,沒個女人範兒。

劉美麗諷刺地看看何平,說,跟你時間久了,想正經也正經不起來了。

劉美麗突然站起來,對著一桌子同學說,咱們把這杯酒幹了,讓何平再講個段子怎麽樣……

千萬不要惹娘們兒,不然會很慘。

何平就因為不小心惹了劉美麗,所以被逼著還得講葷段子。何平站起來,說,那好,請大家猜一個字的含義,誰知道“囍”字是怎麽來的嗎?眾人搖頭。何平說,把“囍”拆開,就是“吉古吉古”,這是說新郎新娘在拜完天地入洞房後,床體和肉體必然發出帶有“吉古、吉古……”強烈節奏的混合聲。從此無數次銷魂的“吉古吉古”將延續到地老天荒。

劉美麗哈哈大笑,她的爽朗招惹來很多目光,但她似乎並未在意。

她把杯中的紅酒喝光,這是剛才的賭注,何平講一個段子,她喝一杯紅酒。

她接著又喝了很多,後來坐不穩了,就往何平的身上蹭。就像是故意的,每次把她扶正,劉美麗總會倒在何平身上。何平輕拍她幾個耳光,說,醒醒。她緩過來,指著何平的鼻子說,你……你罵我了……公共汽車……

她隨即撲哧一笑:現在你罵我,是因為你還不了解我,等你以後了解了我,你一定會動手打我的。

何平離開酒席,劉美麗順著椅子躺在那裏呼呼睡著了。

何平想到洗手間去,抽一支煙。方琦和老頹剛才過來敬酒,他們站在一起很般配,老頹喝酒很實在,方琦偷偷在一旁戳他。何平想,心形吊墜和友誼證書大約是不太需要了,何平得找個時間把這些東西扔了。

豪華酒店的壞處就在於,你置身其中,就像進了一個迷宮。裏麵包間太多,曲裏拐彎,總找不到哪兒是哪兒。最後找到洗手間的時候,何平發現,方琦居然也在這裏。

她在水池旁邊對著鏡子補妝,看見何平時,不很自然地笑笑。

何平說,你還好吧。

方琦說,挺好的。

中間有一段截焾,誰都沒說話。

何平掏出煙,給自己點上。

方琦伸出手來,說,給我一支煙好嗎?

方琦這個舉動讓何平很驚訝,剛才敬酒的時候,她和老頹還那麽恩愛。

何平不知該不該把煙給她,直到確認她不是開玩笑,才彈出一支,遞到她手裏。

何平給她點著,發現方琦吸煙的動作很嫻熟,她不是簡單地吸進吸出,而是將煙在肺部過濾,最後才吐出來。還沒來得及詢問,何平的電話就響了,是魚頭打來的。

你快回來吧,魚頭在電話裏說,夏沫不見了!

何平把煙頭掐死,沒有半點兒猶豫就告別了方琦。

臨走時,何平把方琦嘴上的煙摘掉,說,無論遇到什麽都不要作踐自己。

方琦抽煙的那一刻,何平原諒了方琦所有的過往。有時候,我們願意原諒一個人,並不是我們真的願意原諒他,而是我們不願意失去他。道歉並不總意味著你是錯的,它隻是意味著你更珍惜你們之間的關係。愛,不是尋找一個完美的人,而是學會用完美的眼光,欣賞一個不完美的人。專一不是一輩子隻喜歡一個人,是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一心一意。

回青島的大巴上,何平設想了夏沫失蹤的幾種可能,每一種可能都與連秋平有關。夏沫肯定又被連秋平的眼線找到了,何平想起上次在沙灘上給他們拍合影的老頭,長相那麽詭異,肯定有問題。

何平也沒法給夏沫打手機,自從上次被人跟蹤,他就不再讓夏沫接觸所有的電子設備,哪怕一塊電子表。

下了車,何平刻意看了下左右,確信沒有人跟蹤,這才打電話給魚頭,讓他騎著那輛動不動就拉缸的破摩托車過來接人。

見了麵,何平把他臭罵一頓,一個大活人都給看丟了。

魚頭很委屈,說,她有胳膊有腿兒,上哪兒去我也攔不住啊。何平氣的把他頭盔摘下來,說,就你這破玩意兒,還戴個屁啊。那不行,魚頭邊說邊搶過頭盔:一個頭盔50,腦CT一次200!

回到漁村,趙趙在門口坐著,她聽見摩托車的聲音,還以為夏沫回來了。

看到何平,趙趙很不好意思地說,人丟了,都是她的錯。何平說你們都是要上班的,哪裏顧得了這麽多,況且她也不是孩子了。

但是,趙趙說,她畢竟是外國人……

趙趙的考慮不是沒有道理,吃完飯何平回到房間,發現夏沫的東西什麽都沒少。這至少說明,夏沫的出行肯定不遠,而且是要回來的。何平問魚頭,這裏連公交車都沒有,夏沫是怎麽出去的。魚頭說,村子裏有摩的,遇上心善的,搭順風車可以直接到公交站牌。

魚頭房間裏的燈熄滅後,何平悄悄從屋裏出來,去了海邊。

何平不想搞得興師動眾,滿世界打著手電筒找人,他一個人足夠了。去的還是上次的海灘,沙地上用腳畫出的紅心不見了,何平想起夏沫坐在那顆紅心裏的微笑。風很大,吹著有點冷,但不妨礙他躺下。何平在想,如果他把這個朝鮮妞兒丟了怎麽辦,她沒有任何心計,傻了吧唧,一根棒棒糖就能換取真心話。

讓何平感動的是,就在他躺在沙灘上胡思亂想的時候,魚頭打著手電筒找了過來。他照著何平的眼睛,說,回去吧,海邊兒潮冷,要得關節炎的。

何平摸著脖頸,說,已經來不及了。

這時,遠處射來另一束手電筒的光,聽聲音是趙趙。

何平隱約看到趙趙的身後跟著另一個人。

似乎是……夏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