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穆老爹的小屋

蒼穆遊於林中,遇龍樹強幹入雲,虯枝輻漫雲穹。蒼穆壯哉其勢,呼曰:“此我家也。”遂鑿洞於幹,軒木至冠,結廬為舍焉。是以林中有舍,戶納垂冠,飛簷與瓊枝並隱,倦獸與異人齊現。鳥獸穿林入舍,妖魔往來其間,皆為友朋哉。其有別間,累牘盈室,卷及梁簷,皆林中見聞也,多有妖魔窺焉。

——節選自《寺司百代·雲林卷·工造篇》

核桃的外皮是黑灰色的,大概由於年代久遠,已無法辨識它本來的顏色了。

手骨的主人雖然最後握住了核桃,卻失去了握它的手掌。或許斬掉這手掌的人就是厲烈,抑或是別人,他們應該沒想到手骨主人的占有欲竟然如此強大,化為枯骨也不願鬆手。

森白指骨間露出了核桃表麵上的刻痕,那一道道線條化成了一幅幅道不清說不明的圖景,衝擊著離皇的大腦。他仿佛受到了千斤重的轟擊,大腦一片空白,但這片空白並未持續多久,就被一片陰冷的綠色所占據了。

那是荒涼原野上的塔樓,塔樓裏隱藏的生靈在黑色的天空下肆虐。它總是在離皇身體最虛弱的時候出現,這一次,它要占據離皇的身體了。

離皇的靈魂似乎在離開他的軀殼,就在這緊要關頭,一股痛癢之感突然從他的後背傳來,他感覺像是有一根針紮在自己的後背上。這根針鉚足了力氣,正死命地往裏鑽。

突如其來的痛感讓離皇驚醒,將那想要占據他身體的力量趕走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力量。這力量來自後背上的那根針,這根針上似乎帶著某個人的意識。離皇感到它已經鑽了進去。

隨著它的進入,那股痛癢之感也瞬間消失了,隨之而去的還有離皇的意識。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裏,離皇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他雙眼所見的都是那白手骨裏抓著的核桃。

突然,離皇放開了手中的短刀,伸手扣住了厲烈的脖子,左手則伸向那手骨。厲烈正在觀戰,根本沒想到離皇竟敢偷襲他。他見離皇摸向手骨,就猛出左掌扣住離皇手腕。兩手相交,厲烈就感到一股沉重的力道傳來,他不知道離皇的身體發生了何等變化,當然離皇自己也不知道。

厲烈的脖子被離皇扣住,他的身子突然縮小了,變得如三歲孩童一般,從離皇的手掌中脫出,順著鐵鏈上爬。離皇此時力氣極大,翻身抓住鐵鏈,一路上行,竟是迅如疾風,伸手就抓住了厲烈的腳。

厲烈展開雙翅,從鐵鏈上彈射出去,直躍到對麵大樹上。此刻離皇腦中唯有那白手骨所抓的核桃,別的什麽也不顧了,見厲烈遁走,便使勁兒晃那鐵鏈,要**過對麵去。

厲烈不知使了個什麽暗號,藏身於樹冠中的巨蠍突然向上疾爬。離皇被它扯住,就抱住身側的巨大樹幹,雙腳疾抖。隨著無數葉子落下,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樹上掉了下來。

那是何等的力道,竟將巨蠍直接扯了下來!離皇從樹上跳下,雙手拉住鐵鏈,直接扯斷,抬頭看見厲烈,就要追過去。此刻周圍還有群狼環伺,也不知道隱身在下方廝殺的是什麽東西,不分敵友地濫殺。林中空地好似一團亂麻。

離皇落到地麵上,群狼如同見到仇人一般,瘋狂地朝離皇撲過來。那看不見的妖物剛才還在下麵與狼群廝殺,此刻也不知它去了哪裏。狼接二連三地撲上來,都被離皇製服,隻有頭狼最是剽悍。

頭狼的身形要比其他惡狼大許多,甚是壯碩。它數次偷襲離皇不成,此刻蹲坐在外圍,看餘狼衝上前去,瞅準間隙,突然從地上躍起,張嘴就咬離皇的後頸。離皇身形急轉,躲過那森白的長牙,五指扯住狼耳,瞬間發力,將半隻狼耳扯了下來。

頭狼掉了半隻耳朵,慘嚎一聲,就從離皇身前彈開,落在一丈多遠的地方站定。此刻,血從耳朵上流下來,沾得它滿麵皆是,加之長牙外露,雙目充血,更顯恐怖。它朝離皇號嚎叫幾聲,轉身閃進了樹林。餘下的狼見此情景,也都紛紛遁走。

一時間,離皇身前的阻礙都不見了,他看準厲烈藏身的大樹就跑了過去。那巨蠍的尾鉤突然橫在離皇麵前,直刺離皇。離皇雙手抓住那鐵鉤,一用力,“啪”的一聲響,那蠍尾被他折斷了。蠍子吃痛,邁足疾奔。離皇一下躍到它身上,一拳下去,蠍子已癱倒在地。

這一變化極快,厲烈還不明所以,離皇已爬了上來。厲烈急展雙翅飛走。離皇也如猿猴一般,在樹木間跳躍,來去如風。

厲烈疾飛,離皇緊跟。不知追出了幾裏地,厲烈突然發覺雙足被人捉住,身子急速下墜。他朝身後張望,離皇離他還有幾丈遠的距離,不可能是離皇拉他,身下雖無一物,但下墜之勢卻未曾停止。他知道是那個妖物又來為難自己,伸腳急踹,那妖物卻順腳爬了上來。

那東西已爬到胸前。厲烈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雖然看不見,卻也並不畏懼,就伸掌推它。厲烈隻覺得脖子一緊,白色手骨已經被它抓在手裏。這家夥原來也是為此而來。

厲烈視這手骨所抓的核桃如生命一般,豈肯輕易放手。他緊抓住那手骨,與妖物相持起來。兩人快速朝地麵墜去。離皇此刻也已躍起,從樹上跳下來,直接砸在厲烈身上。三人抱成一團,掉到了地上。

這一摔讓厲烈吃盡了苦頭,又發覺頸部收緊,抬眼就看見離皇扯住手骨往後拉,但他拉得極為吃力,顯然是那個看不見的妖物正在與他爭執。

離皇抬手劈向虛空,著手處空無一物。身後風響,一股力道落在離皇背上,離皇翻倒在地。厲烈知道那妖物絕不簡單,剛才厲烈已在它手中吃了虧,此刻二人互相爭鬥,他正好乘機逃走。

離皇不知那東西身在何處,正胡亂拍打,突覺周圍土地長高了,迅速形成一道七八尺高的土牆,一條黑色大蛇從土牆上探出頭來,伸尾掃向離皇。離皇扯住蛇尾就要拉扯,蛇身卻纏住了他的雙腳。他抽身躥上土牆,抬頭再看,卻早已不見了厲烈的蹤影。他心中的怒火一下燃燒起來,縱身從土牆上躍下,伸手就要打那黑蛇。黑蛇知道他厲害,蛇頭往地下一探,豁開了一個大洞,急急地溜了進去。

林子裏漆黑如墨,四周寂寂無聲,殘枝敗葉尚在,充斥於林間的殺氣卻沒了蹤影。離皇見核桃不知蹤影,此刻也不知該到哪裏去尋找,像是失去了目標,隻覺四肢中力量盡失,腦中一片空白,雙目翻白,一下子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離皇自己醒了過來,抬眼望去,林子不見了,狂風、野草、陰暗天空下的塔樓也沒有再次出現,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爐火,典雅別致的桌椅和窗邊的一盆蘭花。離皇長舒了一口氣,原來剛才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竟然那樣險惡,驚出他一身冷汗。

紅色的火苗在離皇身邊不遠處的銅爐裏燃燒,溫暖的光落在他身上,他感到非常舒坦。這些天來,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舒服。在這陰暗而迷亂的森林裏怎麽會有這樣的地方?這裏難道不是隻有瘋狂的狼群和冰冷的夜嗎?想起前事,離皇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暗道:“這裏難道是穆老頭兒的小屋?”

他轉動眼珠,看著周遭的一切。他躺著的地方是一個黑色的木質躺椅,前麵是燃燒的爐火,旁邊的牆壁上開著一扇不大的小圓窗,現在窗戶緊閉,外麵漆黑一片,那盆蘭花靜靜地開放,香氣幽幽,就算有炭火在燃燒,仍然聞得到。

厚實的熊皮蓋在離皇身上,讓他感到十分溫暖。這裏真好啊,離皇很想知道是誰做的這一切,是那天晚上遇到的穆老頭兒嗎?

他伸手要掀開熊皮,一陣刺痛從手腕處傳來。他的手竟然被固定在了躺椅上!不隻如此,他的雙腳也被固定住了。他不知道手上扣了什麽東西,但他每動一下,都伴隨著鑽心的刺痛。他忍著痛,劇烈地晃動四肢,想把手和腳從枷鎖中掙脫,卻無濟於事,隻有躺椅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他在那裏晃了半天,手腳沒有一點兒活動的跡象,他便不再掙紮了。穆老頭兒知道他掙紮不開,所以才放心地把他放在這兒。可穆老頭兒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他救了他,卻又把他困在這裏。想到這兒,離皇心中對穆老頭兒剛生出的一點好感又**然無存了。

他看著屋頂,木質的房頂上有些蛛網,幾截不知從哪裏伸出來的枝條延伸到了屋脊下方。離皇看著那些樹枝,有些好奇,這些樹枝是怎麽伸到屋裏來的?這屋子又是如何建的?他想看看這些野蠻的枝條是從哪裏伸進來的,卻看見一雙明亮的大眼正看著他。

離皇吃了一驚,仔細一看卻不禁失笑。原來是一隻一尺來高的小猴蹲坐在房梁上,瞪著一雙烏玉般的大眼看著他。它不知道在那裏看了離皇多久,居然也沒有發出聲響。

離皇想,興許是外麵太冷了,它才爬進來取暖的。離皇朝它眨了眨眼睛,要把它招下來。那小猴卻是滿眼驚恐,倏地消失不見了。

看著它在房梁上消失,離皇發了一會兒呆,便閉上了眼睛。這樣的時光難得,在爐火邊睡上一覺吧。

他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就聽見一陣“咚咚”的響聲從下麵傳來。離皇睜開眼,皺了皺眉。是腳步聲,有人上來了,是穆老頭兒嗎?

腳步聲從離皇的身後傳來,此時離他尚遠,離皇急切地想知道來者是誰,苦於手腳被縛,隻能耐心等待。

片刻,那人從離皇的身側走過,一身綠衣,纖白素手,提著一盞紅燈籠。離皇一陣訝異。這盞紅燈籠好生麵熟,還有這身水綠的衣衫,不正是那晚給自己小辣椒的姑娘嗎?

姑娘走到桌子前,將燈籠放在桌上,把右手邊的一個陶壺拿起來,又從桌上拿了隻茶杯,從陶壺中倒出一些黑色的**,輕啟秀口嚐了嚐,似是感覺溫度正合適,便轉過身來。

就是她,不會錯。那晚隻是匆匆一麵,此刻在熹微的光芒裏,隻見她姿容俱俏,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她走到離皇身前,見離皇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麵露喜色地問:“你醒了?”

離皇點了點頭:“這裏是哪裏?我怎麽會在這裏?”

“這裏是蒼穆先生的家啊,我早晨出去的時候發現你倒在不遠處的小河邊,便把你帶了回來。至於你怎麽會在那裏,我哪裏知道?”

小河邊?自己怎麽一點兒記憶也沒有?他隻記得那晚在林子裏見到的瘋狂狼群,漆黑冰冷的鐵鏈,還有就是最後失去記憶前的痛感,之後的事情他全都忘記了。

“是你把我弄這裏來的?”離皇好奇,她這樣瘦弱的身子怎麽搬得動自己。

“嘻嘻,你覺得我搬得動你嗎?”少女俏皮地一笑,隨即又不無關心地道,“發現你的時候你這家夥還很聽話呢,隻是問什麽也不知道回答。我本來是不想搭理你的,因為你怎麽看也不像一個好人。”

“好人?”離皇在心裏嘀咕了一下,他倒想不出自己算不算好人。看著少女紅潤的笑臉,他奇怪地問道:“那你是怎麽把我弄到這兒來的?”

“誰會把你帶過來,是你這家夥厚著臉皮跟著人家。趕你走你也不走,一直跟到這地方,還賴在這裏了。”

“真的嗎?”離皇略顯尷尬地道,“麻煩你了。”

“知道就好,感覺過意不去的話就趕快把藥喝了吧。”

“藥?”離皇愣了一下,看著少女手裏拿著的瓷杯,“就是這個?”

少女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將杯子遞到了離皇麵前。離皇猛地把頭扭開:“這……這是什麽味兒?好難聞。”

少女嘻嘻一笑,伸出白皙的手指捏住了離皇的鼻子。離皇剛要開口喘氣,少女已經把整杯湯藥灌進了他的嘴。離皇感到一股惡臭衝進自己的喉嚨,順著食道一路下行,直衝進自己的肚腹。

“好臭啊!”離皇大叫,雙眼竟然已經泛起了淚花。少女把瓷杯放下,笑道:“不臭怎麽能治好你的病。你就安心在這兒躺著吧,不出十日,保你痊愈。”

離皇劇烈地咳嗽起來,幾乎哽咽道:“你給我喝的是什麽?好難喝啊!為什麽要喝它?”

少女佯怒道:“誰讓你全身是傷地跑到我這裏來,既然來了,自然會把你的傷治好,你還不領情了。”

離皇痛苦地看著她,很是無奈:“可是這東西好難喝,你給我喝的到底是什麽?”

“藥啊!”少女瞪著一雙秀目看著他,“以前它們受了傷,我看穆先生都是給它們吃這藥的,對你應該也有效吧。”

“它、它們是誰?”離皇實在不知道還有誰會跟自己一樣倒黴。

“我們家的小猴啊,還有它的朋友。”少女得意道。

給猴子吃的藥,人能吃嗎?離皇真是哭笑不得,隻是一味地在那幹咳。

“好了好了,看你這辛苦的樣子,賞你一個果子吧。”少女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紅豔豔的小果子,看上去像櫻桃。

“吱吱。”

兩聲輕叫從下方傳來。離皇低頭就見剛才那隻小猴在爐前搓著兩隻小爪子取暖,此刻見少女拿出紅色果子,竟伸出小爪子眼巴巴地看著她,甚是可憐。

離皇見狀,連忙對少女道:“這……這可是給我的。”

少女看了離皇一眼,蹲了下去,伸手在猴子腦袋上敲了一下,佯怒道:“你呀,就知道吃。”話雖是這樣說,可還是把那果子放到了猴爪裏。

離皇眼睜睜地看著猴子把果子放進嘴裏大嚼起來。少女轉身看著離皇驚愕的樣子,笑道:“少不了你的。”說著又掏出一個果子塞到了離皇的嘴裏。她提起那盞燈籠,對離皇道:“我先走了,你早點兒休息吧,明天我再來看你。”

離皇對她點了點頭,見她要離開,急忙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紫瞳。”少女沒什麽猶豫,答道。

“噢。”離皇應了聲,“離皇。”

“知道了,我可沒問你。”少女輕笑了一下,轉身下了樓梯。

離皇聽著那輕巧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笑了一下,扭頭看那小猴。它正瞪著自己,一雙爪子伸在爐前取暖,剛才那個果子還未嚼完,尚鼓在它的嘴裏。離皇看著這個小家夥一動不動地蹲在那兒,沒有搭理它,躺在椅子上準備再睡一會兒。

離皇雙眼剛剛合上,就感覺自己身上的熊皮動了動,一個小東西順腿而上。他睜開眼,就見那個小猴爬到自己肚子上,雙腿一伸,四仰八叉地在那兒躺了下來,開始呼呼大睡。離皇又好氣又好笑,又無法驅趕它,隻好閉眼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離皇感覺自己的雙眼突然變得異常疼痛,眼前又是烏雲、狂風和無垠的草原,火爐、躺椅什麽的早已不知去向。離皇艱難地在那狂風中站起來,高大的塔樓就在遠處,朦朦朧朧的。離皇在沼澤一般的草叢裏邁開雙腳,每前進一步都格外艱難。

他將身上的袍子裹緊了,朝著烏雲下的塔樓前進。塔樓在草地上投下了一道巨大的陰影,陰影裏立著一個隨風搖擺的黑色鬥篷。黑色鬥篷下是個怎樣的人?在這樣的大風天裏,他就站在塔樓前麵一動不動,如一把冰冷的劍直沒入地下。

離皇的腳步仍然沉重,逆風而行更是減慢了他的速度。雖是這樣,塔樓的樣貌在他麵前卻也漸漸清晰起來。塔樓是那樣舊,常年經受大風的摧殘,原本堅硬的外表在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細小的孔洞。

眼前的這些是如此真實,離皇都搞不清這是不是在夢裏,如果這不是夢,自己現在又是在哪裏呢?

那塔樓、那鬥篷都在自己麵前晃動著,或許是由於風太大,映到離皇眼中的隻是模糊的影像。離皇急切地想要看清楚它們的樣子,他加快步伐,但在他到達之前,它們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黑色鬥篷那寬大的下擺迎風見長,越變越長,最後竟揚起了漫天的布幔。布幔越變越大,從遠處看,幾乎要遮住那烏雲密布的天空了。布幔圍著塔樓繞了一圈,像個大罩子一樣將塔樓圍住了。此刻在離皇看來,塔樓就像一棵從地裏鑽出來的黑色竹筍。

離皇正驚異於這突然發生的轉變,天上的黑雲突然翻滾起來,洶湧的雲濤似乎蘊藏著極強的力量,一道雪亮的閃電將天空劈開,似弩箭般從雲隙間射下萬道光亮,這光亮照得離皇不得不遮住了自己的雙眼。

那道閃電直劈在黑色布幔上,衝天的大火猛地燃燒起來,火隨風勢,從上往下將布幔燒了個透。沒過一會兒,那樣巨大的黑色布幔就被燒得一點兒也不剩了。火順著布幔燒下來,直燒到先前鬥篷所在的地方,亦將它燒成了灰燼。

布幔被燒完了,塔樓又露出了原來的樣子。離皇一時間搞不清剛才發生了什麽,或許他根本就沒有必要搞清楚。

離皇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塔樓前麵,看著樓下的陰影,那裏已經被燒得隻剩下一堆灰了,完全看不出鬥篷原本的樣子。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離皇有些累了,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此刻,他才注意到腳下的草地早已不見了,變成了堅硬的岩石,一直向前延伸。他摸著地上的石頭,眯起雙眼抬頭看著,那巨大的牆壁就在自己眼前。

離皇仰起頭看著高高的石壁,在狂風中顯出的又是另一番景象。這牆壁其實是塔樓的基牆,是用厚重的石塊堆積起的,將塔樓襯托得異常高大。

天空中的烏雲比先前更加濃厚,看樣子就要被狂風卷下來了。塔樓上麵的部分被天空的黑色浸染,隻見到巨大的石塊堆積而上,卻難以看清具體的樣貌,不過這牆壁傾斜往上,若用雙手攀住,可借力爬上去。此時天陰風寒,這裏麵倒是一個避風的好去處。離皇抬頭朝塔樓上望了望,陰暗的天空下,石壁上似乎有幾個黑黝黝的洞口。

離皇雙手抓住牆壁上的石塊,用力朝上麵爬去。牆壁有些傾斜,要爬上去並不是太難。他爬到了離地麵最近的一個洞口,朝裏麵望了望。裏麵一片漆黑,看似深不可測,不過因為沒有風,要比外麵溫暖許多。

離皇扒著洞口的岩石爬了進去。石洞不過三尺來寬,他進來之後隻是斜躺在那兒,後來想了想,這石洞應該通到塔樓裏麵,便伸手摸了摸石壁,又向裏爬了尺許,隻覺雙手著空,竟直直地掉了下去。下麵是無盡的黑暗,仿佛墜入無底的深淵!

慌亂而驚恐的吼聲劃破了天空,離皇的眼前突然一片明亮,他看到了燃燒的火爐,還有窗前開著的蘭花。

他知道自己又從噩夢中醒了過來。他還看到了正蹲在自己腳邊驚恐地望著自己的紫瞳,還有雙眼圓瞪呆立在那兒的小猴。

見離皇醒來,小猴突然手舞足蹈地上躥下跳起來,樣子十分惶急。紫瞳皺了皺眉頭,瞪了猴子一眼,便不再管它,低下頭忙自己的。她將離皇的褲角挽上去,離皇才發現自己的腳踝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劃痕,皮肉都露了出來。紫瞳此時正拿著藥膏在那裏敷。

“你做噩夢了,剛才一直不老實,手腳都掙出血了。”紫瞳道。

紅色的血從傷口流了出來,滴到了地麵上。那裏有鐵鏈捆縛留下的痕跡,現在鐵鏈已經被拆除了。離皇看著紫瞳擦拭傷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好像是,不過好奇怪,我每次都會做這樣奇怪又恐怖的夢。”

“穆先生說過,人的夢說不準會變成現實的,你小心點兒啊。”紫瞳輕輕一笑,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離皇見她在那裏忙活,突然開口問道:“為什麽用鐵鏈鎖住我,是我做了什麽過分的事嗎?”

紫瞳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抬眼看了看他,眼睛裏並無慌亂或者愧疚,隻是平靜地道:“你昨天從小溪邊跟我回來的時候雖有些呆傻,不過還算聽話,可不知為何,進了屋子裏就像發了狂一樣,四處亂抓,還差點兒傷到我,幸好及時將你製住,才沒出什麽大事,你不會怪我這樣對你吧?”

離皇沒有回答她,隻是喃喃道:“突然發狂,這我可一點兒也回憶不起來了,真是奇怪,為何我忘記了這麽多事情?”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要問你自己,你想想之前遇到了什麽沒有。穆先生說過,這林子怪得很,什麽怪物都有,你不會被什麽妖怪附身了吧?”紫瞳似是在調侃他,臉上似笑非笑。

她這話雖是玩笑,卻讓離皇陷入了深思。那一晚最後的記憶是什麽呢?他閉上眼,努力地想著最近發生的事情,卻發現記憶裏竟然隻剩下那隻抓著核桃的白手骨。不錯,從見到核桃開始,一切都忘記了。那東西肯定不是核桃,而且一定有古怪。

他想著這些疑惑,見小猴在自己的周圍來回跑動,細長的尾巴上似乎掛了個東西,那東西圓圓的,樣子甚是古怪。離皇定睛一看,大吃一驚,這猴子尾巴上扣著的也是一個核桃!隻是這核桃的顏色比厲烈的那個要鮮亮許多,上麵的紋路也不盡相同,但對離皇來說,效果似乎都是一樣的。

他突然覺得喉嚨發幹,熾熱的火在體內燃燒起來。這股火焰帶著不可阻擋的野性在他體內跳動,衝上了他的腦袋,焚毀了他的理智,他如彈簧一般從躺椅上站了起來。

紫瞳被他嚇了一跳,見他目若充血,白牙森森,一下子呆住了,直直地望著他不敢出聲。此時離皇大腦早已一片空白,體內的躁動化成了瘋狂的嘶吼,這吼聲尖利而悠長,像最不會屈服於自然的狼嚎一樣,蘊藏著無盡的力量。這一聲震得屋子上方的樹葉簌簌直響。小猴原本站那兒瞪著離皇,見他這樣,突然“吱吱呀呀”地叫了起來,伸出爪子拉著紫瞳的裙角就要跑。

離皇此刻被一種瘋狂的野性所控製,他的身體似乎也充盈著最原始的力量,力氣變得更大,速度也變得更快。他已見到核桃,怎會讓猴子逃走?他的手扣在紫瞳的手腕上,猛地將紫瞳扯了過來,伸手就要去抓她身後的猴子。

離皇的手猶如鐵爪,指尖幾乎摳進紫瞳的肉裏,疼得她“哎喲”一聲痛叫。離皇哪管她痛不痛,森白的牙齒早已露了出來,張嘴便要咬下去。紫瞳早已被嚇得臉色煞白,慌亂中伸手將藥膏塞到了離皇嘴裏。不知那藥膏裏有些什麽東西,刺激得離皇尖聲長叫,抓住紫瞳的手也鬆開了。

紫瞳乘機跳開,看了看手腕,那裏早已紫了一片。紫瞳暗抽了口涼氣,不知道離皇此刻為何又發狂,但明白他早已失去了理智,不可以常人待之,此刻手邊連個防身的兵器也沒有,實在凶險。抬眼間見爐中炭火裏插著一把撥炭用的鐵鏟,此刻已被燒得通紅,她就伸手抓住木柄,將它抽了出來。雖是如此,她卻不敢真拿這鐵鏟對付離皇,隻是橫在身前,希望離皇能自己退回去。

這怎麽可能呢?現在操控著離皇身體的是一股邪惡的力量,它既已潛入離皇體內,就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當追尋的目標出現的時候,它可不會因為愛惜這平凡的肉體而錯失機會。被這股邪惡力量驅使的離皇早已沒了理智,感知不到疼痛,這種狀態下的他又怎會怕一把鐵鏟?

離皇轉瞬間便彈了過來,直直地立在紫瞳麵前,她手裏的那把鐵鏟根本未起到任何作用便掉在地上。驚訝、恐懼、失落,一齊湧上了紫瞳的心頭,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離皇。

離皇沒有任何猶豫,雙手如鐵鉗般猛地卡住了紫瞳的脖子。在尖利的指甲就要摳入紫瞳肌膚的一刹那,淚水從紫瞳的眼裏流了下來。發狂的離皇見此情景竟愣住了。淚水順著紫瞳的臉頰滴到了離皇的手上,還帶著絲絲溫暖。但這絲絲溫暖並沒將他體內邪惡的火焰熄滅,離皇這次愣神十分短暫,四處衝撞的野性再度占據了離皇的大腦。此時十分凶險,就見房頂上的小猴直直掉了下來,落勢輕巧,穩穩坐在了離皇頭頂。

離皇撒開紫瞳,回手朝腦袋上拍去。小猴極是靈巧,借著兩隻爪子從離皇腦袋上彈了起來,離皇沒能拍著。紫瞳坐在地上,一隻手撐著地,另一隻手捂著胸口幹咳,抬頭看離皇,就見他伸著兩隻手在自己腦袋上不斷亂抓,但無論如何也抓不住小猴。

紫瞳忍著痛跑到窗台拿起了那盆蘭花。離皇此時一門心思要抓小猴子,哪裏注意到紫瞳在做些什麽,被她在後腦勺兒上砸了一下。紫瞳知道如果這一擊不中,自己和小猴都會死在這裏,把全身的力氣都使了出來。離皇晃了晃便倒了下去。看到自己一擊奏效,紫瞳鬆了口氣,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小猴卻不肯罷休,跳到離皇的腦袋上,抓住他的鼻子和耳朵又扯又拽。

紫瞳此時有些著惱,伸手拉住它的尾巴把它拖了下來,喝令道:“別鬧了。”

小猴見她發怒,被嚇住了,直愣愣地站在那兒。紫瞳見它這樣,也不忍再發火,隻是道:“快去把鑰匙拿來。”

小猴聞言,撒開爪子,“嗤嗤”幾下順著樓梯跑了下去,不一會兒便又躥了回來,脖子上掛著一串鑰匙。紫瞳費了好大力氣把離皇搬到了躺椅上,用鐵鏈將他鎖住。

這把躺椅是平時穆先生用來醫治病人的。穆先生在森林中有許多朋友,那些人受了傷便跑來找穆先生醫治,為防止他們亂動,穆先生常將他們固定在這椅子上。昨天離皇不知著了什麽魔,也像今日這般嚇人,紫瞳隻得把他銬在了躺椅上。此刻紫瞳拿著鐵鏈,看著離皇腳踝處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實在不忍下手。

小猴見她愣在那裏,急得叫起來,伸出爪子撓她。紫瞳對它搖了搖頭,站了起來,扭頭看見了掉在地上的那盆蘭花,就把它拿了過來。隻見她皺了皺眉,摘了一朵蘭花扔進爐子裏,脆弱的蘭花瞬間被燒成了灰燼。花已死,餘香尚在,蘭花的香氣在屋裏彌漫開來。紫瞳在離皇身上蓋好毛毯,輕聲道:“這蘭花有催眠安神的功效,希望你早除夢魘,及時醒來,明天我再上來看你。”說完她轉過身去拿起了紅燈籠,又對小猴道:“走吧,他一時半刻醒不來的。”小猴也甚是聽話,隨她下樓去了。這一次離皇睡得極是安穩,再也沒有噩夢襲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睡夢中醒來,扭頭看了看窗外,外麵有些昏暗,也不知是一天中的什麽時候。他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脖子,看了看四周。屋子裏非常安靜,那小猴子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他正在發呆,就聽一聲輕響傳來,紫瞳從門外走了進來,見他坐在那裏,驚奇地道:“現在才醒過來嗎?你這一覺睡得不短。”

離皇回頭看見她,見她提著那個紅燈籠站在門口,並沒有進來的意思,便道:“我睡了多久?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紫瞳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見他沒有什麽異樣,便走進來道:“太陽快下山了。你又睡了一天一夜,身體還有什麽不適嗎?”

離皇活動了一下身子,搖了搖頭道:“沒什麽事了,好多了,還要多謝你呢。”

“這裏是穆先生的房間,他隨時都可能回來的,你不能在這裏待太久。隨我過來吧。”說著,紫瞳將燈籠放到了桌子上,拿了桌上的油燈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