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案

我無比沉重地在記事簿上記下這最後的案件,以此紀念我親愛的朋友——傑出的天才歇洛克·福爾摩斯。從“血字的複仇”開始,我第一次隨同福爾摩斯一道破案,到“海軍的協議”一案——毫無疑問,由於這位天才的介入,他成功地製止了一場嚴重的國際危機——盡管我的敘述時斷時續,並且深覺描寫得遠不夠充分,但是還是竭盡所能把我們共同經曆過的冒險旅程記錄下來。我原打算隻寫到“海軍的協議”一案就停筆,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決不願提起那樁在我的人生裏留下永久遺憾的案件。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兩年,但我始終無法釋懷。然而,詹姆斯·穆利雅蒂上校近日動作頻頻,他接連發表了數封信件,為他那早逝的兄弟辯解。迫於無奈之下,為了維護福爾摩斯的榮譽,我隻能站出來,將事情的真相公之於眾。是非曲直,全都交由大眾雪亮的眼睛來審判。如今隻有我一人得知個中詳情,此時已到時機,秘密已經無法隱藏了。

關於此事曾有過三次公開的報道:一次是一八九一年的五月六日那一期《日內瓦期刊》;一次是一八九一年的五月七日國內各家報紙爭相轉載的路透社簡訊;最後一次就是我方才提過的那幾封信,它們都發表於近日。前兩次報道都過於簡略,而最後一次報道又極盡詆毀之能事,滿紙一派胡言。因此,既然我是唯一了解真相的人,那麽我有責任揭露出穆利雅蒂教授曾對福爾摩斯做過的邪惡勾當,將全部的事實真相公之於眾。

自從我搬離了貝克街,過上了美滿的婚姻生活,再加上婚後我重操舊業,開始行醫。無形之間,我和福爾摩斯之間那種親密的關係開始有些疏遠了。

當然,在他查案過程中需要某個助手時,他還會經常來找我。然而,這種情形愈發少見了。在一八九零年這一年裏,我總共隻記錄了三個案件。那年冬季和一八九一的春天,報紙上說福爾摩斯應法國政府的邀請,辦理一件非常重要的案件。在此期間,我曾收到福爾摩斯的兩封來信,一封來自納爾幫,一封來自尼姆。因此,我猜這回他肯定會在法國待上一段時間。出乎我意料的是,在一八九一年的四月二十四號的晚上,他大咧咧地走進我的診所。讓我尤為震驚的是,他看上去更加憔悴和蒼白了。

“沒錯,我連日來太過疲憊了,”他讀懂了我的心聲,沒等我開口,就搶先解釋了,“這段時間以來我惹上了點麻煩,我可以關上你的百葉窗嗎?”

我打開那盞用於閱讀的小燈,把它放在桌上,這是室內唯一的光源。福爾摩斯沿著牆角走過去,快速關上了兩扇百葉窗,並插緊了插銷。

“你在害怕什麽?”我驚疑地問道。

“沒錯,我是在害怕。”

“怕什麽?”

“我害怕氣槍的突襲。”

“我親愛的朋友,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非常了解我,華生,我並非膽小怕事的懦夫。但是,事到臨頭,一味地逃避和拒絕危險並非聰明人所為。你能給我一根火柴嗎?”福爾摩斯吸著煙,仿佛很享受煙草的鎮靜效果似的。

“非常抱歉,這麽晚了還使你不得安眠,”福爾摩斯說道,“但是我必須取得你的同意,我現在得從你的後花園翻牆出去,一刻也不能耽誤。”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我問道。

他伸出自己的手,在燈光的照耀下我看到他的兩根手指都受了傷,傷口正在汩汩流血。

“你看,我並非在嘩眾取寵呢,”福爾摩斯滿不在乎地笑道,“這確實存在於我的周圍,甚至還能弄斷人的手呢。順便說一句,你太太在家嗎?”

“哦,她出門去見朋友了。”

“真的!隻有你一個人在家嗎?”

“是的。”

“太好了,那麽我就可以冒昧地邀請你,在未來的一星期裏,我們一起環遊歐洲吧。”

“去哪裏?”

“啊,去哪裏都無所謂。”

這確實很不尋常,福爾摩斯向來對漫無目的的度假毫無興趣,而且我從他那慘白消瘦的麵容看出,此時他的神經已經繃到極點。福爾摩斯看出了我的疑問,於是雙手交叉,把胳膊肘放在膝蓋上,跟我解釋了一番。

“你聽說過穆利雅蒂教授嗎?”他問道。

“從未聽說過。”

“啊,那個人簡直就是奇才啊!”福爾摩斯極為亢奮地說,“此人神通廣大,勢力範圍囊括整個倫敦,但是卻沒人知道他的存在。這使得他的犯罪記錄已經達到令人歎為觀止的地步!華生,我要鄭重地跟你說,如果我能徹底打敗此人,如果我能為我們的社會鏟除一顆毒瘤,那麽,我認為我個人的事業也從此登峰造極,那時我就可以過一種比較平靜的生活了。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最近斯堪的那維亞的皇族和法國委托我辦理的那幾樁重案,使我得到了很好的報酬,足夠使我過上那種夢想中的寧靜生活,而且我也能從此專心研究我的化學試驗。但是,華生,隻要我的心上還掠過穆利雅蒂教授的陰影,隻要此人還在倫敦城裏為非作歹,我就無法安心離開,就無法心安理得地坐在舒適的安樂椅中逍遙度日。”

“那麽,他都做了哪些壞事呢?”

“他不是普通人。他出身良好,受過高等的教育,擁有出眾的數學才能。他在二十一歲那年,發表了一篇闡釋二項式定理的論文,名揚歐洲。憑借這個榮譽,他輕易取得了一些小學院的數學教授這個職位。而且,他的前程也是一片光明。然而,此人骨子裏繼承了先祖凶惡狠毒的品性。由於他本身具有非凡的才能,他血液中流淌的邪惡因子不但沒有稍加收斂,反而更加橫行無忌,危險萬分。他的斑斑劣跡傳到了大學的校園,迫使他辭去教授的工作,轉而來到倫敦,打算成為一名軍事教授。這是人們普遍知道的關於他的履曆,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是他那不為人知的一麵。

“要知道,華生,關於倫敦城裏那些頂級的犯罪陰謀,沒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了。最近幾年來,我隱隱察覺在那些亡命之徒的背後,始終有一股邪惡的力量在庇護著他們。在我經手過的所有案件中——造假案、搶劫案、謀殺案——我三番五次地感應到這股勢力的活動。我經過周密的分析,發現是這股力量在背後推動著那些尚未結案的案件,盡管我並沒有直接介入這些案件。這麽多年來,我千方百計想要掀開蒙在這股黑暗勢力表麵的黑幕,而這一刻終於來臨了。我掌握了線索,百般跟蹤追查,曆經千辛萬險才揪住了幕後的黑手——那位著名的數學家、軍事教授穆利雅蒂。

“他堪稱犯罪王國的拿破侖,華生。他親手策劃了倫敦城裏將近一半的犯罪案件,那些尚未破案的犯罪活動十之八九也是他的手筆。他是一位傑出的犯罪專家、哲學家、思想家。他有最出色的頭腦。他就像一隻蟄伏在大網中的蜘蛛王,始終沉寂不動,然而這張蜘蛛網卻有著千絲萬縷,他完美地掌控每一根蛛絲的動靜。他很少親自出手,一般都是出謀劃策。他的爪牙遍布城內,組織周密。如果某人想要作案,或是偷盜文件,或是搶劫宅邸,或是謀害人命,隻要他告知教授消息,這個組織就會快速運轉,編織出一張密不透風的罪惡之網,將犯罪的想法付諸行動。一旦他的爪牙失手被擒,這個組織也有足夠的金錢為他保釋,或是聘請第一流的律師為他辯護。而隱藏在幕後的首腦人物卻從未被抓獲過——找不到一絲嫌疑。這就是我分析出的關於這個組織的情況。華生,我發誓即使窮盡畢生精力也要破獲這個組織。

“然而,這位名聲清白的教授的防護措施非常嚴密,簡直無隙可乘。盡管我想方設法,還是沒能找到把他送上被告席的證據。你一向知道我的能力,親愛的朋友,但是經過三個月不懈的努力,我還是沮喪地承認,這是我迄今為止碰到的一個最為棘手的敵人。我對他能力的敬佩,超過了對他罪行的厭惡。可是,他終於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馬腳,一個簡直可以忽略不計的馬腳。但是,在這種關鍵的時刻,任何馬腳對於他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我既然已經找到機會,便從這裏入手,我的計劃很周密,一點點在他周圍布下天羅地網,量他插翅也難飛。我一切都部署好了,就等著時機成熟,將這夥人一網打盡。在這三天之內——也就是下個禮拜一——一旦機會來了,教授和他的那一群爪牙,就會全都落到警方的手裏。到那時,就會舉行一場本世紀最為轟動的大審判,這個審判會破解四十多件迄今為止尚未了結的懸案,這夥惡棍全部會被判處絞刑!但是,假如我們稍有不慎,這夥異常狡猾的暴徒,還是會從我們的鐵網中溜掉。

“唉,如果能在穆利雅蒂教授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圓滿解決這件事,那就萬事大吉了。可是此人確實老謀深算,我的每一步行蹤,他都了如指掌。他一次次全力突破我的封鎖,我又一次次成功地阻截了他。我毫不誇張地說,我的朋友,如果把我們之間明爭暗鬥的詳情披露出去,那會是偵探史上最為精彩光輝的一頁!我從未遇到如此旗鼓相當的對手,也從未被敵人逼得如此狼狽。他的計策非常奏效,而我剛剛才能越過他一步。今天早上我就製訂了最後的計劃,僅僅需要三天的時間,我就能圓滿解決掉他們。就在我坐在屋裏凝神推敲這個計劃的時候,有人突然闖進來,穆利雅蒂教授就站在我對麵。

“盡管我的心理素質過硬,但是,我必須承認,當我猛然間看到我一生中最厲害的對手就站在我麵前時,我還是吃了一驚。我非常熟悉他的樣貌。他長得很高,但是異常瘦削,額頭微微隆起,眼眶深深凹陷,胡須被刮得很幹淨,麵色慘白,看上去像一個苦行僧,依然保持著教授應有的風度。他的背部由於過度學習,稍微有些佝僂,他的臉龐怪異地往前傾著,而且不斷地左右搖擺,這副尊容,看上去既古怪又可悲。他眯著雙眼,帶著探究的神色打量著我。

“‘我本以為你的前額會很發達,先生,’他終於打破了沉默,‘在睡衣的衣袋裏撥弄上了膛的手槍,這可不是一個好習慣。’

“其實,當我一看到他,我馬上發覺此時自己正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危險。對於他來說,為了解除目前的困境,唯一的方法就是讓我從此在世界上消失。所以我在緊急中從抽屜裏拿出手槍,悄悄塞進了衣袋中,並且隔著睡衣瞄準了他。然而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動作,所以我隻好拿出手槍,打開了機頭,並把手槍放在桌上。他依舊彬彬有禮地微笑,眯著雙眼,然而他隱隱透露出的某種神情,使我暗自慶幸手中擁有一把武器。

“‘很顯然,你並不了解我。’他說道。

“‘恰好相反,’我冷靜地回答,‘我自認為將你調查得非常清楚。請入座,你有五分鍾的時間,可以稍微講述你的來意。’

“‘我要說什麽,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說道。

“‘既然這樣,你肯定也知道我的回答了。’我毫不讓步地回答。

“‘你就不能收手嗎?’

“‘絕無可能。’

“他突然去掏衣袋,我抓起了手槍。結果,他隻是掏出一本記事簿,上麵草草記錄了一些日期。

“‘一月四日你妨礙了我的行動,’他說道,‘二十三日你又破壞了我的計策;二月中旬你使我惹上了大麻煩;三月底你將我的計劃全擾亂了。在即將結束的四月,我看出來,因為你的毫不退讓,我已經被逼入了絕境,麵臨著牢獄之災。我已經無法容忍你的迫害了。’

“‘你想做什麽呢?’我問道。

“‘停止這一切,福爾摩斯先生!’他使勁搖晃著腦袋,說道,‘如果你不住手的話,你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等到星期一再說。’我說道。

“‘嘖,嘖!’他說道,‘我相信,像你這麽絕頂聰明的人肯定明白,你唯一的選擇隻有一種,那就是馬上停手。你把我們都逼急了,我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看著你胡攪蠻纏的行為,對於我的腦力訓練是極為有用的。我坦白告訴你,如果我被逼無奈之下采取某種極端的防衛措施,對於你來說後果將是極為慘痛。你盡管笑吧,先生,我敢保證,結果肯定會讓人悲傷的。’

“‘從事我們這一行,哪能沒有危險呢?’我說道。

“‘這並非危險,’他說道,‘而是無法挽回的毀滅。你想要阻礙的不僅僅是一個孤單的人,而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就算你很聰明,還是沒能見識到這個組織的可怕力量。你必須馬上退後,福爾摩斯先生,否則你將會被這個巨人狠狠踩在腳底下。’

“‘我很擔心,’我站起來,說道,‘我們談得太入迷了,這會耽誤我手頭正進行的重要事情。’

“他也站起來,一言不發地盯著我,然後悲哀地搖搖頭。

“‘好,好,’他終於開口了,‘多麽可惜啊,我已經盡力了。你的每一個步驟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星期一之前你絕無可能摧毀我們。這是一場殊死搏鬥,福爾摩斯先生,既然你這麽想置我於死地,那麽我毫不客氣地說,我絕不會站在法庭的審判席上的。你想戰勝我,好啊,我警告你,你無法戰勝我的。如果你確實有這個能力毀掉我的話,那麽,請放心吧,我一定會拉著你同歸於盡的。’

“‘謝謝你的誇獎,穆利雅蒂先生,’我說道,‘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也要奉勸你一句,如果我真的能夠將你繩之於法,那麽,為了整個社會的安寧,就算是與你同歸於盡,我也沒有遺憾了。’

“‘我同意和你同歸於盡,但並不代表你能毀掉我。’他怒吼著,轉身就走出房間。

“我和穆利雅蒂教授之間的這場不尋常的談話,在我的心裏產生了陰影。他的語氣很平和、冷靜,讓人不由得不相信。一個頭腦簡單的壞蛋是做不到這一點的。自然,你會嚷嚷:‘為什麽不叫警察來監控他呢?’那是因為,我確定他肯定會授意那些爪牙加害於我。我手中握有足夠的證據,來確認這一點。”

“你早已遭受突然的襲擊了嗎?”

“穆利雅蒂教授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的。那天的中午,我到牛津街去辦理一些雜務,才走到奔亭科街到威爾貝科路十字交叉路口的拐角處時,一輛雙馬駕駛的貨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我衝來,我在千鈞一發之際趕快跳到了人行道上,才幸免於難。

“眨眼間貨車就急奔過了馬力裏本巷,很快就消失了。這個事故發生以後,為了保險起見,我隻在人行道上行走。可是,華生,當我走到韋爾路的時候,一塊磚頭突然從一戶人家的房頂掉下來,在我的腳邊四分五裂。我找來警察,合力搜查了那個地方。隻見房頂上到處堆著修葺用的石塊和磚瓦,他們都認為是狂風把磚頭吹了下來。隻有我知道,是誰想要我的性命。後來,我租了一輛馬車,到貝爾梅爾街找我的哥哥,我在那裏安全度過了白天。就在剛才,我到你家的路上,一個惡棍攔住了我的去路,他揮舞著大頭木棒狠狠地攻擊我。我把他打翻在地,警察隨即把他帶回了警局。

“我一拳揍在那個惡棍的門牙上,所以擦破了指關節。但是我敢肯定,警察不可能查出那個惡棍和數學教授之間的聯係。我猜,此時他就站在十英裏開外的房間裏,正對著一塊黑板專心致誌地解答某道數學題呢。華生,你聽完這些以後,對我的冒昧來訪並關上你家的百葉窗,而且還請求從後花園翻牆離開你家,避免打草驚蛇的舉動不以為怪了吧?”

我向來敬佩福爾摩斯那無所畏懼的精神。今天他遇到的一連串事件,加起來簡直能讓一個普通人嚇破了膽。然而,此時他就坐在我麵前,心平氣和地娓娓講述他今天的恐怖經曆,這使我更加佩服他了。

“你要留下來過夜嗎?”我問道。

“不了,如果我留下來的話,會給你帶來危險的。我已經完成了最後的部署,一切都會如期進行。即使沒有我的幫助,警方也能順利逮捕這夥暴徒。但是,以後還需要我站出來作證。所以,在警察收網的這幾天,我最好還是先行離開,他們才能更加自如地行動。如果你能和我一起環遊歐洲的話,那我將不勝感激。”

“最近我的工作也很清閑,”我說道,“我可以讓助手暫時接替我的工作,所以我非常樂意陪你一起去。”

“明天一早就出發好嗎?”

“我隨時可以奉陪。”

“那就這麽決定了。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你一定要按照我說的去做。我親愛的朋友,我們正在跟全歐洲最恐怖的犯罪團夥和最狡詐的惡棍作殊死的搏鬥呢!好了!我要提醒你,無論你想帶什麽行李,上麵千萬不要寫上地址,而且今天晚上就派一個可靠的人送到維多利亞車站。明天一早你要租一輛雙輪馬車,但是注意不要租第一輛和主動來招攬生意的第二輛馬車。你一坐上馬車,就把地址寫在紙條上交給車夫,地址是勞塞街司特藍德盡頭,叮囑他要保留紙條。你事先付完車費,馬車一停下,你就馬上穿過這條街,在九點十五分走到街的另一頭。那裏停著一輛四輪的轎式小馬車,車夫身上披著黑色的鬥篷,衣領上鑲有一道紅邊。你上車以後,就能準時到達維多利亞火車站,乘坐那趟開往歐洲的快車。”

“那我們在哪裏會麵呢?”

“在車上。我們的座位在順數第二節的頭等車廂。”

“那麽,我就在車廂裏等你嗎?”

“對。”

我苦苦挽留福爾摩斯過夜,但是他堅持要走。看來,他堅信留在這裏會給我帶來危險,所以他非要離開不可。他匆忙將明天的計劃告訴我,我們便一同走到後花園,他翻牆跳到了默迪莫街,他吹了一聲口哨,有一輛馬車立即跑過來,他便鑽進去,很快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我嚴格遵從福爾摩斯的吩咐行動,小心謹慎地行事,以免誤入歹徒喬裝過的馬車中。

我用過早餐,便仔細地挑選了一輛雙輪馬車,吩咐他立即開往勞塞街。我快速穿過街道。一位健碩高大的馬車夫,他身披著黑色的鬥篷,正坐在一輛四輪的馬車上麵等著我。我一下子跳上車,他立刻策馬疾馳,趕往維多利亞火車站。我一下車,他馬上掉轉車頭,飛奔而去。

迄今為止,一切的行動都很順利。我的行李已經裝上了火車,我也很快找到了福爾摩斯預訂的那節車廂,因為整列火車上隻有那節車廂貼了一張標有“預訂”的告示牌。美中不足的是,福爾摩斯直到現在都沒出現,而七分鍾過後火車就要啟動了。我望眼欲穿地在擁擠的人潮中尋找福爾摩斯頎長的身影,卻始終沒有看到。這時,我看到一位老邁的意大利傳教士,他結結巴巴地說著英語,努力想告訴搬運工,他要把行李運到巴黎。我出於好心便順手幫了他一把,這個過程花費了幾分鍾。然後,這位傳教士便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當我回到車廂時,卻驚訝地發現,那個糊塗的搬運工竟然弄錯了票號,把年老的傳教士領到福爾摩斯的座位上。我費勁唇舌跟他解釋了這個誤會,可是卻沒有用處,因為我的意大利語比他的英語還要蹩腳,我在萬般無奈之下隻好聳了聳肩,繼續不安地向外探望著,試圖找到福爾摩斯的身影。想到昨天他遭受的可怕襲擊,再加上今天遲遲不見人影,我感到愈發不安了。

當火車的門全被關上以後,汽笛長長地鳴叫起來,這時……

“親愛的朋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傳來,“你還沒有跟我道早安呢。”

我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看到眼前這神奇的一幕,那位老教士臉上的皺紋都消失了,鼻子變高,下嘴唇也收回了,嘴巴也變得飽滿了,渾濁的雙眼變得精光四射,佝僂著的身體舒展開來,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然而,頃刻之間,這個挺拔的身軀又萎縮了,麵前的福爾摩斯又倏然消失了。

“我的天啊!”我高聲叫道,“你把我嚇壞了!”

“周密的防備是必不可少的,”福爾摩斯低聲回答,“我確定那夥人此時正在追蹤著我們。天啊,那不是穆利雅蒂教授嗎?”

福爾摩斯說話的時候,火車已經徐徐開出了站台。我向後往站台上望去,隻見一個身材魁梧的人使勁撥開人群,狂怒地揮舞著手臂,似乎想讓火車停下來。不過已經太遲了,列車開始加速前進,瞬間就將他遠遠甩在後麵。

“正是因為作了防備,所以我們很順利地脫身了。”福爾摩斯神采飛揚地說著,從座位上站起來,脫掉身上的黑色教士衣物,把這些化裝道具放進了手提包裏。

“你有沒有看今天的早報,華生?”

“沒有。”

“那麽,你肯定不知道貝克街發生什麽事了。”

“貝克街?”

“對,昨晚他們放火燒了我們的房子。但是很幸運,並沒有造成嚴重的損失。”

“天啊!福爾摩斯,這太讓人無法忍受了!”

“自從那個使用木棒偷襲我的惡棍被逮捕以來,他們就再沒能找到我了。不然他們不會誤以為我一直躲在家中。但是,他們肯定事先監視了你的行蹤,穆利雅蒂才會這麽快就趕到了火車站。你過來的時候沒有露出一點馬腳吧?”

“沒有,我完全按照你的指令辦事。”

“你看到那輛雙輪的馬車了嗎?”

“對,它就等在那個地方。”

“你認識馬車夫嗎?”

“從未認識。”

“他是我的哥哥——麥克洛伏特,在做這樣危險的事情時,最好找可靠的人來幫忙。但是我們現在得馬上作出對付穆利雅蒂的計策。”

“我們既然坐在快車上,而且列車又能直接開上輪船,那麽我們肯定已經逃過他的追蹤了。”

“哦,華生。我記得我曾跟你提過,此人乃是我平生罕見的對手,和我的能力旗鼓相當,顯然你沒能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是他的話,你會認為,我隻要遭遇到這樣一點小小的挫折就放棄了嗎?所以,你絕對不要小看他。”

“他還能做什麽呢?”

“我會做什麽,他就會做什麽。”

“那麽,你會怎麽做?”

“找一輛專用火車。”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啊”

“來得及,這趟列車會在坎特貝雷站停留一會兒,通常要一刻鍾後才能進入船艙。所以他有機會在碼頭上逮住我們。”

“別人肯定會認為我們是壞人。那我們為什麽不能反過來先逮捕他?”

“這樣一來我這三個月的精心部署就全泡湯了,雖然我們抓到了大魚,可是那些蝦兵蟹將會趁機溜出這張大網,逃回大海。隻要等到星期一,我們就能將他們繩之於法,在此之前決不能輕舉妄動。”

“那我們怎麽辦?”

“隻要車一停在坎特貝雷站,我們馬上下車。”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開始橫穿全國,到處旅行。先是到紐黑文,然後去蒂艾普。在這種情況下,穆利雅蒂肯定會盯住我們的行李,一直追蹤到巴黎,在車站裏守兩天。同時,我們可以買兩個睡袋,以此激勵這一路的睡袋供應商,再從容不迫地穿越盧森堡和巴賽爾,去瑞士旅遊。”

按照這個計劃,一到坎特貝雷我們就下了車,可是沒有想到,一個小時以後到紐黑文的列車才會出發。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載著我全部行李的列車絕塵而去,感到很沮喪。這時,福爾摩斯扯了一下我的衣袖,指著遠處。

“快看,他們來了。”他說道。

果然,遠處的肯特森林裏飄出一縷黑煙,過了一分鍾,機車牽引著一輛列車經過彎道,飛速地奔向車站。我們剛剛躲到一大堆行李的後麵,那輛列車就轟隆隆地馳過我們的身邊,隻留下一團熱氣騰騰的氣流。

“他已經走了,”列車飛快地翻閱過幾個小山丘,福爾摩斯感慨地說道,“看來,教授的才能還是有限的。他要是能準確猜到我的每一個步驟,並快速地作出反應,那就非常了不起了。”

“如果他追到我們的話,他會怎麽做呢?”

“很簡單,他肯定會除掉我。但是,這場角逐還沒有分出勝負。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們是要在這個地方先用過午餐,還是留到紐黑文再吃。可是到了紐黑文的話,我們估計就會餓肚子了。”

當晚我們來到了布魯薩爾,逗留了兩天,第三天就轉到施特拉司堡。福爾摩斯在星期一的早上給蘇格蘭場發去一封電報,晚上我們回到旅店時就收到了回信。福爾摩斯立刻把電報拆開,咒罵了一聲就把它扔到火裏。

“我早就該料到了!”福爾摩斯冷哼了一聲,煩躁地說道,“他溜掉了。”

“穆利雅蒂嗎?”

“蘇格蘭場剿滅了這個犯罪團夥,卻讓穆利雅蒂溜掉了。既然我不在英國,誰也拿他沒辦法。我本來還對蘇格蘭場寄予了希望呢。華生,你最好還是回到英國吧。”

“為什麽?”

“你待在我身邊會很危險。他被別人端掉了老巢,再也無法回到倫敦,因此正對我恨之入骨呢。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是不會放過我的。在那次簡短的會麵裏,他已經挑明了這一點。他什麽都能幹得出來!所以,你還是馬上回去吧。”

多年來我一直協助他破案,而且我還是他最親密的好朋友,所以我當場拒絕了他的提議。針對這個問題,我們在施特拉司堡的小飯店裏足足爭論了半小時。但是當晚我們還是堅持繼續旅行,而且平安來到了日內瓦。

我們愉快地享受這段旅程,先是在隆河峽穀遊玩了一周,然後,繞過落依克轉到吉米山峽,山上仍堆積著厚厚的積雪。最後,我們穿過特拉肯,去往麥林根。這是一次暢快的旅行,山峽春色動人,綠草如茵;山上銀裝素裹,寒氣逼人。然而,福爾摩斯的心裏始終隱藏著一絲陰霾。無論是在純良質樸的阿爾卑斯鄉村,還是人跡罕至的峽穀,他對我們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提高警惕,毫不放鬆戒備。我看得出來,他堅信我們還沒有擺脫被跟蹤的危險。

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們越過了吉米山峽,在乏味的多本尼山邊漫步時,一塊巨大的山石突然從我們右上方的山脊掉落,順著我們的腳邊一直滾到身後的湖裏。福爾摩斯馬上跑到山脊上,站在高高聳立的山頂上,舉目四望。盡管我們的導遊一再解釋,在春季,山上經常會有山石滾落下來。但福爾摩斯顯然沒有相信這個說法,他保持著沉默,但帶著含意莫名的微笑注視著我。

他的神經已經繃到極點,但他並沒有陷入驚慌中。相反,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精神煥發的模樣。他向我反複強調:如果他能如願除去穆利雅蒂教授這個危險分子,使社會恢複安寧,那麽他心甘情願就此金盆洗手。

“華生,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我的這一生過得非常圓滿,”福爾摩斯說道,“就算我在今夜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那我也可以心滿意足地停止呼吸。由於我的努力,倫敦的空氣才會如此清新。在我經手過的一千餘件案子中,我可以肯定,我的力量都發揮出了應有的作用。我向來對社會中那些無意義的問題嗤之以鼻,它們都是人為造成的,我更樂意研究自然界中的奧秘。華生,如果有一天,我終於親手消滅了那個全歐洲最邪惡狡猾的罪犯時,我的偵探事業也就停止了。與此同時,你的回憶錄也宣告完結。”

我盡量簡單扼要而準確地說完這個故事。在我的心裏,一直不願意細細講述此事,但是我的責任不允許我有絲毫的逃避。

五月三日那天,我們來到了荷蘭麥林根的一個小村落,在老比特·司泰勒開的“大英旅店”裏住下來。店主很聰明,他曾在倫敦的歌洛芙娜酒店做過三年的侍者,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四日的下午,在他的介紹下,我和福爾摩斯出發,打算翻越山嶺前往洛森羅伊的一個小村莊看夜景。他還極力推薦半山腰的拉辛芭荷大瀑布,所以我們偏離了原計劃,繞了一些遠路去欣賞這個大瀑布。

那個地方確實非常險峻。融化的雪水匯成激流,萬馬奔騰般瀉入萬丈深淵裏,在石頭上濺起巨大的水花,猶如房屋失火時的濃密煙霧。河流匯集的穀口本來就有一個深不見底的裂縫,兩岸高高聳立著深黑色的岩石,越往下裂縫就越窄,乳白色的激流怒吼著瀉入那無底深淵中,濺出一股激流徑直湧下裂口,波瀾壯闊的綠色水波發出轟隆隆的巨響,傾瀉而下,那綿密而搖晃的水簾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水花四下飛濺,激流的喧囂聲使人暈眩。我們站在山崖上,凝神俯視著懸崖下方不斷衝擊著黑色岩石的浪花,側耳傾聽那萬丈深淵中傳來的轟隆聲。

半山腰上,為了方便旅客觀看,當地人特意繞著瀑布開辟出一條小道,使人能欣賞到大瀑布的全景。但是行至半路,前方的小道卻戛然而止,我們隻好原路返回。這時,一個瑞士青年拿著一封信順著小道小跑過來,信上蓋著那家旅館的刻章,原來是店主的來信。信上說,我們離開之後,旅館又接待了一位來自英國的婦女,她的肺結核已到後期,所以在達渥司普勒茨過冬,現在她要去路塞恩拜訪友人。

沒料到她會在這裏突然咳血,如果沒有及時醫治,就會有生命危險。眼下她急需一位高明的英國醫生,可以讓她感到安慰,所以請求我能否返回為她醫治等。司泰勒店主非常善良,他還附言說,這位夫人不願讓瑞士的醫生診治,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好親自上陣,如果我能答應他的請求,他將不勝感激。

我無法拒絕這種請求,更何況它來自一個性命垂危的女同胞。但是一想到要和福爾摩斯分開,我就覺得很擔憂。最後,我們一致決定,我盡快返回麥林根,而這位瑞士青年就留在這裏,充當福爾摩斯的向導和旅伴。福爾摩斯還說,他想在瀑布的周圍漫遊一番,再翻越山嶺徒步到達洛森羅伊。我離開的時候,看到我的朋友斜靠在山石上,雙臂環抱,凝神俯視著氣勢恢弘的水流。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竟會是我們的訣別!

當我走到山坡,回頭遠望時,已經看不見雄偉的大瀑布了,但是仍能看到那條蜿蜒曲折的小徑,它從半山腰通向瀑布。我清楚地看到,一個人沿著這條小徑快步走了上去。在身後濃密綠蔭的掩映下,那道黑色的身影顯得分外突出。我注意到這個突然出現的人,他那精神抖擻的模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因為我急於趕路,很快把這段插曲拋在腦後。

大約步行了一個多小時,我才來到麥林根。老司泰勒就站在門口等候著。

“哈羅,”我趕快跑過去,說道,“她的病情應該沒有惡化吧?”

店主驚異不定地看著我,一看到他的神情,我的心頓時就跌下去了。

“這封信難道不是你寫的嗎?”我拿出那封信,問道,“難道沒有一個性命垂危的英國女病人嗎?”

“沒有啊!”他大聲說道,“但是信上卻蓋著旅館的印章!哈,我知道了,肯定是那個高個的英國男人寫的,你們離開以後,他就到這裏了,他還說……”

沒等店主說完,我便驚恐萬分地奔向來路。我下山時用了一個多小時,這會可是爬上山,盡管我拚命地往前衝著,再次回到拉辛芭荷大瀑布時,還是花了兩個多小時。我朋友的登山拐杖還是靜靜地靠在一塊岩石上,我們分開時他就靠在那裏。可是他卻毫無蹤影,到處都找不到那道瘦削的身影,我瘋了一樣地呼喊著,卻隻有山穀裏回**著的聲音在回應我。

看到這根登山拐杖,我被嚇得魂飛魄散。他並沒有去洛森羅伊,在遭到敵人的攻擊時,他依然身處極端危險的環境中——一邊是陡峭的山壁,一邊是緊鄰著小道的萬丈深淵。那個瑞士青年呢?我再也沒有看到他,他很可能隻是幫穆利雅蒂辦事,拿到豐厚的賞金之後,就悄悄離開了,留下兩個水火不容的對手在原地。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再也無法得知了。

冥冥中,我找到了福爾摩斯留給我的最後遺言。

就像我方才所說,福爾摩斯的登山拐杖就靠在小道邊上一塊突出的山石上。那塊山石的頂端有某種東西不時閃過一道亮光,我注意到了這一點,便走過去取下這個東西。原來這是福爾摩斯隨身攜帶的銀質煙盒。我取走煙盒時,它底下壓著的一張折疊成方形的紙掉落地麵。我俯身撿起來,打開這張紙,顯然它是匆忙間從一個小本子上撕下來的,總共有三頁,這是福爾摩斯給我的留言。這封信帶有強烈的福爾摩斯氣息,筆法剛健遒勁,指示果斷簡潔,就像在書房裏寫成的一樣。

親愛的華生:

出於穆利雅蒂先生的善意,讓我有時間寫下這封書信,他還在等待著徹底解決我們之間的糾紛。方才,他已詳盡地闡明他是如何逃脫英國警察的追捕並探明我們的行蹤。這高明的手段確實無愧於我對他作出的極高評語。隻要一想到我即將為社會鏟除這個禍害,我就感到非常高興。盡管這會讓你們深深地痛心,尤其是你,我最親愛的朋友。然而,我已經多次表明我的心意,我的偵探生涯已經走入尾聲,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坦白地說,我很清楚所謂的麥林根的求助信不過是調虎離山之計,但是我還是讓你離開了。因為我堅信,就算我躲過了這次的襲擊,類似的事件還會接踵而來。請代我告知帕遜特警長,他急需的給那夥歹徒定罪的證據就放置在標有“M”字母的文件夾中,內有一個藍色信封,上麵寫著“穆利雅蒂”。離開英國之前,我已經處理了名下的財產,並交付予我的哥哥——麥克洛伏特。請代我向你的太太告別,我親愛的朋友。

你忠誠的福爾摩斯

剩下的事情無須多言。經過專家的現場勘查,這裏曾發生過一起殊死的搏鬥,兩人在勝負難分的情況下緊緊抓住對方,不慎跌下了深淵,警方表示絕無可能找到屍體。而本世紀最出色的破案鬥士和最危險的犯罪專家都葬身於深不見底的黑暗水域裏。而那個瑞士的青年,他從此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看來,他必定是穆利雅蒂收買的小嘍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