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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候機室貴賓廳,劉冬明捧著本古詩詞鑒賞辭典,正看到“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一句,思緒翻了幾個跟頭,就對著他正閉目養神的院士老爹發感慨:老爹,咱們客家人是客裏不知身在夢,遙望彼岸淚涔涔,這些年尋根您老太賣力了。

院士老爹眼睛都沒睜開,說:砍藤子的人被藤子絆死,你們學文的越學越講話不清,總是簡單問題複雜化。

劉冬明不再言語,也不再看書,他定睛看著他的老爹,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過父親的臉,父親已經65歲了,曾經多麽帥的一個采礦專業教授、係主任、院長,是的,他剛當院長的時候都顯得很年輕,什麽時候老去的呢,是當選上了工程院院士之後麽?劉冬明覺得自己真是關心父親太少。

每個中秋節,劉冬明的父親劉院士都要回廣東梅縣給先祖掃墓,成家之前,劉冬明也隨父親去過幾回,成家之後,每個節日,妻子都要把他留在身邊,不準他遠行,也不願隨他祭祖,她的理由是照搬劉冬明母親的:梅縣已無至親,墳墓裏隻是沒有靈魂的枯骨,靈魂早在天堂,既然靈魂在天,你在哪裏祭拜他們都能收到。

不能說是強詞奪理,所以這十來年,都是父親獨來獨往。

這次隨父親去梅縣,起因是他妻子在首都一個重要部門任副部長的叔叔要回鄉省親。妻子很早就在他耳邊念叨,念到他心裏起了逆反,就主動提出陪父親回鄉祭祖。這就激怒了妻子:不是搭幫我叔叔打招呼,你能當上局長?不說梅縣那把地下的爛骨頭,就是你的院士爸爸,幫過你麽?讓你沾了什麽光?你買房子他不出錢,給先祖修墓修祠堂又大把地燒錢,現在你也要學著他去沽名釣譽麽?

本來還是個處在猶豫期的意向,妻子這番話一出口,他馬上就定了兩張回鄉的機票。

其實妻子說的也是實話,父親是院士,母親也是研究院的高工,因此他倆更多的心思都放在科研與教學上,特別是父親,一直不讚同他走仕途,也就更不會出手相幫,父親常說:你是學文的,你看這個“政”字,又正又反,是對矛盾體,有矛盾就有鬥爭,你在鬥爭的漩渦裏你不難受嗎?

是難受,但活著就是難受,不管你在仕途還是在藝途,都沒有坦途,劉冬明不跟父親爭論,隻按自己的心願,隨著命運起起伏伏。

而這次跟父親回鄉祭祖,劉冬明還有個不可告人的心思,他是想有幾天獨處的時間,逃離剛剛湧上心頭的情感漩渦—

梅一朵老師的樣子總在他腦海裏轉,他已無力驅趕,若在家裏,他怕自己會忍不住以檢查工作或是看望孩子為借口,荒唐地去見她。

回到梅縣,已是正午時分,與機場的貴賓待遇相比,劉冬明發覺父親在這裏其實是個無人歡迎的客人,梅縣出了很多院士,父親也並不看重自己的這個身份,因此他們隻能打出租車前往鄉下。

出租車上,劉冬明問父親:雖然這裏院士多,但好歹你也是科協的顧問,不能讓他們找個車來接麽?

劉院士笑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那是吃政治飯的人的口號,口號是嘴上喊喊就行了的,你當真你就幼稚了,去年我的高中母校建校100周年請我回來,我還準備了發言稿呢,結果發言的是一個煤老板,因為我隻捐了四萬,他捐了二十萬。還有,省裏的科協開會,要科學家為家鄉的發展獻計獻策,結果台上擺的座位牌都是領導的名字,一個老科學家,也是個老院士,顫巍巍地還被人扶著,他不懂世事,上台找自己的名字,找了一圈都沒看見,還傻傻地站在台上不肯下來,那樣子,我現在都記得,如今這世道,什麽說話?權錢二字。

劉冬明說:那你還要我遠離權錢?

劉院士說:我從解放前看到解放後,如今改革開放又這麽久了,我是看透了,權錢就好比地殼運動時注入岩石層的礦漿,政治運動呢,就好比地殼板塊之間的擠壓,這政治運動,是比地殼運動還難以探明規律,我一不想你被擠壓,二不想你成為被萬人爭搶的礦石,咱爺倆一樣,適合做包藏礦物質的岩石,這樣才可以長久地留在山穀裏享太平,權錢,害人的祖宗哦。

出租車司機這時候忍不住插嘴:阿叔,錢是個好東西呢?如果你沒錢,我還真不會拉你。

劉冬明說:我阿爸說的這個錢,不是你說的這個錢。

鄉下與父親共曾祖的叔叔準備了午飯,劉冬明的父親指著桌上的釀豆腐和汽鍋捶丸說:小時候告訴過你的,家鄉特色,還記得不?

劉冬明嘴裏正包著釀豆腐,他鼓著腮幫子答道:作為客家後裔,忘了它等於忘祖呢,咱們祖先為避戰亂從北方逃來,可是這裏隻產黃豆不產小麥,沒有餃子皮,就以豆腐皮灌各種餡兒,做成了餃子的仿製品—釀豆腐。

哥你教兒有方,我就沒聽我家大人說起過,堂叔說得很誠懇。

劉冬明的父親越發眉飛色舞起來:我是從書上看的,我們的阿爸都死在毛裏求斯,我們都沒見過阿爸的麵,阿媽與阿婆都是早出晚歸地做事,哪有時間哪有心思教我們這些哦,我還不知道他們曉不曉得這一點。

劉冬明想,自己倒是見過父親,也在父親身邊長大,可是自己的父親就不如同學家的父親會疼人,會帶崽,以前以為是父親忙於工作或是本來就感情淡漠,現在看來,是他自己從來沒有享受過父愛所致。

吃過午飯便去祠堂祭祖,本以為祠堂會莊嚴肅穆地等著他們去拜謁,誰知還沒進門,就聽到裏麵嘩啦啦的麻將聲。

劉冬明知道父親最恨不學無術、玩物喪誌,麻將打到自家的祠堂裏,父親肯定不好受。

果然,劉院士站到門口大聲說:祖宗屋是打麻將的地方嗎?

族中有個年輕人說:房子空著也是空著,這不是利用起來了麽?

劉院士說:你看到哪裏空著了?上溯幾百年的祖宗都在這裏看著呢,看著你們在這裏虛度光陰?我們客家人百年來都漂洋過海去找活路,好多客死他鄉,就是為了養活不成器的子孫?

那個年輕人的母親也在場,她替兒子打圓場: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孫過得舒服,祖宗會高興呢。

劉冬明看父親氣得臉都紫了,就出來開煙、講好話:各位兄弟,阿叔阿嬸,今晚上我請客,到鎮子上找個好餐館聚聚,都是一家人,我阿爸這麽遠回來祭祖也不容易,大家幫忙擺個祭品,點個鞭炮。

幾桌麻將這才散場,贏了錢的都高興地圍過來打招呼,輸了的板著臉溜出門去。

祭祖完畢,便去後山上給祖父母掃墓,劉冬明的父親一邊走一邊揚手指點江山:這裏,曾經多漂亮,所有的樹都幾個人合抱不過來,結果大煉鋼鐵全部砍光了,這裏是我的母親你的祖母去毛裏求斯找父親圓房生子時出發的渡口,現在也懸起這般高,梅江裏的水瘦成這樣,哪能過船呀,隻能給鴨子洗澡了。

聽著父親的嘮叨,劉冬明血管裏的漿液沸騰起來,心裏也由此溫暖,他想象著自己的祖母在正值妙齡的年華,隨著水客漂洋過海去往地球另一端的那個小島毛裏求斯,兩年後,又懷著父親,過海漂洋地回梅縣侍奉祖母,生養兒子,在她守活寡的那個漫長的歲月裏,那小島上**的兩年光陰夠不夠她夜深人靜時的回味。

劉冬明問父親:你媽媽和你奶奶,都常年在家守活寡,你說他們想男人麽?

父親起了笑容:你是指的哪個想?

劉冬明難得看見父親這種曖昧不明的笑,一時間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他將頭看向瘦瘦的梅江,高懸的渡口:欲望的想。

父親說:她們都健康得很,肯定想,她們也守規矩得很,所以肯定也隻能想一想。

劉冬明記起了父親是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的,那個哥哥的母親,就是受不住房中寂寞,與來做法事的道士有了私情,被發現之後,村裏容不下她,而逃走的,那時族規保護下的客家婚姻,是比現在的軍婚還要嚴格,難怪父親總說客家女人是中國最苦也最讓人尊敬的女人。

可是自己娶的並非客家女,多少年來,為了家庭和諧與仕途順暢,劉冬明一直在忍,他覺得他現在的小家裏,是倒過來了,客家女人的命運,落在了他這個客家男人身上,他是被大城市和大城市的女人改造過了的客家男人。

如果是梅一朵呢?這個健康、性感、率真得莽撞的女子,和她生活在一起,恐怕要恣肆得多。

劉冬明懊惱自己又想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