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雖然心裏早有準備,可當納瓦說起讓竇衍陽前往北亞的時候他還是有些吃驚。但想到哥哥的吩咐,竇衍陽沒再多問,直到會議結束後才和哥哥取得聯係,想詢問他對此事的意見。而竇衍章的回答則沒有出乎竇衍陽的意料,完全讚成納瓦的提議,僅對竇衍陽抵達北亞後的工作做了交代,主要還是希望他如果有機會就以右派代表的身份見見北亞政府相關首腦,以為日後東山再起打些基礎。至於粟都的案件則完全沒有引起竇衍章的關注,隻要竇衍陽服從大局而已。

竇衍章的基調一定,竇衍陽也就心裏有了底,他草草休息了半天之後就按照納瓦的安排前往北亞。和竇衍陽同行的人除了兩位聯盟外事處的官員外,就是Root組織的北亞最高級別負責人薑炎。

薑炎約有四十歲出頭,長著典型的東方麵孔,身材魁梧偉岸。好像是擔心竇衍陽不了解情況,待一行人剛在膠囊專列中坐定,他就給竇衍陽介紹起北亞的情況來。當然有些東西之前竇衍陽也做過功課,隻是知道得不太詳盡。

“瑤姬在北亞就職六年,從未有過任何形式的失誤。所以對她的失蹤聯盟總部非常關心。目前掌握的情況是自從這個叫作粟都的火星人離開後,瑤姬小姐就失蹤了。所以我不得不把這兩個人聯係起來。”薑炎的鼻音很重,如果不仔細聽還真不太容易搞明白他的話,他說完之後又補充了一句:“關於瑤姬我後麵還有說明,你可以暫時理解為失蹤。”

“那後來呢?”竇衍陽問道。

“我到了以後通過走訪得知粟都先生到過Root組織的北亞總部,所以我就設法調取了相關監控資料。表麵上看,粟都在瑤姬失蹤當天下午和她密談了很久,之後他們一起離開,瑤姬就再也沒有回來。”

“關於這件事情粟都和我說過,不過據他說他是自己離開的。而且他前往半島中立區也是由Root組織協助才得以離開北亞。”竇衍陽對粟都的印象其實不錯,所以如果可能他還是希望可以為這個火星來客辯解一下。無論火星人進攻地球的事情如何,他都希望可以為自己前往火星定居保留一點兒希望。

“他離開北亞是因為擁有亞歐聯盟的外交護照,但這個護照卻並非瑤姬或Root組織頒發,而是亞歐聯盟駐美洲總領事館的總領事徐靜山才有權簽發的。”

“這有關係嗎?”竇衍陽對這位新負責人的感覺並不好,總覺得他皮裏陽秋,說話不盡不實,好像總在兜圈子,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粟都的影響有些先入為主。薑炎卻沒有注意到竇衍陽的態度,冷笑著點了點頭:“自然有。我調查過亞歐聯盟駐美洲總領事館,發現無論是粟都還是瑤姬,近期都沒有去過那裏,反而是Root組織在北亞的第二聯絡人丹尼爾利用瑤姬的名義幫助粟都取得了一份前往半島中立區的外交護照。”

“什麽意思?”竇衍陽越聽越糊塗了。

“到達半島中立區後,粟都利用兩天休息時間編造了一套謊言,然後才前往亞歐聯盟駐半島大使館遞交了‘火星獨立政府致地球函’,之後就有了你奉命前往半島及後麵的事。”

“你是說之前粟都和我講的經過都是他編造的故事?”

“對,這可是有證據的。譬如丹尼爾和粟都的秘密接觸就有照片為證。”

“這個……”竇衍陽歎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麽和薑炎解釋,他猶豫片刻,歎道,“這件事非同小可,務必謹慎。”

“我知道你不信。”薑炎獰笑道,“我會寫一份更好的報告,裏麵將有更多更有趣的內容,方便納瓦處長向聯盟領導匯報。目前來看,丹尼爾和粟都合謀的可能最大。丹尼爾做了十年二把手,希望代替瑤姬成為Root組織的北亞負責人的願望極其強烈,所以才有了這次的事件。”

“我覺得很勉強。”竇衍陽躊躇道,他沒想到薑炎會如此草率地下出如此荒唐的結論。就見薑炎冷哼一聲,說道:“看來你不太相信,那我就告訴你一些更有意思的消息吧。你還記得那兩個人嗎?郭曄和範庶。事實上粟都是命令他們殺掉瑤姬,然後再由丹尼爾的人出麵殺了他們兩個人。”

“瑤姬被殺了,你剛才還說是失蹤啊?”竇衍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沒錯,所以我才告訴你可以暫時理解為失蹤。這也是我說要對瑤姬失蹤內容的補充。他們抵達博物館後,粟都將瑤姬騙到了某個約定好的地點,在那兒郭曄和範庶已經等待許久了。他們本來要殺掉她,粟都自己則前往秘密地點見丹尼爾。誰知他的兩個手下沒有完全聽他的話,他們把瑤姬丟進了市郊的一個水庫後又害怕了,這才躲了起來。”

“那你是怎麽發現他們的?”竇衍陽怎麽都覺得薑炎在編故事。

“他們自己找到博物館向我陳述了真相,並請求保護。”薑炎說,“我答應了他們,帶他們去巴黎找粟都。可粟都並不承認他下過殺害瑤姬的命令,甚至說他自己才是郭曄的手下,也就是我們昨天在會上聽到的那些東西,他的報告糟糕透了,簡直除了謊言以外一無所有。可還是有人相信他,所以我們不能冒險,必須在安全地點談這個問題。”

“安全地點?”竇衍陽聽薑炎話中有話,忍不住驚道。薑炎點了點頭,表情越來越嚴肅:“其實從一上車開始,談話就是我設計好的。你想想為什麽粟都敢在亞歐聯盟總部明目張膽地撒謊?如果沒有勢力在背後支持,他敢這樣做嗎?”

“可郭曄才是負責人啊,粟都充其量隻是做技術層麵的內容而已。何況他們來地球的目的是尋找戰勝水猿人的反物質武器,這樣做對他本人沒什麽好處。”

“你太天真了!對於野心家來說,沒有壓力的招供隻能是謊言。”薑炎大喇喇地笑道。

竇衍陽聽得一身冰冷,開始替粟都擔心起來。他完全沒有想到事情能發展得如此出乎意料。雖說不太相信,可心裏還是多少有點兒打鼓。就聽薑炎繼續道:“所以納瓦處長希望我們能在安全地點達成一致,並讓真相大白於天下。”

“難道在巴黎就找不到安全的地點嗎?”

“我們不能低估火星人的任何技術力量,隻有這小小的膠囊中才是目前看來最安全的所在。”

“說實話。”竇衍陽起身倒了杯水,說道:“我仍然不太容易相信你說的關於粟都的事情。他和我說的是另一個版本,況且火星人的進攻是可信的,在這一點上我不能苟同。”

“關於火星人對地球的進攻,我們已經委托了全球最大的航天機構調查,但還沒有任何進展。另外粟都所謂的火星獨立政府也沒有發出任何聲明文件,這一點很讓人費解。”

“我還是希望用證據說話。”竇衍陽仍然不能否定自己看人的標準,他一直認為粟都是誠實可信的人。

“會找到,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談話漸入僵局,竇衍陽看薑炎如此執拗,便不願多說,隻好用終端彈出的全息屏幕看書。兩個小時後,膠囊列車才駛入紐約車站,他起身離開列車,找到信號充足的地方給竇衍章打電話,想聽聽他的意見。

竇衍陽詳細敘述了薑炎的話,順便將自己的想法向哥哥做了解釋:“這完全是子虛烏有。”竇衍陽說,“我覺得粟都是個可靠的人,不能因為沒有用了或害怕將來有威脅就解決掉他,這簡直是左派在卸磨殺驢,你應該利用這個抨擊他們。”

“你有證據嗎?”竇衍章冷冷地問。

“我相信隻要找就會有的。”竇衍陽說。

“不,兄弟,事情不能這麽幹。”竇衍章說道。“我們想要了解真相就要多聽多走,而不是憑空想象。他們在北亞沒有什麽資源,但Root組織有,它前身是根目錄,一個有著數百年曆史且成就輝煌的組織,有上百年的統治經驗積累。想穩定地取得人民的信任,想得到全世界的信息就必須同Root組織合作,這是任誰執政都繞不過的問題。”

“可是我聽到的消息的確不是這樣啊!”竇衍陽激動地說。“這與誰執政沒關係,我們不能指鹿為馬。”

“什麽叫指鹿為馬?你怎麽能保證你聽到的是真相呢?粟都是個火星人,我們都不了解的火星人,你要記住這一點。如果你想幫助我,想幫助星野瑾的話就不能太過於偏執。”竇衍章突然提高了聲音,不悅地說道。

“那我應該怎麽辦?”提到星野瑾,竇衍陽微微歎了口氣。

“讓薑炎做主,你負責簽字就好了。”竇衍章突然說道,“我會提出反對意見,但你仍然要肯定調查結果,而不能有任何質疑。”竇衍章吩咐道。

“好吧,我知道了。”竇衍陽失望地準備結束通話,這時突然竇衍章又提高了嗓音:“星野瑾的官司結束了,我為她拿到了特赦。明天我會安排人先將她調到我這裏工作,你放心好了。”

北亞的天空湛藍透明,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花香。竇衍陽孤獨地站在路邊,望著周圍熙熙攘攘的車輛,像被孫行者施了定身法的妖怪一樣茫然倉皇。身後,幾個膠囊專列走出的政府官員不知所措地望著竇衍陽,期待著他的下一步指示。

“我到底能做什麽?”竇衍陽喃喃自語。他討厭這個世界,討厭這世界的一切。正因為這樣,他才在聽到粟都的火星後萌發了前往那裏開始新生活的幻想。可現在,幻想不在了。因為在這世界上他不再孤單,不再像之前一樣沒有任何值得他珍惜的人。為了這個人,他必須放棄去火星的夢想。

竇衍陽步履沉重地上了飛行車,恍惚前已然來到Root組織的駐地。

“我會詳細地寫一份報告,屆時希望竇代理在上麵簽字。”薑炎說道。“這幾天竇代理就在北亞好好玩玩兒,如果需要你的話我會通知你的。”

“竇代理?”竇衍陽對自己的新稱呼甚感興趣,“你怎麽給我起了這麽個名字?”

“武裝部長說這件事關乎地球安全,所以希望聯盟左右派別盡釋前嫌共同合作,所以就有了我們二人的組合。我是左派代理人,您自然是竇衍章黨魁的右派代理了。”

竇衍陽點了點頭,心想既然是雙方合作那明天開始就應該在北亞開始調查了吧?誰知道薑炎等人辦事的效率之高著實讓他咋舌,一夜間就已經將五百多頁的電子調查報告撰寫完畢,展示在他麵前。

這份報告證據充分、確鑿,言辭犀利無比,若按此坐實的話粟都不僅僅是政治生涯結束那麽簡單,甚至有置其於死地的意味。

一瞬間,竇衍陽再次猶豫了。

竇衍陽在北亞隻待了短短的三天就返回了巴黎。

在此期間,他沒有見到北亞的政府官員,卻和代表聯盟左派勢力的薑炎吵了個天翻地覆。竇衍陽完全不在意薑炎報告中“莫須有”般的罪名,更不願在上麵簽字;而薑炎卻固執得很,亦不願意接受竇衍陽提出的再進行一次詳細調查的建議,於是談話陷入了僵局。

本來在視頻通話中,竇衍陽是答應了哥哥會配合薑炎並簽字的,可是當他拿到薑炎的報告時才發現這東西竟然比他能想到的最壞結果還糟糕,通篇數萬餘字洋洋灑灑,幾乎顛覆了他的想象力。除了在膠囊列車中和他說過的內容外,薑炎甚至還以郭曄和範庶的口吻將粟都描述成了一個惜財如命、人格卑劣的小人。從來到地球的那一刻開始,這位心懷不軌的火星人似乎就是為顛覆地球政權而來。

“這兩個人難道在火星和粟都有不共戴天之仇?”竇衍陽無奈地將報告關閉,站起身在屋子裏快速地踱著步子。他身後站立著一言不發的助理羅傑斯。

其實竇衍陽清楚薑炎本質上和粟都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他之所以在報告上要置其於死地,完全是由於亞歐聯盟內部有人要他這樣做罷了。

竇衍陽不知道這個人或這群人是誰,但他相信這種人一定不在少數。自從粟都就任太空聯絡署的署長開始,他就為自己在聯盟內部樹立了大批的敵人。問題是這些人如今竟然可以如此不管不顧地顛倒黑白,讓自己在這種小學生都能看出大量錯誤的、幼稚可笑的報告上簽字。

竇衍陽提出了重新再調查一次的要求。他沒有指望薑炎等人認錯,僅希望這些人能將這份報告寫得表麵上漂亮一些,這樣有個台階下的竇衍陽良心上能好過一點兒。可惜,就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都被薑炎粗魯地拒絕了,完全沒有把他這位右派代理人當回事。

從小到大,竇衍陽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決定自己的事。他討厭父親、討厭母親,更討厭那為了得到母親身體而整日將慘笑掛在嘴上的繼父。為了離開那個在竇衍陽看來無比肮髒的家,竇衍陽不惜向父親提出了從軍的要求。可如今他卻要在薑炎的**威中屈服嗎?執拗的竇衍陽選擇了憤然離開。

當竇衍陽走出巴黎膠囊火車站的時候,天空剛飄起鹽粒一樣的雪花。漫天遍野灰蒙蒙、白茫茫的天空像是他的心情一樣既混沌而又陰沉。竇衍陽摩挲著雙手,不知道應該先回愛麗舍宮還是去哥哥那兒道歉。

之前由於激憤而衝動不已的心情此時已經平複下來,細忖之下自己其實與粟都無甚親故,隻是看不慣薑炎等人的趨炎附勢乃至否定了他所做的一切。其實若要選擇,他絕不是置星野瑾安危於不顧的蠻漢。

可如今說什麽都晚了,不僅是哥哥的計劃落空,甚至連自己的未來也毀了。遠的不說,就是這次的任務就沒辦法回去向商震交代。要知道作為一個安全局的上校,不打折扣地執行命令是最基本要求。

彷徨無計的竇衍陽開始合計怎麽悄然離開巴黎,回到老家去看看母親再選擇逃亡是不是更好一些?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了起來。

“你不嫌冷嗎,站雪裏這麽久?”一個銀鈴般的女孩子說話聲傳入竇衍陽的耳朵。他茫然回首,卻看到星野瑾俏生生地正站在自己麵前。如今的她已蛻去了初見時的冷豔,取而代之的卻是小女人般的柔美可愛。此時的星野瑾穿了件淡綠色的西服套裙,頭上別了白色的發卡,顯得既莊重又大方。

“你……你怎麽在這裏?”竇衍陽驚愕地問道。

“你哥哥讓我來接你啊,他說你會在這裏下車。”星野瑾笑道。“有專車啊!”說著話她往後麵的一輛黑白相間的大型飛行車指了指。然後不由分說地拉起竇衍陽就上了車。

竇衍陽此時方才醒悟過來,既驚訝又高興。驚訝的自然是在這兒遇到星野瑾,高興的是她的平安無事。兩人分別時間不長,此時再見卻如分別數載一般。此番周折過後,彼此心境大不相同,已俱知曉對方心意,竟相視無語。剛見麵時星野瑾的俏皮也了無蹤跡,逐漸變作了無限的羞澀。

“你沒事太好了。”竇衍陽說道。

“謝謝你。”星野瑾低著頭,小聲說道。

“我……我以為見不到你了。”竇衍陽說到動情處一把拽住了星野瑾的右手。星野瑾輕輕掙脫,慢慢地說道,“差一點兒就見不到了。”

“你沒受苦吧?”

“沒有,就是關押而已。”星野瑾說著抬起頭,忽閃著大眼睛問竇衍陽,“你是偷跑回來的吧?”

“嗯。”竇衍陽點了點頭,轉而問星野瑾哥哥怎麽知道自己回來。星野瑾卻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現在低空衛星跟蹤技術很發達,再加上你的個人終端要隨時聯網,所以我想跟蹤你並不是難事。何況你一離開薑炎他們就馬上知道了。”

“你既然回來就太好了,我正好也不用簽什麽字了。”一想到薑炎和他的報告竇衍陽就頭痛。星野瑾微微歎了口氣,臉色閃過一絲淡淡的憂慮。竇衍陽看在眼裏,忙追問她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沒什麽,你既然不願意簽就算了,明天趕快回遠東吧,這裏不適合你。”星野瑾淡淡地說道。

“那你呢?”

“我想多留在你哥哥身邊一陣。他為了救我運用了不少關係,我不想欠這個情。”星野瑾咬著下唇,神色多少有些淒苦。竇衍陽心頭一震,臉色變得晦暗難看:“你要留在他身邊?”

“是啊,我若不報這個恩這一輩子也不能好過。”星野瑾說道,“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他救我卻是真的。”

竇衍陽一陣語塞,他明明知道哥哥讓星野瑾來的目的,可就是不願意違心地再去找薑炎,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星野瑾才打破了略有些尷尬的氣氛:“我們去喝咖啡吧?”

“去哪兒?”竇衍陽驚訝地問道。

“你別問了,跟我來吧!”星野瑾突然打開車門,拉起竇衍陽就跳了進去。由“宓妃”自動駕駛的飛行車裝有全自動的主動安全防護係統,所以他們在跳車的瞬間低空飛行車已然停下來。與此同時車身下的智能懸浮滑板迅速彈出,將兩人身體穩穩托住,飛一般向前滑了出去。

劇烈的風像刀子一樣吹到竇衍陽臉上,使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同時星野瑾溫柔的雙臂已經抱在腰間:“‘宓妃’,帶我們去柏林出入港。”

“去地下柏林?”

“對,我們去那個咖啡館喝咖啡吧,你敢不敢?”星野瑾笑著問他。竇衍陽這時才想起他們帶走摩誠的事:“那家夥回去沒有?”

“沒呢,我沒下命令估計安全處沒人管他的死活。”星野瑾笑道。

“那可麻煩了,那些黑幫成員會不會和我們要他們的二當家。”竇衍陽也笑著問道。

“沒關係,有我在他們敢把你怎麽樣。”星野瑾大包大攬地說道。這次相遇,竇衍陽愈發覺得她變得真實起來,與第一次見麵時的冷若冰霜判若兩人。難道人真的有雙重麵孔嗎?竇衍陽悄悄地問自己。

當再一次踏上地下世界的土地時,竇衍陽突然有了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兩次前來相隔時間很短,相伴的人也都是星野瑾,可心情卻大不相同。這次他對麵前這個狹小昏暗地方竟然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如果不是這裏,我們彼此的心境不可能有那麽大的轉變。”竇衍陽坐在咖啡館角落的木椅上,手中抱著熱氣騰騰的清咖啡。他雖然話中說的是彼此,可自己卻知道,更多的還是指自己對她的這種感情變化罷了。

星野瑾顯然也知道竇衍陽所指之事,故一直低頭不語,半晌才突然抬起頭來,用一種異常莊重的眼神望著竇衍陽:“和地麵上不同,在地下,大部分德國以及部分法國的領土屬於一個叫法蘭克聯邦的新國家。截止到目前,法蘭克聯邦還未與亞歐聯盟簽署任何形式的引渡協議,所以很多被定罪的亞歐聯盟官員都到這兒來避禍。”

“哦,是這樣啊。”竇衍陽懵懂地回了一句,卻不知道星野瑾為什麽要和自己說這些。就聽他繼續說道:“如果你執意留下的話,無論是你哥哥還是亞歐聯盟其實對你都沒什麽辦法。將來再找機會上去看你母親我想也不是辦不到。”

“你要讓我留下?”竇衍陽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星野瑾的話,可對方說得頗為鄭重,看不出是開玩笑的意思:“對,你可以申請庇護,我估計憑你的身份一定能留下。”

“我為什麽要這樣做?”竇衍陽問星野瑾,他完全不能理解,她把自己帶到地下世界難道就是說這個嗎?

“因為你在上麵很危險。”星野瑾幽幽地說道,“我自己的事情很複雜,如果你繼續下去恐怕會被牽連。再加上粟都的事,你根本不適合搞政治,所以暫時留下是最好的選擇。”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我哥哥的意思?”

星野瑾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頭來望著竇衍陽,目光中充滿了真誠:“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你哥哥同意我來見你。他希望我說服你答應粟都的事。對於他來說,幫助左派排除異己是獲得支持的最好手段,甚至比對抗更能獲得更多的利益。”

“誰是異己?什麽又是更多的利益?”竇衍陽不明白星野瑾話中的意思,聽得如墜雲端。星野瑾歎了口氣,笑道:“我說你不適合搞政治吧?異己自然是粟都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幾乎是所有地球政治家擔心的事情。現在左派已經完全取得勝利,你哥哥他們想要分一杯羹,短期內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幫助左派解決個大麻煩,這樣他們就能與對方達成協議重新遣人入住愛麗舍宮。”

“粟都就是這個麻煩?”

“對啊,你想過沒有你哥哥為什麽要你去簽字?難道他手下連個簽字的人都沒有?讓你這個一無所知的新人去。”

“為什麽?”

“因為你是最好的選擇,縱然將來出了問題也不會牽連任何一方一派的勢力上去。”星野瑾也算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每一句話都聽得竇衍陽目瞪口呆,自己之前完全沒有往這方麵想過。

“我猜一開始其實沒有你的事,但自從你和我搭檔之後,你所表現出的態度就成了你哥哥他們利用的最好對象。也正是如此我才能暫時獲救,否則還真是必死無疑了。”

“有這麽嚴重?”

“是啊,看來你完全沒有看出事件的嚴重性是吧?如果你這次在北亞簽了字我想我也不能和你見麵了。”

“那……那我哥哥和你說什麽了。”

“也沒什麽。”星野瑾淡淡回道,“你別回去了,無論怎麽選擇都對你不好。我找你幫忙其實就是趙主任的意思。他想救我,可又無能為力,所以才讓我找你。”

“這裏麵還有隱情?”竇衍陽想到那天星野瑾莫名其妙地來求自己,一直心存疑竇,索性在這時候提了出來。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底開始逐步湧現。星野瑾抬起頭,癡癡地望了竇衍陽一會兒突然笑了:“我的事情就別說了,你能答應我留下來嗎?”

“你要不說清楚我就絕對不留下!”竇衍陽回答得斬釘截鐵。

星野瑾見竇衍陽態度堅決,倒也不好再說什麽,猶豫再三才告訴他她自己其實就是粟都所要找的人。

“和落拓有血緣關係的人?”竇衍陽驚訝地問道。

“對,具體老一輩的情況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父親星野堯策的確是落拓的後人。這一點從Root組織做的秘密篩查中已經證實,是趙主任親自告訴我的。”

“那他們為什麽要置你於死地呢?”竇衍陽不解地問。

“範•比爾德自然是想控製我。我父親已然去世,而我又沒有兄弟姐妹,所以和落拓有血緣關係的人應該僅我一人。隻有控製了我才有可能解鎖並得到粟都所說的反物質武器信息,這些都東西落到任何一個人手裏都是非常重要的政治籌碼。”她停頓了一下,又道:“如果你不救我,我也許真的會被範•比爾德這種人想辦法控製住了。他們一定會不擇手段地達到目的。”

竇衍陽冷哼了一聲,說道:“政治家的思路不能以常理度之,我聽說其實就算你是落家後人,經過兩代人的間隔能激活再生記憶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他們竟然連這麽點兒可能也不放過!”他望著麵前略顯憔悴的星野瑾,心底一片明亮——她受了哥哥之托來當說客,卻又不忍心看我甘當白鼠,自願回去接受屠戮,故才說明真相。可是我一大丈夫怎能在此龜縮?莫不說地下世界未必肯接受我,就是留了下來恐怕也會憂鬱終生。

想至此節竇衍陽豪氣縱生,忽然大聲道:“我決不留下!無論什麽結果我都選擇和你一同麵對。我們雖然認識時間不長,可我的心意卻不能更改。”他停頓了一下,突然一把拉過了星野瑾的雙手柔聲道:“我願意冒險。”

“你……”星野瑾一時哽咽,竟說不出話來。“你要清楚,這件事的艱難程度恐怕會超出你的想象。”

“我想清楚了,走吧!”望著麵前楚楚動人的星野瑾,竇衍陽恨不得拉到懷裏著實溫存一番,心道別說是簽字,就是賠上性命也要做到底。

如此一來星野瑾倒真成了小女人,依偎在竇衍陽身邊黯然不語,兩雙手卻怎麽都不願鬆開。

回了巴黎,竇衍陽和星野瑾在左岸聯合大廈前做短暫分別。竇衍陽依依不舍地說道:“你先回去告訴哥哥,我這就去簽字,後麵若有事情我會及時匯報予他,讓他放心。”

“這……你真想清楚了?”星野瑾問道。

“就這麽說吧!”竇衍陽說著話輕輕捧過星野瑾的額頭吻了一口,轉身上了一輛飛行車前往愛麗舍宮。本來以為找到納瓦匯報之後再簽了薑炎的調查報告就能辭去火星問題協查小組副組長的職務,找哥哥救下星野瑾,誰知道他考慮得卻還是太過於簡單。

“簽字的事情不忙。”納瓦坐在寬大的辦公室前,透過清亮的眼鏡片皮笑肉不笑地給竇衍陽倒了杯茶:“粟都的情況除了涉嫌謀殺瑤姬以外,還有謊報火星人進攻,妄圖組建地球聯軍幫他奪得火星政權以及試圖為智能操作係統‘宓妃’全麵解禁等幾項陰謀。”

“這是誰說的?”竇衍陽問道。

“郭曄交代了一部分,我們剛剛和火星獨立政府取得了聯係。證實這個粟都其實是個大野心家,他雖然隻是個教授,卻一直想從政,屢次競選失敗後用了賄選的手段,被火星獨立政府驅逐出境。火星上麵除了獨立政府外還有一個被他們稱之為傀儡政府的反對派,粟都就是得到了反對派的暗中資助,帶著兩個獨立政府的下野官員來地球尋求幫助的。”

“這麽說火星上的水猿人沒有進攻地球的打算?”

“根本沒有什麽水猿人,這一點郭曄等人都可以證實。隻是反對派的勢力無法抗衡獨立政府,他們出此謊言希望得到地球幫助打敗火星獨立政府。”納瓦邊說邊打開手邊的虛擬投影儀,在空中拉出一個文檔給竇衍陽看,“這些就是火星獨立政府十分鍾前發給我的資料,你進門前秘書剛拿過來的。這裏麵詳細介紹了他們的情況,基本證實了郭曄等人的話。所以說粟都所言不實啊,這家夥是個騙子!”

竇衍陽覷著眼睛湊近瞅了瞅,發現這是篇非常普通的全息投影公文,不禁疑惑道:“他們發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對啊,怎麽了?”納瓦似乎對竇衍陽的疑問很不以為然。竇衍陽撇了撇嘴道:“我記得粟都說來地球最驚訝的一點就是完全無紙化的全息投影辦公,他們火星還停留在重要公文付諸紙質文檔的階段。縱然是發過來也應該是微波信號轉儲打印,而不是全息投影吧?我怎麽記得微波信號全息化需要最少二十五分鍾時間啊?”

“粟都的話怎麽能信呢?”納瓦的臉色突然沉了下來,“火星的事情他一直在撒謊,以為可以憑借信息的不對稱做點兒文章。你知道沈惟敬嗎?那是個生活在七百年前的一個無賴,在曆史上他就是妄圖通過中國與日本的戰爭來達成他成功的理想,所用的手段就是對雙方的欺騙。目前來看這個粟都就是來自火星的沈惟敬,根本是在利用其杜撰的火星水猿人進攻地球來吸引政府的注意力。”

“那公眾呢,我們怎麽向公眾交代?”竇衍陽知道其實左派這次能夠聯合軍隊上台,完全是憑著火星人進攻這個噱頭來充當地球救世主角色,如果將這個泡沫戳破,別說是公眾不答應,成千上萬的星際戰爭基金募捐機構也將會是大麻煩。

“執行主席的意思是目前粟都的事隻能內部辦理,交給內部調查處進行。對外的工作該怎麽做還怎麽做,因為畢竟沒有人知道其他外星人會不會來,對吧?”

“明白了。”竇衍陽點了點頭,心想過個一年半載風聲一緩恐怕沒有幾個人記得火星人打地球這事了,到時候再編造一個公告就萬事大吉。反正人們都願意活在當下,沒人會考慮那虛無縹緲的星際戰爭。

“不過——”納瓦突然拉高了聲音,“內部調查處‘粟都問題調查小組’的組長還沒有定,執行主席希望這個職位由你來擔任。”

“他的罪名不都定了嗎,我還調查什麽?”竇衍陽一聽就知道這個調查小組是費力不討好的活,自然不想承擔責任。其實除了救星野瑾以外,他其實不想多做任何工作。

“工作還有很多嘛,最少要讓粟都交代罪行。然後和郭曄他們商量與火星政府合作的事情。”說到這兒他可能怕竇衍陽誤會,又解釋了幾句:“我們當然希望火星人能和地球合作,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另外就是確認一下火星那個水猿人的確不存在證據,這一點雖然郭曄說過了,但我們必須找到可靠的、有說服力的證據。”

“真的沒有水猿人?”竇衍陽想到之前粟都對自己說話時那鄭重其事的表情,總覺得這裏麵有問題。誰知道納瓦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絕對沒有!”

“這個小組長是不是應該找個更熟悉情況的人?”竇衍陽推脫道。納瓦擺手攔住了他下麵的話:“這個小組是‘火星問題協查小組’的升級。你回去簽字後就沒薑炎他們的事兒了,屆時‘火星問題協查小組’會解散,而粟都則會被正式批捕。你的工作就是找出最有力的證據給他定罪。”

“我要考慮一下。”竇衍陽說。

“可以,不過最好快一點兒,這是你哥哥竇衍章的意思。”納瓦說著指了指外麵,“你哥哥是右派領導人,但右派當中並非所有人都同意聯合執政。如果對方占了上風,你哥哥黨魁的位置難保啊,到時候亞歐聯盟內亂一起,誰也不保證北亞會不會趁火打劫。你要知道這和平協議可才剛剛簽了不到一個月。”

走出納瓦的辦公室,竇衍陽滿頭大汗。他撫摩著手腕上的通信終端,始終沒有發出聯絡哥哥的指令。說實話,這時候的竇衍陽已經不知道正義站在哪裏了。他沒有渠道可以證明粟都或納瓦任何一方的話,僅僅憑借著感覺走是不能給粟都證明清白的。他眯起眼睛,盯著午後懶散的陽光出神,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粟都鏗鏘有力的聲音。一時間,竇衍陽又想起了金九,那個被利用的“自由美洲豹”領袖,如今看來,粟都與金九的命運何嚐不相似呢?就像金元亨所說。

順著塞納河的右岸,竇衍陽信步而行,不知不覺竟來到了亞歐太空中心總部門外。這裏曾經是法國國家太空研究中心所在地,也是歐洲最大的太空研究機構。他順著門外的石階上去,在對外接待中心做了登記,然後走進了亞歐太空中心對外接待大廳。

這裏是接待公眾關於太空問題的聯盟內最大航天機構,正對門開了十餘個智能窗口進行關於太空、宇宙等領域的答疑解惑的工作。竇衍陽排了會兒隊,然後被信息牌引到九號窗口前。這裏一台巨大的全息投影已經做好接待準備。

“‘宓妃’,請問你知道水猿人的信息嗎?”竇衍陽問道。

“是火星水猿人嗎?”“宓妃”反問他。

“是的。”

“我知道一點兒,但不是很多。”

“那你能告訴我關於水猿人進攻地球的事情嗎?”竇衍陽問。

“沒有證據顯示火星水猿人會立即進攻地球,最起碼短期內他們不會以我們知曉的任何方式攻擊我們。也許我們的航天機構還沒有得到足夠的信息吧。”“宓妃”回答道。

“哦,謝謝。”竇衍陽正準備離開,突然又站住了腳步,“等下,你剛才說水猿人不會進攻我們?”

“不,我是說暫時沒有以任何我們已知的方式攻擊我們。”

“這麽說火星水猿人是存在的?”

“當然,我們在第一批火星人暨落拓、藍顏和查理•卡瓦爾坎蒂博士來地球後就證明了他們的存在。隻是他們科技發達,與我們的文明未處於同一文明階段。”

“謝謝,你能把你的話打印出來給我嗎?”

“我已經用信息截存的方式轉儲到你的終端雲中心了,你需要時隻要用全息投影的方式打開就能觀看、讀取或聆聽。”“宓妃”以機器的口吻冰冷地回答道。竇衍陽再次謝過“宓妃”,然後順手撥通了納瓦的終端:“納瓦處長,我想我需要和你討論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