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雜技師
我一看到那個孩子就認出來了,他確實是鐮倉海邊那四個孩子中的一個。我向諸戶道雄使了個眼色,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他坐到孩子身邊,我則坐在了桌子的另一邊。那孩子已經吃完飯,正在看學生助理拿給他的畫冊。看到我們之後,他沒說話,隻是微微提了下唇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他穿著一件髒兮兮的小倉[7]水兵服,嘴巴像是在嚼著什麽東西般,一直在動。他的長相看上去有些呆傻,仔細看時,又覺得有種來自靈魂深處的、莫名的殘暴感。
諸戶道雄先是跟我介紹了一下這個孩子的基本情況:“他的藝名叫作友之助,今年十二歲。想不到吧?看著也就十歲。因為發育不良,所以個子比較小。他沒上過學,說話幼稚,完全不認識字。不過,他技術很好,行動迅疾堪比鬆鼠。他是個智力低下的低能兒,語言能力和運動天賦簡直是走了兩個極端,前者有多差,後者就有多優秀。他沒什麽常識,但在犯罪上天賦異稟,可以說是個天生的罪犯型兒童。他像是聽不懂話,對答也總是驢唇不對馬嘴。”然後,諸戶道雄轉向小雜技師友之助,說道:“前些天你去了鐮倉的海水浴場吧?當時這個叔叔就在你旁邊,記得嗎?”
“什麽海水浴場,我沒去過呀!”友之助白眼一翻,瞪著諸戶道雄,粗聲粗氣地說。
“你肯定記得。對了,有個胖叔叔在和你們玩兒埋沙子遊戲時,被人殺了。當時亂成一團,這件事兒你一定記得!”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要回家。”
友之助氣呼呼地站起來,像是一刻都不肯多待。
“瞎說,這麽遠的路,一個人怎麽走,再說,你認得路嗎?”
“認得,嗯,就算不認識,我也可以問人啊!以前我自己走過十幾裏路呢!”
諸戶道雄苦惱地笑了一下,想了想,讓學生助理將那隻花瓶和那包巧克力拿了過來。
“再待會兒吧,你想要什麽,我都拿給你,我還給你準備了禮物呢。你喜歡什麽?”
友之助站在那裏不動了。
“巧克力。”他老實地說,隻是聲音中還有些火氣。
“巧克力是嗎?我這裏最多的就是巧克力。你真要回家嗎?你要是走了,我就不能給你了。”
看到那麽一大包巧克力,友之助的神情總算好了一點兒,但他十分固執,仍不說要,隻是坐回到原來的椅子上,瞪著諸戶道雄不肯說話。
“看見了嗎?想不想要?你隻要聽叔叔的話,我就把它們全都給你。看看這個花瓶,漂亮吧!你以前有沒有見過一個和它一樣的花瓶?”
“沒,沒有。”
“沒見過?是個倔脾氣呢!好,我們不說這個。你表演足藝用的那個壇子和這個花瓶比,哪個大?我覺得還是那個壇子大一些,是吧?這麽小的花瓶,你能鑽進去嗎?我覺得你進不去。”
那孩子一言不發,就像沒聽到諸戶道雄的話一般。於是諸戶道雄繼續說道:
“怎麽樣?你要試試嗎?你要是能鑽進去,我就獎勵你一盒巧克力,讓你在這兒吃。不過,你肯定鑽不進去,真可惜。”
“誰說我鑽不進去?我要是進去了,你說話算數嗎?”
無論如何,友之助隻是一個小孩子,終究還是落入了諸戶道雄的圈套。
他疾步走向景泰藍花瓶,雙手按著花瓶的邊,縱身一躍,輕飄飄地跳到了花瓶喇叭口的正上方。然後他伸進去一條腿,把另一條腿沿著腰向上折起,左右扭動屁股,很快就鑽進了花瓶裏麵。頭進去之後,他伸在瓶外的雙手在空中晃了幾下,很快也縮進瓶中,看不見了。真是靈活得嚇人!從上往下一看,孩子的頭就像一個黑色的蓋子塞滿了瓶口。
“真棒!好了,出來吧,該給你發獎品了。”
出來像是比進去難,花的時間也多一些:頭和肩膀很容易就出來了,折起來的腿和屁股費了一番功夫才拔出來。鑽出來之後,友之助得意揚揚地從花瓶上跳到地板上。他沒有催著諸戶道雄給他獎勵,隻是默默地站在那裏,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們。
“這盒巧克力是你的了,吃吧,別客氣。”
諸戶道雄遞了一盒紙盒的巧克力過去,友之助一把抓住,粗魯地撕開盒子,拿出一枚巧克力,剝開錫紙,塞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貪婪地盯著諸戶道雄手裏剩下的那三盒包裝精美的鐵盒巧克力。對於自己隻得到了包裝粗陋的獎品,他顯然有些氣惱。這樣看來,他不僅喜歡巧克力,也喜歡精美的包裝盒。
諸戶道雄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摸著他的頭說:
“好吃吧?真聽話。不過,你吃的巧克力不是最好的,看見這個金色的鐵盒子了嗎?它比你剛才的獎品漂亮十倍,裏麵的巧克力也比你剛才吃的美味十倍。你看這盒子,漂亮得像陽光一樣,是吧?現在我要給你這盒啦,但你得跟我說真話。你要是騙我,我就不給你了,知道嗎?”
諸戶道雄像個催眠師般循循善誘,說的每句話都清晰而有力。友之助剝糖紙的速度快得驚人,不一會兒,嘴裏就塞滿了巧克力。他老實地坐在諸戶道雄的腿上,樂嗬嗬地拚命點頭。
“這隻花瓶和巢鴨舊貨店的那隻,不管是形狀,還是圖案都是一樣的,對吧?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你先是躲在這個花瓶裏,後來從瓶子裏出來,穿過簷廊下邊的通道去了隔壁的屋子。你在那兒做什麽了?有個人睡得很熟,你將一把匕首插進了她的胸口,對吧?你忘啦?那人的枕頭邊還有一盒包裝得非常漂亮的巧克力呢,你不是把它拿走了嗎?你還記得你當時刺死的那個人是什麽樣的嗎?你一定記得,告訴我吧!”
“是個漂亮的姐姐。有人告訴過我,一定要記住她的臉。”
“真棒。好,就是這樣。那你也去過鐮倉,對吧?你說沒去過,是騙我的。埋在沙子裏的那個叔叔,你也往他胸口上刺了一刀,對嗎?”
友之助仍是全神貫注地吃著巧克力,聽到諸戶道雄發問,便渾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麽,露出一臉驚駭的表情,猛地扔掉吃了一半的巧克力盒,掙紮著想要從諸戶道雄的腿上跳下來。
“別怕,別怕。我們和你師父是好朋友呢!你完全可以跟我們說實話,沒關係的。”諸戶道雄連忙安撫住他。
“不是師父,是阿爸。你和阿爸也是朋友嗎?我很怕阿爸,你別和他說,好不好?”
“別怕,沒事的,我誰都不說。好了,叔叔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也和我說實話,好不好?你阿爸現在在哪兒呢?他叫什麽名字?啊!你不會忘了阿爸的名字吧?”
“你胡說,我怎麽會忘了阿爸的名字呢?”
“那好吧,你告訴我,他叫什麽?叔叔忽然忘了呢,你告訴我吧!你跟我說了,我就把這盒像太陽公公一樣金光閃閃的巧克力給你。”
這盒巧克力對友之助的吸引力,和一座金山對成人的吸引力一樣大。他被迷得暈頭轉向,像中了魔法般,忘記了一切危險。毫無疑問,諸戶道雄馬上就能得到答案了。忽然,一道尖銳的異響傳來,然後,諸戶道雄大喊了一聲“啊”,推開友之助,跳到一邊。友之助躺在地毯上,胸口的白色水兵服被染得通紅,像被紅墨水泡過一般。
“蓑蒲君,危險!是手槍!”
諸戶道雄一邊喊,一邊猛地把我推向房間一角,生怕敵人再開一槍,把我也殺了。隻是第二發子彈遲遲沒來,我們就那樣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等了足有一分鍾。
為了讓那孩子閉嘴,有人在窗外趁著夜色開槍射殺了他。毫無疑問,行凶者是怕友之助的供詞讓自己陷入險境。他是誰呢,是友之助的那個阿爸嗎?
“報警!”
想到這兒,諸戶道雄立即衝進書房。很快,我就聽到他給附近的警察局打電話的聲音。
我一邊聽他打電話,一邊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個人影忽然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是那個我剛剛見到的,腰部幾乎折成四十五度角的怪老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