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屋島

商量完這些事兒,我們想起藏了在神田西餐廳二樓匾額後的家譜和連體人的日記本。

坐車去神田時,諸戶道雄提出了這樣的建議:“我們不能把日記本和家譜帶在身邊,那太危險了。既然隻有暗文有特殊價值,那麽我們把暗文記熟,把東西燒了吧!”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可是,到了西餐廳二樓,當我把手伸進匾額的破洞裏一摸,汗立時就下來了——裏麵什麽都沒有。我不敢相信,又仔細摸了摸,確實是空的。我們去樓下問,所有人都說不知道,還說,從昨天起就沒人進過那間屋子。

“虧我們還以為自己有多小心,原來一直在他們的監視下。現在東西丟了……”

諸戶道雄對竊賊的本事驚歎不已。

“對方已經拿到了暗文,我們必須馬上行動。”

“明天就走。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隻能主動出擊了。”

第二天,大正十四年八月十九日(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日子),我們帶著少量行李奔赴南海孤島,展開了一場難以想象的“旅行”。

諸戶道雄說自己要出去旅行,讓學生助理和阿婆看家。我向公司請了假,理由是神經衰弱,要陪朋友回鄉,順便在那兒療養一段時間。我的家人也很支持我去。當時正是7月末,暑期休假馬上就要開始了,所以不管是家裏人還是公司的人,都沒有懷疑這件事兒。

我沒有說謊,確實是要“陪朋友回鄉”。可是,這趟家回得多麽詭異啊!諸戶道雄回家,不是為了探望他的父親,而是為了判父親的罪,打敗他的父親。

我們先坐火車到誌摩半島的鳥羽,再坐班船去紀伊的K碼頭,最後一段路程連班船都沒有,隻能找漁夫駕船出海。從鳥羽出發的班船,不是現在那種三千噸的豪華遊輪,而是二三百噸的汽船,又破又舊,旅客也少。剛離開鳥羽,我就有些想家了,心裏十分不安。汽船搖搖晃晃,我們坐了一天,才到K碼頭。K碼頭位於一個破敗的小漁村,我們找的劃船的漁夫隻會說方言,漁船左搖右擺,沿著渺無人煙的山崖絕壁,在海上走了大概五裏,終於到了岩屋島。

一路還算順利,沒遇到什麽特殊情況。我們在中轉站K碼頭登陸的時間,是八月二十一日的中午。

K碼頭既是貨物的集散地,也是魚市。水雷一樣的鬆魚,腸穿肚爛、不太新鮮的鯊魚滿地都是。海水的鹹腥味和腐肉的臭味,一陣陣地往人鼻子裏撲。

我們在碼頭上,找了家提供餐飲服務的旅館。那家店招牌很大,衛生條件卻十分糟糕,但也沒什麽可挑的。我們點了新鮮的鬆魚生魚片做午飯,又請老板娘幫我們找渡船去岩屋島,順便還和她打聽了那裏的情況。

“岩屋島嗎?遠是不遠,但我沒去過。那裏陰森森的,有些嚇人。除了諸戶大宅,隻有六七戶漁民。島上全是石頭,沒什麽看頭!”

女老板說的是方言,很難聽懂。

“聽說諸戶家的老爺最近去東京了,你知道這事兒嗎?”

“沒有吧!諸戶老爺有佝僂病,他要是上了這裏的汽船,我不可能看不到。不過也說不定,諸戶老爺自己有帆船,若是想出去走走,駕上船就能走,我們也看不到。你認識諸戶老爺?”

“不,不認識。我們要去岩屋島玩兒,所以隨便問問。你知道誰能駕船送我們過去嗎?”

“難哦,今天天氣好,大家都出海打魚去了。”

因為我們一再懇求,老板娘也是個熱心人,她到處打聽,終於找到一個老漁夫。我們商量好了價錢,但鄉下人動作慢,等他準備好出行的東西,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了。船非常小,是那種俗稱“豬牙”的釣魚船,裝兩個人已經十分勉強。我戰戰兢兢地問:“這船能行嗎?”老漁夫笑嗬嗬地說:“別怕,沒事兒的。”

沿岸的景色,和其他半島的沒什麽差別。陡峭的懸崖上是茂密的森林,山與海連成一片。我們運氣不錯,那天無風無浪,隻有斷崖底下能看到連綿不絕的白色浪花。山崖怪石嶙峋,到處都是隻容一人進入的窄小岩洞。

老漁夫說今天晚上沒有月亮,我們必須在天黑前上島,所以加快了船速。繞過一個巍峨的海角之後,形狀怪異的岩屋島,便出現在我們麵前。

整座島似乎都是岩石,幾乎看不到多少綠色植物。海岸全都是數丈高的懸崖,誰能相信這裏還住著人呢?

隨著小漁船慢慢靠近,我們終於看到了散落在斷崖上的幾戶人家。旁邊巨大岩石的上方露出一大片屋脊,正是那棟十分宏偉的宅院,看著果然像是城堡。在這棟房子旁邊,我終於看到了那座巨大的倉庫,陽光斜斜地射過來,牆壁反射出白光。

船很快就駛到了岸邊。不過,為了讓船隻順利靠岸,我們還要沿著斷崖再走一段。

路上,我們看見崖底有個黑漆漆、深不見底的溶洞,應該是海水侵蝕而成的。在距離那個洞穴大概還有一百米的時候,老漁夫指著它說:

“看到那個洞穴了嗎?我們這裏的人管它叫魔鬼淵,聽說那裏有妖魔作祟,會吃人,漁夫們都不敢靠近。”

“是有漩渦吧?”

“不是漩渦,但肯定有東西。最近一次發生那種事兒,大概是十年前……”

然後,老漁夫和我們說了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兒。

老漁夫說那件事兒不是他,而是他一個漁夫朋友的親身經曆。有一天,一個眼神銳利的瘦削男子出現在K碼頭,找到老漁夫的朋友,說要雇船到岩屋島,就像現在的我們這樣。

過了四五天,那位漁夫朋友夜捕回航,在黎明時分經過岩屋島的洞穴前,當時正在退潮,湧入洞穴的海浪帶著海草、垃圾,還有一個巨大的白色物體,一點點退出來。漁夫看到那個漂浮的白色物體,還以為是鯊魚的屍體,沒想到仔細一看,居然是人類的屍體。屍體頭朝外,身體還在洞穴裏,正在慢慢地往外漂。

漁夫立即劃船過去,將那具屍體撈上來,不想,看到屍體又被嚇了一跳,因為那個人正是前幾天從K港坐著他的船去岩屋島的旅客。

所有人都覺得他是跳崖死的,所以事情就到此結束了。但是,聽老人說,那洞穴原本就是魔窟,所有死在那兒的人都是隻有半截身體在洞穴裏,半截身體在外邊,然後被人發現,場麵十分詭異。還有人說,那洞穴裏是個無底洞,隻有獻祭活人才能壓住裏麵的妖魔。魔鬼淵的名字貌似就是這樣來的。

講完這些,老漁夫還囑咐我們說:

“正因為這樣,我才特意繞路,就想著離那洞窟遠一點兒。你們也要小心,別中了魔鬼的幻術!”

可是,我們並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隻是沒想到,老漁夫一語成讖,我們後來也遭遇了這樣恐怖的事兒。

說話間,這艘小漁船就在一個小巧的天然峽灣靠岸了。整片海岸,隻有這裏的岩石比別處略低兩米,像一個天然的停船場。

放眼望去,海灣裏隻有一艘看起來五十噸重、運載貨物的大帆船和兩三隻又破又舊的小船,並沒有看到人。

我們一上岸,老漁夫就回去了。我們懷著既亢奮又忐忑的奇妙心情,沿著平緩的斜坡往上走。

到了坡頂,視野瞬間開闊起來。草木稀疏的寬闊石道,一眼望不到頭。在島嶼中間有一座巨大的岩石山被圍在石道中間。對麵,是城堡般巍峨聳立的諸戶大宅。

“從這裏看過去,對麵的海角,果然像一頭臥牛。”

我聽了諸戶道雄的話,連忙抬頭去看。他說得沒錯,從這邊看,之前登船地方的海角就像一頭臥倒的牛。初代小姐說她曾在這附近照顧、逗弄過一個小嬰兒,想到這事兒,我心裏便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天色漸暗,諸戶大宅倉庫的白牆慢慢成了灰色,莫名地顯得有些荒涼!

我說:“這島上一點兒人氣都沒有。”

諸戶道雄聽了說:“是啊,比我小時候還荒涼,真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我們踩著沙沙作響的石子,慢慢走向諸戶大宅。剛走沒幾步,就看到一個奇怪的畫麵:夜色中,有個幹巴巴的老頭兒獨自坐在斷崖邊,石像般一動不動地盯著遠方。

我們不由得停下腳步,打量起這個怪人。

老人許是聽到了我們的腳步聲,不再盯著海麵,慢慢地轉過頭看了我們一眼。當他的目光落到諸戶道雄的臉上,他像是被嚇到了,露出一臉驚訝的神色,目不轉睛地看著諸戶道雄。

走過大概一百米之後,諸戶道雄又回頭看了看那個老人,說:“奇怪,是誰呢?想不起來了。我肯定認識他。”

我心驚膽戰地說:“看著不像有佝僂病。”

“你以為他是我父親?怎麽可能,雖然已經很多年沒見了,但他,我是絕不會忘記的!哈哈哈。”

諸戶道雄嘲諷的聲音,在夜色中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