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朝鮮姑娘

時間,對於那些別出心裁的小花樣,總是殘酷無情的。

鉛筆上飛轉的卡帶,心形吊墜,友誼證書,長江輪渡上的燈火闌珊,武漢西餐廳裏的浪漫一夜,Lucy酒吧裏的一杯芝華士……這些別出心裁的小花樣,像漂浮在時間長河裏的一條條紙船,被世故與殘酷浸透,接連沉入水底,鏽蝕成難以忘卻的泰坦尼克。

方琦是走進何平生命裏的人,但她現在不想陪何平了,想走。來者要惜,去者要放。人生是那一場旅行,不是所有人都回去同一個地方。路途的邂逅,總是美麗,分手的驛站,總是淒涼。不管喜與愁,該走的還是要走,該來的終究會來。人生的旅程,大半是孤單。懂得珍惜,來的俱是美麗;舍得放手,走的不成負擔。對過去,要放;對現在,要惜;對將來,要信。將來在哪裏,何平不知道,但他相信自己一定會遇到一個和方琦同樣好的姑娘。

何平的意思是,他和方琦之間是不可能愈合了。

方琦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與何平的緣分盡了,再也不會有什麽了。真正的放棄是無聲無息的,不會把他拉入黑名單,不會刪掉他的電話,看到他過得好可以毫不羨慕地點讚,即便路上碰見也可以給個恰到好處的微笑,隻是心裏清楚知道,他們不會再熱絡地聊天到深夜,不會因為矯情到死陰晴不定。當初那麽喜歡,現在那麽釋然,沒有猶豫,這段路,隻能陪他走到這裏了。明白了這些,方琦也就安心生活,安心工作。

從表麵上看,方琦選擇了汽車專營店的工作,實在是屈才。可實際情況是,當年和方琦一起參加應聘的,還有很多名牌大學的本科畢業生。他們已經學會務實,不再奢望幾十萬年薪外加巴厘島福利旅行,隻求暫時能吃上一口飽飯。

為了徹底忘掉何平,她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並在那裏被成功套現了貞操。

那個男人很會說,巧舌如簧,總能用精致的語言把方琦唬暈。

不僅如此,他還很會作秀,第一次接方琦下班,開一輛帕拉丁,有點錢的樣子。

方琦被這個男人的殷勤蠱惑了,何平的那些小花樣隻能叫浪漫,而這個男人的所作所為,幾乎可以稱得上勾引。

他在每一句話裏摻上一個“愛”字,好像每一聽百事可樂裏都要添加糖精。

這樣一來,那聽可樂就搖身一變,成了**。

方琦失身後,那個男人的帕拉丁就不見了,他說那是朋友的車。

她還接到了一個中年女人的電話,告訴她,臭不要臉的小狐狸(真沒文化),居然敢勾引我男人,他可是連孩子都有了的啊。

方琦當時就崩潰了,她打那個男人的手機,說,我們完了。

那個男人是個極品,事情敗露後,不僅沒有羞愧,反而很得意地說,你已經是我的了,我不會放過你……

一個男人,一旦不要臉起來,是十分難纏的。他開始每天不停地打方琦的電話,打方琦同事的電話,打方琦公司的電話。

沒人接不要緊,關鍵是一個態度,繼續打!

這一度影響了汽車專營店的工作,很多需要修車的顧客,電話打不進來,隻能暗自罵娘。這件事甚至驚動了汽車專營店的總經理,他很嚴肅地對那個男人說,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隻好報警了。

我們是真心相愛的,那個男人說,你們隻管報警好了。

實在躲不過去,方琦有時會接一下電話,那個男人便在電話裏哀求。他是個卓越的演說家,電話能打幾個小時。

總之,方琦說,我們是不可能的。

那個男人就瘋了,在電話裏罵起來,所有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詞語,都可以聽得到。

方琦把電話掛死,同事的手機就響了,同事的手機關掉,公司的電話此起彼伏。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沾惹上這樣的男人,她被魔鬼奪走了貞操,卻還要躲避這個魔鬼。

那個男人的老婆也是極品,她把男人的出軌歸結為方琦的蓄意勾引。像她男人一樣,她也打電話罵過方琦,並揚言到公司裏來,“扯爛你的嘴”。沒有辦法,方琦請了假,回家,沒敢把這事兒告訴蠻子。她知道她哥的脾氣,更何況是這種事,一旦蠻子發了火,那個男人存不存在於這個世上,都很難說。

所以,方琦說,我隻有找你。

每個人都有不得不吃屎的時候,何平說,隻是不要細嚼。

何平不怎麽會勸人,那句話卻把方琦逗樂了。

你還是那麽一針見血,方琦說。

何平看著方琦,想著她的第一次沒有被自己及時截下,不自覺對那個流氓產生了惡意。方琦可以不屬於我,但不能被侮辱、被損害。

何平把那個男人約出來,他見何平時還很囂張,不自覺擺了個白鶴亮翅的pose。

何平問他,連秋平知道不?他說,知道。何平說,就在一年前,連秋平被人一刀捅進醫院,捅連秋平的,就是方琦她哥。

那個男人的臉,漸漸變綠,他剛開始還是一匹馬,現在連驢都不是,充其量隻是一頭騾子。

麵對這樣的?貨,何平失去了調戲他的熱情。臨去之前,何平帶了一瓶芝華士,喝幹,想用芝華士的瓶子,在他頭上豁條口子。可是現在,何平頹唐地將他放生,何平懷疑芝華士的瓶子,可以讓他尿濕當場。

處理完方琦的事,何平就回了Lucy酒吧,他現在不是老板,不能像以前一樣,為所欲為。蠻子經營酒吧的思路和何平不一樣。何平追求的是效益,也就是通俗的錢,他追求的是亂七八糟,好像花錢買這麽個酒吧,就是為了玩。

更奇怪的事情還在後頭,有一天,蠻子帶來幾個女人,讓她們穿上性感的衣服。

何平問這些女人從哪裏來,蠻子說,朝鮮,一袋大米換來的。

何平以為這是個玩笑,沒想到竟是真的,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

那些姑娘來自貧困山區,其中一個是朝鮮人,蠻子依靠在邊防上的關係,隻用了一袋大米,就完成了交易。

何平問蠻子,你買這些妞兒回來,是想開夜總會嗎?

蠻子說,不對外營業,自己用。

他的意思何平懂,這裏是私人會所,需要特殊服務的人,會覺得這裏安全,而且妞兒也幹淨。

何平說,蠻子,這裏可是酒吧。

以前的確是,蠻子說,以後就不再是了。

他玩笑似的打了何平一拳,說,你小子認真什麽,那些妞兒有看上的嗎,隨便挑。

何平說,你怎麽這樣兒,你可是方琦她哥。

這句話把蠻子給噎著了。

我是要求你對方琦好,蠻子說,但逢場作戲的時候,你也得勇於發揮啊!

何平沒有接受蠻子的好意,他也喜歡漂亮妞兒,但不能胡來,一袋大米換來的姑娘,也有她的尊嚴。

況且,這是不是蠻子設下的一個套兒,目前為止還不能確定。何平不能被他捉奸在床,然後被指著鼻子說,就知道你是這塊熊貨!

何平無法原諒自己,他時常想起過往,想起方琦,想起回不去的年少時光。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曆吧:躺在夜裏,卻怎麽也睡不著,會有許多許多的畫麵在自己的腦海裏,曾經的你,曾經的我,曾經的我們,或悲或喜,或憂或痛,很多人,不是你想一直陪伴就真的能一直陪伴著;很多事,不是你想怎麽樣就真的怎麽樣,你無能為力,什麽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都可以成為很好的理由。何平無能為力,他能做到的也隻是等待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那些妞兒吃住在酒吧,朝鮮姑娘好像不太合群,總是落單。

經過簡單培訓,這些妞兒就正式上崗了。

酒吧每晚都會來很多神秘的客人,他們彼此熟知,打著招呼,然後一起走進包房。這些妞兒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她們被指派給每一位客人,勸客人喝酒,陪客人聊天,喂客人糖果。她們會被抱著、親著、摸著,這說明客人已經放開了,事後是有獎勵的。

唯獨那個朝鮮姑娘,每次都很落寞,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玩手機。

她很豐滿,皮膚很白,像個鬱鬱寡歡的公主。

這跟周圍的環境是不搭調的,蠻子不止一次地發牢騷:我用一袋大米把她換來,不是讓她摁撥手機的。

何平說,她是外國人,對咱們國情還不了解。

屁,蠻子說,跟老子玩什麽西湖龍井,她爹媽是朝鮮人,在東北長大,裝什麽超級大瓣蒜!

何平說,那也是半個洋人,容她點兒時間。

何平開始對這個朝鮮姑娘感到好奇,才知道她叫夏沫。

何平試著提醒她。

好幾次,那些妞兒在酒吧裏吃飯,何平總是湊在夏沫旁邊,小聲叫她名字。

也許是語言不通,她沒有理何平。她喜歡穿綠色小碎花的裙子,白皙的手背經絡分明,如果彎腰,可以看到半球。

何平又找到她的手機號,給她發短信,勸她以後“開放”些,以免吃到苦頭。不曾料想,她居然回複了短信,說,你是在勸我跟那些人上床嗎?

跟老外是沒道理可講的,盡管在這裏需要出賣靈肉,但何平毫不懷疑,夏沫是不會逃走的。至少在這裏,她可以吃得上白麵米飯,何平之前還聽說,中朝邊境的朝鮮女兵,可以為了一條絲襪而跟過路的走販上床。

何平想,夏沫的防守是徒勞的,在這種地方,淪陷是早晚的事兒,區別隻在於,你采取何種方式。

何平不清楚蠻子為什麽要這樣做,他花了很多錢,每天請亂七八糟的人吃喝玩樂。早晨清理包間,總能掃出些惡心的穢物。

何平眼下的處境十分尷尬,他隻想搞酒吧,而不是搞妞兒。

蠻子不在的時候,何平也會陪著客人喝酒,懷裏摟著妞兒。

他們把頭紮進姑娘們的懷裏,在節奏和光影中慢搖。

現在的Lucy,已不是以前的Lucy。

以前的Lucy是酒吧,現在的Lucy是窯子。

以前的Lucy可以調紅方、芝華士和傑克丹尼,現在的Lucy藥丸有紅、白、粉三種。

何平現在還不能走,方琦的事兒讓他覺得,欠蠻子一份人情。

何平覺得,他與蠻子之間,關係是有變化的。友誼這個東西已經被世人捧得太高,它跟永恒其實沒有太大關係。換了空間時間,總會有人離去,也總會有更與當下的你心有相通的同伴不斷出現,來陪你走接下來或短或長的一段。所以,不要太念念不忘,也不要期待有什麽回響,你要從同路者中尋找同伴,而非硬拽著舊人一起上路。魚頭走了,趙趙走了,方琦走了,蠻子也走了。過去的蠻子不在了,他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當何平決心不再念念不忘時,往事在曆史的樹洞裏發出回響。

雖然他的經濟賠償是何平給要回來的,當初何平還差點為了他,與連秋平同歸於盡。說到底,這都是義氣上的事兒,不求回報。何平還是會偶爾陪著客人喝酒,夏沫還是不接客(玩手機是很忙的)。

有一次,夏沫的冷淡惹惱了客人,他看上去很斯文,說起話來卻很直白。

他說,我就看上這小娘們兒了,你們都出去,我非得把她幹了!

他兩手攥住夏沫的腿,試圖掰開。

其他人,包括何平,都很知趣地走開了。

何平聽到那扇關上的門背後的掙紮。

那扇門關閉前,露出夏沫的臉。

她看著何平,欲言又止。

何平想衝進去,被蠻子攔住了。

他用眼神示意何平:那和你無關。

何平說,如果她是你的妹子,你還會站著,眼睜睜看她被糟踐嗎?

蠻子低下頭,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