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剛剛從天鵝後背上下來,千代子就對麵前這一幕生出了恐懼,說:“我可爬不上去。”

“實際沒有那麽陡。我牽著你的手陪你往上爬,不會有什麽危險。”

“但是……”千代子猶豫。

人見廣介卻直接牽起她的手,沿著石階往上爬。兩個人很快爬了差不多二十級。

“看,是不是很容易?好了,繼續加油。”

兩個人就這樣一步步往上爬,說來奇怪,很快就爬到了頂上。從底下往上看,石階直衝雲霄,好像有數百級,其實並沒有那麽高,隻有一百多級。這種錯覺是如何產生的?千代子很不理解,即使是因為心中的畏怯,也不該有這麽大的誤差。之後,她終於得知了真相,這島上到處都是類似於躄魚像太古怪獸的假象,而這些假象中就包括石階的級數誤差。這一切都太美妙了,讓千代子震驚不已。然而,千代子根本不知道為何會出現這種假象,直到人見廣介為此做了詳細的解釋。

我們先不說這個了。眼下,兩人已登上石階,居高遠望。

前方是一道長滿草的窄坡,坡底連接著一大片茂盛的森林。扭頭再看那座山穀,就像一條長著烏黑大嘴的大船。剛剛把兩人送過來的兩隻天鵝浮在崖底,像兩張白紙一樣惆悵、寂寥。那片森林陰暗且潮濕,旁邊窄小的草坡則是另外一種風景。暮春時節,下午的陽光照著生意盎然的草地,紅色的光芒閃爍其中,像火一樣,還有白色的蝴蝶在低處飛來飛去。人世間很少見到如此奇妙的景色,千代子感受到了一種非自然的美麗。

前邊那片無邊無際的森林中長滿古老的杉樹,打眼看去就像團團翻滾的雲,樹枝、樹葉彼此交疊,朝陽的一麵閃爍著金色光芒,背陰的一麵則像深海一樣漆黑,二者互相交錯,形成了色彩絢爛的複雜條紋。從草坡上眺望整片森林,心頭會緩緩湧出一種怪異的感情,這便是這座森林詭異的地方。這種感情可能源自森林那鋪天蓋地的壯麗景觀,以及剛剛長出的嫩葉原始刺激的香味。心思細密之人必然能觀察到,森林有人工斧鑿留下的罪惡印跡。整體看來,這龐大的森林展現出了極為反常的冶豔姿態,那些最細小的斧鑿印跡都被其神經緊張的創造者隱藏了,隻能看出一點兒模糊的影子,但這種模糊反倒加深了那種讓人作嘔的可怕。這片森林應該是件龐大的人工製品,而非天然形成的。

千代子注視著眼前的景色,一言不發。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菰田源三郎會有這種不為人知的詭異喜好。她越來越懷疑身邊這個鎮定自若的男人,哪怕他跟丈夫非常相像。她要怎樣解釋心中的矛盾呢?一方麵,她忐忑的疑慮不斷加深;另一方麵,她也越來越無法控製自己對這個來曆不明之人的愛戀。

“千代子,你為什麽發呆?難道你還在怕這片森林?這沒什麽可怕的,都是我一手創造出來的。哎,那棵樹下的仆人已經恭候多時了。”

千代子聽人見廣介這麽說,便朝前看去,看到森林入口一棵杉樹下拴了兩頭皮毛油亮的驢,正自由自在地吃地上的草,不知道是什麽人拴在那裏的。

“我們必須進入這片森林嗎?”

“哦,是的。別怕,有這兩頭驢在,我們不會迷路,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兩個人騎上玩具一樣的驢,走進又深又黑的森林。

天空差不多完全被密集的樹葉遮擋了,森林中卻不至於黑得看不清路。傍晚時微弱的光照進來,霧氣朦朧。參天大樹的樹幹仿佛大型寺院的圓柱子,每根圓柱子頂端都有綠葉匯聚而成的拱頂,彼此連接在一起。樹底下積攢了厚厚的一層杉樹葉,跟地毯差不多。這裏就像一座著名的大教堂,越發給人一種神秘、美妙、深邃之感。

可是森林中的協調、均衡絕不是自然形成的。比如這片廣闊的森林中全都是巨大的杉樹,看不到其他任何一種樹,也看不到任何雜草;樹與樹之間的距離似乎也嚴格計算過,做得相當巧妙,沒有留下痕跡,但置身森林的人能感受到這種巧妙;林中小道的走向也很奇異,能讓所有路人變得緊張起來,並逐漸接納超越大自然的創作者的創意,好像有種神奇的力量正在其中發揮作用。樹葉拱頂美妙的協調感、落葉如地毯般舒適的踩踏感也應該都是人工設計的,設計得很用心。

落葉這麽厚,兩頭驢托著主人從靜寂、昏暗的繁茂森林中走過,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森林各處死一般靜,聽不到任何野獸、鳥類的叫聲。兩人逐漸走進森林深處,忽有沉重的聲音從看不到的高處傳來,好像要進一步烘托這種靜。這種如同管風琴聲的聲音轟隆響起,夾雜著一種奇妙的調子。

作為渺小的人類,他們隻是默默坐在驢身上。忽然,千代子抬頭,像要張嘴,卻沒說出任何話,就重新低下了頭。驢始終沒停下腳步,心無旁騖。

繼續走了片刻,千代子發覺森林好像逐漸變了樣。原先灰暗的落葉被不知從何處照進來的銀色光芒照亮,視線中所有大樹的半邊樹幹也都被照亮了。整個視線範圍內,每根大圓柱子都是半邊銀光閃閃,半邊漆黑一片,簡直太美了。

“我們要走出森林了?”瞬間覺醒的千代子用嘶啞的聲音問。

“不,就快到池塘了,過了池塘就快了。”

他們很快來到池塘岸邊。池塘這一邊是圓形的,那一邊卻有三道凸起,好像畫裏的鬼火。池水沉甸甸的,宛如水銀,水麵極為平靜,布滿古老杉樹黑漆漆的倒影,倒影的縫隙中映照著藍天。剛剛的音樂聲在此處聽不到了,一切都沉默、凝固,像陷入了沉睡。

兩人不敢打破這種寧靜,從驢身上下來,走到池塘岸邊,沒發出半點兒聲音。池塘那一邊的一道凸起岸邊上有幾棵老山茶樹,這是森林中僅有的雜樹。老山茶樹樹幹翠綠,高約一丈,開滿血紅的花。花下有一小片空地,光線有點暗。一個美麗的姑娘正懶洋洋趴伏在那兒,露出乳白色的肌膚。她把苔蘚當成床褥,正托著臉俯視池塘。這一幕真讓人吃驚。

千代子不禁說道:“哎呀,那邊……”

“別說話。”人見廣介示意她別出聲,似乎是怕驚擾了那個姑娘。

姑娘繼續注視著池塘發呆,也不知有沒有發現他們兩個。林中的池塘、岸上的山茶花、靜靜趴伏的**女郎,如此簡單的配置與線條,效果卻出奇的好。這種構圖並非偶然,而是刻意設計出來的,這說明人見廣介是個極為出色的畫家。

他們兩個站在岸邊欣賞這夢幻美景,許久都回不過神來。姑娘一直悶悶不樂地注視著池塘,隻把她交叉的豐滿雙腿對換了一次位置。

在人見廣介的催促下,千代子很快又騎上驢準備出發。在少女頭頂開放的一朵大山茶花忽然落下,好像**一樣,從少女豐腴的肩頭滑落,落到池塘,漂在水麵上。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以至於池塘裏的水好像都不願做出任何反應,水麵平靜如鏡,沒有出現一絲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