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夜趕屍人

天下客棧無數,卻能夠分為兩種。一種是世人平常看到的,人來人往,夜寢晝行;還有一種是常人很難見到,專門供趕屍人和屍體休息的,被稱為“死屍客店”。

湘西趕屍由來已久,客死他鄉之人,被趕屍人帶領著,一步一跳行走在山林的夜色中。趕屍人手搖銅鈴不緊不徐,死屍身披咒符亦步亦趨,山間小路上,但凡能夠聽到那銅鈴響聲的地方,雞不鳴狗不叫,鳥獸回避,連遊魚都深深地潛入水底。

趕屍人晝歇夜行,因為走屍是見不得陽光的,一見陽光,趕屍人在屍體上加持的咒符就會失效,走屍們馬上就會不聽指揮,四處奔逃躲避,這是趕屍人最不希望看到的情況。

趕屍人也絕不會住進尋常客棧,一來怕驚嚇到了客人,二來店主人怕沾染晦氣,三來這些走屍也會沾染上生人氣,容易屍變。所以就產生了趕屍人歇腳的“死屍客店。”

死屍客店,清晨開門迎接趕屍人和走屍,讓他們休息一個白天。死屍客店中供趕屍人住的客房並不多,因為畢竟趕屍路過的人實在是稀少。客店中準備了足夠多的棺材,棺材豎起靠在牆角,趕屍人把屍體領入“客房”中的棺材裏,然後把棺材板蓋上,自己便會去吃飯休息。店主人會在每具棺材前點上一炷香,香燒盡了,天色便到了傍晚,趕屍人繼續上路。

傍晚趕屍人上路,店主人便會在銅鈴聲中送上一句“敬天知命,屍魂上路”,為的是讓這些走屍一路走好,不要留下什麽忌諱在自己的店裏。

“敬天知命!屍魂上路嘍——”

山間道旁的死屍客房老板站在店門口,望著不遠處的趕屍隊伍高高地喊了一嗓子,匆匆返回店裏,取出一麵辟邪用的八卦銅鏡掛在門口,然後“砰”的一聲關門,緊緊地把黃昏的山路關在門外。

銅鈴響起,趕屍人腳步匆匆。

這位趕屍先生姓吳,五十歲上下年紀,人們稱他老吳,做趕屍這行也有二十多年了,名氣不小,已經開始帶徒弟了。這次因為行程緊迫,老吳不想徒弟礙手礙腳的,就決定自己一個人走一趟,盡快把這隊走屍趕到省城裏去。

雇主交代:走屍中有一位王小姐,是省城王員外的千金,因為去山裏親戚家裏遊玩,在河邊失足淹死。王員外十分悲傷,請趕屍先生務必七日之內將屍體運回省城,一是思女心切,二來七日後便是適宜入土的安葬吉日,所以雇主才出高價請了老吳。

這幾天天氣並不好,老吳本不想出來走腳,可是雇主出價實在不低,而且又百般央求,老吳這才答應下來,也不帶徒弟,一個人匆忙上路了。

“鈴鈴鈴……,屍魂歸鄉,借路走腳,鬼神開道,人畜莫驚……”老吳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卻隨著銅鈴的響聲幽幽傳出去老遠,在多嶺多林的山道上若有若無地飄**著。

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金色道袍,前胸掛著一麵八卦鏡,右手搖鈴,左手提著燈籠照亮,身後一起一落的便是那十幾具走屍,每具走屍都穿著白色壽衣,頭上蒙著黑麻布的麵罩,——這也是趕屍的規矩,因為有的屍體死相嚇人,就連趕屍人看到也會心中不安,便一律都蒙上麵罩。

老吳抬頭看看天,雖是夜色中,卻也能看到半空中烏雲翻湧,雲中火光時隱時現,隱約可以聽到悶雷“嗡嗡”的聲響,顯然馬上就要有雨了。

“腳程這麽緊,還下雨!這鬼天氣……”老吳嘟囔了一聲,帶著走屍走下山嶺。

這條路,老吳是十分熟悉的,前麵下了山就是馬家村,看這天色,隻怕到不了馬家村雨點子就要落到頭上了,老吳不由得加快腳步。

“轟——轟轟——”

悶雷已經變成明雷在山嶺上空炸開,豆大的雨滴從天而降,劈劈啪啪打在樹葉上,一股清涼之意撲麵而來。老吳心裏卻異常焦急,如果大雨衝掉了走屍身上的符咒,那就麻煩了,眼看著燈籠已經被打濕,老吳緊搖銅鈴,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一般趕屍是不會經過村鎮的,村鎮之中陽氣重,又忌諱貓狗之類的畜生衝撞,雖說趕屍人都學過一些使貓狗噤聲躲避的法術,但是如果能避免,趕屍人寧可選擇多走幾裏路,也不會穿村行走,而那些死屍客房,也多設在荒野之中。

可是現在天降大雨,老吳是沒有辦法趕路了,心中懊惱自己出客房之前沒有看天,現在隻能暫時在義莊裏避上一避了。

馬家村的義莊正在村東,義莊看門的老莊頭和老吳也是熟人,見天要下雨,正忙著從屋外向屋裏搬些幹柴,遙遙看到一隊走屍過來,隱隱聽到趕屍人的開道呼聲,便知道是來投宿避雨的,忙打開大門,等著把老吳和走屍們讓了進去。

先安置好了屍體,二人又收拾了一下柴禾,然後來到老莊頭的房間,圍爐而坐,老莊頭端來熱茶,道:“老吳,這幾天一直零零星星的下雨,怎麽還出來走腳啊?”

老吳喝了口熱茶,身體慢慢溫暖起來,“還不是因為那幾個錢?人家催的緊,出價又高,我也隻好答應。連夜趕路,沒想到就遇到了大雨,給老哥哥你添麻煩了……”

老莊頭有六十多歲,瘸著一條腿,滿臉樸實和善,隻見他擺手一笑,“客氣啥子?你是趕屍的,我是守義莊的,都是吃死人飯的。人們見到咱們的影子都繞著走,誰肯像你一樣跟我坐在一屋裏倒水喝茶?”

“也是……”老吳歎了口氣,“做我們趕屍這行,雖說掙得不少,可是人家覺得我們整天和屍體待在一起,都不拿正眼看我們。其實誰沒個死呢?活上一百歲,最後還不是屍體一具?他們把屍體看得神秘,我們卻隻把屍體當作是物件來搬運罷了……”

老莊頭忽然想到一事,道:“老吳,這幾天小心一點。聽說陰羅山上那夥子賊人沒口糧了,這幾天各村各鎮裏都不太平。你在外麵走腳,可不要碰到他們。這夥子強盜可沒什麽忌諱,見什麽搶什麽。”

老吳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陰羅山上的這些個土匪他早有耳聞。

陰羅山是馬家村西北方向的一道山嶺,山高路險,人跡罕至,這些年軍閥混戰治安不力,便聚集了一夥子土匪強盜,平日裏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周圍鄉民們又恨又怕,卻又無可奈何,也曾報給過縣裏,可是縣城裏一個月能換三個縣長,每天忙著買官賣官搜刮魚肉,誰願意沒事兒去陰羅山惹這群狐狸弄身騷?

“等今夜雨停了我就走。”老吳道:“馬家村沒有治安隊,賊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也不敢多待。到了南邊黑水鎮,就不怕了。”

在當地,黑水鎮也算得上是個大鎮,因為鎮中自北向南穿過了一條黑水河,故名曰黑水鎮,幾百年的老鎮子了,人丁興旺,商旅通暢。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世道不太平,為了保障鎮民們安居樂業,鎮長還專門組織了一支治安隊維持秩序抵禦土匪。陰羅山那些賊人對此倒是頗有些忌憚,不敢輕易去鎮子裏劫掠。

老莊頭聽老吳說起黑水鎮,嘿嘿一笑,“黑水鎮的人對於死屍是極熟悉的了,他們一定不會忌諱趕屍的。你到那裏一定是好吃好喝的招待,不像在這裏,隻有我一個老頭子陪著你……”

說的老吳也是一笑,老莊頭的話是有原因的。黑水鎮雖是大鎮,可是卻被黑水河一分為二,東鎮人丁興旺一片繁榮,西鎮卻久無人煙僵屍肆虐。人和僵屍隔河相望,互不侵犯,百年來相安無事,鎮民自然對於屍體是不陌生的,對於趕屍人、驅屍道士、做法和尚也都十分尊敬。

兩個人喝茶說話,老吳一邊側耳聽著外麵的雨聲,到了後半夜,劈劈啪啪的雨聲才漸漸停歇了。老吳見老莊頭陪著自己熬了這麽久的夜,有些困懨懨了,不好意思再打攪,便道:“老哥哥,外麵雨已經停了,我這就上路。”

“哦?這就走了?”老莊頭忙道。

老吳道:“二十裏山路,現在走的話,清晨應該就能到黑水鎮了,白天我就在那裏歇腳。”

老莊頭知道老吳是個直率人,也不虛留,幫著在他的燈籠外蒙上一層防水的油紙,然後跟著他一起來到停屍房。

停屍房內整齊劃一地擺著十幾口棺材,大抵都是些客死他鄉的不歸人,二人見這些見得多了,渾不在意。老吳點了點靠在泥壁上的走屍,一具不少,便取出朱砂、黃紙符等鎮屍之物,挨個在每具屍體上檢查了一遍,塗朱砂貼咒符,一切準備完畢,探頭看看天,道:“老哥哥,我要做法走了,你也早些休息,不必相送。”

“當心著點,山裏路滑……”老莊頭口中絮絮叨叨,要去打開義莊的大門。

老吳剛要搖響銅鈴,忽然聽到遠處一陣人馬喧嘩的聲音,頓時一愣,這深更半夜的,是哪幫子人在那聒噪?

老莊頭聽罷臉色卻是一變,哆哆嗦嗦道:“不……不好了,這是陰羅山的賊人來了……”

老吳頓時一驚,心都涼了半截,他趕屍走腳,是決計走不快的,如果真的碰到了強盜賊人,那可如何是好?

“快躲起來!快躲起來!”老莊頭如遇蛇蠍,忙不迭地喊著,咣當一聲把義莊大門關了個嚴嚴實實。回頭看到老吳還在發愣,叫道:“先別管那些屍體了,快躲起來!那些賊人可對屍體沒興趣,咱們還是保小命要緊……”

老吳心頭也是怦怦亂跳,忙一個跨步奔出了停屍房,和老莊頭躲進柴房裏。

外麵人嘶馬叫,不時聽到房門被踢開的聲音,接著便是一片雞鳴狗吠,男人喊,女人哭,中間夾雜著土匪****惡毒的咧笑,混亂一片。老吳和老莊頭躲在黑漆漆的柴房裏,彼此聽著對方的心跳,誰都不敢出聲。

陰羅山的賊窩一共有三位當家的,今夜冒雨傾巢而出,就是要讓馬家村的村民們措手不及。須知平日裏村民們都有防備,馬蹄聲還不到,他們便已經把糧食衣服和值錢物件都藏了起來,稍有幾分姿色的女人也躲進地窖。他們出動一次,往往收獲廖廖,今夜下雨,索性便來了個突襲。

三位當家的兵分三路,大當家帶人直奔村長和富戶家,二當家去尋常百姓家搜尋,三當家則帶人搜了祠堂之後把守住村口進出通道,連隻蚊子也飛不出去。

馬家村殺聲四起,哀鳴一片,亂成了一鍋粥。好似一碗水倒進了滾沸的油鍋之中,劈啪四濺,不得安寧。幸虧是剛下過雨點不起火來,否則馬家村必定是一片焦土了。

三當家的帶著幾個手下守在路口,心裏頭似乎有些不爽。剛才去祠堂洗劫一遍,卻沒有搜出什麽好玩意,隻搬出了幾袋苞穀粗糧,看著雞犬不寧的村頭就知道另外兩個當家哥哥們一定收獲頗豐了,而他卻隻能在這裏望風,自覺臉上無光,臉色便陰沉下來。

他手下有個削瘦精幹的漢子,名叫黃鑽,是個獨眼龍,用黑布遮住的那隻眼是半年前洗劫寨子的時候想要強奸一個小媳婦讓人家給抓瞎的。雖然隻有一隻眼,卻比別人更會察言觀色,他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提著砍刀站在旁邊,側頭看看三當家神色,笑道:“當家的,咱們這次收獲可少了點啊……”

“廢什麽話!”三當家正沒處發泄,怪聲怪氣道:“大哥二哥去了羊圈,讓我在這兒吃屁看風!——你們給老子好好站著,讓人給跑了回頭不扒了你們的皮!”

黃鑽嘿嘿一笑,向旁邊一努嘴,道:“當家的,先別生氣,瞧,那邊兒是義莊,您不想去升個金棺、發個歪財啥的?”

“義莊?”三當家順著黃鑽的目光望過去,猶豫道:“那不過是放死人的地方,能有個什麽歪財?”

“這您就不懂了,”黃鑽故作神秘道:“活人有活人的錢,死人有死人的財。我老叔就是看義莊的,他跟我說義莊裏放著的死人什麽樣的都有,行腳商人半途暴斃的、買官不著上吊自殺的、沒子女發喪的富戶滯留義莊的,什麽樣的沒有?身邊的口袋裏銀元嘩嘩響,棺材沉得能在地上壓出坑來,看義莊的說這是鬼錢不能動,——但我們怕什麽?”

這話說得三當家和幾個手下心頭一動,三當家又向不遠處的義莊看看,隻見兩盞幽黃的風燈下,義莊的兩扇大門破落不堪,怎麽看也感覺不到那是個深藏不露的金窟窿。但他素來是個極愛麵子的人,手頭這點收獲回去了鐵定被笑話,不如聽這獨眼龍的話一試。思及此處,便摸了摸腰間的盒子炮,咬牙道:“走,老子們去摸摸那鬼錢!”

這些個山賊嘍囉都是膽大如鬥全無忌諱的,聽三當家的發了令,都呼嘯一聲朝著義莊撲去。

老吳和老莊頭正在黑漆漆的柴房裏膽戰心驚地聽著外麵動靜,忽然“咣當”一聲,義莊的大門被一腳狠狠踹開,二人心頭都猛地一陣哆嗦。

“老莊頭,我們三當家的來做客,還不快滾出來迎接?!”黃鑽扯著嗓子喊道,尖厲的嗓音似乎是想要把死人都給嚇活了。其他山賊也是跟著一通亂叫,誰都沒有注意到才剛進了義莊,七八支火把在陰森鬼氣的壓製下已經悄然暗淡了許多。

見無人回應,黃鑽又喊道:“知道你在裏頭呢!再不出來,老子放火燒了你的王八窩,抓你王八羔子扔河裏淹死!”

仍舊無人出聲,三當家的掃眼看著門房裏幽暗的燈光,微微冷笑,掏出盒子炮衝天“啪啪”開了兩槍,喊道:“搜!”

一頓折騰,幾個嘍囉從柴房裏把老吳和老莊頭像拎柿子般拎了出來,他倆早已經嚇得臉如土色,像小雞子一樣渾身發抖,篩糠似的跪在三當家身前。

火光下,三當家臉色異常猙獰,手握盒子炮比劃著,哼道:“喲,還有個死瘸子呢。你倆都是看義莊的?”

老莊頭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老吳是見過些世麵的,強壓住心頭驚恐,巴結地擠出一個慘不忍睹的笑臉,“這位老……老爺,他……他是看守義莊的,我是……是走腳的趕屍先生。”

“趕屍的?”土匪們都是一怔,雖然他們都是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的,可是對於趕屍這行也是充滿了神秘感,一個嘍囉笑道:“那敢情好,老子們還沒見過趕屍的呢,趕一個給大爺瞧瞧,瞧得高興了,饒你一條狗命!”

“這……這……”老吳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土匪們哈哈大笑,三當家的卻有了主意,抬頭看看天色漸明,斷聲喝道:“看什麽趕屍?快去起貨,忘了大哥的話了?天亮就得走!”

“得嘞。”嘍囉們呼嘯一聲,向各個停屍房闖了進去,唯有黃鑽一言不發,站在三當家旁邊,一隻賊眼溜溜轉著盯著地上跪著的老吳。

老莊頭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見土匪們要去衝撞屍體,霍地站起來,大叫道:“不能啊,你們不能去碰屍體!死者為大,你們這麽做是對鬼神不敬,要遭報應的……”

“老殘廢!你他媽的倒是盡忠職守!”三當家匪氣畢露,一腳把老莊頭踢翻在地。不料老莊頭拖著一條廢腿在滿是泥水的地上爬了幾步,一把抱住一個嘍囉的腿,聲嘶力竭地高喊:“求求你們,不能冒犯死人啊,要遭天打雷劈的……”

三當家的心頭湧起一陣殺氣,冷聲道:“吵死個人!我看這義莊裏頭死人不少,多你一個也算不得什麽!”說完抬手便是一槍,正打在老莊頭背心。

老莊頭一口血噴在地上,卻仍抱住嘍囉的腿不放,嘴裏喃喃道:“不能……不能冒犯死者,不能……”

那嘍囉見當家的都動手了,也不再猶豫,回身一刀猛力砍在老莊頭的脖子上,頓時身首異處,冒著熱氣噴濺的鮮血和滿地的雨水混在一處,見老莊頭的頭顱像皮球一樣滾落在了自己腳下,黃鑽吐了口唾沫,一腳踢出了老遠。

嘍囉們早已習慣了血腥的殺戮,連看都不看,緊接著又踹開停屍房的木門,開始在屍體上搜尋開來。

老吳跪在地上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看到老莊頭慘象又禁不住悲從中來,想起前半夜還和他一起圍爐飲茶,此時卻已陰陽相隔,恍如隔世。這老莊頭平日裏看起來老實巴交,關鍵時竟能夠不顧生死來阻止土匪對屍體的玷汙。他心中既恐懼,又敬佩,還隱隱生出些許愧疚來。

“喲,還真的有銀鏰子啊!”

停屍房中一個嘍囉興奮地大叫,他們果然在屍體身上搜出了錢物,當下更加起勁,把屍體從棺材中拖出來扔到一旁,在屍體身上一通亂撕胡抓,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沒多時,停屍房裏便是一片狼藉。

三當家滿意地笑笑,側頭看黃鑽,道:“鑽子,你怎麽不跟著去摸些鬼錢?”

黃鑽狡黠地一笑,諂媚地道:“那些錢是跑不掉的,給他們去摸就好了。這裏死人多,萬一來個屍變啥的,小的好在旁邊給您護法啊!”

“好小子,說話中聽!”三當家哈哈大笑,猛聽到停屍房裏又傳來一陣驚奇的叫聲。

“嚇老子一跳,這幾個屍體怎麽是站著的?奇怪了!”

“還都排成了一排!咦?怎麽都穿著一樣的白壽衣啊?”

“還都蒙著頭罩呢……”

老吳大驚,知道是土匪們發現自己的走屍了,心頭緊縮,忙向前跪行兩步,急道:“大……大老爺,那是……那是小人要帶到省城的走屍,不能動的,不能動的……”

三當家冷哼一聲,拿著盒子炮點了點老吳冰涼的額頭,“怎麽著?還想讓老子費一顆槍子兒?”

老吳渾身一抖,耳中聽見土匪們已經扯掉了走屍頭上蒙的頭罩,心頭大急,道:“大老爺,那些走屍上是沒有錢的!他們……他們剛死不久,這樣折騰,萬一屍變,隻怕……隻怕……”老吳知道屍變後果極其嚴重,可話到嘴邊又給咽了下去,生怕激怒了土匪,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三當家眉棱子一抖,似乎在考慮老吳的話是不是真的,過了一陣才對黃鑽道:“你過去看看。”

黃鑽點頭來到停屍房,果然見到一排走屍已經被嘍囉們扯下了頭罩,額頭的黃紙符也都被撕了下來,露出散亂的頭發和毫無血色的臉龐。他是有些經驗的,一眼便知道這些走屍身上藏不了錢財,可是他心中有鬼,還是挨個仔細看了一遍。

忽然看到走屍隊伍中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屍,好像剛死不久的樣子,臉色竟還帶著些許紅潤。這女屍麵目清秀,身材小巧,嘴唇略微發紫,微合的雙眼似乎像是剛剛入睡一般。這正是老吳急忙趕路送往省城的王家大小姐了。黃鑽本就是個好色之徒,一見這豔麗女屍,心頭猛地大動,喉頭不由得上下蠕動起來。

他卻不動聲色,招呼著嘍囉們出了停屍房,對三當家道:“當家的,那些走屍身上確實沒貨。”

三當家點點頭,看手下搜集的錢貨也確實不少,心下滿意了,吩咐道:“走了,去找大哥二哥!”

土匪們呼嘯一聲,簇擁著三當家滿載而去。黃鑽卻走在最後,見大隊伍越走越遠,回頭向老吳冷冷一笑,老吳竟嚇得渾身一個激靈。

馬家村仍是一片雞鳴狗盜,義莊裏卻已悄然恢複了平靜,平靜得讓人心底生出無限的淒涼。

門房和停屍間裏早已是一片狼藉。房裏的火爐被踢得七仰八翻,茶壺也被摔碎了,老莊頭睡覺的被子被撕成了一根根的布條,桌椅歪倒不堪,足以見得這群亡命之徒的貪婪凶悍。停屍房裏,一具具屍體衣衫不整地倒成一堆,棺槨也是東倒西斜的,被拆的破破爛爛,形如人間地獄。

院中老莊頭的屍身已經漸漸冰冷了,翻倒在雨水裏的頭顱依舊怒目圓睜,血水被雨滴衝刷成一個奇怪的扇形,乍看下去驚心怵目。

老吳失魂落魄地站起來,跪在老莊頭的屍首前哭了一陣,又小心地將屍身抱進了棺材中,心中既是悲憤又是愧疚,恨自己膽小沒能保護住老哥哥,卻又為躲過了一劫而暗暗慶幸。

正想著在屋子裏摸幾柱香來祭奠一下老哥哥,忽然眼角一瞥看到一個黑色猥瑣的身影從義莊門口跳了進來,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拎著馬刀,定眼一看,正是那獨眼龍黃鑽。

老吳心頭大驚,手一抖竟把捏在手中的素香也給捏斷了。

黃鑽一眼看到老吳,閃身便走了過來,臉上帶著陰晴不定的獰笑,晃著馬刀道:“山水不轉人相逢,老不死的,咱們又見著麵了!”

老吳又怕又恨,畏懼地看看閃著寒光的刀鋒,顫聲道:“你想做什麽?”

黃鑽知道自己孤身一人不足以嚇住老吳,便向前逼近一步,也不答話,一刀砍在老吳肩膀上,頓時血流如注。

“啊!”老吳痛得大叫一聲,忙捂住自己的傷口向後退去。

黃鑽這才開口道:“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老子就是想賺點兒油水。你們這些趕屍的,雖然做的是死人生意,卻也個個富得流油,身上沒有個百十塊大洋是絕不上路走腳的。今兒你我有緣分,要是都交出來,或許可以饒你條狗命!”

老吳眼神一慌,又向後退了幾步,黃鑽說得沒錯,這出路趕腳的,身上都帶著幾十銀元的盤纏,是留著在路上吃喝住宿用的。死屍客房不同於尋常客棧,飲食住宿往往都貴出好幾倍,窮家富路是趕屍這行的老規矩。還有一說:人是英雄錢是膽,錢多膽氣便壯。趕屍人是很需要膽氣的,所以多帶錢也算是長自己的氣勢,這也是趕屍人的傳統。

老吳還要留著錢以備著到了縣城的不時之需,怎麽能夠就這樣一股腦兒地交給黃鑽?沒了盤纏,自己寸步難行,連死屍客房都住不起了。

黃鑽見老吳有了反應,獰笑一聲趕緊向前緊逼,舉刀摁在了他的脖子上,狠聲道:“我這刀隻認大洋不認人,老家夥你可要想清楚了,錢要緊還是命要緊!老子就算宰了你,照樣能在你身上搜出大洋來!”

老吳覺得脖子一痛,已然是出血了,他知道這些亡命徒是什麽都幹的出來的,也顧不得多想了,忙道:“好,好,我給你錢……”

說著,哆哆嗦嗦從錢袋中抓出一把銀元,黃鑽目光一亮,劈手一把把整個錢袋都搶了過來,見老吳不服,便又把刀死死貼住他的咽喉。

黃鑽抖了抖錢袋,嘩嘩作響,他滿意地笑笑,道:“這下子夠老子逛半個月窯子了。”說完轉身便走。老吳雙腿發軟,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不料黃鑽剛走出門,卻似乎想起了什麽,轉而向停屍房走去。

老吳見他走向自己走屍所在停屍房,心頭又一驚,剛起了身來,便見黃鑽已經扛著王家小姐嬌小的屍身走了出來,臉上滿是**邪的笑意。

“啊!你……你這是要做什麽?這可是省城王員外的千金!”老吳驚道。

黃鑽猥瑣地一笑,“管他鳥的省城,去他媽的員外!老子以前幹的都是些有了男人的老娘們兒,還真沒嚐過嫩伢子,這丫頭眉清目秀的,就這麽埋了可惜了,不如先伺候伺候大爺。”

“這……萬萬不能啊!”老吳不顧肩頭疼痛,一把拉住黃鑽的胳膊,“這是好人家的閨女,你不能這樣糟蹋人家的屍身!這樣……這樣會遭報應的!”

黃鑽一腳把老吳踢開,“滾開!老東西,我不殺你已經算是慈悲到底了,你他媽別不識趣!”

老吳翻身爬起,又來拉黃鑽,他已經壓抑不住心中忿恨,“你們這些強盜,殺了老莊頭,拿了死人錢,現在又要玷汙屍體,真是禽獸不如!”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我先讓你作了鬼!”黃鑽聽得馬家村沒了動靜,知道同夥們已經得手回山了,不敢再耽擱,隨手一馬刀砍在老吳胸口。

老吳痛叫一聲翻身倒地,突突流出的血漿和一旁老莊頭的淤血混在一起,他再也無力去追,隻得看著黃鑽扛著王家小姐的屍身跑出義莊大門。

“這……這是什麽世道啊……”老吳慘呼一聲,悲憤地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