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森林

我來到一片美麗的森林,隻是它正在凋零,

同樣凋零的還有我在人世間傷痕累累的心。

——鄭豔豔

1

鄭豔豔有一個土氣的名字和一張普普通通的臉。她眼睛不大,單眼皮,鼻子也不夠挺,唯一長得漂亮的是她的嘴巴,但是被略顯寬大的臉型拖累了。好在她皮膚白而細膩,所以也算不上難看,隻能說還可以。這樣的女孩走到哪裏都不會引得人們注意,沒有任何特殊的魅力可言。

但鄭豔豔是個例外,出席各種正式場合的她從來都是光彩照人、引人注目。因為她的化妝技術非常好,無論什麽奇形怪狀的人到了她手裏都會綻放出屬於自己的魅力。

鄭豔豔是個資深化妝師,憑著高超的化妝技巧和獨特的穿衣品位贏得了不少人的讚譽。她在圈子裏小有名氣,很多明星都會找她做造型和化妝。多年來,她攢了不少錢,沒有任何背景的她在這個大城市裏算是個成功的典範了。

知道鄭豔豔身世的人,一定都會說一句“這姑娘不容易”。鄭豔豔出生在一個貧困的農村家庭,她的父母為了生兒子,連生了四個女兒,她是最大的那個。在這種家庭裏,老大要承擔很多責任,鄭豔豔也是如此。她五歲的時候就開始替父母照看妹妹,做簡單的家務。放學後也是回家就忙,忙到大家都睡下了才能在昏暗的燈光下寫作業,有時候她甚至要背著年幼的弟弟妹妹去學校上課。她就一直這樣忙忙碌碌,直到離開家。

因為家裏沒有多少錢,她隻讀到了高一,而且還是讀一年、休一年,斷斷續續讀完的。上到高一的時候,她已經十八歲了,可是家裏事情太多,她沒時間讀書,成績不是很好,沒有考上大學的希望,家裏就讓她輟學回家,開始安排她相親。剛滿十八歲的鄭豔豔受不了了,她不想讓自己的人生就這麽結束在這個窮地方——相完親就結婚,結完婚就生子,然後她就要繼續做家務、帶孩子,直到慢慢老去,這是多麽可怕的事情!但是迫於父母的壓力,她還是強忍著一個一個地見,再一個一個地拒絕。等到第五個陌生男人來到家裏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看時,她終於受不了了,一向乖巧聽話的她和父母大吵一架。

“我是你爹,我生了你、養了你,你就得聽我的!”對外老實巴交的父親,對著她的時候卻如此理直氣壯。

鄭豔豔沒有頂嘴,隻是滿臉不服地瞪著父親,然後被打了一頓,晚上甚至沒讓她吃飯。

鄭豔豔不動聲色地受罰,等家人都睡熟了,她偷了家裏兩百塊錢,帶了幾件舊衣服就離開了家。

她用這兩百塊錢買了車票,決定再也不回來了。車緩緩開動時,她興奮得睡不著,一直趴在車窗上往外看。眼前的景色慢慢地陌生起來,她的心情難以形容。

車到站的那一刻,她興奮地跑下車,被大城市的繁華驚呆了。但大城市的住宿費太貴了,她找了最破的招待所,一晚上也要五十塊錢,她隻得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個洗碗的工作,一個月隻有八百塊錢,還好管吃管住。

閑暇時她就坐在店裏看著街邊來來往往的人,看得最多的就是那些打扮時尚的美麗女子。大城市真好啊,這麽多漂亮的東西,隨便走過一個姑娘都那麽好看,各種風格的都有,看得她眼花繚亂。

她想成為這些人中的一員,這種感覺異常強烈。

於是她存了錢,去學了化妝,從最底層幹起。七年過去,她終於站住了腳,成了小有名氣的化妝師。

本來因為她的出走而氣急敗壞的父母在她帶著錢和禮物回來了幾趟之後,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開始向鄰裏誇讚自己的女兒多麽爭氣、多麽優秀,年幼的弟妹也怯生生地看著這個有些陌生的打扮時髦的姐姐。

“大城市,聽起來多厲害啊!”“從那裏回來的姐姐好漂亮,她身上穿的裙子和電視裏那些明星穿的一樣漂亮。”村裏的人對鄭豔豔議論紛紛,她的衣服的料子他們從來沒見過,連摸一下都不敢。

“我的女兒最棒了,全家都是她撐起來的。”她的母親經常穿著鄭豔豔買的高檔衣服,對著鄰居大聲炫耀。鄭豔豔開心極了。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刻。從小到大,她從來沒得到過父母半句誇獎,她做得再多,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

我現在是一個多麽幸福的人啊,鄭豔豔想。

她越發對家裏人好,攢回來的錢幾乎全花在了家裏。沒幾年,家裏蓋了新樓房,大妹、二妹陸續出嫁,都帶了不少嫁妝;三妹和小弟讀書差,花錢找人送進了重點初中,為未來打好基礎。鄭豔豔家成了村裏過得最好的人家。

每次鄭豔豔回家,家人都跑到村口去接她,連出嫁的大妹、二妹都會來,一家人熱熱鬧鬧地把她迎下車,手拉手回家,圍著桌子吃飯,桌上全是她愛吃的菜。小妹、小弟也愛親近她,這一切是多麽幸福啊!

但是,突然有一天,她回不去了。三妹年紀到了,家裏托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男孩家裏條件不錯,長得也不錯,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他在外地上過大學,回來做老師。兩家人約在女方家裏吃飯,結果男孩進門就看上了鄭豔豔,盡管鄭豔豔比他大四歲。

這也難怪,從小在農村長大的三妹當然比不上早早就去城市發展還學會了化妝打扮的大姐,盡管那天鄭豔豔隻是化了個淡妝,穿了一條普通的連衣裙。男孩對鄭豔豔一見鍾情,開始追鄭豔豔,並請求父母來給鄭豔豔提親。鄭豔豔的父母本來還想答應,結果三妹又哭又鬧,還鬧起了絕食,父母隻得委婉拒絕了。鄭豔豔覺得自己很無辜,她隻是站在旁邊聽他們聊天兒,卻被父母勸回了城裏,因為三妹看到她就會哭。

回到城裏,她很快交了一個男朋友,希望以此擺脫對三妹的影響,但這是徒勞,三妹很喜歡那個男孩,無法接受自己被拒絕的事實,並怪到了鄭豔豔頭上,覺得是她破壞了自己的幸福。鄭豔豔百口莫辯,隻好暫時不回家,想等三妹的火氣消了再說,然而三妹的火氣一直下不去,導致父母接鄭豔豔的電話時都得背著三妹。

剛開始她還打電話回去問三妹怎麽樣,父母總是敷衍她,說還不行,等好一點兒了就讓她回來,但是一年多過去了,三妹的情緒還沒好,鄭豔豔慢慢地也不愛回家了。

她隻是默默地定期打錢給家裏,定期給父母打電話,聽父母說想念她的話。

“媽真想你……”在電話裏,母親總是這麽說,鄭豔豔明白母親愛她,正是因為這種愛,她才一直無私地照看家裏。

2

這天她接了一場模特秀的化妝,從早上五點一直忙到了下午兩點,她累得攤在椅子上不願意起來。這時,她看到化妝台上放著一個花瓶,花瓶裏插著幾朵薔薇花,盈綠的葉子上幾朵花靜靜地開著,她的心情瞬間變得美好了。

她俯身聞了聞。可隨即就感覺臉上一陣奇癢。

“鄭露姐,你怎麽了?”看著手持腮紅刷卻表情扭曲的鄭豔豔,小模特詫異地問道。鄭豔豔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就改名鄭露,大家都這麽叫她,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字。

自從那天聞了那朵薔薇花,她身上就開始起大片的紅斑,紅斑裏帶著小水皰,奇癢無比,一抓就破,膿水流到哪裏,哪裏就會起大片的小水皰。紅斑越長越多,鄭豔豔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她本想去醫院看看,但是家裏打來電話說弟弟要上重點班,需要錢。她咬咬牙,把剛拿到手裏的錢先寄給了家裏,自己則去藥店買藥膏擦。

但是紅斑並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厲害了,剛開始隻是後背有,現在已經發展到了前胸和肚子,連大腿上都是。她不得不穿高領衣服遮擋這些紅斑,然而紅斑越長越多,越來越癢,甚至影響到了她的工作。她給模特畫眼線的時候,身上鑽心地癢,手一抖,眼線就畫歪了,如此反複幾次,活動主辦方就不太高興,他們是看中鄭豔豔化妝技術才叫她來的,結果現在她一直出問題,活動時間眼看就要到了。

鄭豔豔沒辦法,她全身都癢得難受,活動卻不能耽誤。她忙給自己的朋友打了電話,朋友打車過來救了場,她在旁邊才鬆了一口氣。她想等活動結束和朋友一起走,請她吃個飯,就站在旁邊等著,結果身邊的一個小助理指著她驚呼道:“鄭露姐,你的臉!”

幾乎是在同時,鄭露感覺自己臉上鑽心地癢,那種癢簡直無法忍受,像幾千隻螞蟻在她皮膚下麵爬一樣,她下意識轉頭看了一下鏡子,發現臉上已經布滿了紅斑和小水皰。她捂著臉尖叫起來,倉皇逃出了會場。

醫院裏,男友朱雲謙陪著她坐著,她戴著大大的口罩,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一直在哭。

朱雲謙摟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怕什麽,我又不會嫌棄你,醫生一定能把你治好的。大不了治好之前不出門了,隻有我能看到,沒事的。”兩人已經同居了一段時間,朱雲謙還算是一個體貼的男朋友,這次表現得也不錯,除了帶她來醫院,還主動包攬了所有的家務,外帶陪她談心。

“沒什麽事,是過敏。”醫生仔細查看了她身上的紅斑,“但是你這種過敏不太好治。”

“沒關係,多少錢都行。”朱雲謙說道,鄭豔豔沒說話,因為她沒錢,她的錢都寄給家裏了,就留了點兒生活費和房租。

醫生開了藥方,讓鄭豔豔拿著卡去補錢取藥,鄭豔豔問:“補多少錢?”

“三百。”醫生說。

鄭豔豔鬆了一口氣,拿著卡出去了。

回家之後,鄭豔豔擦了醫生開的藥膏,癢感似乎有所緩解,她鬆了一口氣,躺下準備睡覺,朱雲謙還在看電視,她問朱雲謙:“你怎麽還不來睡?”

“你先睡吧,我馬上來。”朱雲謙像往常一樣說道。

鄭豔豔聽完後就躺下睡了,半夜她起來上廁所,看到電視已經關了,但是朱雲謙沒有上床,而是躺在了沙發上,連被子都沒有蓋。是看電視看累了,就在沙發上睡著了吧,鄭豔豔想。

客廳裏隻插著一盞小夜燈,防止晚上上廁所摔倒。燈光很昏暗,借著昏暗的燈光,鄭豔豔仔細地端詳男友的臉,朱雲謙長得不錯,濃眉大眼,五官端正,個子也高,走到哪裏都算得上出眾,而且為人處世很周道。她當初答應朱雲謙的追求是因為三妹的事情,但是慢慢地也和朱雲謙處出了感情,這次她生病,朱雲謙的不離不棄也讓她很是感動,她決定以後好好對他。

鄭豔豔轉身拿了一床被子想給朱雲謙蓋上,沒想到被子碰到朱雲謙身體的一瞬間,他突然彈跳了起來,大喊一聲:“別碰我!”

鄭豔豔嚇了一跳,以為朱雲謙做噩夢了,但下一瞬她就明白了,朱雲謙是怕被傳染!

看到鄭豔豔的臉色瞬變,朱雲謙也慌了,他忙解釋道:“不是,我剛才是做夢了,有點兒迷糊。”然而他的解釋並不能打消鄭豔豔的疑慮,她剛想說些什麽,那種難忍的奇癢又開始了,她尖叫一聲,跑到衛生間。

紅斑和水皰更嚴重了,已經遍布她的全身,連指甲縫裏都是細細的小水皰。奇癢裏混雜著疼痛感,一陣一陣襲來,鄭豔豔痛苦地抓撓,小水皰很快被撓破了,滲出了血,她的身上更加可怕。她尖叫著衝出了衛生間,舉著沾滿血漬雙手向男友求助。

“雲謙,雲謙,幫幫我!”她痛苦地叫喊著。

朱雲謙聽到她的呼叫立刻起身,卻看到滿身是血、驚恐萬分的怪物。朱雲謙倒吸一口冷氣,不斷倒退,害怕鄭豔豔靠近。無助的鄭豔豔向朱雲謙靠過來,哭喊著他的名字,朱雲謙趕緊拿出手機打了120,然後推門跑了。

他走了?!鄭豔豔憤怒極了,她本來想追出去把這個膽小的男人拉回來,讓他帶自己去醫院,但緊接著她的憤怒就被身上的奇癢壓了過去,她繼續痛苦地抓撓著身體,麵對這些惱人的小水皰,鄭豔豔無能為力,隻能等待著救護車的到來。

朱雲謙從此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鄭豔豔的視線裏,他消失得很徹底,就像從來沒出現過。

3

鄭豔豔坐在鏡子前,全身上下都包著紗布,因為忍不住癢,她抓破了自己身上很多處,破潰處很快就感染了。醫院不得不讓她住院,以免病情惡化。但是她的皮膚過敏很奇怪,治好了又會馬上複發,來來回回,反反複複,醫院隻能想辦法先抑製住病情的惡化,再考慮如何治愈。

鄭豔豔在醫院待了一個星期,身上終於不癢了,被撓破的地方結了痂,雖然比之前的小水皰好一些,但還是很可怕,乍一看像一嚴重的燒傷病人。

“不好意思,我現在在醫院,活動可能接不了了,等我出院可以嗎?抱歉。”鄭豔豔再次拒絕了一個客戶,心裏滴著血,那都是錢啊!

“17床,補交一下住院費,你預交的用完了。”鄭豔豔躺在**,正覺得自己生活要絕望的時候,護士通知她去繳費,然而她的錢包裏一分錢都沒有了,連這個禮拜的住院費都是找同事們借的,她已經不好意思開口了。

她拿起手機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媽,我住院了,你給我打點兒錢吧。”

然而母親連她什麽病都沒有問,反而說道:“我還說呢,你怎麽就打了那麽一點兒錢就沒下文了,那這麽著吧,下個月的錢就先不要給我們了,好好養病吧。”

說完就掛了電話,快到讓她沒時間說出下一句話。

她又給自己的妹妹們一一打了電話,然而她們的行為都出奇的一致,是隻關心她的病情,卻不接借錢的話茬兒。她又給朱雲謙打電話,朱雲謙的手機號變成了空號,這個相識不久的男人徹底消失了,他這樣做徹底傷了鄭豔豔的心,但更讓鄭豔豔傷心的是家人的態度,她病了,家人卻一分錢都不肯拿出來。

沒有錢交住院費,她隻能申請出院,但她的病情根本還沒抑製住,現在出院等於前功盡棄,好心的醫生和護士給她捐了點兒錢,她好歹又治了兩天,最終還是出院了。

這幾年,她把所有的錢都寄回了家裏,為的就是聽母親一句誇獎,然而現在她需要錢的時候,母親卻一分錢都不給她。她的存折和銀行卡裏全都是空的,幸好剛剛交了三個月的房租,不然連住都是問題。

在家待了兩天,冰箱裏的東西都吃完了,連飲水機都空了,她身上一點兒錢都沒有,身上的痂皮一動就又癢又疼,她要崩潰了。她覺得無法照顧自己,於是打電話給同事,好說歹說借了一點兒錢,買了車票回家。

回家吧,隻要回家就好了,不管是書上還是電影上,家都是溫暖的避風港。在失敗時、受傷時、受到挫折時,他們隻要回家就一定能夠重整旗鼓,從頭再來。抱著這樣的想法,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坐上了回家的大巴。

八個小時的顛簸後,她終於到家了,遠遠地,她看到母親正在院子裏晾衣服,這畫麵很溫暖,這才是家的感覺,是她永遠的避風港灣。鄭豔豔想著,心裏暖洋洋的。

她鼻子一酸,快走了幾步,想早點兒過去抱抱母親。結果母親抬頭一看,第一反應竟然是驚恐的眼神地轉身跑回了屋裏。

“老大回來了,豔豔回來啦!”母親喊叫起來,她的嗓門兒聽起來很尖,有點兒失聲。鄭豔豔聽得出來,這是母親緊張害怕的表現。她愣住了,不知道母親在害怕什麽,是怕自己嗎?父親和小弟從屋裏了跑出來,三個人站在門口緊張地看著她。

“豔豔啊,你怎麽回來了啊?”母親親熱地問道,但鄭豔豔注意到了她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一步,父親和小弟也在強顏歡笑,站的位置還不如母親靠前,全都縮在後麵。

鄭豔豔像被涼水從頭潑到腳,一陣冰冷,瞬間明白了家人在怕什麽。

“媽,我不是說了,我這是過敏,不傳染嗎?”她有些絕望地說道。

“我知道啊,我也沒說會傳染啊!”母親緊張得臉都哆嗦了。

鄭豔豔不說話了,她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們,不管醫院的診斷書上寫了什麽,他們早已經認定她會把病傳染給他們。

晚上,鄭豔豔住的是村裏的招待所,父親說家裏亂,沒有她睡覺的地方,完全忘記了那棟二層小樓房是鄭豔豔出錢蓋的,房間足有八九個,還沒算客廳。鄭豔豔沒有拆穿父親的謊言,而是一言不發地跟著父親來到了村裏的招待所。

“先委屈一晚上,我和你媽收拾收拾。”父親說話的時候,離她有兩米遠。

鄭豔豔在破舊的招待所睜著眼睛躺了一夜,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她就起身離開了。來的時候一個人來,走的時候還是她一個人走,連送的人都沒有。

回到那個熟悉的城市,她鼻子一酸,這個城市多美啊,在她的家都不肯接納她的時候,它接納了她,不是嗎?她可以一個人在這個城市活下來,過去的七年不都是這樣的嗎?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不是這樣的,她的病直接導致她接不到活動,沒人願意讓她碰自己的臉,沒有活動就沒有錢,她就沒有辦法繼續治療,同事的錢也還不上,她簡直要瘋了。

都怪那朵薔薇花。

誰讓她去聞那朵花?雖然得了病很難受,但更讓人難受的是,原來自己這麽多年如此拚命努力,卻根本沒有一個人把她放在心上。

她走了幾步,看著遠處高聳入雲的電視塔,突然想起一件事。今天好像是她的生日,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記得,她一個電話、一條短信都沒有接到。人活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麽意思?

回家的路上,她經過一家花店,裏麵有個眉目清秀的小哥在裏麵整理花束,她推門進去,低著頭,不敢看店員的眼神。

“給我一束薔薇花,你有多少,我要多少。”鄭豔豔的聲音冷冰冰的,她想,既然他們都害怕我身上的皮膚病,我幹脆就弄得更難看,死纏著他們不放,要死大家一起死。

但這念頭隻是轉瞬間的事,說完她就後悔了,她身上也沒有多少錢,這些錢也是找同事借來的,她真的已經山窮水盡了,就算自殺,估計也要選擇跳樓這種經濟實惠的方式。

“妹妹,你身上已經過敏了,就不要再買花回家了,有的人也對花粉過敏,你得注意,免得再加重病情。”小哥沒有絲毫驚愕,很體貼地建議道。

麵對這個陌生人的善意,她心裏變得暖和一些。

“你能借我點兒錢嗎?”這句話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嚇到了。

4

鄭豔豔躺在醫院裏,身上的潰爛正在逐漸好轉,旁邊坐著那位花店的小哥,正在幫她削蘋果。鄭豔豔自己都沒想到,她一句話,對方竟然真的把她送進了醫院,還墊付了一部分醫藥費。

“等我攢錢了,一定馬上還給你。”她對小哥說道。

“沒事。”小哥笑著回答道,“這事等你好了再說,現在安心養病吧。”

“你,你為什麽幫我?”鄭豔豔很驚訝,在職場上奔波了這些年,她不相信有什麽陌生人的關心,每個人的靠近都是有目的的。

“因為我……”小哥有點兒難以啟齒,“我……”

鄭豔豔很奇怪,做好事有什麽不能說的?看到他憋紅了臉,鄭豔豔隻得作罷。

“等你好了再說吧。”小哥吞吞吐吐,幾次都沒說出口,最後用了“拖”字決。

鄭豔豔住院這幾天,小哥每天都來陪她,還幫她擦藥換繃帶。周圍病床的病友都誇鄭豔豔的男朋友體貼,鄭豔豔臉紅了,他叫什麽她都不知道,又怎麽可能是自己的男朋友呢?但是小哥還是堅持一天一天來,履行著並不屬於自己的職責。鄭豔豔剛開始還奇怪,後來從小哥一看她就有點兒羞澀的表現中,她明白了什麽,但她沒有說出口,而是默默地放在心裏。

鄭豔豔終於出院了,身上一點兒疤痕都沒有留下,恢複得很好。她請花店小哥來家裏吃飯,並親手做了菜給他。

鄭豔豔是個非常節儉但又很喜歡裝飾品的人,她的房間裏有很多自己做的布偶,窗簾桌布也是自己買布做的。窗簾是淺藍色格子布,和桌布是一套;書櫃是撿來的硬木板和包裝紙糊成的,白色底上有藍色的小花,看起來清新可愛。她家雖然隻有簡單的幾件家具,但幹淨清新,讓人感覺很舒服。

鄭豔豔做了很多菜,她很擅長烹飪,桌子上也全是她的拿手菜,還放了一瓶香檳,鄭豔豔斟了滿滿兩杯。

“全世界隻有你一個人肯幫我,這個人情我記住了。”她說完把香檳全都喝了。

花店小哥臉都紅了,他躊躇了一陣,才開口說話,聲音低得像蚊子一樣:“其實……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你可能不知道,你每次經過花店的時候,我都偷偷地看你。”

“什麽?”鄭豔豔驚叫出了聲。

“我,我喜歡你……”小哥聲音大了點兒。

“什麽?我沒聽到。”這次鄭豔豔的驚訝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帶著羞澀的微笑,花店小哥像受了鼓舞一般,喊道:“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

鄭豔豔當然願意,在本以為自己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有人無私地幫助她,溫暖她已經冰冷的心,現在這個人就在眼前,而且還說喜歡自己,所有人都會覺得那是上帝的恩賜。

很快,鄭豔豔就得知了一個情況。

花店小哥全名叫章磊,家裏非常窮,也許是因為清苦的生活給他留下了很深的陰影,所以他現在極其強烈地追求富足的生活。他之前交了一個很有錢的女朋友,但是不久後就分手了。在此之前他也追求過其他的女生,全都是很有錢的。鄭豔豔就住這附近,經常從花店路過,他自然知道鄭豔豔平時的消費水平。

這個情況讓鄭豔豔心灰意懶。原來從天而降的不是幸福,而是早有預謀的醜惡嘴臉。

鄭豔豔憤怒了,她直接和章磊分手,然後搬家,徹底地消失。人是可以走,心卻留下了。章磊的溫柔體貼是朱雲謙不能比的,而這次鄭豔豔也付出了真心,畢竟她始終認為章磊是真的喜歡她。

這天,鄭豔豔一個人回到家,看著空****的房間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她懶得做飯,就喝了點兒牛奶直接躺下睡覺了。

很快,她進入了夢鄉。

她夢到了一片粉紅色的森林,確切地說是一片開滿了薔薇花的森林。她站在森林中央被粉紅色的花包圍,周圍全都是甜膩的花粉氣息。她猛地驚醒,發現自己身上又起了熟悉的紅斑。

煩人的皮膚病又來了。

鄭豔豔成了醫院的常客,以至於那個姓趙的皮膚科醫生每次看到她都會招呼一聲:“又來啦,最近不忙嗎?”

病時好時壞倒不是最要緊的,隻要不影響她的工作,都可以慢慢治療,但是她的夢越來越恐怖。那片看起來美麗又詭異的薔薇森林慢慢變得可怕,甜膩的香氣慢慢消散,薔薇開始凋零,花瓣飄落在泥土裏,而在它們凋零的同時,她身上的紅斑便會複發,在刺癢中驚醒。

治療反反複複,又沒有什麽大的問題,趙醫生也很費解,他找了一個專攻皮膚病的朋友幫鄭豔豔看了看,開了一些藥。鄭豔豔很感激趙醫生,包了一個大紅包跟他道謝,但是趙醫生沒有收紅包,反而握住鄭豔豔的手。

“與其給錢謝我,不如做我女朋友。”沒想到,平時古板的趙醫生說起情話來竟然那麽動人。

現在鄭豔豔對別人的關心和溫暖照單全收,不管他有什麽樣目的,因為她需要。

之後很久,鄭豔豔的皮膚病都沒有犯過,和趙醫生的感情也越來越好。

趙醫生一個同事結婚,她來幫忙化妝,很久不接新娘妝的她做得非常用心。化完妝的新娘簡直脫胎換骨,所有人都很滿意,就在最後的時候出了點兒意外。

婚禮結束時,趙醫生在她耳邊輕聲誇獎道:“你做得真好。”

一陣甜蜜混雜著成就感的味道從她心底蔓延開來,她轉頭在趙醫生臉上親了一口,四周瞬間安靜了,新娘用一種詫異的目光看著他們。趙醫生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一把推開她:“你別這樣,又不是很熟。”

現在的趙醫生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難道又和之前的幾個一樣?

鄭豔豔有點兒懵,緊接著她被人拖出了婚禮現場,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5

深夜,她又覺得癢,起身去衛生間,發現很久沒複發的紅斑又複發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重。但是她好像已經習慣了紅斑的突然到來,隻要不蔓延到臉上,她都能吃點兒藥,堅持著去工作。

因為不再往家裏寄錢,她的收入完全可以支撐她看病,但是她覺得很寂寞。以前她覺得自己是風箏,不管走到哪裏都能順著線回到地上;現在她覺她自己是浮萍,水流到哪裏,她就漂到哪裏,她沒得選,因為她沒有根,沒有家。

客廳的時鍾指向一點,她睡不著,也害怕再做那個薔薇森林的夢。她起身想喝口飲料,打開冰箱,發現什麽都沒有,橫豎也睡不著,幹脆就出去轉轉吧。

她穿上衣服,戴上口罩,下了樓。

深夜的小區裏靜悄悄的,白天生機勃勃的樹木花草都隱藏在黑暗裏,隨著偶爾吹來的夜風擺動幾下,看起來有點兒嚇人。兩旁的路燈在幽幽地亮著,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靜得可怕,但鄭豔豔反而喜歡這樣的安靜。

沒有人,沒有聲音,什麽都沒有,也不會有拋棄,不會有背叛……

她走到了街道上的24小時便利店裏買飲料,一個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他是個二十歲上下的男人,說是男人有點兒不貼切,因為雖然他穿著一件白大褂,但長著一張充滿少年氣息的臉。他個子不算太高,大概175cm,有點兒瘦,皮膚很白,五官精致,眼睛很漂亮。

他正拿著一個三明治的盒子看日期,想來一定是個很心細的人。鄭豔豔認識的男人買東西從來都不看日期,隻會往購物筐裏扔。

她拿了要買的飲料去付款,在她付完錢準備離開的時候,那男人突然說了一句話:“想停止你的噩夢嗎?”

鄭豔豔猛地回過頭看著他,他的眼睛裏有一絲狡黠,嘴角帶有笑意。她半晌才說道:“你怎麽知道我做噩夢?”這件事她跟任何人都沒有提過,他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你長了一張做噩夢的臉啊。”男人說完遞給她一張名片,“有時間可以找我聊聊,第一次來是免費的。”說完就離開了,鄭豔豔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這是個算命的嗎?她本想把名片丟進垃圾桶,但又想,反正也不要錢,去看看也無妨。

對於鄭豔豔的到來,萬東陽絲毫不覺得意外,他早就做好了準備,一直在等著她。

“跟我說說你的夢。”這是萬東陽萬年不改的一句開場白。

鄭豔豔喝了一口咖啡,香濃的味道讓她充滿疑問的心情平靜了一些,身上也沒那麽癢了。反正對方也是陌生人,說就說吧,就當是發泄。

“我夢到我在一片空地裏走著,很快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順著香味走,路就越來越黑暗。路的盡頭有一片森林,遠遠看去是粉紅色的,香氣彌漫,看起來非常美……再走近一點兒,我看到一片薔薇花森林,但奇怪的是我隻能看到眼前的一部分,其他的都藏在黑暗中。我慢慢地走過去,就在我靠近的瞬間,那些薔薇花凋零了,粉色的花瓣紛紛揚揚落在我腳下,然後迅速枯萎,變成了泥土一般的黑紅色。隨著它們的腐敗,我的身體也發生了變化,出現大片的紅斑,然後我奇癢難忍,就醒了。”

鄭豔豔挽起袖子給萬東陽看,萬東陽倒是沒什麽反應,但也很感興趣地看了一會兒。

“你夢裏的天空什麽樣的?”萬東陽問。

鄭豔豔陷入沉思,想了很久,搖了搖頭:“我從來沒抬頭看天空,一直在那片森林裏。”

“那片森林給你的感覺是什麽?”萬東陽繼續問。

“很美。但是讓人感到害怕。”鄭豔豔說,“每次薔薇出現的時候,我的皮膚病就會發作,非常痛苦,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

“每次薔薇出現都是什麽時候?”萬東陽緊接著又問。

“都是在……我被命運拋棄的時候……”鄭豔豔有些哽咽地說,前陣子發生的事曆曆在目。但很快她想起了一件事,她和章磊分開後,夢中才開始出現薔薇森林,那次章磊並沒有拋棄她,隻不過她覺得自己被背叛了、被欺騙了。

“雖然你看起來很獨立,但骨子裏還是很依賴別人,你渴望人和人之間的緊密聯係,卻接受不了一點兒背叛,你渴望愛,卻總是懷疑別人的愛,所以你覺得被人愛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萬東陽盯著鄭豔豔的眼睛分析道,眼神裏充滿自信,讓人不得不信服他的話。

鄭豔豔沒說話,默認了。

“你覺得我身上的紅斑跟心理有關係嗎?”鄭豔豔問出了她一直非常困惑的事情。

萬東陽皺著眉頭看著她身上的紅斑,半天才說道:“你這應該是過敏,跟心理有什麽關係?”

“可是每次我被人拋棄的時候都會更加嚴重,即使痊愈了也還是會複發。”鄭豔豔委屈地說道。

“有時候你應該想一下是不是自己拋棄了別人。”萬東陽眼神淩厲。

“你知道我發生的事?你理解那種感受嗎?”鄭豔豔幾乎是哭喊著說道。

“你果然是那種被說中潛在想法就會失去冷靜的人。”萬東陽的情緒並未有絲毫變化,“其實大部分人都是這樣,我剛開始還以為你很會克製。剛才隻是我的試探,可能有點兒過分。不過你不能因為現實世界中不被人喜歡,總是孤身一人,就幻想老天爺格外在意你,這對你的心理影響是很大的。夢裏的天空是你對真實世界的映射,你卻從來沒有抬頭看過,這就說明你不敢麵對很多事情的真相,寧可自己欺騙自己。”

“胡說八道,你根本就是在胡說!”鄭豔豔憤怒道,自己來到這個陌生地方,竟然隻聽到一些胡言亂語。

“好吧,其實我是在胡說。”萬東陽笑著回答。

鄭豔豔瞪他一眼,可沒打算原諒他,站起身就要走,萬東陽沒留她,笑道:“你隻聽自己想聽的,隻看自己想看的,事實是什麽其實不太重要,有時候你應該看清楚真正的現實世界是什麽樣的。”

鄭豔豔沒聽懂,她覺得也不需要聽懂,果斷拿包走人。

蕭婉揚端著咖啡走進來,正和她撞個正著,手裏的盤子沒拿穩,就摔在地上,杯子和托盤摔得粉碎,咖啡也灑了一地。鄭豔豔隨手從包裏抽出兩百塊錢丟在沙發上,開門走了。

蕭婉揚窩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生氣地大叫:“什麽情況?!”

“她是那種無論在哪裏地位都不高的人,所以一旦有了錢和勢,就會出現兩種情況:一種是不管得到多少,依舊覺得不滿足;還有一種就是非常在意自己的地位和錢,一點兒都不能失去,失去就會瘋狂。她屬於第二種,必須通過外界的認可和追捧才能獲得價值,所以患得患失,有個什麽變動就受不了。”萬東陽認真地分析道。

“那你能幫她嗎?”蕭婉揚在沙發上坐下,依然在關心鄭豔豔,因為她發現對方的化妝技術真的很一流。

“那要看她想不想讓我幫,有些人是會自救的,而有些人隻看她想看到的東西,完全不顧事實,這叫狹隘。”萬東陽喝了一口茶,無奈地說道。

這番話讓蕭婉揚陷入沉默,她想起了那條藏起來的項鏈,心裏突然一陣忐忑,她在萬東陽的心裏是不是也是那種人?萬東陽該不該回憶起過去這種事本來就不應該由她來決定,而應該由他自己決定才對。

“婉揚,你在想什麽?”萬東陽看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出神,關心地問道。

“你怎麽了?”萬東陽撫摩著她的背,語氣溫柔地問。

蕭婉揚哭著不說話,把他抱得更緊了。

“我都臉紅了……”萬東陽有點兒害羞,但是蕭婉揚不鬆手,他也就不再說話,任由她靜靜地抱著。

6

鄭豔豔給趙醫生打電話,對方關機,她來到趙醫生所在的醫院,想找他拿點兒藥,卻發現趙醫生的同事們都對她怪怪的。本來婚禮上大家聊得很好,有幾個未婚的女醫生還想請鄭豔豔在她們結婚時幫著化妝,現在卻突然變了。

“你來啦,我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有個護士陰陽怪氣地笑道,鄭豔豔很奇怪,因為一路走過來,這麽跟她打招呼的人不止一個。

她來到趙醫生的辦公室,他正好在,但辦公室裏還有另一個女人,也穿著白大褂,身材高挑,戴著口罩,看不出長什麽樣,隻能看到她露在外麵的眼睛,她的眉眼簡直就是整容醫院拿來做模板的典型,而且絕對是素顏無修飾,跟鄭豔豔這種化妝出來的完全不一樣。擁有這麽一雙眼睛,就算其他的五官平平,也絕對算得上美女。

看到鄭豔豔進來,趙醫生很尷尬地低頭咳嗽了一聲,那女人轉過頭來看著她。

“原來是你啊。”她笑著說,聲音婉轉動聽。

“你認識我?請問你是……”鄭豔豔有點兒奇怪。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對一個已經結了婚的男人,你有必要窮追猛打嗎?”她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怒意,但是這句話卻讓鄭豔豔非常驚愕。

“什麽意思?”鄭豔豔搖晃了幾下,幾乎要倒下去。

“小趙和我結婚已經三年了,要不是我,他也混不到今天,你以為和他搞曖昧就能夠破壞我們的婚姻嗎?你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但是能做他妻子的隻有我,懂嗎?”她說完轉身往外走,經過鄭豔豔的時候,那雙美麗的眼睛用極其鄙夷的目光看了她一會兒,平靜地說:“你們聊,我走了。”

趙醫生沒有看鄭豔豔,站起身追了出去,留鄭豔豔一個人站在原地發愣。她覺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好半天才緩過來,卻無暇顧及剛才發生了什麽,因為她全身都癢得難受。

紅斑更嚴重了。

果然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就會發病。沒有一個人是需要她的,那些客戶需要她,但一旦她生病了,馬上就會有另外一個人代替她;父母喜歡她,但同樣有弟弟、妹妹可以取代她;朱雲謙不用說,她隻是他眾多女朋友中的一個;章磊,隻要有錢,也不是非她不可;趙醫生更是一個大大的笑話。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她回家時的場景。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她為了給父母一個驚喜,告訴家人她不回去了,其實早就提前買好了車票,踏上了回家的路。走到村口的時候,下雪了,雪花一片片打在她身上,特別冷。她穿得薄,又拎了很多東西,到家門口的時候,全身上下已經凍僵了。

門打開了,開門的是她的父親,而就在開門的瞬間,屋裏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在盯著她,半晌,母親才露出一個笑容,迎了過來。她看著母親臉上的笑和其他人的表情,覺得她確實是一個多餘的人。

現在也是一樣。

原來她努力了這麽久,還是孤身一人。

7

鄭豔豔拿著手中的診斷書有點兒抑鬱,上麵明明白白地寫著她是花粉過敏,反複的原因是第一次治療就沒有對症,導致病情加重,而趙醫生給她治療不徹底,所以才總是複發。為了追求效果,趙醫生給她用的是含有激素的違禁藥品,所以她才好得那麽快,但是一旦停用就會複發,不得不去再找趙醫生拿藥。

鄭豔豔看著診斷書,眼淚就流了下來,她衝出了醫院大廳,站在醫院門口放聲大哭起來。

原來她這一生都沒有被人真切地愛過,連一絲憐憫都沒有得到過,明白了這個事實的她,突然覺得身體裏那一層堅硬的殼被人敲碎了,露出了本來傷痕累累的自己。

她哭的時候,有人悄無聲息地走過來遞給她一包紙巾,她哭著搖頭,那人把她的手拉過來,把紙巾塞到她手心裏就離開了。

她沒有看到這個人的長相,但是終於停止了哭泣。

同事們來醫院看她,留下了一些錢,表示不用著急還,她拉著同事的手說不出話來,在她最艱難的時候,還是有人伸出援手幫她的。

同事臨走前,對她說:“有個小夥子一直在找你,以前在你家附近的花店工作的,我們這些跟你一起工作過的人都被煩了個遍,你要見他嗎?”

是章磊吧,她想。

“讓他來吧。”鄭豔豔說,“有些事情總要說清楚。”

護士給她打點滴時,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的整體形象糟透了,頭發亂七八糟,臉也灰撲撲的,眼睛下麵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看起來像個流浪漢。盡管這樣,鄭豔豔還是一眼就認出那人是章磊。

鄭豔豔躺在病**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終於找到你了!”章磊驚叫道,衝過去抱住了鄭豔豔。

鄭豔豔沒有掙脫開,等章磊平靜了,她才開口說:“我接受不了你的擇偶觀,如果我沒有錢,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你要知道,我的病治療起來是很麻煩的,可能我現有的存款都不夠。”

章磊語氣堅決地說道:“我不在乎。”

鄭豔豔說:“可是我在乎,如果有一天我沒有錢了,我會再次被拋棄的。”

章磊沒再說話,而是拿出自己帶的飯菜遞到鄭豔豔手裏。鄭豔豔沉默了,她看得出,章磊找她找得很辛苦,但是她現在已經不想談戀愛了。

章磊不再跟鄭豔豔說複合的事情,也沒有對之前的事情做任何解釋,隻是每天過來照顧鄭豔豔,他的無微不至讓很多人都感動了,鄭豔豔也一樣,但現在的她已經不會為了感動而接受了。

章磊也知道,但他還在努力。

一個月之後,鄭豔豔痊愈了,她出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夢境研究室。

“我還是做夢,薔薇森林在凋零,我的皮膚病卻沒有再犯過。你說得對,這不是懲罰,隻是我的臆想罷了,我不該對你發脾氣。”麵對萬東陽,鄭豔豔平靜地說。

“我想,也許我真的應該看看事實到底是什麽樣的。”鄭豔豔說完就準備起身離開,並付了之前的診費,但萬東陽沒有收。

“我隻是想聽聽你的噩夢而已,我什麽都沒做。”萬東陽因為鄭豔豔的醒悟感到欣慰,這才是他開這間研究室的初衷。

鄭豔豔沒有堅持,笑了笑轉身離去了,她的父母得知她的病治好了,又開始打電話噓寒問暖,但她都是不冷不熱地回應。很快,三妹也給她打電話說原諒她了,她也以一樣的態度對待,心裏並沒有多大起伏。現在家裏人很希望她回去,她卻不想回去了,隻是定期打一部分錢過去。

她的家人始終就沒愛過她,她第一次直麵這個事實時覺得很難接受,但是後來慢慢地覺得,這樣反而是一種解脫。她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難道自己真的這麽多餘嗎?她很想大聲地質問父母,可是又覺得一切都是徒勞,問到結果又能怎麽樣呢?她不想再強求,家人反而開始在意她的感受,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鄭豔豔走出研究室的大門,章磊就站在門口,看到鄭豔豔出來,馬上滿臉笑意地迎了上去。

“我送你回家吧。”章磊說。

鄭豔豔歎了口氣,本想說些什麽,章磊突然拿出一個存折遞給她,鄭豔豔有些好奇,打開一看,發現裏麵存了十五萬塊錢。

“這是……”鄭豔豔滿臉詫異地看著他。

“我家雖然沒錢,但是我能掙錢,我能照顧你,我不需要你掙那麽多錢,我就是喜歡你,所以我們在一起吧,好嗎?”章磊語氣中的勇敢和果決想必積攢了很久,他的眼裏滿是愛意和真誠,幾乎是所有女人都渴望的眼神。

很久之後,鄭豔豔才知道,章磊之所以喜歡她,是因為有一次,她被家人冷落後一個人走回家,可半路下起了大雨,她就站在花店門口哭。那個時候的她看起來非常脆弱,章磊想起了過去的自己,他想找把傘給她,結果就在找傘的工夫裏,鄭豔豔離開了。他隻能站在門前看著外麵的大雨,想著雨中的鄭豔豔是什麽樣。

“真好啊,有情人終成眷屬。”蕭婉揚看著院子裏的兩個人,捧著臉說道,一旁的萬東陽喝了一口咖啡。

“我們也不錯。”萬東陽語氣溫柔地說。

蕭婉揚又臉紅了,但是她沒有再說什麽,而是轉身出去了。

到底該不該告訴萬東陽?她依舊沒有定論。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那條項鏈,最後把它塞進了自己家的抽屜裏,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件事。

但是不久之後,萬東陽對她說:“我又要走了。”

總會有這一天的,他不會放棄尋找自己的過去。但蕭婉揚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8

清早,天就下起了蒙蒙細雨,屋裏很悶,濕氣嚴重。蕭婉揚覺得全身都不舒服,有氣無力地躺在沙發上。一旁的萬東陽倒是氣定神閑,還泡了一杯茶。

研究室的門打開了,一身旅行裝、背著一個巨大登山包的胡夏夏出現了,她笑著打招呼:“嗨,我又回來了,好久不見啊,小婉揚。”她那張娃娃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蕭婉揚卻沒有什麽表情,她對胡夏夏本來就沒什麽好感。再說,胡夏夏隻是定期來給萬東陽催眠的,並不是什麽和萬東陽命運相同的人。胡夏夏倒是沒有在乎蕭婉揚的態度,她徑直走到研究室的沙發上,把登山包丟在地上,跑到冰箱那邊拿了一瓶飲料喝起來。

“我走之後,一定會很想念你的。”萬東陽突然語氣哀傷地說。

蕭婉揚皺起眉頭不解道:“什麽意思?”

“夏夏找到了唯雪的線索,我們要走了。”萬東陽認真地說。

“難道就不能放棄嗎?”蕭婉揚語氣激動地說。萬東陽表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蕭婉揚不說話了,她從來不對萬東陽的行為發表任何意見,這次她確實有點兒反常。

本來蕭婉揚晚上要和他們一起吃飯的,卻找借口回學校了。當她躺在宿舍**輾轉難眠的時候,收到了萬東陽的短信。

好夢,婉揚。

蕭婉揚看著這幾個字流淚了,她不想讓萬東陽離開,但也不想把真相告訴萬東陽,她怕萬東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前有王康,後有鄭豔豔,蕭婉揚不敢賭,她決定把這個秘密永遠藏起來。

第二天,她來到了研究室,萬東陽還沒有走,正在屋裏翻看一些資料。看到蕭婉揚進來,他滿臉疲憊地走過來,望著蕭婉揚,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撲過去。他語氣虛弱地說:“婉揚,我好累,一晚上沒睡啊。”

看著熟睡的蕭婉揚,萬東陽知道她肯定也是一晚上沒睡。萬東陽悄悄地起身,找出一條毯子蓋在蕭婉揚的身上,這條毯子是蕭婉揚經常給他蓋的。

“等我回來。”萬東陽輕聲說道,然後起身拎起背包,離開了研究室。

在萬東陽離開的那一刻,本來在沙發上閉著眼睛的蕭婉揚睜開了眼睛。

“好,我等你回來。”蕭婉揚對著空****的房間輕聲說道,低聲哭泣起來。

9

深夜,長長的青磚胡同裏,有一家不起眼兒的店,大門和牌匾都是白色的,總是擦得一塵不染。門口不倫不類地掛著一串燈籠,紅彤彤的燈籠上寫著幾個毛筆字——夢境研究室。

一個學生打扮的男孩站在門口猶豫了半天,終於輕輕地推開了門。

院子裏,穿著白色長裙的女孩靜靜地看著他,男孩嚇得魂飛魄散,剛要跑,卻聽到女孩溫柔的聲音:“你是來谘詢的嗎?”

“是……我是……”男孩捂著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你、你們為什麽要在半夜開門啊?”

“因為白天我沒空。”穿白色長裙的女孩就是蕭婉揚,她笑了笑,對男孩招了招手,“來,進來吧。”

男孩遲疑地跟著她走進了研究室,兩人麵對麵坐下。

“這裏隻有你一個女孩在?”男孩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道。

“不,還有一個人,他現在不在,我在等他回來。”蕭婉揚語氣輕快地說道,“來,說說你的噩夢吧。”

男孩點點頭,開始敘述自己的夢:“我夢到我是古代的將軍,馬上就要征戰沙場,而我又有一個未婚妻。我怕自己死在戰場上,就和她約定等我凱旋時再和她成親。我走的那天,天上下起了花瓣雨,她來送我,撐著一把白色的油紙傘,傘麵上畫著紅色的梅花。她跟我說:‘君此去必敗無疑,不如妾身先殉了你,免得黃泉路上寂寞。’然後她就拔出我腰間的長劍,向胸口刺去。我想攔著她,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死……”

蕭婉揚低頭在筆記本上記錄著,研究室裏很安靜,隻有男孩的說話聲和筆尖在紙上滑動的沙沙聲。

萬東陽已經離開兩年多了,杳無音信——也許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畢業後就留在了這裏,繼續萬東陽的工作。做著他做過的工作,坐在他之前的椅子上,生活在他一直生活的地方,就好像能夠離他近一點兒。

男孩離去後,蕭婉揚坐在桌前長吐了一口氣,喝了一口咖啡,靜靜地看著窗外。她已經養成了看窗外的習慣,每天就這麽等待著。這是萬東陽的選擇,也是她的選擇,她寧可讓萬東陽心懷希望一直去尋找根本就不存在的唯雪,也不願意讓殘酷的事實成為他一生的噩夢。

窗外,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