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強尼極不情願地睜開疲憊的雙眼,感覺好似被人抽去了全身的骨骼般癱軟。他粗重地呼吸著久違的空氣,讓暴露的皮膚和他一樣貪婪地感受著肉體離開那冰涼的**後所擁有的一切。頭頂的天花板發出柔和清冷的白光,使他無從分辨此刻在什麽地方,又是什麽時候。不過這都不重要了,一瞬間他身邊的時間好像停止了流動,隻是靜靜地包裹著他、陪伴著他。

“強尼•索波諾先生,請問您能聽到我說話嗎?”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回**在強尼耳畔。他很想順著聲音去找找它的主人,可嚐試了幾次之後都沒能轉動除眼珠之外的任何部位,於是他停止了努力。

“如果您可以聽到我說話就眨兩下眼睛。”年輕男子好像非常熟悉強尼此時的處境,很貼心地提出了他覺得可以輕鬆接受的解決方案,強尼自然很樂意這麽做。

“很好,那您現在可以嚐試開口說話了。您努力張開嘴,先可以發出‘啊’的音。”年輕人說道。於是強尼在努力了三次之後終於從喉嚨深處傳出了模糊不清的一聲“啊”。男人開心地笑著,突然彎腰把頭探到了強尼麵前。

“您現在看到我了,感覺怎麽樣?”那是一個有著褐色頭發的年輕人,看樣子絕不超過二十五歲。他長著一雙有著修長睫毛的大眼睛,使他從某種角度看上去像個女人。強尼曾經認識一個韓國人,就長得像他這樣——非常女性化。強尼很想問他是不是有韓國血統,當然前提是自己能說話之後。

“啊——”

“對,再努力一點兒。從液氮休眠中恢複過來通常需要幾個星期甚至更久,但我相信對於身體強壯的您來說這不算什麽。現在您可以試著發出更多的音節,比如念首詩怎麽樣,簡單點兒的像李商隱的《錦瑟》如何?”看得出這個男孩子很富有東方式的幽默。

好在男孩子甚有耐心,在他的悉心教導下強尼恢複很快。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後他就能不熟練地和對方溝通了。於是,這個自稱叫玄濤的男生成了強尼蘇醒後第一個交談的人。

“這是什麽地方?”強尼緩慢地扭動著脖子,木然打量著周遭陌生的一切。玄濤微笑著站在他身邊,很鬆輕地為他做著肌肉恢複:“這裏是位於根目錄總部基地凱馬城的第九綜合醫療中心恢複科,我們將負責您休眠後的恢複工作。”

“哦,我睡了多久?”雖然不知道時間,但強尼仍能感覺到自己好像做了個悠長舒適的夢,一個讓他變得如此懶散而不願起身麵對現實世界甚至希望永遠睡去的夢。果然,玄濤的回答讓他吃了一驚:“自從您得到珍妮主席授權休眠後,已經過了整整六十六年。現在是新元111年六月。”

“新元?”一個陌生的詞匯讓強尼著實愣了一下,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這是個自己之前絕對沒接觸過的紀年。果然,玄濤的解釋驗證了他的猜測:“新元紀年是現在我們使用的新紀年,所謂新元自然是指新的公元年。新元元年就是‘世界之父’章宏偉先生誕生的公元2000年。”

“哦,現在應該是——”

“如果按舊製公元紀年,現在應該是公元2111年,距離黃石火山爆發整整八十年。”

“環境都恢複了嗎?”強尼問道。

“是的,現在多數火山灰已經褪盡,人類的生存條件基本得到了恢複。按照之前您與珍妮主任的約定,現在應該是您大顯身手的時候。”

“你說的是珍妮主席嗎?”強尼微微歎了口氣,說道,“我那天拒絕了她加入永生者項目第一期的邀約。她問我到底想要什麽,我說想得到一份能施展自己能力的工作,不願屍位素餐地永遠活下去。她就讓我去休眠,說大多數未加入永生者項目的人都選擇了休眠。由於每個人的工作不同,所以蘇醒的時間也不一樣。我的選擇是當地球適合人類居住的時候,我會帶領地球人重新恢複我們的世界。”強尼自言自語地回憶著休眠前的事情。

“現在是時候了,等您恢複好後可以和斯威夫特主席聊一聊接下來的工作。”玄濤說。聽到斯威夫特的名字時強尼微微一愣,覺得既意外又正常:“你說的是來自德國的奧蘭多•斯威夫特先生嗎?”

“我不知道他來自哪個國家,不過他的原籍歸屬地的確是在歐洲國家聯盟,那兒在幾十年前有很多個國家。現在他是根目錄的執行主席。”

“那珍妮呢?”

“珍妮小姐是根目錄顧問促進會的主任,負責根目錄的指導工作。”

“哦。”強尼在玄濤的指點下服用了一支全營養液,然後開始起身慢慢在地上嚐試走路,如此中等強度地恢複訓練了兩周之後,他已基本康複。也是從這天開始,他拋棄了每天靠營養液生存的日子,終於可以吃點兒東西了。雖然接下來的一周還是以牛奶或營養菜湯之類的流質食品為主,可強尼仍然很開心自己能重新回歸正常生活。

與奧蘭多•斯威夫特的會麵被安排在從強尼蘇醒算起的第四十一天早上。這天也是強尼第一次離開醫療中心,乘坐著無人駕駛的汽車前往根目錄總部基地凱馬城的行政中心。

雖然新式無人駕駛的汽車很棒,但更吸引強尼的是根目錄總部基地的大街。從車上望去,街道兩側鱗次櫛比地建滿了各色大樓,動輒二三十層高,直衝雲霄。街道兩邊三三兩兩地走過匆匆行人,給人一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真實感。一瞬間強尼好像回到了災前的萊茵河畔。

他抬頭望去,絢爛的天空呈現出洗過般的湛藍,像寶石樣的天色襯托下大地是如此可愛。深淺不一的綠色點綴著樓前廈後的每個角落,遠遠地又匯合在一起鋪開,延伸到視線的盡頭,與藍天勾勒出一幅別樣的丹青畫卷。

“這就是根目錄總部基地?好美啊!”

“對,雖然每個國家或大陸都至少有一個根目錄聯絡中心,可這裏才是根目錄總部基地,也是世界上最大、大洋洲唯一的根目錄管理區,超過一百萬常住人口,有百分之五點五的永生者。”

強尼跟著玄濤走進一棟子彈頭般高聳的大樓,看到站在門前等待他們的是個不苟言笑的正裝青年。在這裏,玄濤顯得非常拘謹,他將強尼帶到青年麵前,然後恭恭敬敬說道:“這裏就是根目錄執行總部大廈,將由這位警衛先生帶您去見斯威夫特主席。”

強尼點了點頭,跟著警衛穿過堆滿了半透明全息投影信息窗口的大廳,乘坐幾乎沒有感覺的透明電梯來到三樓,在這裏見到了他七十九年前的老上司奧蘭多•斯威夫特。

可如今的斯威夫特看上去隻有二十七八歲,身材挺拔,容光煥發,在筆挺的西裝襯托下顯得更加英氣勃勃。容貌依稀有幾分當年的樣子,可無論如何強尼都不能把麵前這個陌生人與當年那個老態龍鍾的老頭兒放到一起。

“又見麵了強尼,你看上去恢複得還不錯。”斯威夫特笑著和強尼擁抱了一下,聲音洪亮而自信。待兩人在沙發上坐下,趁強尼吃驚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斯威夫特笑著為他做了介紹。

“根據檔案顯示,你當年休眠時設置的蘇醒日期是地球恢複人類生存環境後的第六個月。正好去年秋天新國聯在堪培拉召開了年度環境大會,已經基本確定下一步的城市建設計劃。珍妮主席和我說你當年和她有過協議,願意為城市建議出力。所以我就把你弄到這兒來了。”說完斯威夫特爽朗地大笑起來,然後問強尼喝什麽。

“咖啡,謝謝。”

“哦。”斯威夫特好像有些遲疑,他伸手憑空抓了一下,就在眼前抓出一個半透明的全息投影信息窗口,然後他對著窗口說了聲“倒杯咖啡”,接著窗口瞬間就消失在兩人麵前。

“這是即時信息彈窗,你習慣就離不開了。”斯威夫特說著從桌上拿過一個杯子笑道,“我現在長年喝奶。”這時屋門開了,一個容貌姣好的白人少女嫋嫋婷婷地托著咖啡盤子走了進來,她將咖啡放到強尼麵前,然後倒退著走了出去。

“我們接著說。”斯威夫特嘬了口奶,繼續說道,“你休眠的這六十多年裏我們其實隻做了兩件事:一是打仗,二是維權。打仗主要是兩個敵人:地下政權和恐怖分子。”

“怎麽樣了?”強尼問道。

“當然是我們贏了。你知道災後地球上有很多組織都自稱可以拯救人類,可最終隻有根目錄做到了這一點。另外就是地下政權,他們在你休眠的時候就與我們小規模地展開過一些局部戰爭。後來他們最強的國家有一個叫墨西爾的新總理上任,幾乎聯合了全世界的地下勢力發動反攻。那時候我們打得很激烈,最終他們還是輸了,於是我們雙方開始互不侵犯。如今五十年了,風平浪靜,隻有合作沒有戰爭。”斯威夫特很得意地說著。

強尼望著陌生的斯威夫特,總覺得除了名字以外沒有一樣是他之前認識的那個斯威夫特。在波恩的時候,斯威夫特是那樣熱衷慈善事業,和他一起為災後的重建努力工作。他沒有權力欲望,總和強尼說想在有生之年多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情,以便見上帝的時候可以挺起胸脯。

可如今這個人難道真的是斯威夫特?強尼的猶豫和謹慎似乎讓斯威夫特看了出來,他緘口不語,也靜靜地打量著強尼,許久之後,才說道:“你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強尼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希望得到準確的回複,況且隱瞞也並非自己個性中最擅長的部分:“斯威夫特先生,您還記得我們在波恩時的理想嗎?”

“波恩?”斯威夫特愣了一下,繼而大笑起來,“對,我自然記得,我們每天為了錢而苦惱。”他停頓了一下,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不一樣了?”

“有一點。”強尼覺得和他在一起沒有必要隱瞞,他也了解斯威夫特,他是個好人。斯威夫特好像也想到了什麽,笑道:“那時候我隻覺得人生快過完了,想多做點兒能做的小事。現在則不然,我永遠有足夠的精力來處理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您是指永生?”

“對,永生。”斯威夫特放下杯子,攤開雙手說道,“這個身體是第三個克隆體了,雖然容貌有所差別但一樣好用。你要知道克隆體就相當於自己的同卵雙胞胎,我們雖然不能選擇一模一樣的容貌,卻能讓記憶永恒。你不知道大腦有多神奇,它總是能選擇性地讓你忘記潛意識裏不願意記住的東西,以便騰出空間來記住新的東西。”

“我能做什麽?”強尼接受了斯威夫特的變化,他像麵對一個陌生的根目錄執行主席一樣問道。斯威夫特也感覺到了強尼的語氣變化,沒有繼續說下去,把話題拉了回來:“我們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維權。一是維護根目錄的利益,二是協助維護各國的利益。如今的世界由十個國家聯盟組成,代表他們的組織是新國際聯盟。”

“那根目錄呢,在裏麵扮演什麽角色?”

“根目錄不代表任何一個聯盟的利益,我們隻與新國際聯盟合作進行災後建設。現在地球的環境已經開始複原,我們希望重新建設每個城市,讓永生者計劃第二期中的民眾們陸續複活。”

“每個人?”

“對,每個人。我們複製了五億人的思維,有條件複原他們。”

“問題是我們不可能有那麽多的克隆體啊。”強尼說道。聽他這麽說,斯威夫特笑了,笑得非常得意:“他們不需要克隆體,他們生活在城市中,複活由你來進行。”

“什麽意思?”

“你來看這個。”斯威夫特說著在麵前的空中打開了另一個全息窗口。

斯威夫特在強尼麵前打開的是一份完備詳盡的建設計劃,以文字形式在他們麵前展現,背景顏色是半透明的乳白色,像一份顯示在空中的Word窗口。當斯威夫特向下滑動手指的時候,半透明的窗口就自動向下滾動,然後將裏麵的圖片、表格甚至是視頻文件自動呈現出來。他可以用手輕輕拉開每一張圖片,然後用雙手毫不失真地在眼前的空中放大到想要的任意大小;也可以讓視頻或表格自動演示並隨意定義全息窗口的顏色、半透明度甚至是形狀。

強尼從未看到過這樣直觀的計劃書,文字好像成了圖片、表格及視頻的注釋一樣不再重要,反而讓自己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數萬字的文檔內容一覽無餘而絲毫不顯枯燥。他瞠目結舌地望著這份詳細到讓他吃驚的計劃,似乎隻要智力正常任何人都可以根據這份東西把城市建設得井井有條。

“這是‘宓妃’設計的城市建設計劃,需要有一個總工程師來執行。根據珍妮的意見,我們推薦你來完成這個工作。第一個城市的試點將是悉尼。”斯威夫特嚴肅地說道。

“我可以自己決定如何開展工作嗎?”強尼問道。

“可以,你直接向我負責。如果你覺得沒有問題,可以根據這份計劃書製訂一份悉尼城市建設計劃的綱要給我。我會提交給根目錄執行委員會以及新國聯秘書處,通過後你就可以工作了。”斯威夫特說到這裏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你需要一個秘書協助,現在畢竟是新世紀了。”

斯威夫特所說的秘書是個非常有魅力的中年女性,名叫安瀾,據說在災前就是某大型機構的負責人。她非常熟悉強尼的工作職責和孔雀王朝係統的使用,所以有了她的協助強尼的工作推進很快。他們首先製訂了悉尼市的建設計劃,然後在報根目錄執行委員會以及新國聯秘書處批準的同時開始在‘宓妃’提供的名單中篩選需要的團隊成員。

這期間強尼忙裏抽閑,在安瀾的陪同下第一次參觀了如今的悉尼市。之前強尼去過悉尼,對那個美麗的城市印象很深。可如今他再次站在悉尼的土地上,卻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濃密的草叢中,殘垣斷壁與縱橫交錯的小溪組成了城市的主旋律:荒涼與深邃的綠。盤根錯節的巨大藤蔓植物將一棟棟早已腐朽不堪的摩天大樓擁在懷中肆意**,似乎很快就能將後者搓得粉碎。空氣中彌漫著深深的潮濕並混雜了大自然的清新,給人一種站在亞馬孫森林邊緣的感覺。腳下蒿草與樹木的間隙,碎裂的水泥塊沉寂地被掩蓋、填滿然後不經意地露出一個角落。也隻有這樣,強尼才能通過它們與兩側的樓房推斷出這裏昔日的繁華與寬闊。

大片的野鳥從頭頂飛過,聒噪聲中甩下一攤又一攤的鳥糞。強尼就站在與自己記憶大相徑庭像森林公園一樣的悉尼市中心,黯然不語。說實話,若是在災前他十分樂意接觸大自然,可如今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甚至開始懷念在水泥森林中工作的日子。

“這裏將投建一個三點六平方公裏的地下數據中心,用來控製整個悉尼市的計算機係統。另外我們還要在附近選址建一個電力控製中心,將郊區核電站輸送的電力用於整個悉尼市的基礎設置。”安瀾比畫著說道,“這將是我們第一個工作重點。”

“我以前看過一個紀錄片,說的是人類消失以後的地球。我估計很多人都看過,不過他們卻沒有機會像我這樣親自驗證它是否正確。”強尼喃喃自語道。

“我們在城市外圍設了一些圍欄,否則那些巨大的食肉動物會突然出現並拿咱倆當點心。”安瀾邊說邊笑著比畫了一下,“你看這麽大的城市這六十多年沒什麽變化,不就是你我大顯身手的時候嗎?”

市郊的莊園規模都不小,雖然沒有進去,可強尼從外麵就能一窺莊園的繁華。無論是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還是晝夜轟鳴的機器都讓他對如今的世界感到陌生。他覺得自己需要一點兒溫暖,一個可以藏身的所在,於是他問安瀾:“我的家人怎麽樣了?昨天斯威夫特先生說會讓他們蘇醒過來。”

“應該沒問題吧,我一會兒會向恢複科核實。是您的一對兒女和妻子對吧?”安瀾問道。

“對,他們是和我一同休眠的。”強尼的語氣中充滿了歉意,他知道對於自己的選擇妻子和孩子並不能十分理解。他們可能更向往永生者的身份,而不是自己這種對夢想的固執與堅持。好在第二天他就見到了妻子與兒女。

“讓你們受苦了。”望著虛弱的妻子愛瑪,強尼語氣中帶著不安。好在妻子隻微微一笑,神色中略顯疲憊:“沒什麽,親愛的,我了解你。剛才我去看了我們的新家,美極了。”

愛瑪所說的新家是指根目錄總部基地一處住宅區的獨棟房子,那兒被安排成了他們在地球的新住所。他們的鄰居都是像強尼一樣不願永生的複生人,總數大約有十幾萬,分別為根目錄和新國聯工作。

這期間,安瀾的悉尼城市建設團隊已經組建完畢,共七萬兩千人。他們在強尼的主持下召開了第一次動員會,並進行了部門設置。接著強尼開始安排人員進行悉尼市的基礎設置建設。

所謂基礎設置,按照“宓妃”的規劃是整個新城市的重中之重。除了之前安瀾所說的中心機房和輸變電所外,還要進行高速互聯網、電力線路的建設,這倒大大出乎強尼的預料。

“悉尼市不是接通了‘超級互聯網’嗎?號稱可以使用一千年的‘超級互聯網’難道已經全部不能使用了?”他奇怪地問道。安瀾卻用奇怪的目光瞅了一眼強尼,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超級互聯網’的建設思路是結實、耐用與穩定,而不是速度。所以它的傳輸速率很低,如果用裝有‘孔雀王朝’的普通終端測試,帶寬速度約在10~15K每秒鍾,略高於撥號上網的速度,甚至低於G**2G網絡。”

在基礎設置完成之後,最重要的兩項工作就是中心機房的計算機調試與虛擬現實室內外分布係統的建設。其中計算機是控製整個城市的“宓妃”工作平台,也是這個城市的心髒,而如果將基礎網絡比喻成新城市的骨骼和神經的話,那虛擬現實室內外分布係統則是這個城市的血肉。

在新城市中,虛擬現實室內外分布係統稱為基礎信息點,與太空中無數的虛擬現實投影衛星相結合,再將數據反饋給中心機房的服務器,服務器計算後通過高速網絡把數據由衛星和虛擬現實係統映射到整個城市中,這樣城市的硬件設置就建設完成了。雖然在強尼看來,整個悉尼市好像沒什麽變化,可他仍然能通過特殊的眼鏡看到一個頗具現代化規模的、用計算機虛擬的數字化大都市。

“‘宓妃’設計了一個模型。”站在強尼身邊的安瀾說道,“可以在‘孔雀王朝’中模擬整個世界,這樣就通過虛擬現實技術把它變成了現實。”

“如果不戴眼鏡,我能看到的還是荒涼的悉尼。可這有什麽意義呢?我不能參與到這個城市當中,算什麽建設者?”強尼說道,“再說城市裏的人呢,也要模擬出來?”

“可以這麽說,也可以不這麽說。”安瀾說,“您還記得‘永生者’二期計劃嗎?我們複製了五億人的思維,為什麽不在這裏體現呢?”

“怎麽體現?”強尼吃驚地問。

“‘宓妃’既然可以模擬出城市,她難道不能在這個城市中模擬出人嗎?人的大腦既然可以放大,那在虛擬城市中複原也不難吧?假如我們再將那些已經複製的思維完全虛擬化,一批擁有之前記憶和性格特征的人就在這個虛擬的城市誕生了,不是嗎?”安瀾得意地笑道。

“原來讓那些人複活竟然是以這種方式!”

“對啊,況且我們可以完美地將人與數字無縫結合,這難道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嗎?”

真實和虛擬如此難以分辨,那到底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他所建設的城市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擬的?有著生前記憶的虛擬世界的人算不算真的人呢?他們自己也許體會不到虛擬的感覺,可站在強尼的角度來看他們又如此可悲。

雖然強尼有著種種疑慮,可隨著工程的進展,“宓妃”還是按部就班地將複製的思維輸入到了虛擬悉尼的虛擬人腦中。於是,這個城市有了幾百萬人生活。他們好像睡了一覺就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城市當中,身邊甚至還躺著最熟悉的親人。

除了失去記憶的六十多年以外,他們記得幼兒園以來所有的事情。他們每個人都被告知是在液氮中沉睡著等待火山冬天的結束。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孔雀王朝”中模擬的,無論是看到的、聽到的、感覺到的,甚至是**時的**,無不是通過那些物理的網絡和計算機傳輸、循環、再循環、再傳輸……可“孔雀王朝”中的人卻感覺不到這些,他們自我真實地生活在這個虛擬的城市當中,每天為生活而奔波。

強尼沒有權力改變虛擬城市中的任何人,雖然他是這個城市的建造者,因為“宓妃”給虛擬世界設定的第一原則就是絕不幹預。不過他的工作還是贏得了斯威夫特的好評,並希望強尼將團隊擴大,然後去建設全世界一百萬個城鎮。

“這是一個和平、友善、沒有苦難的統一世界。而你將是這個世界的上帝。在所有虛擬城市建設完畢之後,我們就會開啟‘全生物裸眼感知係統’,屆時地球上小到每隻蒼蠅都能用眼睛、身體甚至是味道來感受到令人驚異的現代化大都市了,與真的城市沒有什麽不同。想想就令人驚訝,對嗎?”斯威夫特說道,“你將來可以在這裏麵生活,可以實行你想要的生老病死。”

“什麽?”看樣子斯威夫特似乎不是在開玩笑,強尼很驚愕地問道。

“你可以在那個世界任選一個職位生活,甚至可以當總統,繼續你自己的一切。你所需要做的仍是和休眠一樣躺下睡一覺。當你醒來的時候就已經生活在那裏了。你將永遠見不到我,見不到根目錄和我們任何人。”斯威夫特獰笑著補充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不——”強尼麵色蒼白地望著斯威夫特,他沒想到他們竟然給自己安排了這樣的結局,“那我的身體呢?”

“銷毀,你將在這個世界徹底消失!”斯威夫特冷冷地說道。

斯威夫特陰沉的目光讓強尼有些不寒而栗。他不安地瞅著這位曾經的老上級,直至“徹底消失”這句話出口的時候,身體終於不由自主地打了個結實的寒戰。

“不過你還有另外一個選擇——”斯威夫特麵帶得意,有意拉長了聲音,“那就是加入根目錄,變成真正的永生者。”他似乎還怕強尼沒聽明白,著重解釋道,“這將是你最後一次機會。”

“如果我拒絕呢?”強尼平靜地問道。

“那你將會失去一切,包括你的家人。”斯威夫特將頭後仰,靜靜地放在沙發的靠背上,好像很享受強尼痛苦的表情。他的目光中充滿了不屑,像在麵對一個求舍的乞丐。

強尼像看陌生人一樣打量著斯威夫特,很努力地想象六十多年前那個和藹的老頭兒的樣子,可無論如何都不能與對麵這個人聯係到一起。他們本來應該是兩條永不相互影響的平行線才對,可為什麽會變得這麽徹底?

原來永生的身份會將一個人改變得如此徹底!得出如此結論的強尼更加不願成為他們的一分子。他永遠不會甘心生活在他人的陰影下,也不能讓他人擁有可以隨時將自己碾碎的權力,而自己必須竭盡全力地趨炎附勢。與其這樣,還不如死了幹淨。

強尼憤怒地站起身,離開了斯威夫特的辦公室。他告訴斯威夫特,自己準備辭職,會盡快離開根目錄總部基地。他既不能接受成為永生者,也不會讓自己變成什麽虛擬人。

可惜強尼低估了根目錄洗腦的能力,沒想到妻子和孩子們的感受。所以當他知道真相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那個寬大溫暖的新家客廳,愛瑪和孩子們冷靜地聽完強尼的敘述之後,良久不語。強尼也是在這時候,腦海中才電光石火般劃過一絲不安。

“愛瑪,願意和我離開這裏嗎?”他不安地問。愛瑪抬頭迅速看了強尼一眼,然後從煙盒中摸出一支修長的香煙點燃,靜靜地吸了幾口,好像並沒有因為孩子們在麵前而有所收斂:“我們能到哪裏去?”

“北歐、阿拉斯加或者是西伯利亞,我想他們總有暫時顧及不到的地方。那裏是淨土,我們可以像愛斯基摩人一樣生活。”強尼努力想將這個話題說得輕鬆一些,“我們捕魚、用冰蓋房子,也許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看到極光和海豹跳舞,多麽美妙的一件事。”

“美妙?”愛瑪的聲音中明顯壓抑著怒火,“你想讓孩子們跟你去茹毛飲血?你已經三十八歲了強尼,可孩子們呢?”愛瑪指了指女兒:“她才上七年級,怎麽可能跟著你去捕魚?你為什麽不現實一點兒,放棄你那一套不切合實際的大理想呢?”

愛瑪的瞳孔中開始閃動晶瑩的淚水,聲音沉悶哽咽:“認識你的時候,你充滿了**和對未來的憧憬,讓我覺得是在和未來的總理戀愛。可後來你告訴我,你不喜歡被別人控製,不喜歡被選民控製,你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我沒有反對。當得知災難即將來臨的時候,你放棄了申請去地下避難所,我也沒有反對。選擇休眠之前,你通過手機告訴我要等待新生活,我還是相信了你。可如今你卻要我們繼續去選擇和你麵對未知,而放棄唾手可得的永生身份。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麽?就為了你那永遠不能改掉的脾氣與虛無縹緲的理想?我們的未來到底在哪兒?你看看周圍的鄰居,這幾天大多選擇了成為永生人,生活並沒有任何變化。為什麽我們不能呢?”愛瑪的眼淚奪眶而出,幾成淚人。也就在這時,女兒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強尼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愛瑪,他甚至覺得從某些角度上講她並沒有錯。思忖良久,他才喃喃說道:“是沒什麽變化,因為最底層的永生者沒有克隆身體的權利,身體有問題之後醫療中心會給你換一個3D打印機打印出來的器官。如果我們遭遇重大疾病,換頭手術是他們的最先選擇,那樣你不得不每天都要服用大把的抗排異藥物。隻有阿爾茨海默症或腦癌這類傷害大腦的病才有機會克隆身體,但仍要排隊,也許沒等我們排上就死了。所以所謂永生者隻是對統治階級來說的,我們還是被剝削的人……”

“夠了,你為什麽隻看到事情的陰暗麵?為什麽不能像其他人一樣麵對現實?反正我和孩子們已經簽字加入了根目錄,現在你的態度隻能代表你自己。”愛瑪擦了擦淚,斬釘截鐵地說道。

強尼歎了口氣,他覺得自己也要重新認識愛瑪了。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對視著。

“莎拉、威廉,你們要聽媽媽的話,記得吃飯洗手,不要挑食。”強尼對孩子們說完這番話之後,又抬頭看了看愛瑪,在等待了幾分鍾之後見她仍然如此漠然,不由得悠悠歎了口氣。

強尼走出家門,一陣冷風襲身而來,不由得連著打了幾個冷戰。他裹緊大衣,步履沉重卻又堅定地踏上離開根目錄總部基地的道路。當然他不可能真的去西伯利亞,因為沒有根目錄和政府的允許強尼連一塊舢板都找不著。他隻能走在橫貫總部基地的人工河邊,順著種滿梧桐的濱河大道漫無目的地流浪,然後靜靜地坐在路邊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河上的各色遊船,感覺好像在波恩的家裏和妻子剛剛拌了幾句嘴一樣。

強尼登上了一輛公交車。

一百多年來汽車的外觀並沒有什麽顯著的變化,它們從強尼眼前駛過的時候,他總覺得它們有些似曾相識的模樣。其實現在已經沒有了司機這個職業,所有的汽車都是通過預裝“孔雀王朝”操作係統裏的“宓妃”進行自動駕駛的。“宓妃”會通過衛星調用即時路況,再通過遍布世界每個角落,每樣東西裏的“孔雀王朝”來共享實時信息,幾乎不會發生車禍。所謂的每樣東西是指手機、街角的攝像頭、自動取款機甚至是街邊的垃圾箱與人的身體!

公交車在根目錄總部基地最外麵靠近郊區的地方停了下來。強尼走下汽車,很快地穿過大片的草坪,往警衛室走去。總部基地就像某個國家駐軍的特別行政區,高大的圍牆外麵就是遍布蒼鬆翠柏的荒郊野外。隻是如今這些曾經是農場、森林、沙漠、高山或是所有大自然應該駐足的地方都被擁有統治權的永生人的大小莊園所占據了。它們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在建,有的已經投入了使用。可無論是擁有數百萬工人的工業莊園,還是經營著大片良田的農業莊園,或者是有著湖山秀水的私邸莊園,都是永生者的個人莊園。

強尼能自由走動的,僅有極小、極狹長的區域,都是他們不屑一顧的貧瘠瘦土。他放眼望去,遠處的悉尼隱約可見,想到不遠的將來那裏將成為一座虛擬的現代化大都市,強尼心裏湧出百般滋味。

將來的地球是個生機勃勃的虛擬世界,城市裏的人可以幸福地生活。他們從牙牙學語到長大成人,結婚、生子、事業、愛情,得到了所有的一切。可是在他們身邊的高牆裏,主宰他們命運的人動一動手指頭就能讓他們賴以生存的世界消失,這將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這些人生活在永恒的未知與別人的憐憫中,本質和遊戲中的一段代碼沒什麽區別。

強尼既不想做一段代碼,也不願苟且偷生。他大踏步地朝悉尼走去,希望再去看一眼建設中的虛擬城市。那可是他傾注了大量心血的地方。

快到悉尼的郊外有一片很大的水塘,遠遠望去倒也是碧波**漾。不知道為什麽大洋洲根目錄組織在為永生者規劃莊園的時候未將此塘劃入,所以強尼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從水邊草坪至周圍的樹林中,密密麻麻地支滿了各色帳篷,一眼竟望不到頭。這些材質迥異、大小不同、新舊交織的帳篷花花綠綠地鋪滿了草地,三三兩兩的閑人在帳篷外放了太陽傘乘涼,竟成了一片怪異的風景。

強尼正疑慮地打量著,一個穿著大花褲衩、灰白背心,露著胳膊上文身的黑人漢子從離他最近的椅上站起,扔下啤酒瓶子歪著頭走了過來。他嘴裏叼著煙,用很不耐煩的神色打量著強尼。

“你不是根目錄的人?”黑人問。

“為什麽這麽說?”強尼反問道。

“不像。”

“對,不是。”強尼微微點了點頭,由於對方身份未明,他不敢過多暴露身份。黑人倒很輕蔑地笑了笑,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黑乎乎的小本:“每天二十塊,購買的話兩百一件。”

“什麽東西?”強尼奇怪地問。

“帳篷和睡袋,你不會躺在草地上等吧?我告訴你,也許你會等幾年也說不準。”他聳著肩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別廢話,掏錢吧,保護費也包括在裏麵了。”黑人很不友好地伸出了右手。強尼做了個一無所有的手勢,說道:“我沒裝錢,其實我都沒有見過根目錄的錢。”

“根目錄沒有發行貨幣的權力,你花的是太平洋國家聯盟銀行或英聯邦國家聯盟銀行發行的法定貨幣。”一個胖得出奇的白人青年從他倆身邊擠過,很友好地拍了拍強尼的肩膀,“不過所謂的太平洋國家聯盟政府的官員也都是根目錄的成員。他們每天都坐著自己的車從根目錄總部基地趕到三十分鍾車程以外的政府駐地上班,晚上再回根目錄總部基地生活。”

青年嬉笑著說道:“大多數人都身兼雙職,兩個身份。所以我們覺得政府隻是披在根目錄身上的一張皮而已。也許用這些皮和外星人或地底人打交道的時候會讓他們舒服一點兒。”

強尼笑了,很友好地伸出了右手:“我叫強尼,強尼•索波諾,德國人。”

“卡爾•帕裏斯,我來自英聯邦國家聯盟,我父親是愛爾蘭人。”他說著看了看麵沉似水的黑人青年,又瞅了瞅略顯尷尬的強尼,笑道,“去我的帳篷吧,我的同伴正好被選走了。”邊說邊拍了拍黑人青年的臉:“可愛的德普,不要那麽嚴肅,難道你們非洲統一聯盟的人都沒有幽默感嗎?如果願意我晚上請你喝一杯。”

“記得讓這渾蛋做身份登記。”被卡爾稱為德普的黑人說道。

強尼跟著卡爾穿過由形色各異帳篷搭成的走廊,經過隻能容納一個人行走的小道,七拐八拐往前擠。兩邊像是聯合國建設的難民營一樣穿梭著各種膚色的人,稍不留心還會撞上到處亂跑把這兒當成樂園的小孩。這裏黑孩子、白孩子和黃孩子能聚在一起玩,場麵相當喜感。

卡爾帶著強尼在一條過道前站住,然後指著最外麵一個並不很大的帳篷說道:“這兒就是我們的帳篷,你的運氣太好了。那家夥被選走了,你可以一天給我十塊錢。”

原來不是好心人幫忙,是要向自己收租金。強尼點了點頭,告訴卡爾很願意和他住在一起,不過他身上沒錢,他甚至還沒見過這兒的錢長得什麽樣子。

“我最想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強尼終於說出了心中的疑慮。他休眠清醒已經一年多了,除在根目錄總部基地和悉尼兩邊跑以外還沒去過別的地方,對這裏完全是一無所知。

“這是保留地,根目錄的統治者給未置業人類留的保留地集聚區。”卡爾說道,“和你我一樣,當年總有還沒來得及複製思維的人。所以我們不能加入到‘永生者項目’當中去。休眠醒來以後就住在這裏,等待工作。”

“還有沒複製思維就被休眠的人?”強尼問道。

“當然有,根目錄照顧不到那麽多地方,非洲多數國家都是這樣,否則也不會到現在還打得那麽熱鬧。好在當年簡易休眠中心被大量建設,所以我們才能幾十年後聚在這裏聊天,事實上每個城市都有大大小小的不少保留地,就像災前的難民營或貧民窟一樣普遍。另外還要告訴你,沒有來得及休眠的人六十六年前就死完了,你見不到他們。”卡爾笑著拉了把太陽椅坐下。

“你們在這兒等什麽?”

“當然是工作機會。我指的是根目錄或聯盟政府的工作機會,不是這裏的。有了工作機會就會和根目錄簽約,能加入下一期的永生者項目名單。”他邊說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強尼。

“你真是一無所知?”

“是的。”強尼想了想,多問了一句,“加入真正的永生者還是去悉尼那種虛擬社會中?”

“有區別麽?”卡爾攤開雙手笑了笑,“生活仍會繼續,總比這裏強吧?”

“也許你是對的。我要在這兒住幾天。”說著強尼將腕上的手表擼下來放到卡爾手中,“這東西能換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