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廢軍團
那天傍晚,我去倉庫和諸戶道雄說這些事兒,我們用紙條傳遞消息,就像往常那樣。出於謹慎,我還畫了一幅簡單的示意圖來說明烏帽子岩和地藏菩薩像的位置。
諸戶道雄很快就出現在窗口,扔了一張紙條下來:
你戴手表了嗎?準不準?
我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不過,我現在的情況很危險,又不能隨時和他聯係,有些事兒他怕也沒工夫和我一一解釋,這不難理解。所以,我必須通過這些簡短的句子猜出他想法。
好在我是戴了表的(藏在衣袖裏,別人看不到),而且十分注意給表上勁兒。我擼起袖子,將手腕上的表展示給站在窗邊的諸戶道雄,並打手勢告訴他,表的時間很準。
諸戶道雄高興地點了點頭,離開窗口。我等了一會兒,他又扔出一封稍長的信:
我要交給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兒,請認真去做,千萬別出紕漏。你應該已經猜到了,我對寶藏的位置有了些想法。丈五郎也在找,隻是他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讓我們一起把寶藏找出來吧!希望很大。時間緊迫,不能等我離開土倉庫再動手了。
如果明天天氣好的話,下午四點左右,你去觀察一下烏帽子岩上鳥居的影子,記下它與地藏菩薩石像重疊的具體時間,回來之後告訴我。
接到這個命令,我立即返回老德的小屋。那天晚上,我腦袋裏全是密文的事兒。
“神佛相會時”這句話的意思,我現在已經非常清楚了。不是真的相遇,是神的影子與佛重合——鳥居的影子落在菩薩石像上。這個想法太棒了。雖然有些晚,但我不得不說,諸戶道雄的想象力真是讓人驚歎。
可是,這句雖然理解了,“神佛相會時”後麵還有一句“打碎巽鬼”啊!諸戶道雄說丈五郎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也就說“巽鬼”對應的不是土倉庫上的那塊鬼瓦。那還有什麽東西,是用鬼命名的呢?
那天晚上,我終究沒有解開這個謎團,什麽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居然聽到一些人聲,這十分反常,我立即被嚇醒了。正有人從小屋這邊朝泊船場走去,不用說,他們都是諸戶大宅的用人。
諸戶道雄曾經交代我要注意這件事兒,所以我趕緊起來,將窗戶打開一條縫,悄悄往外看,隻看到了三個人的背影,走得已經有些遠了,其中兩個五大三粗,正扛著一口箱子,他們是我在諸戶大宅見過的男仆。還有一個人跟在旁邊,是出現在連體人日記中的助八爺爺。
前幾天,諸戶道雄在信上說諸戶宅邸的用人會送貨物出海,我想多半指的就是這個。對了,他讓我弄清楚去了多少人。
我打開窗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三個人。他們漸行漸遠,最後走到岩石後麵,看不到了。我耐心等待,果然很快就看到了一艘船從泊船場劃了出來,雖然離得有些遠,但能看到船沒有揚帆,剛才的那三個人還有那口大箱子都在船上。船又往外開了一會兒,便揚起帆,乘著清晨的風迅速遠航了。
諸戶道雄之前囑咐過,查明這件事兒後,要盡快傳信給他。當時,我已經習慣了白天出去,也基本沒碰上過人。所以,我立即動身,離開小屋去了倉庫。我把事情詳細地寫在紙上,從窗戶給諸戶道雄扔了進去。諸戶道雄很快就回了一封振奮人心的信:
他們這一走,少說也要一周時間。我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現在諸戶宅邸已經沒有好手了,正適合逃走。我需要你的幫助,請在岩石後躲一個小時,我會給你發信號。看到我在窗戶這兒揮手,請立即往大門那邊跑。若是有人從大門裏跑出去,一定要抓住他。現在裏麵隻有殘廢和女人,所以不用擔心。戰鬥終於要開始了!
我們的尋寶行動,因為這一突發狀況隻能延後了。但諸戶道雄的信讓我喜出望外、心潮澎湃。好了,現在隻要等著窗戶裏的信號就行了。諸戶道雄的計劃若能順利進行,我們以後就可以直接交流了。還有阿秀,我一來到岩屋島,便不由自主地愛上了她。很快,我就能看到她的臉,聽到她的聲音了。這段離奇的經曆,讓我不知不覺愛上了冒險,聽說要開戰,隻覺得熱血沸騰。在東京的時候,我從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兒。
和父母開戰,這種事非比尋常。我不知道諸戶道雄現在是什麽心情,可是,想到此處,連一心等著戰鬥的我,都覺得心裏空****的,更何況是他呢?他準備怎麽做呢?要親手將自己的父母繩之以法嗎?
我在岩石後麵一直等、一直等。天太熱了,雖然有岩石的陰影可以遮擋一二,灼熱的沙子仍然讓人站不住腳。往常,沙灘上總還有海上吹來的涼風,可是今天一點兒風都沒有,甚至聽不到海浪聲,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成了聾子。在難以言喻的靜謐中,大地幾乎被夏日熾熱的太陽燒著了。
我努力壓下眩暈的感覺,全神貫注地盯著倉庫的窗戶。信號終於來了,我看到一隻手從鐵欄杆裏伸出來,上下揮舞了兩三次。
我立即繞過土牆,一路飛奔,從正門衝進諸戶大宅。
進門後,我四下張望,裏麵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丈五郎確實是個殘疾,可他奸險狡詐、心狠手辣,諸戶道雄真的能製住他?我很擔心諸戶道雄,生怕他遇到危險,宅子內也靜得讓人心慌。
我進入玄關,沿著曲折的長廊,謹慎地往裏走。
轉過一處拐角,前麵是一條約兩米寬、二十米長的長廊,地上鋪著古香古色的褐色榻榻米。因為屋頂很高且沒有窗戶,走廊裏光線昏暗,如同傍晚時分。
我剛穿過這條走廊,就看到一個“東西”出現在長廊的另一端。它速度極快,向我這邊衝過來,轉瞬就到了眼前。因為樣子太怪,我一下子沒看出來這是個什麽東西,直到它撞到我,發出一聲怪叫,我才看出來,是連體人阿秀和阿吉。
他們身上的衣服和破布似的,阿秀簡單地將頭發在腦後紮成一束,阿吉的頭發大概是才剪的,怪模怪樣的像個勞改犯。大概是因為剛剛獲得自由,他們在我麵前孩子似的又蹦又跳,像是一頭形狀怪異的野獸。
我情不自禁,握住了阿秀的手,阿秀也回握著我的手。她的笑容天真稚嫩,她的手帶著絲絲眷戀。即使在那樣的環境裏,阿秀仍然把指甲修得既幹淨又漂亮,我因此更喜歡她了。這樣的細節讓我很受觸動。
阿吉像個莽夫,看到阿秀和我好,立即就惱了。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沒有教養的人和猴子一樣,發怒時會露出牙齒。阿吉就像猴子一樣露出牙齒,凶狠地拽著阿秀,想讓她離我遠一點兒。
就在這時,有個女人大概是聽到了動靜,忽然從我後麵的屋子裏衝了出來,是啞巴阿賢嫂。看到連體人逃出了土倉庫,她嚇壞了,當即一臉慘白地拚命將阿秀他們往宅子裏麵推。
這是第一個敵人,很容易就被我抓住了。我扭著她的手,她扭著脖子拚命往後看,發現是我,明顯吃了一驚,接著便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她似乎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但無論如何,是放棄抵抗了。這時,又有一群怪人,從剛才連體人跑過來的方向過來了,諸戶道雄走在最前麵,後麵是五六個形狀詭異的“怪物”。
我知道諸戶大宅裏有很多殘疾人,但他們都被鎖在房間裏,嚴禁出入,所以我一次都沒見過。一定是諸戶道雄把門打開,放他們出來的。這些生物顯然對自由渴慕已久,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歡呼慶祝著,看樣子十分感激諸戶道雄。
“熊女”是個半邊臉長滿黑色長毛的殘廢,她的手腳雖然正常,但可能是因為缺乏營養,身體單薄,麵無血色。她嘴裏絮絮叨叨念個不停,但從神情上看,還是很高興的。
有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腳關節和正常人不一樣,是向後彎的,走起路來像個青蛙。他長著一張非常可愛的臉,現在正用那雙殘疾的腿,興高采烈地蹦來蹦去。
還有三個小矮人,長著孩童的身材、成人的麵孔,在這一點上,他們和見世物小屋[21]裏的尋常侏儒沒什麽不同。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們手腳無力,虛弱得就像軟骨症患者,走路十分困難,其中一個更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們像可憐的三胞胎一樣,在榻榻米上爬,用虛弱的身體撐著大腦袋,看著十分可憐。
在昏暗的長廊裏,包括連體人在內的這些殘廢亂糟糟地擠成一團。看到這種景象,一種古怪的感覺在我心裏油然而生。該說這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笑嗎?可是這種滑稽是多麽讓人膽寒啊!
“啊,蓑蒲君,我們贏了!”諸戶道雄走到我身邊,強笑著說。
“嗯,贏了!那兩個人,你……”諸戶道雄已經除去了丈五郎夫婦嗎?
“我把他們關進土倉庫裏了!”
諸戶道雄同我說,他謊稱自己有話要告訴那兩口子,將他們騙進了土倉庫,然後和連體人一起忽然衝到外麵。那兩個殘廢當時慌了手腳,被他們順利地鎖在了倉庫裏。老奸巨猾的丈五郎當然不會輕易中計,隻是這裏麵的理由,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這些人是……”
“殘疾人!”
“你父親為什麽要養這麽多殘疾人?”
“同病相憐吧!詳細的,我以後再和你說。現在我們的首要任務,是盡快行動,在那三個家夥回來之前,離開岩屋島。他們這次出去,怎麽也要五六天才能回來。我們要趁這個時間,把寶藏找出來,然後帶著這些人離開這座恐怖的孤島。”
“那兩個人,你打算如何處置?”
“你是說丈五郎他們?說實話,我不知道。我有一個卑鄙的想法,就是帶著這些殘廢和寶藏,逃出這座島。如此一來,他們就做不了什麽了,也不會再作惡,我希望是這樣。總之,我沒有膽量起訴他們,或者殺了他們。卑鄙就卑鄙吧,我隻想扔下他們逃走。這件事兒,請你原諒我吧!”諸戶道雄悲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