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愛情,從來不是她的全部

1

在那次嘔吐後,葉素息病了足足半月,掛了她這輩子最多的點滴數,在醫務室像個過街老鼠一樣,無人問津,人緣潦倒。宋喜寶和韶青楚負責著她的日常起居,許清有空的時候,也會來和她說說話。駱胤來過兩回,隻是坐在病床旁發呆,尷尬地閑聊幾句,坐不到五分鍾,就會被僵持的局麵逼迫著逃離。後來也就不來了。葉素息在這段時間裏倒是最為自在的。不用忍受閑言碎語,也不用擔心會在路上遇見誰而再次狂吐不止。出院的前一天,病房裏來了位稀客,是徐晨。

徐晨是跟著葉莎一起來的。後來葉素息知道了葉莎是徐晨的初戀,大學畢業各奔東西後就選擇了友好的分手,至今依舊保持著知己好友的關係。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成年人才會有的關係,沒有孩提年代的非此即彼,顯得克製有禮。徐晨很友好地問了葉素息的身體狀況。想起他們初次見麵的尷尬,葉素息覺得臉上有些發燙。葉莎向徐晨介紹著葉素息的課業狀況,介紹過程中,素息了解到徐晨這次來找自己的目的。徐晨說他要做一個醫患關係的紀錄片,大約製作時間是兩年。他看了葉素息他們之前黃梅戲的紀錄片,覺得思路和稿子都很不錯。他想請葉素息做他的助理。葉素息知道這是個十分難得的機會,沒有什麽理由可以拒絕。而且,現在的她,離開學校,可能也是最好的選擇。所以,沒怎麽考慮就答應了下來。

韶青楚和宋喜寶知道消息之後,自然是舍不得她,但是,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來解決。青楚問她要不要在臨走前和唐蒔彥見一麵,葉素息隻是搖頭。要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還有什麽好見的呢。她想,就這麽默默地離開,對誰都沒有壞處。

出院那天,葉素息起得很早。她將換洗的衣服收進挎包,正要出門,卻被氣喘籲籲衝進來的顧蔓菁擋住了前行的腳步。葉素息一驚,她沒有想過會這麽直接地和顧漫菁麵對麵站著,有些恍神。“學,學姐。”她下意識地開口。

顧蔓菁沒有回話,她細細瞧了葉素息一會兒,忽然走過來,將她一把抱在了懷裏。素息整個身子都僵直了,她不敢相信顧蔓菁竟然抱著她。

“聽說你病了,一直想來看你。可是,又怕你不願意看見我。”

葉素息勉強從顧蔓菁的懷裏掙脫,愣愣地看著她,強壓著狂跳的心髒:“沒,我沒有。”“對不起。”顧蔓菁忽然低著頭,迅速說了一句。

葉素息覺得自己肯定是聽錯了,自己近半個月的病讓她的耳朵也出了問題。不可能!顧蔓菁竟然跟自己說對不起。她為什麽要說這句話?她什麽也沒有做錯,錯的一直是她葉素息,不是嗎?

“我知道,他愛你,你也愛他,相愛的人應該在一起。我努力放手過,我同意和他分手,讓他去杭州找你。素息,你相信我,我真的努力過要放手的。”顧蔓菁說到這兒,停頓了片刻,好像是忽然沒了氣力。素息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她可能會暈過去。於是她走過去下意識地想要扶著顧蔓菁,顧蔓菁像是觸電般地打了個寒噤,繼續說起來:

“可是,我忘不了他。我吃不下飯,睡不了覺,頭疼得厲害,胃絞痛不休,心就像被數千隻螞蟻啃食一樣疼。我覺得他到處都在,他在我的房間裏,在我逛街的馬路對麵,在我彈琴的琴鍵上,在我呼吸的空氣裏!可是,我又覺得他哪裏都不在。不在我的房間裏,不在馬路對麵,不在琴鍵上,不在空氣裏。我的生活裏,沒有他。我忽然意識到,沒有他,這些都失去了意義。吃飯,喝水,睡覺,還有漫長的將來,他不和我在一起,這些都沒有任何意義!素息,沒有他,我活不下去。這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可是,我離不開他,離不了。”

這是顧蔓菁第一次和葉素息訴說她對唐蒔彥的感情,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可是,僅僅是這麽一次,就足以讓葉素息震驚。她覺得這個女孩是在傾其所有地愛著那個男孩。葉素息第一次覺得她比自己更有資格站在唐蒔彥身邊,做那個可以和他攜手一輩子的女人。葉素息是在那一瞬間,在顧蔓菁滿臉淚痕和自己說對不起的那一個瞬間,敗下陣來的。

愛情,從來不是葉素息的全部。她愛唐蒔彥嗎?當然是愛的。可是,她卻永遠也無法做到像顧蔓菁這樣,將自己整個兒掏空,像是祭品一般,奉獻給某個神祇。顧蔓菁的愛,那麽強烈,那麽歇斯底裏,那麽筋疲力盡,甚至不惜自我毀滅。這是一種天分,是葉素息無論如何都無法擁有的天分。她無法在一個人麵前,摒棄“我”這個字,她總是要在近乎瘋狂的情緒來臨之前,懸崖勒馬,保持僅有的尊嚴。說到底,她從來最愛自己。而顧蔓菁呢,她愛唐蒔彥勝過她自己。這樣的愛,讓她絲毫不在意是否會有回饋。所以,顧蔓菁比任何人都有資格得到唐蒔彥的守護。

終於,在這樣的一刻,葉素息認輸了。不是輸給了時間,不是輸給了某個人,而是輸給了顧蔓菁那深沉激烈甚至不惜流血犧牲的愛情。

2

徐晨的工作室在杭州。坐落在西湖風景區靠近動物園的地方,巷子的名字很別致,叫作四眼井。葉素息跟著徐晨下了車,從四眼井路口走進去。眼前是青苔滿布的階梯,蜿蜒的小道一直盤旋而上,兩側的梧桐在盛夏裏十分繁茂,密密麻麻的葉子遮擋住了半壁藍天,將熾烈的陽光阻隔在外,再加上山間特有的濕潤的微風,讓趕了半天路的她整個人都清爽了。葉素息注意到巷子的兩側開了許多頗具特色的青年旅社和小茶樓,幾乎三步就有一家,茶香和香料的異香,揉搓在一起,像個奇異的世外桃源。走了十分鍾,兩人就走到了巷子的盡頭,素息跟著徐晨轉過左手邊的岔路口,進了一個不怎麽起眼的四方小庭院。這個四合院原本應該是個廢棄的廠房,外牆很陳舊,剝落的油漆看著已有些年頭,白色的塗鴉辨認不出形狀。屋子裏卻是一個設備齊全,采光良好,舒適清簡的工作室。工作室差不多有七八個人,攝像師、燈光師、後期製作加上統籌,素息盤算著人數剛好,誰也不富餘。

短暫的見麵會後,考慮到葉素息舟車勞頓的疲憊狀態,徐晨先將她帶到了他給她準備好的單身宿舍,他給了素息鑰匙,說了具體樓棟,沒有和素息上樓就開車離開了。葉素息對於徐晨的印象,其實並沒有因為再一次的見麵而有所改變。她是個相信直覺的人。很多人隻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否對盤。徐晨和她實在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他們至多隻能是工作關係,連朋友都做不了。葉素息覺得徐晨也是這麽認為的。在這點上,他們很容易就達成了一致。

徐晨安排的單身公寓,靠近這座城市的西邊,是一個環境十分不錯的小區。他給她安排的房間在6層,靠近電梯門,屋子還算寬敞,一室一衛一廚,還有一個可以曬太陽的陽台,生活用品一應俱全。桌上的電腦配置很高,一看,就是用來剪片的專業配置。葉素息先去洗了個澡,將帶來的行李擺放妥當,環顧了一下這個自己要住上兩年的房間,覺得心裏空空的。

被褥整潔,有洗滌劑芬芳的香氣,是薰衣草味的,據說可以用來助眠。吊燈擦拭得一塵不染,發著微冷的藍光,將整個屋子照得明亮通透,看不到半點陰暗。陽台的門半開著,盛夏溫暖的風直直地吹進來。素息走過去,想要合上門,卻看見一隻飛蛾從門縫裏擠了進來。這隻飛蛾差不多隻有小拇指的指甲蓋這麽大,肥碩的身子和如豆小的眼睛之間,是有著暗色花紋的灰色翅膀。素息怔怔地看著它在房間裏來來回回地飛著。一雙翅膀以極高的頻率閃動,一會兒停在桌沿,一會兒停在牆角,沒有片刻停歇,顯得無所適從。

因為腦海裏忽然出現“無所適從”這個詞,素息忽然同情起這隻飛蛾來。素息覺得它對這個陌生的環境手足無措,和現在站在這裏,茫然不知的自己一樣,對現在的狀況顯得無所適從。這裏是哪兒?是什麽地方?她為什麽要離開學校?為什麽要聽從徐晨的建議?他要拍的全新紀錄片究竟是些什麽東西?她將所有人都留在了南京,韶青楚、宋喜寶、許清、葉莎、楊柳、駱胤,還有唐蒔彥……她將他們都拋在身後,不管不顧地來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麽?

那天晚上,素息做夢了。在夢裏,她又回到了外婆的墳前。這一回的山路不再崎嶇難走,康莊大道直通山頭。杜鵑花依舊開得鮮豔,五彩多樣,密密麻麻地鋪在沿路。遠遠地就看見外婆的墳前站了許多人,他們都背對著她,低頭看著墓碑。素息覺得真奇怪,從來沒有這麽多人來看過外婆,這些都是什麽人呢。

“你們是誰?”素息嚐試著開口詢問,簇擁在前麵的眾人卻隻是直挺挺地站著,沒有一個人回過頭來。素息有些急了,她衝到他們的前麵,想要看個究竟。

“青楚?”

對,是韶青楚沒錯。站在最前麵的那個人,麵容清晰,一頭卷曲的長發,那是韶青楚。葉素息驚詫地看著眼前站在自己外婆墳墓前的人們:宋喜寶、許清、葉莎、楊柳、駱胤、唐蒔彥,還有站在唐蒔彥身邊的顧蔓菁,是的,那是她留在南京的那些人,一個都沒有落下。他們現在通通站在這裏,站在葉素息的秘密基地,站在她最珍視的外婆的墳前。他們的眼睛都牢牢地盯著前方,麵容沉寂,毫無表情。葉素息狐疑地轉過身去,眼前的情景讓她驚呆了。

她看見了她自己!

她看見她站在火盆裏,渾身上下都掛滿了冥錢和元寶,手裏還捧著一棟紙糊的房子。她看見火苗一點點燒著了她的衣襟,她腳上纏著的金色元寶,然後火焰迅速蔓延,首先是腳,繼而是膝蓋,接著是腰,然後是捧著房子的雙手。素息大聲尖叫,她飛快地衝過去,試圖將火盆裏的自己拽出來。可是她站得那麽穩,她根本拽不動她。於是素息又嚐試著去踢火盆,無論她用了多大的力氣,火盆就像紮根在泥土裏一般。

“青楚!青楚!”素息跑過去,大力拉扯著青楚的衣服,“青楚!你快救救我,快啊快啊!”可是眼前的人沒有絲毫動彈,她隻是漠然地轉過頭看了看抓狂的葉素息一眼,那眼神就像,就像是她根本是個陌生人。

“喜寶!喜寶,我是素息!喜寶?!楊柳!”

火苗躥得更高了,一下子就燒著了火盆裏人的臉。素息看著自己的臉一點點發紅,繼而焦黑,最後血肉模糊地一塊塊掉下來,露出白色的骨頭。終於,她顧不得別的了,她猛地跑到唐蒔彥身邊,她奮力拉著來人,大聲嘶喊:“蒔彥,我是素息!蒔彥!是我啊,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素息啊,你看,那個火盆裏的人是我啊!蒔彥,你快救救她,那是我啊,那是我啊,是我,是我啊……”唐蒔彥緩緩轉過頭,迷惑地望著她,和別人一樣,他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聲嘶力竭的女孩,就像她是個局外人。他對她露出古怪的笑,那笑仿佛是在笑她,又仿佛是在笑那個火盆裏的祭品。

那樣的笑,讓她心寒。讓她失去了最後一絲掙紮的氣力。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她從未如此疲憊過。仿佛被抽掉了魂魄。葉素息靜靜癱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前方的自己。現在,素息已經無法辨認站在那團火焰裏的是誰了。它被火焰包裹著,燒得劈啪作響,每響一下,火苗就躥得更高一些。終於,隨著一聲骨骼碎裂的清脆聲響,那個站著的人也癱了下來。它變成了一團和氣的糨糊。這時候,火似乎小了一些,素息覺得那嫣紅的火焰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隱隱閃動,她不由瞪大了眼睛。飛蛾,那是一隻飛蛾。那隻飛蛾從火焰裏飛出來,徑直飛到素息眼前。素息伸出手,它就停在了她的掌心。

那是一隻十分難看的飛蛾,殘破不全的灰色翅膀,肥碩的身子輕輕蠕動著,腦袋卻大得出奇。素息仔細地辨認著,那是一顆縮小之後人的頭顱。那不是別人,那是她的頭顱!那是葉素息的頭顱!

3

手機鈴聲大作,將她從噩夢裏叫醒。

“請問是葉小姐嗎?”電話裏傳來的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音調冷峻,禮貌得體。

“我是。”

“我是孟安可。”

葉素息聽見名字,這才想起來,是徐晨交代今天要去見的拍攝對象。原本約的時間是在早上,她看了看時間,已經接近中午。於是她迅速從**起來,一個不小心,撞翻了桌邊的水杯,玻璃杯破了一地。玻璃杯碎裂的聲音,讓她一下子清醒過來。

“孟醫生,不好意思,我睡過了頭。”素息的道歉很直白,她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值得撒謊的事。

電話那頭的男人輕笑著說:“睡著了,這可不是什麽好理由。”

“您是醫生,我要是稱病,恐怕也瞞不過您。”

“沒事,我還有一小時的空餘時間,不過要麻煩你來醫院見麵了,我請你吃中飯。”

“好,我二十分鍾後到。”

“別太著急,一會兒踩到玻璃渣子,你就真要病了。”

素息剛要邁開的腳忽然收了回來,她下意識地繞過碎玻璃,走進洗漱間,心下驚訝。

孟安可是市醫院心外科最年輕的主治醫師,隻有36歲,是徐晨這一次采訪拍攝的對象之一。素息隻知道,他家是醫學世家,從爺爺到父親都是中醫師,而他卻選擇了西醫外科,這對於他的家庭,其實是一個不小的衝擊。孟安可和她約的地點,是在市醫院的食堂。葉素息覺得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生活開始和她拉扯作對,她那麽討厭醫院,卻接了一個關於醫院的紀錄片,更勝者,她竟然要和一個醫生在一起麵對麵吃飯。

孟安可比葉素息早到,他選了一個比較偏僻的位子,所以葉素息走進去的時候並沒有發現他。她給他打了電話,然後在極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等待自己的采訪對象。

“葉小姐吧,請坐。”

葉素息覺得孟安可的聲音柔和淡漠,果然也是個冷血醫生,和她的想象並沒有出入。那是張棱角分明的臉,高聳的顴骨,略有凹陷的雙頰,長期熬夜滿是血絲的眼睛,對葉素息揚起的笑容程式工整。這就是訓練有素的人群吧?對這個世界有欲拒還迎的距離,對人也是。這就是她在之後的生活裏,努力要成為的樣子吧?素息心想。

對麵的男子見葉素息走得近了,悠閑地站起來,微微向前傾著身子,伸出纖細修長的右手。

“你好,我是孟安可。”葉素息發現他的個子很高,即使弓著身子,依舊比她足足高出一個腦袋,不過整個人倒顯得十分單薄,潔淨的白大褂就像是掛在一個溜肩的衣架上。孟安可這麽看起來就像撲克牌裏的方片A。

“對不起,遲到了。”握手的力道適中,孟安可示意最裏麵空著的座位,讓葉素息坐下。

“葉素息,怎麽寫?”對麵的男人問出的第一個問題有些出人意料,隻見他從褲袋裏拿出一支鋼筆,又隨手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張折疊得十分方正的白紙,遞給葉素息。葉素息接過紙,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麵,接著遞還給他。

“原來是這幾個字。”孟安可看了看,將白紙折好,重新放回口袋,“葉小姐的字……”

“您直說就行,‘難看’這個詞我已經聽了不下百次。”

“沒有,我隻是覺得您的字和人的感覺很不同,剛勁,是男人才會有的筆跡。他們都說,看筆跡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孟安可說著就將整理好的碗筷推到有些發愣的葉素息眼前,“吃飯吧,我們邊說邊吃。”

葉素息想了想對麵之人剛剛的論斷,竟覺著有些道理,低頭看了看餐盤裏的飯菜,葷素得當,雖然是樸素的菜肴,看著卻也清爽。她和孟安可確定了采訪的幾個時間段以及願意接受拍攝的病患。談話裏,葉素息注意到孟安可是一個十分有條理的人,說話語速適中,聊天會看著你的眼睛,適時地附和並提出建議。提建議的時候,態度謙和不蠻橫,讓人願意接受。今天是孟安可的門診,葉素息提出希望去門診處觀摩,孟安可同意了。

心外科的門診室前,排著極長的隊伍,藥水混合著汗水,嗆人口鼻,男女老少,一簇簇一叢叢,或站或坐。葉素息隨著孟安可的腳步從人流裏穿梭而過,等待的人們抬眼打量著跟在孟安可身後的她,帶著對於健康身體本能的豔羨與好奇。而他們望著孟安可的眼神,充滿討好與期望,就像望著某個神明。是啊,他們將自己或者是家人的性命通通都交付給他,自然將他奉若神明。

孟安可看診的時間很平均,每個病人基本都有5分鍾的時間。葉素息站在旁邊靜靜地觀察。不知道為什麽,孟安可聽診的樣子,讓她想起多年前在南京醫院遇見的那位為青楚看病的女醫生。其實孟安可的神色十分友好,對每個病人都是輕聲細語、溫柔友善的,卻依舊讓她想起幾年前的那個女醫生。葉素息覺得,這些一撥撥進去的人,像是發條出了問題或者是損壞了零部件的時鍾,它們一個個地被搬進去等待檢修。而孟安可呢,是那個拿著螺絲刀上發條修零件的工人。動作嫻熟,態度和善,卻沒有情感。是啊,人怎麽會對沒有生命的物件產生情感?你會對一塊掉了螺絲帽的懷表產生憐憫之情嗎?如果,你覺得它與你完全不對等,你自然覺得它不配得到你的什麽情感。

葉素息站在那裏,忽然打了個冷戰。

“空調溫度太低了?”

孟安可看了看葉素息,葉素息連忙擺手。於是,孟安可低頭繼續看診。門診結束後,葉素息又隨著孟安可去了重症病房。站在重症病房門口,素息的腳步有些遲疑,她隔著玻璃看著裏麵依次橫放的病床,每一張床旁邊,都放著許多大型的儀器,將躺在那裏的人完全淹沒。耳朵裏傳進來檢測儀嘀嗒嘀嗒的聲響,她有那麽一瞬間覺得,死神就站在裏麵,站在某個他們看不見的角落,等待著,瞪大著眼珠,抽著鼻子,準備伺機而動。誰一旦放棄抵抗,就被立刻打包帶走。

“怎麽了?”孟安可發現停下腳步的葉素息,轉過身來詢問,“從來沒有來過這裏?”見葉素息點頭,他的眼裏竟然流露出幾許羨慕,“葉小姐,你真幸運,你的家人也是。”

孟安可先一步葉素息走進病房,葉素息定了定神,也跟著走了進去。迎上來的男子已接近半百,發鬢有些泛白,身上的西裝似乎也已經幾天沒有換洗,滿是疲憊的臉在看見孟安可的時候現出光彩。素息識得那是看見希望的眼神。這是他們的采訪人之一,叫作沈陽。

“孟醫生,您總算來了,老爺子情緒一直很激動,您給看看。”

“好,你別著急。”孟安可顯得氣定神閑遊刃有餘。

他踱步走到中間的病床旁。素息跟著一起走過去,就看見了躺在病**的老人。他真的很老了,滿是皺紋的臉,雙頰凹陷,眼睛大得驚人,瘦削得幾乎隻剩下皮囊,半點脂肪都沒有。厚厚的被子將他整個人牢牢裹著,他深深陷在被褥裏麵,努力仰著頭顱,隻有一雙瘦骨嶙峋的手露在外麵,青斑密布的手上插滿了各類管子。管子裏輸送的是各色不同的**,出出進進,葉素息分辨不出來它們究竟是什麽。老人呻吟得很厲害,呼吸罩底下的嘴巴一直奮力地張著,似乎想要努力表達著什麽。老人看見孟安可,情緒更加激動了,原本虛弱的身子竟然扭動起來。那空洞發白的眼睛,有了幾許可以辨識的光。

孟安可躬下身子,拉著老人的手,大聲而緩慢地喊著:“老爺子,我來啦,你要說什麽,你跟我說好不好?我來啦。”說著,就輕輕摘掉老人嘴上的呼吸罩。

老人哪裏還能說出什麽完整的話來,隻是張著嘴,奮力從喉嚨裏發出聲響,努力向孟安可表達著什麽。孟安可眼光柔和,拉著老人的手,不停地點著頭:“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辛苦,我知道。”邊點頭邊輕拍著老人的小腿,老人十分聽話地安靜下來,他停止了掙紮,原本放大的瞳孔重新恢複常態,望著孟安可似有淚光。孟安可將呼吸罩罩回他的臉上,老人緩緩閉上眼睛。葉素息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哭了,她呆呆地站在離他們不遠的牆邊,不自覺地落淚。那是生命最終的樣子嗎?那麽無力,那麽孱弱,那麽卑微,那麽束手無策?就像張開外殼的牡蠣,癱軟在潔白的床單上,掙紮不得,聽憑擺布。

“你們還想替老爺子做第三次搭橋手術?”葉素息聽見孟安可和沈陽的對話。

“是的。”

“之前的兩次手術,已經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第三次手術的風險,可能是巨大的,而且對於老爺子來說,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承受不起。”

“有一絲希望,我們都不想放棄。”

孟安可沒有立即回話,他隻是坐在那兒沉默半響,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朝病**看了幾秒,接著抬眼看著沈陽:“想聽聽我的建議嗎?”

“孟醫生,我們一直聽您的,有什麽話您就直說吧。”

“我並不支持你們要替老爺子做第三次搭橋手術。”

“那,您,您的意思是?”

“放棄治療。”

“我的建議是,放棄治療。”孟安可又重新說了一遍,“當然,這隻是個建議,你們商量一下吧。”說完就走出了病房。

葉素息起初沒有反應過來孟安可已經走出了重症監護室,她的腦子裏還在理解孟安可剛剛說的話。他讓病人家屬放棄治療,他剛剛是這麽說的吧。葉素息努力壓製住內心的悸動,踩著有些踉蹌的步子跟了去。

“孟醫生,那是條人命,並不是個壞了的零件。”

孟安可似乎沒有料到葉素息會有這麽激烈的反應,他筆直地站在前麵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子麵對著她,臉上顯出一絲尷尬,不過很快就恢複了鎮定,依舊用葉素息熟悉不過的語調冷冷開口:“我知道,不用葉小姐提醒。”

“你知道?我覺得你並不知道。你對他們不抱感情,你隻是維修他們,看護他們,你根本不在意他們真正的去處。放棄治療,您知道意味著什麽嗎?您這是讓他們送他去死。”

“葉小姐,你又不是他,你又沒有躺在那裏動彈不得,你怎麽知道他不想。”

怎麽會想,怎麽會有人不願意活著?!葉素息在回公寓的路上,一直憤憤不平。她覺得這些蔑視別人生命的人,真的十分可惡,他們不知道生命的寶貴,不知道活著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孟安可是個修時鍾的工人,鐵石心腸,而且也無藥可救!

4

拍攝進行得很順利,徐晨是個十分專業的紀錄片導演。他有**,有眼光,有客觀的分析,將人物盡可能地豐滿、生動又不失局外人的冷靜。因為工作忙的關係,葉素息和韶青楚、宋喜寶的聯係也從每天的一通電話變成了一星期一通。宋喜寶告訴葉素息,她和徐永澤又重新在一起了。徐永澤戒了賭,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走進賭場。而韶青楚呢,還是老樣子。隻是有一天她打來電話,說她做夢了,夢裏有一個十分可愛的小女孩,衝著她微笑招手,歌聲動聽,叫著她媽媽。她從夢中驚醒,哭了一個晚上。她對著葉素息詛咒發誓,這輩子一定要生個女兒,她希望那個女孩能和她夢見的女孩一樣美麗可愛,她會給女孩這個世界最好的疼愛。唐蒔彥呢,從來沒有打過電話來。葉素息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他們都知道,他們已經沒有了關係,做不成情人,自然也做不成朋友。

她想他嗎?葉素息覺得,有的時候,她好像不怎麽想他。她每天都好忙,有聽不完的唱詞,剪不完的片子,導不完的帶子,寫不完的稿子。她停不下來,唐蒔彥根本就擠不進她的生活。她可以一天都不想他,一次都不看手機。每到了這樣的時刻,她都會從心裏覺得輕鬆和解脫。她自信滿滿地認為她已經痊愈了。唐蒔彥,已經從她的腦海裏拔除了,她不再愛他。可是,有的時候,她卻又無法抑製地想他。他總是一次次地出現在她的夢裏。她可以不給他電話,不給他短信,拒絕所有有關他的消息,可她卻無法拒絕他來她的夢裏。夢裏的他,那麽鮮活、明晰,甚至有著觸感和溫度。他是彩色的。他對她說著話,衝著她笑,吻她,擁抱她,撫摸她,和她**。她總是沉浸在那些無休無止的擁抱裏,甚至不願醒來。每次醒來,都希望接著睡過去,永久地睡過去,將唐蒔彥鎖在她的被窩裏,房間裏,夢境裏,身體裏。

夢,是這個世界上,你唯一不可能依靠理智去把握的東西。它想怎麽做就怎麽做,想讓你麵對的東西你永遠逃避不了。如果,你的身體跑到了天涯海角,你的夢,卻還是停留在原來的地方,這又有什麽用呢?每每到這個時候,素息都會覺得很絕望。她覺得她忘不掉唐蒔彥,又無法為了唐蒔彥忘掉她自己。她覺得這是個悖論,永遠沒有辦法解答。

那麽唯一可以控製夢境的手段是什麽呢?那就是不睡覺。所以現在葉素息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高強度的工作量讓她沒有時間休息。徐晨曾經表示過擔心,想替素息減輕一些工作量,被她拒絕了。這樣的忙碌,身體的疲憊,正是現在的葉素息需要的。她需要很多很多的事情,多到讓她不能睡覺的事情,來和夢境對抗,來拒絕唐蒔彥來她這裏。

最後一卷素材帶上寫著孟安可的名字,素息將帶子放進去,畫麵裏出現孟安可對著鏡頭說話的臉。以快進的方式看,就像個壞掉了的機器人偶,顯得有些滑稽。倒到開頭,素息按下了采集素材的紅點。

“今天做了幾個手術?”徐晨低沉柔和的提問從背景聲裏傳出來。

孟安可顯得很疲憊,他往座椅上靠了靠,原本瘦削的身子陷在沙發裏麵,一下子就和深紅色的沙發融為一體:“三個。一個心包兩個腫瘤。”

“情況怎麽樣,順利嗎?”

“挺順利的,謝謝。”

“一般這樣的手術要進行多久呢?”

“長短不一,有時候是一小時,有時候是半天。”

“我知道你是醫學世家,從爺爺輩開始就是醫生,這是你做醫生的初衷嗎?子承父業?”

葉素息注意到,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孟安可的眼裏閃過一絲嘲弄,他看了看鏡頭外的人,輕聲回答:“做醫生是我的願望,和他們沒有關係。如果真的要子承父業,我就該念中醫才對。”

上鉤了。葉素息心想。不由開始佩服起徐晨的提問技巧。果然,徐晨不動聲色地問了下個問題:“我的確是這麽認為的,不過,你並沒有照所有人的期望去做,對不對?”

“我不否認中醫的確有它的優點,但是這和我的性格太不符了,我是個急性子,希望效果快,藥到病除,可以在幾個小時裏就解決問題。在我的概念裏,中醫很多時候是在治病,而西醫更多的時候,是在救人。”

就比如你選擇的心外科?素息這樣想著,細細回味著孟安可的話。的確,他做的工作,很多時候都是劍拔弩張,例不虛發的。一刀,一針,一劑量的麻醉,都維係著一個人的性命。比起根治,他做的更多的是在生死邊緣和死神進行拉鋸戰。

整整一個小時的素材快接近收尾,徐晨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葉素息和我說,你建議讓你的病患停止治療?是真的嗎?”

葉素息注意到,當孟安可聽見她的名字,下意識地抬了抬眉毛。她想,這個男人肯定對她沒什麽好印象。是啊,你會對質疑你專業操守的陌生人產生什麽好感呢?孟安可回答得很從容,似乎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

“是的,我說過,那個時候,葉小姐也在場。她很生氣,還說我是個冷血機器。”

“不好意思,她年紀小,不懂事。”徐晨十分誠懇地替她道著歉。

葉素息不由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屏幕,她要知道,這個男人會怎麽辯解他前不久的決定。

“我做了8年的醫生,在手術台上動刀的時間,甚至超過了睡覺的時間。對於普通人來說,神秘甚至是恐怖的死亡,對於我來說,是每天都會遇見的瑣碎事情。可是,死亡真的恐怖嗎?”孟安可說到這裏,輕輕抬頭看了看鏡頭,眼神沉靜,就像是在對他接下來說的話的某種肯定,葉素息竟然覺得那篤定的眼神十分有魅力。

“其實死亡原本是悄無聲息的,它將你平靜地帶走,遠離人世,你可能都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是我們人為將它大張旗鼓地放大了。我看了太多太多在死亡邊緣掙紮的病人。他們被我們通過科學手段挽留住所謂的生命,躺在慘白的床單上,切開喉管,依靠流質進食,插著尿管,在所有人麵前,嘔吐,流口水,大小便失禁,無法說話,不能動彈。窗外是什麽,今天是幾號,眼前除了泛黃的天花板什麽也看不到。時間是如何流逝的?朝陽、日落、四季變更一概不知。換一下角色,如果你是他,這樣的生命質量,又有什麽意義?醫學上,我們判斷死亡的標準並不是心髒停止跳動,而是腦死亡。也就是說,不再有腦電波了,我們才將他定義為死人。所以,其實人們恐懼的並非死亡,而是自我意識的消失。你不再存在,才是恐懼的根本。躺在病**,依靠藥物維係一口呼吸,無法表達,無法掌控,將一輩子都在竭力守護的尊嚴消耗殆盡,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葉素息覺得這些話,冷得沒有溫度,卻又比她聽過的任何關於死亡的論調都要來得平和。在孟安可的世界裏,死亡竟然不是一件恐怖的事。真正恐怖的,是失去自我意識。

葉素息忽然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她開始明白,自己總是無法認清的事實。在她同唐蒔彥的關係裏,她害怕的究竟是什麽?她害怕的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東西,她害怕自己不再是自己,害怕自己失去表達和掌控的能力,害怕他讓她沒有了原則和從來引以為傲的尊嚴。因為這是比心髒停止跳動更嚴重的腦死亡。她不由開始收回她對孟醫生的成見,在抵死也要保有尊嚴這件事情上,他們是同盟。

摒除公事,孟安可第一次約葉素息是葉素息來杭州半年後的事情。他約素息吃齋飯,吃齋的地點,在上天竺。這上天竺也叫法喜寺,是杭州一座十分古老的寺廟。和靈隱寺的舉世聞名不同,它坐落在北高峰支脈的山澗深處,隱蔽清幽。她和孟安可在黃龍集合,坐上旅遊2號線,車子在景區開了將近1小時,抵達下天竺,他們下車然後徒步進山。

山間的小路是由青石板鋪成的,兩旁的樟樹高而茂密,幾步一簇的翠竹,像眉毛一樣細長的葉子上,長著一層層的茸毛,露水浮在這樣的茸毛上麵,反射出微光。涔涔流動的溪流,從山澗迂回而下,那聲音極其清脆悅耳,和山間的鳥鳴合在一起,阻隔了遠處高速上奔馳而過的汽車馬達。葉素息和孟安可肩並肩走著,初春的微風從山澗裏吹到她臉上,帶著濕潤的潮氣。

“最近還失眠嗎?”孟安可走在葉素息身邊,找著話題試圖閑聊。

素息微微一愣:“我應該沒有跟你說過我的睡眠狀況吧?”

孟安可瞧著一臉防備的素息,微微一笑,伸手推了推素息的腦袋,這樣的姿勢那麽自然,就好像和她早就熟識了一般。

“別忘了我是中醫世家,你睡得好不好,看臉色就知道了。”

“最近已經好多了。”

“以前,我覺得煩躁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來這裏吃齋飯,走走這條山路,吸幾口幹淨的空氣,就會好很多,當然這也是治療失眠的好方法。”

“真的?那我可要多吸幾口。”素息說罷,佯裝大口呼吸,逗樂了孟安可。

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終於看見了在翠綠林間若隱若現的法喜寺,斑駁的黃色牆體是深濃綠意裏的唯一的色彩。孟安可買了兩張門票,花了10元,門口沒有相關人員在檢票,不過素息注意到來的零星人群還是十分自覺地買票入寺。從小而狹長的拱門走進去,最引人注意的是步道兩旁大得驚人的樟樹,已經有百年曆史。在它們的枝幹上懸掛著一串又一串紅色的燈籠。素息注意到,每個燈籠串都由5個大小一致的小燈籠組成。每個小燈籠上都用毛筆寫著一個楷體字,組合在一起,就是一句佛家禪語。“常思維智慧”、“禍往者福來”、“寧靜而致遠”……紅色的燈籠在蔥綠的枝葉之間,來回擺動,頻率悠遠緩慢,外界固有的節奏便被這樣篤定的氣息一並打破。素息覺得自己的腦子也像是這些平靜舒緩隨風輕擺的燈籠一樣,慢了下來。

孟安可很自然地走到法源交換處,選了幾本書放進口袋,接著挑了一本手抄經文遞給葉素息。

“空閑的時候看看寫寫,其實挺好。”

葉素息接過經書,覺得質感厚重,翻開看了看,印刷得也很精細,於是將它輕巧地合好裝進挎包。大殿裏似乎正在做法事,袈裟掛身的僧人們雙手合十,嘴裏念著經文,隨著木魚的節奏,一遍遍誦著經。素息站在門口,腦海裏浮現的卻是兩年前和唐蒔彥在峨眉山聽鍾的情景,心裏陡然升起一股物是人非的蒼涼。她想起當時她在四方像底下,匍匐著身體許下的願望。她希望唐蒔彥可以幸福。她猛然想起來,或許這個願望已經達成了,隻不過,那樣的幸福裏,並不包含她。

“如果在病**的死亡並不是他們希望的,那你覺得怎樣的離開,是他們希望的呢?”葉素息放下碗筷,對身邊的人發問。

孟安可也放下碗筷,饒有興致地望著眼前的女孩,笑了笑:“我不是他們,我無法替他們告訴你怎樣的離開是他們希望的。可是,如果是我,我希望在自己的生命接近終點的時候,可以死在家人的身邊,躺在我每天安然入睡安然蘇醒的臥室的**,身邊是昨天還翻過的書,窗台上的文竹茁壯地長著,透過窗簾照進來的陽光好得出奇,照得整個屋子暖洋洋的。我穿著我最喜歡的襯衫,衣帽整齊,發型好看。我的孩子,我的妻子都站在我身邊。我可以看著他們的臉,和他們道別。回想這樣的一輩子,被很多人詛咒,也救過很多人,沒什麽遺憾,然後閉上眼睛。和這個世界好好道個別。”

“很有尊嚴地離開。”葉素息總結著。孟安可點著頭:“那麽你呢?”

“我想要安靜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