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紅方

比賽時間定在淩晨,第一個跑完全程的,將贏得勝利。

連秋平叫來很多狐朋狗友前來助陣,一時豪車雲集,想起《頭文字D》。

何平坐在車裏,對著絕望的魚頭,伸出一個V字手勢。

方琦和趙趙也來了,她們和魚頭站在一起,雖然掩飾不住絕望,但至少裝作很有信心的樣子。來之前,何平去醫院看了蠻子,他的情況稍微好了些,但仍不能說話。何平在蠻子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好好養傷,我現在去收拾連秋平。

蠻子沒有睜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

何平和連秋平的車並排在一起,他把車窗落下,對何平笑,說,你就憑這輛車贏得比賽嗎?

何平說,這輛車還是不錯的,今早剛換的火花塞,可以確保不會半路熄火。

連秋平被何平逗樂了,說,不管怎樣,還是十分欽佩你的勇氣。

何平說,既然你那麽肯定,你百分之百就能贏得比賽,那你敢不敢讓我首發?

這是何平蓄謀已久的,如果想跟連秋平同歸於盡,就要保證有一個時間段,何平的白色林肯和連秋平的改裝三菱在同一個水平線上。換句話說,要想和連秋平同歸於盡,至少得有一個同歸於盡的機會。

發令槍響後,如果連秋平一馬當先,將何平遠遠甩在身後,所有計劃都將功虧一簣,Lucy酒吧的破產將會是毫無意義的。

怎麽樣?何平說,敢不敢讓我首發,幾秒鍾也好。

連秋平試圖看清何平的詭計,但最終還是答應了,說,好吧,我倒想看一看,你是怎麽贏得比賽的。

這樣就好辦了,首發意味著領先,當連秋平超車的時候,何平就可以猛打方向盤,將這小子撞個稀裏嘩啦,當然,何平也會稀裏嘩啦。

發令槍將要打響的時候,何平看到遠處的劉美麗,她坐在那輛銀白色奔馳轎跑裏,向這邊觀望。在普通人眼裏,劉美麗也許是個悲劇。但是,在這個“西門慶”化的世界裏,笑貧不笑娼,很多人也就“寵物化”了——做有錢人的寵物,做一頭成功的寵物。

這難說不是一種事業。

何平見過很多這樣的“寵物”,她們大多是些青春靚麗的姑娘,妖嬈美麗,可以讓有錢的男人繳械投降。何平有一次,去理發店的時候,見過一個整容的姑娘,眼睛已經被“整”成鬥雞眼,鼻梁似乎也動過刀,用膠布包著。那個姑娘的可憐之處並不在於整容失敗,而是她穿著一百來塊錢的衣服,線頭**,渾身散發出廉價的氣息。這可以證明,有的寵物成功了,有的寵物沒有成功,有的不僅沒有成功,反而成了怪物。何平很心疼這樣的姑娘,她們出身不好,花萬把塊錢去山寨醫院整容,穿一百塊錢的衣服,把生活過成了一塊錢的品質。

在某些方麵,何平要感謝劉美麗。她填補了方琦的缺失,給何平無盡的溫柔體驗,並在方琦和蠻子身處險境時給予提醒,她是個有良知的好姑娘。

發令槍響的那一刻,何平死命踩住油門,心裏喊一聲:再見,劉美麗!

何平在心裏喊:再見,青春;再見,方琦;再見,回不去的時光;再見,放學後必去的路邊攤;再見,課堂上用指甲蓋捏出的星星們;再見,喜愛的或是討厭的老師;再見,友人;再見,死敵;再見,無數個寥若晨星的夜;再見,無數個陽光燦爛的天;再見,年幼無知;再見,咫尺天涯。

白色加長林肯首先衝出起跑線,改裝版三菱原地不動,等了幾秒鍾。

這個行為,可以看作是對何平的藐視。實際情況也的確如此,不要說幾秒鍾,即使幾分鍾,何平也贏不了連秋平。盡管如此,所有人還是不免有些吃驚。連秋平放鬆地看一下表,從容掛擋,改裝版三菱一躍而起,追趕而來。何平在後視鏡裏看到步步緊逼的三菱,準備在它擦身而過的時候,猛打方向。

但是……事情總有但是。還沒等何平打方向盤的時候,連秋平就已經飆過去了!

也就是說,何平低估了改裝版三菱的速度,何平甚至沒有看清它是怎麽從自己身邊飆過去的。何平當然也就失去了和他同歸於盡的機會。

何平仿佛看到魚頭那張崩潰的臉、Lucy酒吧的破產,連同那隻名叫Polly的鳥,也被連秋平一同煲了湯。

何平不緊不慢地開著那輛白色林肯,一路想著心事。有那麽一刻,他想一腳將油門造死,汽車衝破護欄,就這麽一了百了……

何平聯想過自己離開後的世界,那必將是孤獨的,四周彌漫哀歌。何平的父母一定會傷心,他們會因為晚年無人供養而放聲大哭。父親也許會哭得更傷心,雖然他平時表現最絕情。蠻子會永遠記得自己,他是一個仗義的痞子,與何平親如兄弟。魚頭會離開酒吧,帶著趙趙開始另一種生活,魚頭是一個深沉的人,他不會很傷心,但當他頭發全白的時候,會把何平的故事講給孫子聽。方琦也許會哭得死去活來,他們青梅竹馬,有著浪漫的友情和升級加強版的愛情。最難猜的就是劉美麗,她也許會哭得歇斯底裏,也許壓根兒一滴淚都不會掉,她不會輕易表露自己的快意與悲傷。

但是……事情總有但是。當何平那輛白色加長林肯到達終點的時候,他看到了魚頭的歡笑,方琦和趙趙高興地把何平拉下車,告訴他:你贏了!

何平以為這是幻覺,結果被魚頭的香檳澆醒,他沒有看到改裝版三菱,連秋平居然沒到?!

就在這時,連秋平的那幫夥計好像接到什麽指令,紛紛駕車走開了。

何平看了眼不遠處的劉美麗,她正在接電話,手裏不停比畫著什麽。

接完電話,劉美麗看何平一眼,駕駛她那輛銀白色奔馳轎跑,轉眼就消失掉了。

何平後來知道,連秋平當晚抄了近道,並為此付出慘重代價。當時,一名深夜看完電影的大學生從此經過,被連秋平的改裝版三菱撞上了天。當然是死掉了。連秋平馬上打電話給那群狐朋狗友,那群“富二代”公子哥們一個個趕到,像在參觀電影拍攝基地。

連秋平接著打電話給劉美麗,劉美麗在電話裏說,你不要緊張,我們會把你弄出來的。

這件事第二天就上了報紙,和第一次上報紙不同,這次連秋平的麻煩大了。報紙上有一張照片,連秋平坐在改裝版三菱跑車的駕駛位,半遮著臉,十分茫然。

還有一張劉美麗的照片,她戴著深色眼鏡,正在打著電話。

連秋平沒有提飆車的事兒,說出來隻會罪加一等,所以何平是安全的。

和何平一樣安全的是Lucy酒吧,自從贏了比賽,他們就經常在酒吧裏看直播,關注連秋平的案子。連秋平對媒體說了假話,說他當晚開車速度不快,沒想到竟把人給撞死了。

幸虧有旁觀者作證,謊言不攻自破,連秋平一下子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也許對何平而言,這是最好的結果。沒有同歸於盡,連秋平卻自己倒下了。他不應該答應和我賽車,不應該抄近道,不應該撞死大學生,不應該事後撒謊卻不能自圓其說……

他太有錢,以致忽略了國情,民眾可以對這個不關心,對那個也不關心,但對發生在馬路上的事情尤為關注。因為所有人必須要走馬路,這次不發出聲音,下一次悲劇就可能輪到自己,出門買菜都要提前寫好遺囑。

雖然,蠻子的仇看似是報了,但何平始終高興不起來,畢竟一條鮮活的生命為此而死掉了。雖然改變路線是連秋平的決定,但何平總覺得自己像個幫凶,客觀上對這件事應負有責任。

這件事沒有一方是贏家,方琦失去了機會,蠻子糟蹋了體質。

唯一高興的是魚頭,他早已做好了當無業遊民的準備。何平手裏拿著契約,按照雙方約定,他是可以找連氏家族索要經濟補償的。但何平沒有去,想再等一等,劉美麗需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也許她正在為怎麽撈出連秋平而絞盡腦汁。

沒想到,最先找何平的恰恰是劉美麗。

她出現的時機很恰當。

方琦去醫院照顧蠻子,魚頭和趙趙下班回家,劉美麗就是這個時候踏進酒吧的。

她看起來有些疲倦,刻意畫著煙熏妝,並將那輛銀白色奔馳轎跑停在離Lucy酒吧很遠的地方。

何平給她倒了一杯紅方,沒摻雪碧和冰塊,她現在更需要的是酒精濃度和一張溫暖的床。

沒有問,劉美麗就給何平講了她的故事。

她前幾年一直在漂,後來去了北京,就是在那裏認識了連秋平的父親。連家的總公司設在北京,為了金屋藏嬌,連董事長在首都給她買了一套幾百萬的豪宅,就這麽住下了。直到後來,她成功由小三轉正,才回到這裏。

你知道嗎,劉美麗說,他每月坐兩次飛機回來,名義上是來看我,但我清楚,他還有其他女人……

劉美麗還講了連董事長的有錢,送鑽戒都是鵝蛋大小,買汽車隻需給會計打個電話,說:打一百萬在賬上。車就買了。

何平猜,這應該就是那輛銀白色奔馳轎跑的由來。

我從此不再缺錢,劉美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方,說,但我過得並不開心,連秋平應該是恨我的,你上次去公司,已經看到了。

何平說,連秋平的案子怎麽樣了?

砸錢唄,劉美麗苦笑,說,快一百來萬了。

何平是在報紙上看到,被撞大學生的家長已經接受了庭外和解,如果這樣,他們能得到六七十萬的經濟賠償。事實再一次證明何平是對的:一切能用人民幣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劉美麗看看何平,說,連秋平的承諾還沒有兌現,但我會把錢給你,作為蠻子的補償,這也是他的意思。

何平沒有說話,他不想跟劉美麗談錢的事兒。

什麽東西,隻要一沾上錢,就再也不值錢了。

錢是一種很特殊的東西,等紅燈的路口,騎兩千塊錢電動車的人羨慕開二十萬汽車的人,但不知對方每月要還幾千塊錢的車貸房貸;開二十萬汽車的人羨慕開百萬豪車的人,但不知對方銀行裏有幾百萬的債務要還;開豪車的人羨慕騎電動車的人,沒有錢,但至少沒有還款的壓力。

今晚還走?何平問。

除非你趕我,劉美麗說。

許是喝得興奮了,何平抱著劉美麗,在酒吧裏跳了一會兒。

她的手插進何平的衣服,攪得他軍心大亂。

知道嗎,劉美麗說,有時候,一個人,就很想你。

那我得把Lucy酒吧開遍全世界,何平說,不然養不起你,一輛車就一百來萬,換個輪胎,就夠Lucy一年的開銷了。

何平也跟著喝了很多酒。平心而論,雖然開的是酒吧,但何平的酒量平平,因此經常遭到魚頭的嘲諷,他認為何平酒量尚可,隻是在裝。

何平也確實是醉了,不然,他會阻止劉美麗嗑藥。

她似乎很暢快,整個人立即就興奮起來,說,要不要來一口?

何平說,好。

就在何平準備來一口的時候,酒吧的門開了,站著方琦。

她看著何平,也看著劉美麗。桌子上亂七八糟放著東西。

方琦說,何平,你可以不愛我,但你不可以這樣。

方琦的失望寫在臉上,或者不僅僅是失望,還有絕望。她輕輕咬著嘴唇,梨花帶雨,身體輕輕顫抖。她終究預感到這一幕會發生,但終究沒能阻止它的到來。

還沒等何平追出去,方琦就消失了。

何平踉蹌著摔倒,仿佛看見青春無情地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