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此去經年
一、 三十二年前的地質勘探隊
三十二年前,X市雪山深處。
九個地質勘探員和幾個向導正望著眼前的深淵,所有人都不說話,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儀器。
儀器外蒙著一層薄冰,奇怪的是原本灰黑的礦石分布圖一下子變成了紅色,就像剛剛在血水裏蘸過一樣。
“這是麽子個意思?”陳隊長把儀器放到地上,用手敲了敲,薄冰一下子就碎了,“下麵全是石油嗎?弄不好我們歪打正著,發現了石油?”
“下不下去喃?一句話,莫猜來猜去的。”一人在一旁說道,“你說你這個老人家腿腳不方便,就莫下去了,我一個人下去看看,管他什麽東西,弄點兒上來不就知道了?”
陳隊長不怒反笑,對著帶路的向導紮西桑吉說:“這個九伢子哦豁連天的,要多教育哦,指不定哪天就遭翻蓋子了,我們這行當,不是光有膽子就行的哦。”
桑吉瞪了一眼:“你個瓜娃子,怎麽這麽跟陳隊長說話?陳隊長出來探礦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玩泥巴湯湯咧。”
“我咋個……說錯了嗎?陳隊長不是說了嗎,石油是好東西,我去給你們舀一瓢上來。”
“你娃子還敢頂嘴?”桑吉抬手就打,被陳隊長攔了下來。
“你這個當老漢的也是,就知道打,也不看看什麽時候。”陳隊長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這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也不怪他。”
九伢子看桑吉也被數落了,低著頭偷笑。
“上次勘探到石油也是個深淵裏頭,結果十個人下去的,回來了六個,六個裏頭還瘋了一個,有個瓜娃子在下麵點了火準備抽煙,結果炸了。”陳隊長頓了頓,繼續道,“你娃娃嘴上毛都沒得,怕是辦事不牢哦。”
“那我們下不下去?”旁邊一個身穿軍大衣的女人問道。
陳隊長點了根煙,坐到一旁的石頭上,看了半天,對著女人說道:“下去肯定是要下去的,桑吉跟我下去,你們就別下去了,免得到時候想退都來不及哦。”
“你就跟張豁牙拉著繩結,我們在裏麵朝上打手電,你就幫著把我們拉上來。”
九伢子有點兒不服氣:“我不幹,我就要下去,你們就曉得欺負我這個娃娃家。”
“你看看,娃娃家脾氣,要的啥子嗎?莫鬧,等哈給你看真的油氣氣。”
“我不要你給我看,我自己下去看。”
桑吉一下就火了,揪著九伢子的耳朵,罵道:“你給老子安分點兒,不然回去老子就揍你娃兒!”
九伢子一看他爹脾氣上來了,低著頭不吭聲了。
一個小時以後,繩子已經放下去幾十米了,除了偶爾閃爍的手電光,裏麵連聲音都聽不清楚了,九伢子等得不耐煩了,就衝著下麵大聲喊:“你們找到沒得嘛,不行就上來,我下去!”
隔了好一會兒,裏麵才傳來一陣模糊的聲音:“不知道……你待在上麵別亂動……”
然後是一片死寂。
九伢子知道下麵肯定出了變故,他嚇得不敢說話了。他看了看身邊穿著軍大衣的女人,又看了看其他六個人,都是一副書生的氣質,估計是指望不上了。
倒是那個蘇聯人,雖然戴著圓框眼鏡,但是那膀子比九伢子大腿還粗,估計力氣不小。陳隊長說他是臨時抽調過來的,蘇聯的地質專家,名叫謝蓋爾·克格莫夫,中文肯定是寫不好,不過說普通話倒是學了七八成了。
“我們下去看看嗎?”九伢子對著克格莫夫說道。
他看了九伢子一眼,然後抬了抬眼鏡框:“再等等。”
九伢子頓時喪了氣,坐在邊上,手裏拉著繩子,等下麵的人回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九伢子忽然聽到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好像有人故意磨牙一樣的聲音從下麵傳了上來,然後九伢子就聽到下麵大吼了一聲:“九伢子,拉!”
九伢子也不敢怠慢了,拿著手裏的繩結就開始拉。這個時候,剩下的八個人也一同拉住了繩子,剛拉了幾下,突然就感覺下麵被什麽東西抓住了,竟然有一股反力將繩子朝著下麵拉。
九伢子沒想到還會有這種情況,他腳下一個趔趄,差點兒就跌進深淵裏去。他急中生智,順手把手裏的繩結丟了,跑到後麵,直接把繩子拴在了自己腰間,猛地朝外麵拉,後背幾乎都要貼著地麵了。
果然這樣一拉就跟下麵杠上了。
這個時候陳隊長已經快要被拉出來了,但是桑吉還在下麵,兩根繩子,就拉上來了一根!
陳隊長身子都沒站穩,對著九伢子和其他八個人大喊道:“快跑!”
還沒來得及細想,幾個人中,穿著軍大衣的女人第一個衝了出去,九伢子翻滾著從地上爬起來,往深淵邊上一看,有個人影上來了。他似乎在攀爬著岩壁,速度很慢。
陳隊長拉了九伢子一把,吼道:“九伢子,快跑!”
九伢子一把將他推開,也吼道:“我爹還沒上來,為什麽要跑?”
陳隊長急得直跺腳,一把將九伢子從地上拎了起來,喊道:“你爹死了!死了!下麵有瓦斯!”
九伢子張牙舞爪地想去撓他,可奈何陳隊長力氣太大,他將九伢子遠遠地拎著,九伢子根本碰不到他的身體,隻能掙紮。
“你放開我,放開我!”
“你這個渾小子,咋就不信邪呢?”陳隊長真動了火。
就在這時候,九伢子用餘光看到深淵下麵的那個身影慢慢地近了,眼看就要上來了,陳隊長似乎也看到了,一把將他甩到身後,扛起他起身準備跑。
九伢子認出了那是桑吉的身形,他撲騰著想要下來,他一把抱住陳隊長的腿,將陳隊長撲倒在地上。而在這個時候,深淵下的身影也越來越近,可距離卻足足有十幾米遠。
“九伢子,你闖大禍了,我們都得死!”
九伢子完全不知道陳隊長在說些什麽,他忍著身上的疼痛,爬到深淵邊上,看著眼前的身影,是桑吉!他的臉、衣服、手腳都被黑色的**覆蓋了,一雙眼睛盯著九伢子,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桑吉?”
“紮西桑吉?”
九伢子連著叫了兩聲,他似乎沒有聽到,愣在原處一動不動的。九伢子伸手想要去拉他,可桑吉一味地搖頭。
“是我,是我,九伢子啊。”
“嘎嘎。”
在聽到這尖叫聲的時候,九伢子心都涼了。陳隊長衝上來,抱著他就往遠處跑。剛跑出幾十米遠,原本寂靜的深淵裏傳出轟隆隆的巨響,整片雪山開始劇烈震動,大片的積雪滑落而下,夾雜著衝天的火光將整個雪山都映紅了。
陳隊長一個趔趄,抱著九伢子一同摔在了地上。他隻覺得耳朵邊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風呼呼地刮著,什麽也聽不清,他拚命地站起來抱著九伢子繼續跑。足足跑了半個小時之後,他才感覺筋疲力盡,一頭栽倒在雪地裏。剩下的幾個人也散落在一旁,大口喘著氣,全都是一副虛脫的樣子。
一個小時後,陳隊長掙紮著想從雪地裏站起來,剛一動身才發現九伢子還躺在他身下。他仔細一看,發現九伢子的腦袋竟然撞到了雪地裏的石頭上,烏紅的血早已經凝固。雖然血不多,但還是讓陳隊長心裏一緊。他試了試九伢子的鼻息,還活著!他趕緊將自己的衣服解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九伢子。沒一會兒,九伢子醒了,看到陳隊長的第一眼,問的是:“我爹呢?”
陳隊長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怎麽說,他避開九伢子的問題,說:“你看看你身上還有其他傷口沒得,有的話趕緊處理一下,免得……”
“我爹呢?”沒等陳隊長說完,九伢子又問。
陳隊長還沒開口,纏繞在九伢子身上的繩子一鬆,九伢子一屁股從地上坐起來,將繩子往跟前一拉——繩子的另一頭拴著一個東西,長條形,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麽。
九伢子拉近了一看,頓時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搶地,繩子的另一頭拴著的竟然是一隻人的手臂!
周圍幾個人都過來勸九伢子想開些,這種事遇上了誰也沒辦法,又轉而問陳隊長,深淵下麵到底是什麽情況。陳隊長說他跟桑吉下去之後發現下麵並不是他們想象的石油,而是一處露天的煤田。誰知道桑吉忽然拿出一個火折子說要照明,他當時就知道壞事了,拉過桑吉,一把將火折子丟出去,然後讓九伢子拉他們上去,可終究還是遲了,深淵下麵果然有瓦斯存在,最後爆炸開來,桑吉就這麽沒了……
說完這些,九伢子死死地盯著陳隊長,陳隊長知道他在想什麽:為什麽不讓他爹先上來?
對於這個問題,陳隊長沒有解釋,幹地質勘探這一行的人身手都不會太差,攀緣絕壁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九伢子的爹後上來是在情理之中,而且當時那種情況,自保都是問題,哪裏還顧得上別人?
很顯然,九伢子不懂這個道理,即便是陳隊長解釋了,他依舊不會明白。
九伢子低著頭,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血就往回走,看樣子是準備回去找他爹。陳隊長將他攔住了,說現在爆炸加上雪崩,桑吉一定找不到了,可九伢子偏偏不聽,繞過陳隊長繼續往回走。陳隊長看著九伢子的後腦上有一個血痂,應該是自己的昏倒時候讓九伢子撞到了石頭才導致的,他心裏一軟,看了看剩下的幾個人,說他跟著去看看,一會兒就回來,讓他們在原地等待。
這一去就是三個小時,陳隊長跟九伢子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他們什麽都沒有帶回來。九伢子臉上掛著淚,誰也不理,一個人蹲到一邊的雪地裏發呆。
等大家都定了心神才想起自身的處境來,由於雪崩以及爆炸,出雪山的路已經被封死,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翻越另外一座雪山。雖然大部分的儀器在方才的那場災難中已經遺失,食物和生活必需品所剩也不多了,但陳隊長依舊在給大家鼓勁兒。很快,他們啟程了。途中的艱辛可想而知,一路上狀況不斷,有人摔下雪坑,有人餓暈過去,也有人想要放棄,但最後都在陳隊長的堅持下走了過來。
迎接眾人的不是山外的小村莊,而是另一座雪山。雖然一個山洞的出現解決了所有人禦寒的問題,冰雪也可以提供必要的水源,可食物卻成為最為困難的問題。起初他們是用草根和一些冰雪充饑,可這些僅僅隻夠維持一周,接下來的時間該怎麽度過?
陳隊長組織起兩三個體力還算保持得較好的人開始遠走,希望能找到村莊或者食物,可最後還是無功而返。救援隊應該在路上,這是所有人堅持到現在的原因。當然,所有人裏麵不包括九伢子,他失去了往日的活潑,帶著憤怒和仇怨才走到現在。
他在等,等一個機會——殺死陳隊長的機會。
兩周後的某天。
整個隊伍出現了嚴重的分歧,有人想要獨自求生——離開隊伍,有人想要輕生——這樣來得沒有痛苦,有的人還在苦苦堅持——勝利就在眼前。
噩耗頻傳,首先是謝東升出現了嚴重的雪盲,其次是隊裏唯一的女人開始全身水腫,伴隨著嚴重的凍傷,最後是陳隊長的死。
冰冷不帶一絲感情,這是所有人眼睛裏透露出的東西。
九伢子高興了好幾天,歇斯底裏,最後癱倒在洞穴的深處,沒人理會他的死活。
又是漫長的兩天過去。
九伢子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他想活下去,可沒有食物,他將視線投向了洞口的陳隊長……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同意,到最後的一擁而上。
金黃的火焰從石頭間迸發而出,伴隨著微弱的“吱吱”聲,錄像機記錄下了這一刻……
二、 舊日成妍
C市的秋天不期而至,枯黃的樹葉走完了一生的歲月,搖曳著身姿,輕飄飄地落到小女孩兒的頭發上,穩穩地貼在小女孩兒的頭發上,像是個調皮的精靈。
遠遠的,一個人影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小女孩兒將手裏剛剛撿起來的小樹葉扔到地上,迎上去。
“媽媽。”小女孩兒將手背在身後,將身子站直,因為奔跑的緣故,滿是笑意的小臉兒有些紅通通的。
女人蹲下身子,將小女孩兒頭上的落葉清理幹淨,帶著些許責備的語氣說:“不是告訴你不能出來玩嗎,怎麽不聽話呢?”
“我……”小女孩兒扭捏著低下頭,嘴裏支支吾吾。
“跟我回去。”
女人不由分說,拉著小女孩兒往樓梯間走去。
幾分鍾後,兩個人已經回了屋。熱烘烘的暖氣縈繞在四周,讓人很是舒坦。小女孩兒悄悄地往茶幾邊上靠,她想拿些紙巾擦拭自己的小手,因為剛剛撿過落葉的手上沾了些泥土。她不能讓媽媽看見,這樣會惹她不高興的。
臨近茶幾,小女孩兒剛伸手去拿紙巾,忽然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拉住,她回頭一看,媽媽已經拿著熱騰騰的毛巾站在了她的身後。她趕緊轉過身來,將小手再次縮回背後,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
“跟他真像。”女人嘀咕了一句,將小女孩兒的手拉到麵前,用熱毛巾擦拭起來。
等女人清理幹淨小女孩兒手上的水漬,轉身準備回廚房的時候,小女孩兒在她身後低著頭低聲說:“媽媽,慧兒知道錯了。”
女人站在原地,怔怔地出神。
深夜,整棟大樓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了,最後隻剩下五樓的白熾燈還亮著。
黑夜的麵紗後是無盡的黑暗,有的人在黑暗裏掙紮著,有的人在黑暗裏放縱著,有的人在黑暗裏恐懼著,而她卻在光明裏啜泣。
桌上擺著的“死亡通知單”已經被她揉成一團,再看一眼上麵的文字,隻會讓她更加難受。她的淚順著臉頰流下,像是決堤的水。當著女兒的麵,她極力表現得鎮靜和平靜,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終究是忍不住了。
其他人都活著回來了,他怎麽就沒了呢?明明走之前說好了回來之後帶著慧兒一起出去玩的,明明他從來都言而有信的,明明都說好的……
可是如今,隻有他一個人沒有回來,連屍骨都未見。
門“吱呀”一聲開了。
小女孩兒乖巧地站在門口。
女人慌忙抹抹臉上的淚水,從地上站起來,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怎麽……還沒睡?”
“媽媽,我想挨著你睡。”
女人擠出一絲微笑,說:“好,去把你的被子抱過來吧。”
小女孩兒站著沒動,問:“媽媽,你是不是哭了?”
“沒……你看錯了,去,去抱被子過來吧。”
“好。”小女孩兒乖巧地點點頭。
女人起身將桌上的紙團扔進垃圾桶裏,又拿了些紙巾出來擦擦眼角的淚痕。這件事她得瞞著,一個人傷心好過兩個人抱頭痛哭,她要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將慧兒撫養長大,慧兒那麽像他。她捺著性子收拾好床鋪,將他的東西都放到衣櫃裏。所謂睹物思人,她現在不想看到有關於他的任何東西,除了徒增傷悲,沒有任何用處。
小女孩兒靜靜地躺著。
小女孩兒心裏很疑惑,現在已經快夜裏一點了,可媽媽絲毫沒有要關燈睡覺的意思。她忙碌著,翻箱倒櫃地找著東西,找到以後就放進牆角的櫃子裏。小女孩兒不明白她這麽做的意義何在,也或許是出於好奇,她出聲問:“媽媽,你幹什麽呢,是丟了什麽東西還是什麽東西找不到了?”
女人停下手裏的動作,回過身來,借著燈光仔細打量著小女孩兒。忽然,女人眼神變得溫柔起來,她走過去坐在床邊,將小女孩兒身上蓋著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輕聲說:“乖,快睡覺吧,明天你還要上學呢。”
“嗯。”小女孩兒應聲,隨即閉上了眼睛。
整個晚上,女人都在翻翻找找,小女孩兒一直沒睡著,但小女孩兒也並沒有再出聲說話,隻是眯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媽媽。她知道,媽媽一定是丟了什麽極為重要的東西,她能做的就是不添亂。
清晨的第一抹陽光照進窗戶的時候,女人停了下來。經過一夜的整理,她將他的東西以及自己的東西都分開了。
她的頭發蓬亂著,若是換作以前,她肯定會將自己收拾得極為整潔。可現在,她並沒有心思關心這些。她關掉屋子裏的燈,輕手輕腳地拉開門往廚房走去,沒一會兒,廚房裏就飄出一些清粥的香味以及煎蛋的焦味。
一周後的清晨,女人衣衫襤褸地推門而入,屋子裏沒有人,顯得極為冷清。她將一周前丟進垃圾桶裏的紙團扒拉出來,展開,放在桌子上。不知怎的,眼淚又跟著往下掉,她自言自語地說:“我該怎麽做,你跟我說,我真的忍不下去了,我想好好將慧兒撫養成人的,可是這些日子以來,每天都像是煎熬,一周就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你平時不是主意挺多的嗎,怎麽現在不說話,啞巴了?
“慧兒還這麽小,你讓我們娘兒倆以後怎麽辦?”女人的淚滴落到褲腿上,“你倒好,也不說一聲就走了,連最後一麵都不讓我見。我今天遇見老吳了,他跟我一樣紅著眼,估計也是想你想的。他跟我說,以後家裏的生活費他負責,慧兒上小學的事他也幫著聯係好了。老吳是個好人,可是再好的人又能如何,你不在了,我的整個世界都塌了,我該如何給慧兒撐起一片天啊?”
良久,女人漸漸冷靜下來,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包煙來,她抽出一根,想點燃,可找了一圈,屋裏根本沒有火柴,她索性將煙直接含在嘴邊,似哭非笑地說:“我今早買的,原本想著給你燒過去,現在看來是不行了。
“你就看著它,過過嘴癮吧。
“局裏的領導前幾天找我,說是會給一筆撫恤金。
“我沒拒絕,慧兒以後的開支會很大。你還不知道吧,小丫頭現在認字可認真了,剛沒學幾個字就嚷著要看書,我隨手給了她一張報紙,她竟然有模有樣地開始讀,一讀到不認識的字就去查字典,有時候也會紅著臉來問我。
“她像你,聰明,以後肯定能上大學,你別不信。”
女人起身往廚房走去,她關好門窗,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地板上。
“你還記得我們結婚時候說過的話嗎?
“你肯定忘了。我的出身不好,能有今天全是因為你,該死的人是我,要不是我這個出身不好的人拖累著你,你現在應該已經當上局裏的領導了吧?你是個優秀的人。
“我的話是不是多了點兒?你煩我了嗎?
“慧兒上學去了,這兩天她的問題越來越多,問我出什麽事了,問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問她什麽時候才能長大,我不想讓她再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你知道的,我原本就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
“我累了,不想說了,你想我嗎?”
女人靜靜地盯著黑白相片,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她也不再說話了,漸漸地又開始流淚……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屋內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得到女人仍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看著相片。終於,女人緩緩起身,慢慢走到氣罐旁邊,輕輕將手放到了閥門上麵。她的肩膀因為哭泣而微微地顫抖,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平靜下來,緩緩地將液化氣的閥門打開……
幾個月後。
希望孤兒院的門口。
吳離站在這裏已經足足一個小時,盡管院長一再要求他離開,可他還是堅持站在門口——為的隻是將她接走。
雪越下越大,院子裏玩鬧的孩子也越來越少。看著那一張張稚嫩的臉,吳離心痛如絞。
她原本應該是個快樂、幸福的孩子,有疼愛自己的爸爸媽媽,有一群小夥伴,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爛漫。她就坐在孤兒院的台階上,靜靜地看著其他小朋友,一動不動的,仿佛一個雕塑,隻有眼睛時不時地會看吳離兩下,隻不過那雙小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吳離感覺心裏一陣刺痛,這樣的年紀,怎麽會有這樣的眼神?那雙眼睛本該是充滿活力的,如今卻隻覺得死氣沉沉。
“你這人怎麽還不走?”院長走過來,隔著院門說,“都跟你說了,你不符合領養條件,況且她也不願意跟你走,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院長,她真的是我同事的女兒,您就同意我帶她走吧,我不會傷害她,我會好好地照顧她。”吳離懇求著說。
“你說的倒是輕巧,手續不齊的事我可不敢做,到時候上麵追查下來,我可是要進號子的。”
“院長,我求求你!”吳離拿出一個紅布包來,遞過去。
“別,你這是害我!”院長嚴詞拒絕,轉身離開。
三個月後的某一天,吳離拿著一張條子再次來到希望孤兒院的門口。在辦完了領養手續以後,小女孩兒跟著吳離走了。
一路上,小女孩兒都不說話,任憑吳離如何逗她,給她買好吃的糖葫蘆,小女孩兒始終不理會,隻拿一雙眼睛望著他。最終,吳離隻得將她帶到商場,買了幾身幹淨漂亮的衣服換上,領著回了家。
當天夜裏,小女孩兒就出了意外。她用廚房的刀子刺進了自己的胳膊,所幸吳離及時將她送到了醫院。
“你這是幹什麽,不想活了?”吳離並不想嗬斥她,隻是覺得心驚,這孩子才這麽小,怎麽就有了自殘的行為呢?
小女孩兒不答話。
“我是老吳啊,吳叔叔,你的吳叔叔啊?怎麽,不記得了?慧兒,你別這樣,別怕,你爸媽不在了,還有吳叔叔呢。吳叔叔會照顧好你的,會把你當作親生女兒一樣來疼愛,決不會讓你受半點兒委屈,以後別再做這樣的事情了,聽話,慧兒。”
小女孩兒仍舊沉默著。
小女孩兒胳膊上的傷口在縫了幾針之後,吳離將她帶回了家。這一次,吳離將家裏任何的刀具以及尖銳器皿都丟了,甚至是幾根繡花針,窗戶也被封住,隻留下一個通風的口子。
晚餐時間。
小女孩兒低著頭,胳膊上還纏著繃帶。
“吳叔叔,你說我爸爸媽媽去哪兒了?他們什麽時候才回來?他們還會不會回來?他們是不是不要慧兒了?”
吳離壓根兒沒想到小女孩兒會忽然問這種問題,情急之下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愣了愣,又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溫聲說:“你爸爸媽媽在天上看著你呢,他們不是不要你,他們還是像以前一樣疼慧兒,他們希望你能讀大學,希望你能有出息,希望你將來可以幸福快樂地生活。”
“我問的是他們去哪兒了,是天上嗎?”
吳離一愣:“是……他們都是好人。”
“你呢?”
“我?”吳離放下碗筷,眼睛看著小女孩兒,“我怎麽?”
“你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我就是個普通人。”
“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不,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壞人。”
“那你會說謊嗎?”
“不會。”吳離斬釘截鐵地說。
“好,那你告訴我,我爸爸是怎麽死的?”
“你爸爸……”
“說啊。”小女孩兒有點兒著急。
“意外,是意外。”
“那為什麽隻有我爸爸出了意外,你們卻沒出意外?媽媽說,你們是跟爸爸一起出去的,最後隻有爸爸不見了,你們都回來了,隻有爸爸再也回不來了。”
吳離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謊話一旦出口,接下來隻能再編織一個謊話來圓上一個謊話,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也並不擅長撒謊。
“是你爸爸救了我們。”
“哦。”
小女孩兒沒有繼續問下去,她大口地將碗裏的飯吃完,然後拿著碗進了廚房。吳離鬆了口氣,慧兒能跟他說話,在他看來,這是一種進步,至少慧兒開始接納他了。隻是這樣的問題讓他的心裏更加愧疚了,悶悶的,喘不過氣來。
時間轉眼便是兩年。
慧兒上小學了,老師來家訪,吳離顯得手足無措。老師高興地說慧兒的成績優異,就是在跟同學相處中有些困難,每天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學,很少跟其他同學交流。按照老師的原話說,慧兒有點兒特立獨行,意思其實是慧兒不合群。
關於這一點,吳離心裏比誰都清楚,可他能做的很有限。畢竟,他沒有結過婚,更不知道該如何開導慧兒接納身邊的其他人。更重要的是,隻要一見到慧兒的眼睛,他就總覺得心裏堵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吳離暗自下定決心,要找慧兒談一談。
晚飯過後,慧兒認真地看著書,是關於心理學上的一些知識。吳離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他笑著問:“慧兒長大了想當個心理醫生嗎?”
慧兒搖頭。
“那慧兒是對這本書很有興趣?”
慧兒還是搖頭。
吳離有些納悶兒,他忽然覺得跟小孩子相處起來有點兒累。
“我想知道別人心裏在想些什麽。”慧兒開口道。
“嗯?”
“如果我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麽,我就能知道他們有沒有騙我,知道你有沒有騙我。”
吳離愣了一下,這下更不知該說些什麽了,隨即他幹笑著說:“我……我怎麽會騙你呢?”
“老師來家訪了?”
“對,老師剛剛來過了,老師說你……”
“說我不合群,不跟其他小朋友玩,是吧?”
“是。”
“這不關你的事。”慧兒說完,合上書,往衛生間走去。
吳離看著慧兒的背影,怔怔地出神,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像個孩子,而慧兒像個大人。
幾天後……
錄像帶還在播放著那些混亂的畫麵。
慧兒已經沒有興趣再看下去,她已經把錄像帶看過好幾遍了,看到了爸爸已經餓到幹瘦的臉龐,看到那些瘋狂的隊員們猙獰的樣子……
慧兒將錄像帶取出來,原樣地包好,放回它原本的位置上。
她沒有哭,臉上也沒有任何的表情,她轉身進了自己的屋子,關好房門後,拿起那本關於心理學的書認真地看了起來,隻是拿著書的手有些顫抖。她迫切地想要懂得書中所寫的東西,比如從一個人的肢體動作去判斷他所處的狀態,從一個人的生活習慣去判斷一個人的性格,從一個人的說話方式去判斷他是否說謊,她想要懂得一切不知道的東西……
吳離回來了,帶著一隻烤鴨。
“慧兒,看我給你帶什麽好吃的回來了?”
“慧兒?”
“慧兒?”
吳離過來敲門,並沒有任何開門的跡象,也沒有人應答。吳離額頭上的汗珠滾落,他慌忙放下東西去找鑰匙,他怕慧兒像兩年前一樣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
半個小時後,吳離終於在衣櫃的夾層裏找到了備用的鑰匙,他匆忙打開了慧兒的房間。隻見慧兒趴在書桌上,吳離走過去叫她,卻怎麽叫都叫不醒,吳離一下子心慌了,想到了她自殺的可能,急忙送到醫院,經醫生檢查後確診為中暑。
吳離才鬆了口氣,回到病房,看著病**的慧兒,心似針紮。
第二天,吳離拿著做好的飯菜到醫院去看望慧兒,可病**根本沒人。他又一次嚇壞了,瘋了似的在醫院尋找慧兒,一個病房挨著一個病房地找,可找遍了整個醫院也不見慧兒的影子。所有人都說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女孩兒,最後,他在病床下麵找到了一張紙。
這是一張“死亡通知單”,已經被揉得很爛,有些泛黃,上麵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可吳離還是勉強看出了一些信息,這是慧兒的父親陳平的“死亡通知單”。
他驚得說不出話,難怪慧兒會一直問關於她父親的事,難怪她對自己不信任,她應該是知道了什麽。
驚訝之餘,吳離猛地想起家裏的那卷錄像帶,他瘋狂地跑回家,將錄像帶拿出來,擺在桌上,仔細地檢查之後,他在錄像帶的側麵找到了一個小手印。
她看過錄像帶了。
吳離整個人都蒙了;錄像帶從他的手中滑落,落到了發黃的桌子上。
他應該早點兒把這個東西銷毀,或者拿到別的地方存放才對,他不該這樣大意的。
可是他沒有。
現在的慧兒會是什麽樣子?
憤怒?恐懼?還是怨恨?
他現在該怎麽做?
他不敢細想下去,拿起電話報了警。
他必須盡快找到慧兒,他不能讓她再出事。
這些年他已經快要忘掉那件事了,可慧兒的離開和那卷被看過的錄像帶,讓他再次陷入恐懼和自責當中。他原本以為自己撫養慧兒,是一種贖罪的行為,可他沒想到自己會把慧兒弄丟,更沒有想到慧兒已看過了那個錄像帶。
對於謊言的嘲笑、對於死亡的恐懼、對於自己的怨恨會將這個孩子毀了。
他拿起那張“死亡通知單”又看了一遍。
原來這張“死亡通知單”的背麵還寫著幾個字——“我會回來複仇的”。
吳離並不怕所謂的複仇,相反,現在的他更希望慧兒平安無事地站在自己麵前,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