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 靈

老白是個沉悶的人,他的愛好比他還悶,他喜歡釣魚。

1

老白喜歡戴一頂草帽,把整個表情都隱藏在草帽之下,這樣就沒人知道他並不在意漂浮在水麵上的魚漂了,他的視線其實永遠都望向河對岸的遠方。夜晚的河邊有些微涼,老白忽然感覺到了水下的一絲湧動,莫名的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他知道魚兒就快上鉤了。

陳沉真是受夠了草叢裏的蚊子,在他的血被吸幹之前,他終於找到了坐在河邊的老白。

“白先生,這麽晚了還在河邊釣魚,您不怕蚊子嗎?”陳沉又打死一隻蚊子,有點兒懊惱地說。

老白悶聲說:“不怕,它們不敢咬我。”

陳沉很詫異,問:“為什麽不敢?”

老白笑了,隻是笑意藏在了草帽下,陳沉沒看到。老白說:“因為它們怕死。”

這句話太深奧了,陳沉思考了半天也沒弄清楚老白想表達什麽。

陳沉剛要說話,就被老白急促地打斷了:“老弟,你帶錢了嗎?”

“哦……帶了。”陳沉急忙拿出錢包遞給了老白,老白拿出了一張麵值最小的鈔票,然後把錢包還給了陳沉。

老白把魚鉤從水裏拉上來,把鈔票穿在了魚鉤上,然後用力把魚鉤甩向了遠處的水麵。

陳沉從沒見過有人這麽釣魚,下意識地問:“白先生,您這樣能釣上魚來嗎?魚又不認識錢。”

老白神秘地說:“不同的魚餌釣不同的魚,給我一件粉紅色西服,我能把阿斷釣上來。”

這句話比剛才那句還深奧,陳沉想得有點兒頭疼了。

“哦,對了,這是老板讓我給您送來的單子。”陳沉把一個牛皮紙袋放在了老白身旁。

老白看了一眼牛皮紙袋,然後指著旁邊的一個水桶說:“老弟,你剛才給了我一張鈔票,我不能讓你吃虧,這一桶魚是我剛剛釣上來的,你拿去吧,這些魚都是可以吃的。”

陳沉一邊道謝一邊問:“可以吃的?這河裏的魚還有不能吃的?”

老白抬起頭,看了陳沉一眼,說:“有!”

這一晚,老白第一次把臉從草帽的遮掩下露了出來,借著月光,陳沉發現他的臉特別白。

魚漂劇烈地起伏,陳沉大喊道:“魚!有魚上鉤了!”老白不緊不慢地收線,直到一條小魚被拉出水麵。

陳沉沒見過身體是橘黃色的魚,也說不出這是什麽品種。老白拿出了一個有水的玻璃瓶,把小魚放了進去。

老白看了看在玻璃瓶裏遊動的魚,幽幽地說:“這就是不能吃的魚。”

陳沉覺得有點奇怪,這條魚的嘴角上有一顆圓圓的黑點,就像是一顆黑痣。老白帶著魚離開了,背影消失在了濃稠的黑夜裏。這一晚他就是在等這條魚上鉤,陳沉忽然很想知道他會怎麽處理這條魚。

回去的路上,陳沉提著沉重的水桶,裏麵都是老白釣上來的魚。走過一座橋的時候,陳沉看到一輛警車停在了橋的正中央,閃爍的警燈在這樣的夜裏顯得格外刺眼。

一個警察在橋上大聲地向下喊著,像是指揮著什麽。橋下的水裏,幾個警察奮力地把一個人拖到了岸上。

那個人穿著一身橘黃色的衣服,陳沉一眼就認出了那是看守所裏囚犯穿的囚服,那這個人一定是逃跑的囚犯,不知道為什麽掉進了河裏。

囚犯昏迷不醒,警察一邊打120,一邊商量著該怎麽辦。

陳沉的心陡然一緊,他忽然想起了那條橘紅色的魚,難道魚和這個囚犯有什麽關係嗎?

救護車呼嘯著開到了郊外的這個河邊,囚犯被抬進了救護車裏。救護車從陳沉身邊經過的時候,他的眼鏡瞪得老大,那一瞬間,他想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囚犯的嘴角上有一顆圓圓的黑痣。

2

這個世界上,每一條河的河底都掩藏著或多或少或無聊或詭異的秘密。誰都不會知道這些秘密什麽時候會像河裏的魚兒一樣緩緩地遊到水麵,靜謐地望向天空,望向往來的船隻,還有船上的人。

這是鎮子裏唯一的高中,多數學生都要走很遠的山路來上學,而洛水村的學生則要坐船穿過那條大部分時光裏都平靜的洛水河。

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要高考了,學生們如臨大敵,老師們如履薄冰。

隻有一個人例外。上課鈴聲響過,閆英軍準時地走進了教室,把漁具輕輕地放在了門後。他掃視了一圈,學生們有的自覺地翻開了教材複習著,有的睡眼還略帶惺忪,有的把頭轉向窗外默默地發呆……

閆英軍收回漠然的視線,用不帶感情色彩的語調說:“大家自習吧,有不會的問題就問我。”仿佛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麽能讓他的心再泛起漣漪。

自習就像一場冗長的夢魘,終於熬到了下課鈴聲響起,閆英軍說了一聲“下課”便背起了漁具,出門前,他用低沉的聲音說:“不要靠近洛水河!”說罷便飛快地走了出去。

同學們都知道,他又去洛水河釣魚了。

3

現在我們來說說那條河。

那是洛水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河,村民世代都以捕魚為生。洛水河裏的魚肥碩味美,隻是村裏的人從來都不吃洛水河的魚,這是洛水村的傳統。

那一年閆英軍大學剛剛畢業,來到鎮子裏支教,和所有的愛情故事裏講的一樣,他和鎮子上的某一個姑娘戀愛了。過程和你我經曆的都差不多。後來兩個人結婚,並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女兒十歲那年,閆英軍帶著她在洛水河邊釣魚,在那個本就不安分的年紀裏,女兒又怎麽能耐得住寂寞等候著魚兒上鉤呢?於是她便跑到河邊的草叢裏捉蝴蝶。

閆英軍也沒在意,可沒過多久便傳來女兒落水的聲音,略識水性的閆英軍立馬跳進河裏把女兒撈了上來。女兒的意識已經模糊,回到家裏便發起了高燒。鎮醫院裏的大夫看過後說並無大礙,隻是受了點驚嚇,等退燒了就好了。

閆英軍心中的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好不容易等到女兒退燒,女兒睜開眼睛後卻死死地盯著閆英軍,然後開始“嘿嘿”地傻笑,誰也不認識了。

女兒瘋了。

閆英軍帶著女兒四處求醫,錢花了不少,病卻沒有絲毫好轉。妻子一氣之下,扔下了他們不知去向。

閆英軍心灰意懶,他打算跳進河裏,結束自己可預見的淒慘的餘生。河水淹過了閆英軍的膝蓋,他卻再也不能前進一步了。閆英軍摸了摸衣領,一個魚鉤掛在了上麵。

“不好意思,我的魚鉤鉤住了你。”岸邊一個戴著草帽的男人悶聲說,是老白。

這個世界沒有不怕死的人,隻有不怕死的時刻。那份決絕的衝動退去之後,閆英軍再也沒有勇氣走進河裏了。他在岸邊哭著和老白講述了自己的事情,老白不會安慰別人,但是他給閆英軍出了一個主意,釣魚!

現在我告訴你洛水村的人為什麽不吃魚,因為他們相信,每一條魚都是溺水的人的靈魂。要想讓女兒康複,就要找到她的魂兒……

人一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再荒誕的想法都是救命稻草。從那天起,閆英軍除了上課就是帶著漁具在洛水河邊釣魚,隻是他的魚餌不是蟲子,是一個髒兮兮的洋娃娃。

4

又是連雨天,雨點沒有節奏地敲打著教室的窗戶,讓人心煩。

羅小虎把手裏的成績單攥得死死的,筆尖在那張薄薄的紙上戳個不停。

曾經是他的名字牢牢占據榜首的位置,如今卻被另一個名字取而代之,此時他的感覺就像是被趕下皇位一樣恥辱。

羅小虎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身後的李洋,視線相交的那一刹那,李洋驀地把臉轉了過去,一抹緋紅映在了她的臉上。

羅小虎是一個調皮的學生,他吸煙、打架。凡是學校的規章製度明令禁止的行為,他似乎都做過。可他又是一個聰明的學生,他知道努力讀書是走出洛水村唯一的希望,於是他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複習功課,他要在高考前得到學校唯一一個保送重點大學的名額。

那一天李洋從操場的角落裏經過,看到了躲在那裏偷偷吸煙的羅小虎,於是她義正辭嚴地說:“羅小虎,你又在抽煙,我要去告訴老師。”

羅小虎走近李洋,惡狠狠地對她說:“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揍你!”說完踩滅煙頭,跑開了。

那股煙草味裏混合著男生特有的味道,李洋一陣眩暈,她沒留意羅小虎對她的威脅,腦子裏想的都是羅小虎平時的樣子,那一刻她惶恐而又興奮,她告訴自己,她喜歡上了羅小虎。

女孩的心思總是難以捉摸。

從那天起李洋開始加倍努力,她要在成績上超過羅小虎,那樣羅小虎才會注意到她。

直到高考前最後一次摸底考試,李洋的名字終於排在了羅小虎的上麵。當羅小虎回頭和她視線相對的那一刹那,她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後麵的事,就是從這次回頭開始,再也回不了頭了。

5

放學後,雨勢漸止。

羅小虎坐在那條每天都負責接送學生上下學的船上,洛水河一如既往的平靜,平靜得似乎讓人忘了遊弋在這條河裏的傳說。

傍晚的洛水村隱匿在層層炊煙之中,閆英軍的家就在洛水河的邊上。

羅小虎老遠就看見了坐在院子裏發呆的小女孩,那是閆英軍瘋掉的女兒。

女孩坐在院子正中,透過敞開的院門呆呆地看著過往的每一個人,那空洞的神情就像死亡一般沉寂,這個世界的一切再和她無關。可是誰知道那樣的神情是否隱藏著更深邃的陰謀呢?也許是為了尋覓,也許是為了等待,也許為了更多你我無從知曉的目的。

羅小虎的經過點燃了女孩早已不在的生機,她發瘋地抓著羅小虎的衣服,說:“我等你,我等你……”

羅小虎嚇了一跳,女孩癲狂的表情讓他打心底裏害怕。在羅小虎的意識裏,瘋子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現在這個另一個世界的人說要等他。

閆英軍掰開了女孩抓著羅小虎的手指,帶著女孩回到院子裏吃飯。

羅小虎尷尬地說:“閆老師,她……她說她等我……”

閆英軍站住,回過頭冷冷地說:“別胡說,她很久沒說過話了。”

臨走時,羅小虎看到院子裏的女孩衝他詭異地笑了笑,嘴裏含著的是一個魚頭。

6

高考在一個禮拜之後。

李洋在洛水河邊的一棵柳樹下羞怯地擺弄著淡藍色百褶裙的裙擺,手心裏緊握著那張本來就有些褶皺的紙條。此刻裏麵的內容因為被汗水浸透而氤氳成了藍藍的一片,顏色就像天空一樣湛藍而美好。這就是青春的躁動,掩蓋住了本該暴露在陽光下的陰暗的角落。

明天是星期天,休息。

放學前,羅小虎悄悄地把一張紙條塞進了李洋的手裏,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李洋還沒來得及反應,突然的幸福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紙條上隻寫了一句話:明天在洛水河邊的柳樹下,聽我給你的承諾。

羅小虎出現在李洋的急切與忐忑之中。

羅小虎露出一個壞壞的笑:“沒想到你還真敢來。”

李洋紅著臉說:“為什麽不敢來?”聲音小到似乎隻有自己能聽到。

羅小虎沒聽清她說什麽,但是他並不在意,他說:“走吧,我的船在那邊。”他指了指停靠在岸邊上一艘有些破爛的小船。羅小虎的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出了名的“魚把式”,後來才做起了別的營生,這條船在家裏擱置了好多年。

李洋一聽,忐忑地問:“啊?去河裏?”

羅小虎輕蔑地笑了笑,說:“你怕了?你是怕水還是怕我?”

李洋挺了挺胸脯,倔強地說:“都不怕!”說著跳上了船。

船就這樣靜靜地在洛水河上漂著,聽從著未知的搖擺,就像命運一樣無常。

最近村子裏來了一個怪人,每天坐在河邊釣魚,他戴著一個草帽,即使在村子裏也沒人戴這麽土氣的草帽。沒人說得清這個人住在哪兒,隻知道他每天雷打不動地在河邊出現。羅小虎在船上看著那個怪人,雖然他的整張臉都隱匿在陰影裏,可是羅小虎有一種預感,自己被這個人盯上了。

這應該是洛水河最為隱秘的地方,四周處處都是像樹一樣高的蘆葦,羅小虎就是要找這樣的地方。

李洋一直想找一個話題,但是好像說什麽都不合適。

羅小虎終於打破沉悶,說:“你喜歡我?”這話像火,燒得李洋臉頰通紅,但是她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在羅小虎的臉上閃過,他接著說:“我也喜歡你。等咱們大學一畢業我就讓我爹去你家提親。”

李洋“嗯”了一聲,頭埋得更深了。

羅小虎又說:“但是有一個件事希望你能答應我。”

李洋點了點頭,她完全沉浸在羞赧的喜悅裏。

羅小虎說:“學校裏那個保送的名額你能不能讓給我?”

李洋微微錯愕,但她瞬間就想明白了這可能都是羅小虎的陰謀,他說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把保送重點大學的名額讓給他。

李洋盯著羅小虎的眼睛,她說:“以你的聰明,考上重點大學一定沒問題,我們報同一所大學好不好?”

羅小虎笑了,笑得更深邃了,他本來就沒指望李洋會同意。

羅小虎說:“不說這個了,你再答應我一件事吧。”

李洋鬆了口氣,她不希望羅小虎剛才說的話都是騙她的。她說:“你說吧,除了名額的事,我什麽都能答應你。”

羅小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知道洛水河到底有多深,你能告訴我嗎?”

李洋愣了愣,她說:“我不知道,羅小虎你別鬧了,我們回去吧。”到了此刻,她才真正的害怕了。

羅小虎點了一根煙說:“不知道沒關係,你下去幫我看看吧。”

7

過了這個夏天,等待著羅小虎的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大學了。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除了李洋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淹死在洛水河裏。在羅小虎把李洋推到河裏,迅速劃船離開之後,李洋被從這裏路過的一艘漁船救了上來。

羅小虎上岸之後才聽說李洋沒死,但是他並不害怕李洋會揭發他。因為他還聽說,李洋雖然沒死,但是她瘋了,像閆英軍的女兒一樣瘋了。

那個夏天帶給羅小虎的感覺是詭異與愧疚交織的複雜。

每次羅小虎從院子裏走出來,總能遠遠地看見坐在洛水河邊的李洋。她眼神呆滯地盯著河麵的微波,就連反射的陽光也不能讓她移動視線。

可羅小虎卻感覺那雙空洞的眼神裏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無風的夏夜總是燥熱難耐。

羅小虎躺在**輾轉反側,或許是因為悶熱,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他的睡眠一直處於淺淺的狀態。突然,羅小虎嗅到一股難聞的腥臭,他不情願地睜開眼睛,和他四目相對的是一雙腫脹的眼睛。一張似乎是被水泡得腫脹的臉懸在他的腦袋上方,濕漉漉的頭發裏夾雜著水草和別的腐敗的植物。那是李洋的臉!羅小虎的大腦瞬間變得空白,他甚至忘了害怕。

忽然,李洋咧開嘴,笑得無比詭異,她說:“我知道洛水河有多深了!”

羅小虎死死地瞪著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聽李洋接著說:“我隻告訴你一個人,從水麵到河底一共是十五米。”

羅小虎想大聲喊救命,可是他張著嘴,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李洋又說:“你要是不信的話就自己下去看看吧。”說著嘿嘿地笑了起來,臉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羅小虎的臉上。

羅小虎猛地坐了起來,原來是場夢。他擦了擦臉上的冷汗,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汗水裏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味。

夜還很長,羅小虎卻睡不著了。

黑暗無聲地掩蓋了地上濕漉漉的腳印,在悶熱的空氣中慢慢消弭於無形。

8

雨過天晴,是來之不易的清爽。

過了這個禮拜,羅小虎就能離開洛水村去過他的大學生活了。一想到能遠離這個貧窮的村子還有他一直恐懼的李洋,他的心裏就有說不出的興奮。

吃過午飯後,羅小虎走出院子,他要和幾個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告別。

他在洛水河邊遇到了李洋,李洋一如既往地呆呆地盯著洛水河。

羅小虎皺了皺眉,快步地從她身邊走過,李洋突然快速地說:“十五米……”

就像是被雷擊中一般,羅小虎猛地站住。在他的噩夢裏,李洋說洛水河有十五米深。他不敢想這裏麵有什麽詭異的聯係,他甚至連回頭看看李洋的勇氣都沒有。

在洛水河裏遊泳是大人們明令禁止的,孩子們卻經常偷偷地在洛水河裏嬉戲。

羅小虎在洛水河裏找到了正在玩水的他們。他在岸邊和他們道別,又說了一會兒話之後便要離開,他忌諱這條河。

孩子們也不在意,繼續玩水,不知是誰無意地說了一句:“你們說,這河到底有多深?”

羅小虎渾身一震,雨後的岸邊總是出奇地濕滑,他滑了一跤,跌進了洛水河裏。好在河水很淺,羅小虎像觸電了一樣向岸上爬,一雙手扶住了他,是老白。

“小心,掉進河裏是很麻煩的。”老白看著羅小虎的眼睛說。

羅小虎第一次看到老白的樣子,很普通的中年男人,但是他的皮膚出奇地白。

羅小虎慌忙向老白道謝,然後逃離了那裏。他沒發現,老白在他的上衣口袋裏放進去了一條魚。羅小虎一邊往家的方向走一邊脫下濕漉漉的外衣,李洋像鬼魅一樣出現在羅小虎的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羅小虎暗罵一聲,真是晦氣透了。他下意識地避開了李洋,李洋卻一把拽住了羅小虎剛脫下的外衣,嘿嘿地傻笑著說:“我告訴你洛水河有多深……”

他用力拉了拉被李洋拽著的衣服,沒想到李洋的力氣竟出奇地大,他竟然沒有拽過來。李洋卻把手伸進了羅小虎外衣的口袋裏,摸出了一隻小魚。

羅小虎馬上想到,這條魚一定是剛才摔進河裏的時候不小心鑽進了他的口袋裏。還沒等他看清那是一條什麽魚,李洋一口就把那條魚吞了下去,然後又對著他嘿嘿地傻笑。

他怪叫了一聲,跑回了家,連衣服都不要了。

9

就在羅小虎狼狽地跑回家之後,傳來了李洋康複的消息。李洋的父母喜極而泣,在村子裏挨家挨戶地通知,要在家裏大擺宴席。

隻有羅小虎知道李洋是吃了誤遊進自己口袋裏的魚之後才恢複正常的,這是另一種層麵上的恐怖,最起碼他相信了流傳在村子裏的那個傳說,可是他現在更害怕李洋會揭發他。

夜裏,李洋家的油燈忽明忽暗,把所有人的臉都照得陰暗不定。

李洋低著頭,不斷啜泣著,滿臉都是蜿蜒的淚痕。

李洋的母親在油燈旁,借著昏暗的光亮納著鞋底。父親坐在角落裏“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袋,看不清表情。

沉默良久,李洋狠狠地說:“我不嫁,要嫁你們嫁!”說完又趴在土炕上哭了起來。

母親冷冷地說:“不嫁也得嫁,鄰村的張家是富戶,再說我和你爹連彩禮錢都收下了,這事就這麽定了。”

李洋哀求著說:“娘,你就再讓我複讀一年,來年我一定考上重點大學。”

母親說:“家裏哪還有閑錢給你上學用?這孩子咋這麽不懂事!”

李洋不再說話了,她緊咬著嘴唇,好像在猶豫著什麽。

就在這天夜裏,李洋給父母留下了遺書,跳進了洛水河。

第二天人們才發現了李洋的屍體,沒有什麽能攔得住一個真心想死的人。

羅小虎趕到洛水河邊的時候,看到了號啕大哭的李洋母親,還有剛剛被打撈上來的李洋的屍體。他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了。

羅小虎不知道,李洋留下的遺書隻有一行字:河麵到河底最深的地方有十五米,他要是不信的話,就讓他自己下來看吧。

10

終於等到了去大學報到的那一天,羅小虎終於要擺脫從前的生活了。那天父親早早地就起來準備,他要親自送自己的娃去上大學。

船還是那條破破爛爛的船,羅小虎堅持要自己走,可父親執意要送。洛水河一如既往地溫順,沒人知道這下麵是否湧動著不為人知的暗流。船吱吱呀呀地在水裏滑行,羅小虎的手緊抓著船舷。父親一邊搖櫓,一邊叮囑著什麽。

父親把能說的都說完了,就唱了起來,人在高興的時候難免會得意忘形。對岸就在眼前了,可羅小虎還是不敢大意。父親搖累了,停下來伸了伸酸痛的胳膊。

羅小虎說:“爹,怎麽不走了?”

父親笑著說:“不急,歇歇。”

羅小虎急著說:“爹,快走吧,遲到就不好了。”

父親憨笑了一聲,又把船槳搖了起來,忽然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地說:“老子在這河上劃了幾十年的船,也不知道這河有多深?”

這句話似乎是觸犯了某種禁忌。

羅小虎像被雷擊了一樣,可他還沒來得及害怕,最擔心的事就發生了,就像早有預謀的一樣。破敗的小船支撐不住他的重量了,船底露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就在羅小虎坐的位置,剛好讓他掉進了河裏。

小船很快地沉到了水裏,父親大驚失色,忙跳了下去一把摟住了羅小虎。好在對岸就在不遠的前方,熟識水性的父親很快就遊到了岸邊。

老白依舊戴著草帽在岸邊釣著魚,這個男人在村子裏釣了幾個月的魚,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看到羅小虎的父親拖著昏迷的羅小虎爬上岸,老白忽然笑了笑,收起了魚竿,這一次他要離開洛水村了。平靜的河麵在清晨的陽光下充滿了詩情畫意,微風吹起了陣陣漣漪,沒人知道這淡淡的波紋下禁錮了多少罪惡的靈魂。

好不容易才讓昏迷了的羅小虎醒了過來,可是羅小虎卻用陌生的眼神看了看父親,然後嘿嘿地傻笑了起來——他瘋了。

11

每當他來到洛水河邊的時候,他總能看見那個垂釣的老人。

他不喜歡釣魚,可是那個老人卻深深地吸引著他。說是釣魚,可他總沒見過老人釣上來一條魚,身邊也沒有魚簍。有一次他看見老人把釣竿收了上來,那魚鉤上竟然掛著一個髒兮兮的布娃娃。

終於,他忍不住了,走到老人的身邊問:“大爺,你在釣魚嗎?”

老人用混濁的雙眼看著他,臉上爬滿了溝壑一般的皺紋,低聲說:“小孩子不要瞎打聽,快回家去!”

不知道為什麽,老人始終覺得他很麵熟,像自己當初教過的學生,叫什麽卻記不得了。

他悻悻地離開,卻始終忘不了老人眼中的滄桑,還有魚鉤上那髒兮兮的布娃娃。

他天天都在那個小河邊上,看著老人釣“魚”。他從不搗亂,老人安靜地釣魚,他安靜地看著水麵出神。

一天,他似是不經意地問:“大爺,你到底在釣什麽呀?”

老人盯著水麵良久,歎了口氣說:“唉,孩子,不是我不告訴你,我說了怕你會害怕。”

他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說:“不怕不怕,你說吧。”

老人又歎了口氣,說:“我在釣我的女兒!”

他瞪大了雙眼,問:“你女兒?”

老人說:“那一年我在這兒釣魚,我女兒就在一邊玩,她才十歲,不知怎麽就掉進了河裏,我把她救上來之後,她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我不和她說話,她就能一天不出聲,我不喂她吃飯,她就能一天不吃飯。有個人告訴我,我把她的人救上來了,可她的魂還在這河裏,我要把她釣上來!”

老人說完便接著釣魚,他打了一個冷戰,緩緩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水裏走去,水越來越深了。

老人大驚,叫道:“孩子,你快上來,危險!”

他幽幽地說:“大爺,我想起來了,那一年我也掉進這水裏了,有人把我的身子救了上去,卻把我留了下來,現在我下去等著有人來釣我……”

水慢慢地將他淹沒,連一個氣泡都沒有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