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放山老漢

這明顯就是一條人腿,因為上麵還掛著一些迷彩布的布條,看上去像是軍服之類的衣服,但是現在已經變成一條條的了。我輕輕掀了一下灌木,“轟”的一下飛出來一大群蒼蠅和飛蟲,朝著我們迎麵撲來,我連忙把手一撒,遠遠地跳開了。

“九……九叔!”我白著臉將麵前的飛蟲扇走,對九叔喊了一句。九叔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了上來,湊上前看了一下,立刻皺著眉讓馬王把周圍的灌木砍開。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鬆塔(即鬆子)和鬆樹葉子,還有不少雜草。馬王和黑子一起動手將周圍的雜物清理幹淨,草叢中那條血淋淋的大腿的其他部位也露了出來。

我和王癩子縮在後頭,王癩子道:“這地方出現死人,說明山上出事了。”我沒理會王癩子的話,又壯著膽走上前去仔細看了看,發現屍體已經完全露出來了。

這是一具身穿迷彩服的男屍,手上還抓著一把獵槍,身體下麵有一個背包。我隻是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地眨起了眼睛——這屍體也太慘了。

屍體脖子以上的部位全都是血肉模糊的,腦袋都快沒了,我還看到那兩個掉出來的眼珠子,頭頂還有白花花的像腦漿一樣的東西。屍體的肚子部位,大大小小的腸子、肚子也全都翻在外麵,除了蠕動的蛆蟲,還有密密麻麻額蒼蠅在上麵趴著……

我“嘔”的一聲,差點吐出來,連忙捂著鼻子向後退了兩步。

王癩子也上前看了一眼,有些不忍地對我說道:“這人可能是個偷獵的,不然就是采藥人,看樣子是被什麽動物襲擊了。真晦氣,哎。”說著還伸長了脖子,又仔細看了看。

我實在是受不了,隻好站得離他們遠遠的。九叔、黑子和馬王一起,仔細地在男屍周圍搜索著什麽東西,然後將那屍體的背包翻了翻,小聲地討論著什麽。我的心髒還是怦怦直跳,腦子裏不停地閃過那白花花的腦漿,於是站在後麵不敢上前。九叔他們勘察了一陣子後,又都退了出來。他們商量了一陣子,九叔說這屍體是蘑菇屯的護林人老王,可能是在林子裏遇到了人熊,才被啃成了這樣。“人熊?”我驚訝地問道。黑子“嗯”了一聲,和九叔一起走了過來,說道:“應該是的。他是被什麽野獸從後麵搭了肩,一回頭就被咬穿了喉嚨。但那畜生沒吃他,隻是把他的腸子肚子都給掏空了。”

我知道這個老王,他已經五十多歲了。護林人的工作就是每天在林子裏轉悠,不讓盜獵分子和盜伐分子進林。他在山裏生活了幾十年,是蘑菇屯裏很有經驗的一位老獵手,而且護林人都有縣裏特批的槍,實在沒想到他竟然栽在了野獸身上。

我不禁有些疑惑,什麽野獸這麽凶猛?莫非真的是人熊?老王可是多年的老獵手了,終日打雁,難道被雁啄了眼?

我又湊上去,捂住鼻子仔細看了看,發現這屍體的身型特點果然很像老王。他的臉血肉模糊,但依稀殘留著臨死前的驚恐之色,那兩個眼珠子掉在旁邊,兩隻空洞洞的眼窩正死死地盯著天空。

我忙退回來不敢再看了。九叔認為得馬上讓人回去報警,他這麽做是有原因的,因為就算我們不回去報警,老王的家人也會報警,還會上山來找他,遲早會發現這地方的。倒不如咱們自己早點報警,以免夜長夢多,這樣我們進山倒鬥的時候才不會被人打擾。如果死在這裏的是別的采山貨的人,或者盜獵分子,九叔肯定不會管的。

我拍了拍腦袋,對啊,我怎麽沒想到這個問題?九叔確實比我考慮得周全多了。

我們五個人商量了一陣子,最後決定由馬王回去給屯子裏的人報信,順道接解爺過來,而我們就在放山老漢看參的棚子裏等他們。

馬王也不多說,收拾了一下就上路了。他臨走的時候把火銃留給了我們,還從自己身上解下來一個小小的鐵質酒盒子,在我麵前晃了晃。

“幹啥?”我瞪著他。“參酒,暖身子祛瘴氣的,喝了有好處,你拿著吧。”馬王也不管我接不接,將酒盒子直接扔給了我。我慌忙接住了,仔細一瞧,這盒子像美國大兵用來裝酒的那種盒子,沉甸甸的。

“這是好東西,山裏過夜不能沒有酒,最好是燒刀子,一口下去,全身就都熱了。”王癩子賊兮兮地盯著酒盒子,我直接把盒子揣在了兜裏。這時九叔招呼我們繼續走,到前麵放山人看參地的窩棚去找放山老漢,我趕緊背起背包跟了上去。那屍體還在後麵,九叔說等馬王叫來了村裏的人再說,暫時就讓那屍體待在原處吧。

由於這老王死得太慘,我這一路都沒敢回頭看。黑子等馬王走遠了之後,才開口道:“九叔,不對勁,老王不像是被野獸弄死的。”

九叔“哦”了一聲,扭過頭看向他。黑子接著說道:“他的槍連保險都沒拉開。在山裏討生活,槍比命都重要,老王是幾十年的老獵人了,遇到野獸應該來得及拉開保險吧?依我看,老王可能是死在什麽很凶的東西手裏了。”

我問道:“是什麽很凶的東西?”黑子搖頭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皺著眉思索了一下,才道:“可能那東西速度極快,快到老王來不及拉開保險。我剛才瞅了一眼,屍體周圍沒有打鬥掙紮的痕跡,說明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被殺死了,而且那東西……還把他給開膛破肚了。”

越往下說,黑子的表情就越凝重。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推理,老王的屍體周圍沒有任何掙紮過的痕跡,根據他臉上殘留的表情可知,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死。也就是說,殺死他的那東西速度快到他無法反應了,以至於他的表情還沒來得及變化就死了。“那東西,不會是鬼吧?”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氣氛有點沉重,黑子道:“不管襲擊老王的是什麽東西,都說明山裏不安全了,咱們萬事小心就是。”九叔“嗯”了一聲,道:“這事兒咱們到了地方再說,現在天快黑了,趕緊找到放山老漢接應咱們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我抬起頭看了一眼天色,林子裏的陽光很稀薄,但依稀能發現陽光越來越弱了。山裏的夜晚來得非常早,走了這一陣子,又忽然被屍體嚇了一跳,再加上背後這些沉重的裝備,我隻覺得又累又渴。這會兒九叔說快走,大家全都悶聲不響地繼續爬山,心裏都想趕緊到地方,好停下來休息、吃東西。

放山老漢接應我們的地方是他那些夥計看護參林子的地方。人參這玩意兒,不是所有地方都能栽種的。放山人在野外找到了人參的苗,就去尋找靈氣充裕、人少的老林子培育林下山參。因為林下山參的生長期長達幾十年,他們就在山裏搭建了一些窩棚看護人參,順便打一些麅子、飛龍等野味,撿一些鬆子、山核桃、猴頭菇這類的山貨賣錢。久而久之,那些窩棚就成了固定的房屋。

我想起了這次進山的目的,心想反正沒有外人,而且解爺也不在,就在後麵向九叔詢問解爺的事情。

九叔說,解爺很早就想來一趟野人溝,但是因為“時間不對”,就一直沒來成。這次放山老漢給他帶話說“時間不多了”,就說明時間對了,所以我們才能進來。

我問:“什麽叫‘時間不對’?‘時間不多了’又是什麽意思?”然而九叔隻是搖搖頭,說他也不知道。我們周圍那些紅鬆木的樹葉漸漸地顯出了枯黃的顏色,站在林子裏朝外望,還能看到遠處長白山的餘脈。山上的皚皚雪頂在夕陽下閃閃發光,整個長白山和大興安嶺交界處的山嶺一道接著一道,綿延不絕,根本望不到頭,真如置身於林海一般。

我以前沒來過放山人看參的窩棚,就問九叔還有多遠,但九叔隻說快了。搞得我和王癩子邊走邊抱怨,黑子縱然體力過人,此時也累得不輕。因為放山人看護的參林子都在非常秘密的地方,一般人找不到,我很擔心九叔帶錯路,於是就好心好意地提醒了兩句,又被他罵了一頓。解放以前,在長白山和大興安嶺裏生活的鄂倫春族、赫哲族、滿族、漢族等族,幾乎每個民族都有采參人。這采參人看護的參林子是代代相傳的,具體點說,就是由把頭“口耳相傳”,外人若是沒把頭帶路,很難找到這些參林子,就算是走到了參林子也不知道那裏有人參。參林子都是在極其偏僻、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裏,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地方,一來是人參太過珍貴,參林子一旦暴露就會引起他人覬覦;二來這人參的生長也需要安靜良好的環境。我們這次去的窩棚就連老獵手都不一定能找到,我看九叔在前麵也像是隨便走的。山裏又沒有路,天色漸漸昏暗了,人也無端地煩躁、迷茫起來,我實在是擔心,萬一找不到放山老漢的窩棚,就隻能在野外過夜了。

剛被九叔吼了一頓,我心裏堵得慌,焦躁得很,於是拉著王癩子走在後麵,一邊走一邊小聲地議論起來。我想起老王的屍體,就問王癩子:“你覺得殺了老王的是不是山魈之類的東西?”

山魈,是傳說中和東北的“五大仙兒”差不多的生物。東北的野仙兒很多,也很凶,在山裏走動的人經常會遇到,放山人被野仙兒迷住送命的傳聞幾乎數不勝數。這山魈的外表和猩猩很像,是一種邪惡的生物,據說這玩意兒喜歡吸食人血和人的骨髓。

王癩子卻不讚成我的說法,道:“你錯了,那人真的是被野獸整死的,而且不大可能是山魈。山魈這玩意兒喜歡吸人血,殺老王的那東西不僅把他給開膛破肚,還把腦花子都整出來了,山魈不會那麽多事兒。我看有點像是人熊或者狼,人熊就喜歡把人扯得稀巴爛,還喜歡嘬腦花子,你看那老王的腦袋腦花子不都被嘬沒了嗎?”

民間有傳聞,說人熊一見到人就會非常高興,會衝上前來抓住人的兩隻胳膊哈哈大笑。這時人會嚇得渾身發抖,而人熊就會一口咬開人的腦袋,好吸溜腦花子。那時人還活著,就會淒厲地大聲慘叫,人熊聽到慘叫就更加興奮了,會像撕扯布娃娃一樣撕扯起人來……

我想起那白花花的腦子,頓時一陣惡心,道:“還真是,那腦漿流了一地……”

“你說得不對。”黑子停了下來,轉頭笑道,“腦漿並不太會流動,都是一坨一坨的。腦子裏隻有少量血液,其他的都是腦組織,就像是豆腐。”

他解釋這個的時候神色很自然,說得那腦漿就像是美味的麻婆豆腐,我聽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總是想起老王的屍體,連忙道:“咱們別扯了,總之老王死得很蹊蹺,我們上山要小心,對吧九叔?”剛才黑子那麽一說,九叔也停了下來,我和王癩子巴不得休息一下,見狀直接就坐在了地上。

黑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左右看了看,指著我們身後的樹道 :“樺樹?”九叔也瞅了一眼,頓時笑開了花,道:“秋天的樺樹雖然老了點,但樺樹汁還是解渴佳品,有刀子沒?”黑子連忙將刀子遞了過去,我一看身後居然是樺樹,也跳了起來,到處找身上能用的工具。隻有王癩子不知所以然,就問道:“幹啥呀?”我一陣子亂翻,終於找到了一把瑞士軍刀,也不管地上有多髒,直接就趴了下去,一邊割開樺樹皮一邊給王癩子解釋了一下。樺樹汁是以前在山裏打獵、養鹿、挖參的鄂倫春族人很喜歡喝的東西,每年的五六月份是樺樹汁最豐富的時候。在樺樹根部砍一個小口,樺樹汁便會湧出,清澈透明,甘甜可口。鄂倫春族人還會喝一種叫作“弟爾古色”的樺樹漿,將樺樹的外皮剝掉,用獵刀在樹幹上輕輕一刮,刮下來的乳白色的黏稠狀樹液就叫“弟爾古色”。樺樹汁的味道有點像椰子汁,在山裏討生活的人都會喝樺樹汁。人們春天在山裏采摘藥材,想喝水的時候就會找樺樹解渴。過了春天,樺樹上的汁液就少了,但是用來解渴還是不錯的。

此時黑子和九叔已經割開了身邊樺樹的樹根,把嘴貼上去吸樺樹汁了。我也挖開了身邊樺樹的樹皮,頓時有一股乳白色的黏稠汁液湧了出來。我忙把嘴貼上去喝了一口,隻覺得這樺樹汁入口甘爽清冽,還有一種植物的清新氣息,比起椰子汁來也毫不遜色。

王癩子也在一邊學著我們的模樣在樹枝上挖了一個口子,吸溜了兩口之後就跟打了雞血一樣,不過他隻喝了兩口就沒了。他本來準備再挖幾個口子,黑子瞪了他一眼,製止道:“這馬上過冬了,山上的樹皮都長得慢。你割的口子多了,萬一下大雪,這樹就要被凍死了。在山裏走動,要懂得感恩。”

“哦哦哦。”王癩子連忙道歉,還對著樺樹磕了個頭。在山裏生活的人都比較迷信,放山人都信奉山神和樹神這些東西,我們來到這山裏,自然也要守規矩。這些規矩,你說不信吧,心裏又沒底子,王癩子自己就是倒鬥的人,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走吧,馬上就到了。”九叔站起來催促我們道。我們繼續上路,走了沒多遠,就看到前方的山嶺中央有一道炊煙,此時那炊煙正嫋嫋地從樹林子裏升騰起來,透過樹木,依稀能看到一座原木搭建的屋子,還能聽到狗叫聲。

“終於到了。”我長籲一口氣。我們從白山到蘑菇屯坐車坐了六個多鍾頭,又在山裏走了兩個多鍾頭,現在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路上雖然吃了一些麵包之類的東西充饑,但是人是鐵,飯是鋼,東北人一頓不吃鍋貼,兩條腿就打戰。更何況我身後還背著幾十斤重的裝備,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雙腿完全是靠意念在催動。這時一見炊煙,我連忙催促大家加快腳步,向著看參人的窩棚跑去。因為我知道,到了這裏肯定有好吃的、好喝的在等著我,一想到這些,口水都稀裏嘩啦的了。

毫不誇張地說,山裏人過的都是神仙般的日子,大碗喝酒,大塊兒吃肉。山裏比城裏環境好,還自由,不用擔心會患上癌症之類的怪病,更不用擔心食品安全,這裏的東西可都是純天然綠色有機食品!

看參人一般都會養些鹿、麅子、野雞之類的動物,還會自己馴養野豬。山裏啥都有,野菜也遍地都是,山芹菜、蕨菜、木耳、猴頭菇……到了雨季,山裏的蘑菇和蕨菜更是吃都吃不完,人們就都撿起來曬幹了,留到冬天拿來燉豬肉粉條吃。

除了肉和菜,山裏的野生水果也多。人們會采摘都柿(藍莓)和桑葚釀酒,這種酒比茅台、五糧液好喝多了。山裏的野果子熟了之後也醇得很,放一點點酒曲就能自然發酵,度數不高,但是那香味兒卻比香精還濃。這種果子酒好處極多,男人喝了能壯陽,女人喝了能美容。我小的時候,那些山貨販子自己編了句渾話,說他們賣的果子酒“男人喝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喝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喝了,那床就受不了……”

八幾年的時候,供銷社的酒都是幾毛錢一兩,散裝的茅台酒也就五毛錢一兩,而山裏的果子酒卻已經賣到二三十塊錢一斤了。現在山裏釀的果子酒更是有價無市,一般人想買都找不到門路,因為野果子隻有那麽多,果子酒產量很有限,這種好東西,放山人釀出來都留著自己喝了。

除此之外,看參人還用自己種的高粱和苞穀釀燒酒,泡上人參和鹿茸,在地裏埋個七八年再挖出來,那酒香濃鬱得讓人聞一口就能醉倒。

我們一路向前,很快就看到了放山老漢的窩棚。這是用木頭搭建的屋子,一共七八間,外麵圍了一圈兒樹枝做柵欄,隱約能看到鹿圈和豬圈,還有用漁網搭起來的野雞窩。感覺到有生人接近,那院子裏的狗開始瘋狂地吠了起來。

我一見院子就激動起來,想一步衝過去,這時頭頂忽然傳來“刺啦”一聲,緊接著一個黑影就閃了過來。我抬頭一看,一張猙獰幹癟的骷髏臉正在我眼前晃——竟是一具幹癟癟的屍體!這屍體正在紅鬆樹的樹杈上掛著,搖搖晃晃的,眼看就要掉下來了。

我心裏一驚,再細細一看,才發現那些樹杈上掛著的屍體不止一具。許多屍體都像臘肉一樣掛在樹杈上,風一吹就微微搖晃,我頭頂上就有七八具。這些屍體身上的衣服都是黑灰色的,屍體本身則風幹成了包著骨頭的醬紫色皮子,黑洞洞的眼窩就這麽對著下方的我。

“我靠!”我被嚇得大吼一聲,連忙向後退了一步,一臉驚恐地看著上方。我這一咋呼,把王癩子也嚇了一跳,他罵了一聲,問道:“這是什麽?”

黑子看了一眼,道:“吼啥?這是以前樹葬的山民,有什麽稀奇的!”說著就推了我一把,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我臉一紅,一下子想起來了。以前山裏的鄂溫克族、鄂倫春族和赫哲族都有樹葬的習俗,山民們認為,把死者的屍體掛在樹上經受風吹雨打、日月照射,死者就可以化為天上的星辰,為後人帶來希望和光明。樹葬就是將死者掛在原始森林的樹杈上,再在外麵裹上一層鹿皮或樺樹皮。到了近代,一些山民在樹葬時還會用棺木裝斂屍身。從服飾上看,我頭頂上這些屍體的年代已經非常久了,而且屍體上麵也沒有裹鹿皮或樺樹皮,意味著這些屍體可能存在了幾百年了,因為最原始的樹葬就是直接把屍體掛在樹上的。

站在這片林子裏放眼望去,滿眼都是掛在樹上的屍骸,猛一看上去,還以為這屍體就是從樹上長出來的。這裏的樹木又高大又筆直,上方的樹枝密密實實的,根本看不到天空。林子裏則是又陰暗又潮濕,腳底下的爛樹葉幾乎沒過了鞋麵。頭頂忽然出現了這麽多屍體,我頓時覺得這片林子鬼氣森森,看哪兒都覺得有屍體在動,走路也小心翼翼起來。

我在心裏琢磨著,這地方怎麽跟野人溝似的?不都說野人溝裏到處都是屍體和人骨嗎?我看這參林子比起野人溝來也不差啊。放山老漢到底是怎麽想的,怎麽會把林下山參種在樹葬林子裏?不會是用人的屍體當養料吧?這時我突然聯想到了那嬰兒般的屍參,立刻惡寒了一把。我還在發愣,黑子他們已經走遠了。見我這樣,他們就在前麵喊我,我忙加快了腳步向前走,追上了他們。我們很快就走到了放山老漢的窩棚門口,但是木柵欄上是掛著木鎖的。

像這種深山老林裏的窩棚,主人出門後都一般都不會鎖門,隻會用木棒將房門拴住,稱為“木鎖”。這木鎖是用來防止人熊和野豬這類動物進屋搞破壞的,如果獵人或采山貨的人路過此地時需要歇息,打開木棍就能進去了。屋子裏一般都會有風幹的臘肉,還有柴米油鹽,需要的人就可以在這裏吃住,走的時候再把門用木棍一拴就行了。

九叔見木柵欄上有木鎖,也不知道裏麵有沒有人,就大聲喊了一聲,但隻能聽見裏麵有狗叫聲,並沒人答應。我們都有點急,於是全都喊叫起來,這時院子裏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了三條體型瘦小的土狗,衝著我們搖晃著尾巴一陣嘶鳴,但是吠得都不怎麽厲害。

九叔看了一眼,道:“咱們先別進去,這三條狗不好對付,還是在門口等著吧。”

近距離看放山老漢的窩棚,真是歎為觀止。這窩棚是用水桶粗的原木搭建的,院子裏擺著一個個很大的木墩子,上麵晾著木耳、山核桃、鬆子等山貨。院裏還養著十幾頭鹿,旁邊有個豬圈,角落上還有個野雞窩,不少“樹榛雞”正在窩裏飛來飛去。

我有些不耐煩,又累又餓,肚子咕咕直叫。再看那三條狗,黑不溜秋的,還沒一般的狼狗一半大,於是道:“九叔,咱們直接進去不就得了嗎?兩條狗有啥可怕的?”黑子卻大呼小叫起來:“開啥玩笑?不要命了?”一邊說一邊還讓我們都離柵欄遠點,說這種山裏的狗都很凶,最好別惹它們。

我一臉疑惑,黑子見狀便解釋道:“咬人的狗不叫。這山裏的土狗是敢跟老虎和狼拚命的,就連野豬王都敢上去咬。山裏的獵人專門養這種土狗,讓它們幫著打獵看家,我不是吹,這土狗可比狼狗還凶。狼狗見了狼和老虎就會嚇得渾身發抖,趴在地上不敢動,土狗就敢撲上去撕咬,你說它們凶不凶?把這狗惹急了,它們可能會從院子裏衝出來咬人。而且這土狗隻聽主人的話,你別看它們現在都一副溫順樣,還興高采烈的,說不定正等著我們進去好咬我們的腳脖子呢!”

“我靠,真是狼心狗肺……哦不是,狗心狼肺啊!”我罵了一句,又仔細瞅了瞅那三條土狗。它們都嘶鳴著,雖然聽起來像是嗚咽,但更像是見到獵物之後極其興奮的獵手。它們盯著我們的時候就跟看到香餑餑似的,可能真的正等著嚐嚐我們的肉呢,我頓時就蔫了。

王癩子道:“咱們等等吧,屋子裏還在冒炊煙,我估摸著放山老漢是出去了,一會兒就能回來。”

我們早就累壞了,就把背包全都丟在了地上。我一下子躺在了登山包上,本來還想調戲一下那三條土狗,又怕把這狗逗出來,那就不好玩了,於是我就轉了個身背對著窩棚。

王癩子躺在我旁邊,取笑道:“我說孟凱,這裏隻有你膽子最小,跟大姑娘似的,我看給你取個外號叫‘孟小主’如何?咱們下地倒鬥的時候都不能叫真名,這外號很適合你啊。”

我怒道:“你滾,你看到草叢裏的屍體還嚇得尿褲子呢!”王癩子道:“你也別說我,你看到那屍體時不也腿肚子發軟、看都不敢看了?你自己說是不是?”我臉一紅,正準備為自己辯解,九叔扭頭道:“別吵了,你們運氣好,來時正趕上秋天。春天、秋天進山最舒服,要是冬天或夏天來,你們倆還不被嚇得哭爹喊娘?”

九叔告訴我們,冬天就不說了,因為在冬天進長白山和興安嶺簡直就是找死,除了二十五年前我大伯帶的那支勘測隊,還沒聽說過誰敢大冬天進老林子。而到了夏天的時候,山裏的氣溫甚至可以達到四十度。別看老林子裏都是樹就以為這裏很涼快,那些樹雖然擋住了陽光,卻也留住了熱氣,林子裏就跟蒸籠似的。人在老林子裏走不了幾步就會被蒸得渾身冒汗,黏糊糊的像是抹了潤滑液。但你又不敢把衣服脫掉,因為林子裏到處都是灌木和雜草,穿得少了很容易被刮傷,一般質地的衣服,穿著走一陣就被刮成布條子了。而且山裏晝夜溫差很大,就跟冰火兩重天似的,晚上特別冷,有些地方還得燒起火爐子來才能過夜,衣服也得穿厚點,否則很容易得老寒腿。人們是不讓小孩兒和體虛的人進老林子的,就連多年的老獵手都得裹上厚厚的貂皮護腿,手裏抱著參茸酒喝著才敢在山上過夜。

九叔還說,我們這時候來也正好避過了毒蚊子,長白山和興安嶺的毒蚊子都是會吃人的,不是咬人,是真的吃人。山裏的毒蚊子都是鋪天蓋地的,黑壓壓一片,專門往人的耳朵、鼻子和嘴裏鑽,咬得人渾身血糊糊的。對付這種毒蚊子最好的辦法就是用防蟲劑,抽煙也行,要不就燒一堆草葉子來熏它們。不過抽煙還能驅蛇,蛇很討厭油煙味兒。

要是我們夏天來,還得小心草裏的狗鱉,就是草蜱子。這東西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說是成千上萬也不為過,山裏尤其多。草蜱子就藏在草堆裏,人路過時就爬到人身上狠命往肉裏鑽,直把半個身子都鑽進肉裏才罷休。它吸飽了血之後就變得圓鼓鼓的,像個肉球,但還是會在肉裏待上兩三天才把頭拔出來。被這玩意兒咬了不能亂拔,一旦亂扯,它的頭就會留在肉裏出不來了,還得做手術。如果被咬了隻能用火去燎,這樣它自己就掉下來了。最恐怖的是,這東西隻要二三十隻就能咬死一頭麅子。夏天的草叢裏有成百上千的草蜱子,人一腳踩進去再拔出來,褲腿上就會密密麻麻地沾滿草蜱子…… 九叔說,他年輕的時候在山裏見到過被草蜱子咬死的麅子,那麅子渾身都是牛奶珠子似的圓滾滾的草蜱子,用手一戳就飆血。點上火一燒,草蜱子就“劈裏啪啦”地爆裂開來,那聲音就像在做爆米花。我聽得一陣惡心,連忙仔細看了看自己身上有沒有草蜱子。王癩子見我這緊張模樣,就說 :“我說孟凱,你緊張個屁啊,就你這身板兒,根本不夠草蜱子吸的,草蜱子都喜歡胖的、血多的。”我正想罵娘,卻聽見背後的土狗發出一陣興奮的嗚嗚聲,我轉過頭一看,隻見一個幹瘦的老頭正嗬嗬笑著,使勁地對著我們招手。他一邊笑一邊走向柵欄門,手裏拿著一杆煙槍,那三條土狗全都跑過去在他腳下撒歡兒。

“怎麽是他?”黑子低聲說了一句,我看了看他,發現他的神色凝固了,隻是傻愣愣地盯著那老頭。“咋了?你認識放山老漢?”我小聲地問,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扭頭道:“我等會兒再給你說。”

九叔看到放山老漢之後,恭恭敬敬地道:“老爺子好。”我、黑子、王癩子都是小輩後生,所以也都鞠躬喊了一聲老爺子。

放山老漢抽著旱煙,笑嘻嘻的,他沒有傳說中那麽年輕,但也沒那麽老,看起來大約六十多歲,精瘦精瘦的,兩隻眼睛也閃著精芒,看著很有精神。他看了看我們,道:“都來了啊?來,進來吧,都累了吧?”

王癩子很殷勤地說道:“累啊!老爺子你這地方可真是仙境啊,院子裏都是寶貝疙瘩。”放山老漢笑嘻嘻地問王癩子:“看這麵相,你是王三家的人吧?”王癩子很驚訝:“老爺子你知道啊?”放山老漢笑嘻嘻地不再說話了,接著就仔細地往我和黑子的臉上瞧,但他這一看,臉色就漸漸地變了。

“孟紅軍,你怎麽把他給帶來了?”放山老漢用陰沉沙啞的聲音對九叔說,因為他不再看我和黑子了,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我還是黑子。

九叔聞言有點尷尬,隻能點頭道:“老爺子,真是對不住了,是解爺讓他來的,我也沒辦法啊。”

放山老漢陰沉著臉點點頭,“嗯”了一聲,視線掃過黑子和我,最後將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身上,問道:“你大伯最近咋樣?”

我有些疑惑,還沒弄明白他之前說的是誰,這會兒隻好摸著自己的腦袋道:“我大伯挺好的,老爺子您費心了。”

放山老漢又“嗯”了一聲,隨即就招呼我們進屋子。九叔悄悄地放慢了腳步,重重地瞪了我一眼。我見他神色嚴肅,隻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九叔這是在暗示我什麽呢?

這時我身邊的黑子卻捏著拳頭,骨頭咯嘣咯嘣直響,我扭過頭才發現正他咬牙切齒地盯著前麵放山老漢的背影……

我心裏有一萬個問題想問黑子,但是現在不好開口,隻能壓在肚子裏找機會再問了。另外,我心裏還冒出了些不好的感覺。自從到了這個陰森森的地方,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而且黑子和九叔他們好像有許多事情瞞著我。

放山老漢屋外的牆壁上吊著一排風幹的臘肉,看模樣像是獐子肉或者麅子肉,還有用鐵絲串起來曬幹的猴頭菇、山芹菜、蕨菜。我們推開門,隻見裏麵有一個大土炕,屋子正中間是個爐子,上麵有一口鐵鍋,鍋裏正咕嘟咕嘟地煮著某種肉。滿屋子煙氣蒸騰,除了濃鬱的肉香,還有一股很濃鬱的草藥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王癩子先進了屋,結果剛進去就“哇”地叫喚了一聲,我進去之後仔細瞅了瞅周圍,也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原來屋子的牆壁上掛滿了一張張的皮子,都是野獸皮。最令人感到震撼的是正當中一張碩大的老虎皮,進來的時候一眼就能看到。那老虎的頭顱有臉盆那麽大,齜牙咧嘴地怒視著我們,整張虎皮被撐開了掛在牆壁上,看上去非常生猛。除了老虎皮,還有熊皮、狼皮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皮毛。屋子的角落則有不少用紅布蓋起來的陶罐,不知道裏麵裝的都是些什麽東西。“老爺子,這些都是啥啊?”王癩子指著那些陶罐子問道。放山老漢搬出幾個木墩子樣的凳子,邊招呼我們坐下邊說道:“那是山參藥酒,你們可別隨便亂動。來,都坐下,我給你們準備了飯菜,咱們先吃飯。”他仍然笑嘻嘻的,又叫九叔去給他幫忙。九叔聞言站了起來,叫我們老實坐著,不準亂動放山老漢的東西,然後就跟著放山老漢進了裏屋。

這裏沒有電,太陽又已經落山了,所以關上門之後,屋子就變得黑漆漆的。王癩子站起來找了找,找到了一盞煤油燈,趕緊點上了,屋裏這才亮堂了些。

我見放山老漢和九叔都不在,就悄悄地問黑子:“你咋認識放山老漢的?”但黑子卻沉默不語,我見他不說話,索性就站起來觀察這間屋子。

屋子牆上除了野獸皮毛,還有一張不知是什麽的碩大皮子。王癩子說那是蛇皮,我覺得不像,就和他爭了一陣子,如果是蛇皮的話,那蛇得有多大?結果黑子看了那皮子一眼,說那是魚皮。

王癩子的眼睛瞪得老大:“狗日的,這麽大的魚皮,這是魚祖宗吧?”說著還伸手比畫了一下,我也湊過去仔細瞅了瞅,發現這竟然是件魚皮衣! 而且它不像赫哲族那種普通的魚皮衣,普通的魚皮衣都是用幾張大魚皮子拚接著縫出來的,但是這件魚皮衣看上去就是一整張魚皮,這到底是什麽魚的皮?

我和王癩子都看傻了眼,再看旁邊的黑熊皮,也大得嚇人。屋子角落裏還掛著一串野豬牙做的項鏈,那牙齒個個都有手指頭那麽粗,看得我們倆心裏直發顫。野豬的牙如果長到這麽粗的話,那起碼是三四百斤的野豬王,都能在山裏橫著走了,連叢林之王老虎見了它都發怵,放山老漢卻用野豬王的牙齒做項鏈!王癩子感歎道,這屋子裏的東西,隨便拿一個出去都能在外麵引起轟動。

放山老漢和九叔的動作很快,他們從裏屋搬出來一張木桌子,又不停地往桌子上端菜,還招呼我們自己去拿樺木做的碗和筷子,準備開飯。放山老漢把木桌子在火爐邊上支起來,我們就圍坐在桌邊眼巴巴地瞅著桌子上的食物。

山裏人主要是吃肉食的,黑子他爹,也就是黑瞎子叔叔以前就是個很有能耐的獵人,黑子小時候在山裏待過,知道麵前的都是什麽肉,就給我們一一介紹起來。桌子上有麅子肉、鹿肉、犴肉、野豬肉,還有一盤子很像牛的肉幹,黑子說那是熊肉。我和王癩子都抓了一塊兒嚐了嚐,發現這肉腥味兒很重。黑子告訴我們,有時獵人打到了黑熊,卻來不及給它放血,因為黑熊皮糙肉厚,就算一槍把它的肚皮打穿,它也死不了,還會用熊爪呼人。不放血的熊肉腥味特別重,我們吃的這盤肉估計就沒放血。

放山老漢一邊招呼我們開吃,一邊不斷地從裏屋往桌子上端菜。我們剛開始還有點矜持,但我們將近十個小時沒吃過飽飯了,隨著菜上得越來越多,王癩子摸了摸肚皮說:“吃吧,還看啥玩意兒啊!”

這頓飯吃得我們都傻了,王癩子自詡走南闖北,全中國的飯菜都吃過,見到這桌子菜也沒了脾氣,一邊吃一邊誇。放山老漢說山裏的菜是純天然的,還有防癌的功效,城裏人就應該多吃,說著一個勁兒地往我們碗裏夾菜。而且這些菜分量特別足,都用老大的木碗盛著,地道的東北風格。王癩子吃得嘖嘖不已,說要是在城裏吃這麽一頓,肯定得上千塊錢才能搞定,我和黑子都隻顧著吃,根本沒時間和他拌嘴。

除了野菜和肉,桌子上還有灌血清和鹿腰子之類的東西,這幾樣東西是“下水”,口味都很重,血腥味兒特別濃,一般人吃不慣。放山老漢告訴我們,這些東西可以就著參茸酒吃,說著就從那紅布下拿出來一個陶罐,陶罐的蓋子上有一層牛皮紙,剛一揭開,一股濃鬱的酒香就彌漫了出來。

我本來還不怎麽想喝酒,但這香味兒把我肚子裏的饞蟲都勾起來了。我湊過去聞了聞,看到裏麵的酒是醇黃色的,果然有些人參、鹿茸之類的藥材泡在裏麵。

放山老漢見我這饞樣,笑得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一起了,他拍了拍我的腦袋道:“你這臭小子,年輕人可不能多喝,這酒隻能六十歲以後的人喝。”

我奇道:“為啥?”放山老漢道:“年輕人體力旺盛,火氣又足,喝了參茸酒就會流鼻血。

而且這酒是保健酒,補腎益氣壯陽的,這老林子裏又沒有大姑娘,你要是喝了酒大半夜的去外麵嚎可咋辦,把母熊給我招來就糟咯。”

“哈哈哈哈……”王癩子和黑子還有九叔都笑了起來,我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放山老漢見狀就叫我把瓷碗拿出來,說道:“這酒一人隻能喝一小碗兒。就著鹿肉和腰子,咱們都喝點兒,晚上好辦事。野人溝晚上可冷著呢,沒參茸酒鎮著容易得風濕寒腿。”

九叔聞言道:“啥?我們今晚上就去野人溝啊?”放山老漢“嗯”了一聲,道:“你也聽說了吧,政府的考古隊在野人溝發現了金國古墓群,白天他們都在溝裏挖古墓,咱們想要進野人要塞,隻能晚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