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鴨綠江

身處地獄,

在地獄裏尋找非地獄的人和物,

學會辨別它們,賦予它們空間,使它們存在下去。

夏沫就是這個地獄裏“非地獄的人和物”,她倔強地反抗命運,盡力將淪陷的時間表向後推移。她那晚照例坐在沙發上摁手機,有人撲過來,整條手臂摸進她的大腿。她反感地避讓,沒想到惹惱了對方。她挨了一個耳光,被那個惱羞成怒的男人壓在身下,她的腳踝很白,被攥在男人的手裏。

她幾乎被扒光了衣服,她那樣新鮮,遠遠看去,一團白光。

蠻子將何平攔住是有道理的。他請這些人來私人會所,喝酒玩女人,是要利用他們掌握的資源。這些人惹不起,隨便找個由頭,就能把他碾死。何平說,如果她是你的妹子,你還會站著,眼睜睜看她被糟踐嗎?蠻子低下頭,陷入了沉思。何平就趁這個機會,踹開那扇門。

那個男人脫得隻剩下一條**,夏沫白花花躺在身下。

何平拉起夏沫,對那個男人說,對不起,今晚她是我的……

何平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麽了,他也想息事寧人,但還是沒能忍住。人憤怒的那一個瞬間,智商是零。人的優雅關鍵在於控製自己的情緒。用嘴傷害人是最愚蠢的一種行為。想要得到別人的尊重,先學會尊重別人。瞬間的驚奇真是種確幸,每種確幸都是個玄妙的句子。吊橋抬起,退回到內心幽靜的花園,邂逅的還是那種熟悉的冷冷清清又轟轟烈烈的美好質感。在衝進夏沫包間的時候,何平的智商何止為零,簡直就是負數。

那個男人瞪大眼睛,對何平咆哮:你算什麽東西,知道我是誰嗎?

何平沒有理他,撿起地上夏沫的衣裳,拉著她向外走去。

迎麵撞上蠻子,他無奈地搖搖頭,閃開一條道,說,走吧。

把他們放走,蠻子就進屋,替何平挨罵,承諾用更好的姑娘替代。

何平帶夏沫去路邊攤吃了點兒東西,也許是掙紮得太狠,消耗了體力,夏沫吃了很多。很久她才抬起頭,對何平說了聲“謝謝”。

何平抽著煙,喝了一瓶啤酒,在她吃完後遞過一張餐巾紙。好吧,夏沫說,咱們去哪兒?什麽?何平說,還以為你是個啞巴。桌子上的啤酒瓶裏還有點酒,夏沫拿過去,一口氣喝幹了。

夏沫說,不是你說的嗎,今晚我是你的……

何平又要了兩瓶啤酒,開一瓶給夏沫。

何平問,你真是一袋大米換來的嗎?

不可否認,夏沫是有吸引力的,她是一個迷人的姑娘,盡管她是卑微的、弱小的、唯唯諾諾的。真正迷人的女人不靠臉,而是靠內涵和淡然,所以隻有相處長了,才曉得女人美麗與否,外貌能吸引人,卻不一定能留住人。真正吸引人的男人不靠錢,而是靠學識和閱曆,所以隻有不用金錢裝飾,才曉得是不是真有內在,金錢可以滿足人,卻不一定能折服人。所以,容顏易老,金錢蒼白,唯有內心強大才會久遠。在何平最落魄、最沒錢的時候,他愛上夏沫,這段感情與金錢無關。

夏沫有點驚人的小酒量,她喝起酒來很凶,第一瓶啤酒喝完,接著把何平那瓶也要了去。何平說,你不幹酒吧,還真是虧了。我在東北長大,夏沫說,你也知道東北人的酒量。她隨後講了在東北的生活,山裏的榛果,黑黑的土地。也講了朝鮮和鴨綠江。

鴨綠江其實很窄,夏沫說,漲水的時候,總有密密麻麻的偷渡客,企圖從那邊漂過來,局麵無法控製的時候,會迎來成梭的子彈。

她還講了朝鮮的事兒,說在朝鮮,一袋大米可以換一名女大學生。何平說,這可是超級劃算的買賣,不僅討了老婆,而且還是大學生。但也是有代價的,夏沫說,如果被發現,偷渡出去的人,鎖骨會被鉤子刺穿,拖在地上拽回去。

何平被夏沫的描述震驚了,心想,倘若她被發現,會不會也被同胞用鉤子刺穿鎖骨,拖在地上拽著走。

她在桌子下踢何平一腳,看何平驚嚇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

何平也給夏沫講了自己的故事,說如今的Lucy酒吧其實是他的,也曾經很有錢,換過車,開過林肯。當然天有不測風雲,何平說,這一切都沒了,我變成不名一文的臭小子。

並不是每一條小溪都想匯入大海,夏沫說,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想當有錢人。

何平說,憑你現在的素質,我都開始懷疑你是女大學生了。

夏沫跟何平在外麵晃了一整夜,何平沒帶她回家,一袋大米換來的姑娘也有尊嚴。

他們在廣場坐了一晚,天剛剛亮的時候,何平把衣服披給她,讓她枕著何平的肩睡了一會兒。她睡得很甜,不知道夢境裏會不會有鴨綠江,打在水麵的子彈,和穿過鎖骨的血淋淋的鉤子。

何平輕輕攬著她,她胳膊上還有昨晚掙紮時落下的瘀青,她的身上肯定還有。

何平突然很難受,好像輕薄她的那個人是他。

何平一時心緒難平,他怎麽也不會想到,會為一個突然闖入心靈世界的姑娘而感同身受。時光匆匆,冷眼待世,馬不停蹄地向遠方奔去。可喜的是,它把一些人帶向了未來,去徜徉這一世眷戀的風景。可悲的是,它把一些人擱置在了回憶裏,沉溺在了舊時的笙歌裏,悵然若失,難舍難棄。其實我們都明白時光的殘忍,隻是有時我們怕傷染了離人,怕驚醒了寂寞。在何平的視野裏,方琦已成離人,漸行漸遠。

回到Lucy酒吧,蠻子把何平叫過去,狐疑地看著夏沫。何平說,你就別琢磨了,我就帶她出去吃了個飯,狗屁沒幹。蠻子說,你小子昨晚給我捅婁子了,知不知道?為了一個娘們兒,值得嗎?

何平找把椅子坐下,揉揉肩,上麵還有夏沫的香水味。

一會兒你去替我辦件事兒,蠻子說,昨晚的事兒就算扯平了。

那行,何平說,你還得答應我一件事。

蠻子看看何平,說,我知道你小子想說什麽,你喜歡上那個朝鮮妞兒了?

何平說,不管是誰,也是有爹有娘,也是她哥的妹子。去去去,蠻子說,又拿這套唬我,老子可不上你的當了。何平說,如果你還拿我當兄弟,還想讓我替你做事,以後就不要為難夏沫。

這倒好,蠻子自言自語,一袋子大米換了個祖宗。

何平替蠻子幹的那件事很有技術含量,簡而言之就是送錢。

這件事兒如果幹得巧妙,人不知鬼不覺,是藝術;如果幹得紕漏,全世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是自掘墳墓。蠻子通過私人會所認識的這些人,在某些方麵都有著驚人的力量。他們在私人會所裏玩舒服了,螞蚱腿上拔一根汗毛,就夠蠻子吃一壺了。

何平不想幹這些雞鳴狗盜,但是為了夏沫,他願意犧牲。什麽是成長?不要輕易成為你不想成為的人,不跟在人後盲目瘋跑,不試圖和一個裝腔作勢的人講道理,不會擠進人群看一隻死了幾天的蟑螂,不再動不動的跟一個不在乎你的人談抱負,不非得和某人某事達成和解,不能成為了你不想成為的那種人後渾然不覺。何平想,成長就是為了愛的人,成為了不想成為的人。

第一次送錢是很尷尬的,他們晚上在Lucy酒吧唱歌,把手插進女孩子的內衣,白天卻是另一副麵孔,舉止風雅,彬彬有禮。他們一般不會很痛快地收錢,反而百般推辭,說這是原則。所謂原則,終究也是人定的,既然如此,原則是“活”的而不是“死”的。何平就隻好在有人經過辦公室的時候,把裝錢的信封扔到桌子上扭頭就走。

很快,蠻子就會接到工程,意味著打破原則的重要性。

閑著沒事兒,何平也跟蠻子探討過送錢的技巧,總結過很多秘籍。因為何平的努力,蠻子的事業漸漸有了起色,雖然前期在Lucy酒吧裏投入了不少錢,但跟豐厚的回報相比,這一切都很值。他曾經想讓方琦過來給他幫忙,可說了很多次,她都沒有答應。

她應該還在生你的氣,蠻子說,找時間跟她談談吧。

為了完成蠻子的使命,何平還是去找方琦了。自從上次幫她擺平了流氓,何平就一直沒再找過她。她把何平安排在客戶休息室,說,咖啡還是喝茶?何平說,隨便好了。方琦穿著粉紅色職業裝,舉手投足,都有著職業女性的成熟。何平把蠻子想請她出山的事兒說了,沒想到,方琦拒絕得很幹脆。

我知道他幹的是什麽生意,方琦說,我憑本事吃飯,最起碼這雙手是幹淨的。

何平說,方琦,你還是太單純,如今這個社會,不是隻要努力就能獲得成功的。你說得對,方琦說,但我最起碼是幹淨的。何平聽到“幹淨”二字,聯想到劉美麗的冰毒,就以為是在含沙射影地說自己。

就在這時,外麵有人喊方琦的名字,是花店的快遞。方琦把那捧鮮花抱進來,放到一個角落,和一堆正在幹枯的花放在一起。

何平說,每天都會收到嗎?

是的,方琦說,隻是不知送花的是誰。

臨走的時候,何平說,上次的教訓一定要吸取,不要輕易被人騙了。我知道,方琦說,男人大概都是一樣的吧。她這樣已經給何平留足了麵子,畢竟是高學曆,隻通過一個男人,方琦就了解了男人這個群體(當然也包括她哥)。

她理解中的男人應該是這樣的:多情、好色、無賴,前期玩浪漫,後期耍流氓,經不起任何勾引。

最後一條,算是何平的檢討,也是告白。

方琦的情感經曆一直不是很順,除了何平,她以後遇上的男人或多或少都有著某方麵的怪癖,通俗地講,就是很個性。比如那個天天送花的男人,從未和方琦見麵,隻是每天用手機和QQ與她溝通。令人生疑的是,每問到他的家庭狀況,那個自稱“某公司老總”的人,總是閃爍其詞。直到最後,那個男人約方琦見麵,才隱約看出他的用心。

方琦問何平:為什麽網友見麵,男人總暗示要上床?

何平說,網友見麵不上床?搞笑,大家現在都這麽忙……

也許是徹底對男人失望了,方琦辭掉了汽車專營店的工作,想到南方闖一闖。

她把工作辭掉後,何平才知道這個消息,但為時已晚。和蠻子想的不同,方琦的不願加入和離開,與何平,關係是不大的。相反,她看不起的是她哥。她曾經拿她死去的父親和現在的蠻子作比較,她說,一個正直的人,怎麽會生出品行惡劣的兒子?大概指的就是蠻子的私人會所、禦用小姐和三種色兒的搖頭丸。

她還有一件不能原諒蠻子的事,就是背地裏買走了何平的酒吧。

你知道我哥和魚頭做的事嗎?方琦說,他們都是安排好的。

何平說,我不是傻子,賬目上的東西一清二白,魚頭是故意做給我看,他倒沒有隱瞞什麽。

那你就這麽算了?方琦問。

何平說,我也幹過對不起魚頭的事,也對不起你,也許一切都是報應。

不管出於什麽目的,方琦說,我哥那麽做是不會得到原諒的。

方琦的話讓何平十分愧疚,她有一顆原始而純淨的心靈,即使何平背叛了她,但仍會為自己鳴不平。如果說之前,何平還在為與劉美麗的媾和狡辯,那麽現在,他開始為這事兒後悔了。何平把趙趙臨走時說的話複述了一遍,趙趙說她是個好姑娘,不要辜負了她。

方琦笑著說,好姑娘不止我一個,你還會遇到的。

接著又說,如果你有幸遇到了,請不要輕易傷害她……

以後的人生軌跡表明,方琦是個極有原則的女孩,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她也沒有求助過蠻子,哪怕僅僅是一粒價值幾十元的打胎用的藥丸。

她走之後,何平就出了事。

那天早上,Lucy酒吧外停了一輛警車,下來幾個身穿製服的人。

他們把何平帶走,理由是,與一宗受賄案有關。

何平不知道誰能救自己,隻記得夏沫的眼神:恐懼,迷惘,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