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嘀嘀咕
“你也是個提線木偶師嗎？”Z問小夢。
“是的。”小夢停頓了一下，“以前是。”
小夢在說“是的”的時候有點興奮，眼睫毛向上揚起，眼眸裏有快樂的光彩，像一個從舞台一邊跳躍到另一邊的白色舞者。不過說到“以前”的時候她的聲音開始變得低落，眼睫毛悄然垂下，像燈光漸漸熄滅，布幕緩緩合上，默默隱入黑暗的孤獨的演員。
小狗從Z的懷抱裏掙脫，爬到小夢的雙腿上，小心地舔了舔她的手，“汪汪”叫了兩聲，把她從失落的情緒裏喚回來。她低頭看著它，輕輕笑了笑，撫摸著它的腦袋：“不用擔心我，我隻是覺得對不起你，當時不應該也把你帶出來的，你要和她們在一起才是。”
小狗趴在她的大腿上，側過腦袋看著Z，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似乎在對Z的問題表示不滿。
Z意識到自己好像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勾起小夢不開心的回憶，他連連說“對不起”。
“你不用說對不起，真的，”小夢看著他說，“我還要感謝你，能陪我說說話。剛才我看到你，看到你的手，就想你應該也是個很優秀的提線木偶師，能遇見你真好。”
Z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他轉頭看著小夢在撫摸小狗的手，細長又柔軟。小狗在她的撫摸下已經安靜了下來，閉上了眼睛，很愜意地呼吸著。Z不由自主地說：“你的手真好看，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的手有一種魔力。”
“是啊，我以前也是一個提線木偶師。”她轉過腦袋看著Z，“以前我生活在一個木偶劇團裏，那裏的每個人都很優秀，我們可受歡迎了。我們的每個木偶其實都是了不起的演員，我們都是非常好的夥伴！”說到劇團，小夢就覺得特別驕傲，那神情讓Z有點嫉妒，他也想很驕傲地說“我們的馬戲團很受歡迎，我們有很棒的演員和很棒的夥伴”，可是想到他們都不喜歡他，他就沒辦法說出口。
“你呢？給我說說你們的劇團吧。我很想知道呢。你們是在這個城市裏演出嗎？好想去看看，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多久沒看過木偶戲了。”小夢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沒有意識到Z有些低沉的表情。
“我啊？”看著她那真誠的眼神，Z沒辦法拒絕回答這些問題，“其實我不是在提線木偶劇團工作，我是在一個馬戲團工作，我們那兒隻有我一個提線木偶師，但有很多其他的夥伴。”說到夥伴的時候，Z停頓了一下，他以前還從未聽到過“夥伴”這個詞，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有小醜，有舞女，有魔術師，有馴獸師，有歌唱家，還有雜技演員，他們都很優秀。不過——”Z開始在心裏小心翼翼地想能夠形容他們的詞。
“不過什麽？”
“他們都不喜歡我。”Z決定還是說真話。
“為什麽？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啊！”小夢眨了眨眼睛，有點驚訝。
“在我小的時候，他們都說我像木偶一樣，所以都不跟我一起玩。後來，我成了我們馬戲團的提線木偶師。可能是我太了解木偶了，所以，我成了一個很優秀的提線木偶師。可是，我們馬戲團的團長覺得其他演員不夠優秀，所以讓我把他們變成木偶，讓我來操控他們演出。他們怪我把他們變成了木偶。他們都討厭我，所以我就離開了那個馬戲團。他們現在應該很開心吧。”Z忽略了影子I和自己的那場對話，開始覺得，原本就是自己想要逃離馬戲團的。
“你把他們變成了木偶？”小夢再次驚訝。
“其實也不是真的把他們變成木偶，我可不是魔法師，是他們自己覺得自己被我變成了木偶，感覺自己的一切像是被我操控著。”Z說。
“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了，”小夢說，“可是我們木偶劇團的木偶也都是真實的人。我們相處很愉快的呀！”
Z說，他離開了馬戲團之後，想如果是自己被人當成了木偶肯定也會覺得不舒服。他能理解他們為什麽不喜歡自己了，因此更加難過。接著，Z沉默了一會兒，決定不再繼續說這個了，畢竟他已經離開了馬戲團。
“我想去海邊看日出。”Z說得很肯定，隻有說出自己目前想做的事情，才能使他從過去的悲傷中掙脫出來。
“去海邊看日出啊，真不錯，我也想去呢。”小夢說。
“真的嗎？我們可以一起去。”Z覺得很開心。
“可是，我還有其他的事要去做。”小夢低下頭，她的手停頓了一下，那隻小狗睜開眼睛抬頭看她。
“什麽事？比你想去海邊看日出還重要嗎？”Z有點失望，心頭湧起那種激動突然被撲空的失落感。
“對我來說，是的。這是我必須去做的事。這也是我為什麽離開我們木偶劇團的原因。”
“要不，我先陪你去完成你要做的事，然後我們一起去海邊看日出。”Z提議。Z覺得如果不能跟她一起去海邊看日出，到時候可能會少了一點兒美好的感覺。
小夢看著他，笑著搖了搖頭，“你要認真去做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事。”
Z醒來，發現自己是在一個花園中心最大的一棵樹薄薄的樹蔭下。之前他們聊了很久的天，小夢刻意轉移了話題，不說自己想要去做什麽，然後Z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先是聽到鳥叫聲，Z在森林裏的時候從來沒聽過這種鳥叫聲。“嘀嘀咕，嘀嘀咕。”不知道是在花園的哪一片荒木叢。“嘀嘀咕，嘀嘀咕。”那隻鳥在費力地叫著。Z慢慢醒來，迷迷糊糊，他在想，是什麽鳥在叫？
“嘀嘀咕，嘀嘀咕。”
“真奇怪，你居然不會做夢。”看到Z睜開眼睛，小夢說。Z終於完全張開了眼睛，看到小夢坐在他的邊上，雙手托著下巴，盯著他看。那鳥叫聲消失了，好像他就是那隻鳥。
Z有點疑問地看著小夢。
“你剛才睡著了，睡了很久。”小夢坐直了身體，伸了一個懶腰。
“你就這樣一直看著我？”Z問她。
“嗯，”小夢點點頭，“我想知道你會做什麽樣的夢，你不會介意我試圖想知道你做的夢吧？”
“當然不會。”Z也坐直了，搖晃下腦袋，讓自己更清醒些。“我還以為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遇見你，原來不是夢啊。”
小夢避開他的這句話，抱過在另一旁睡覺的小狗放在腿上：“不會做夢的人可真少見。”小狗伸出一個爪子撓了撓自己的耳朵，繼續睡。“連小狗都會做夢呢。”
“我好像從來就沒有做過夢。”Z說。
“從來沒有？”小夢很懷疑。
“從來沒有，”Z肯定地說，停了一下，再次強調，“從來沒有！”
“或者你做過，但是忘記了？”
Z皺起眉頭想了想，語氣不再那麽肯定：“我沒有任何的印象。隻有經常做夢的人才會輕易忘記自己的夢吧。要是不經常做夢的人，應該會記憶很深刻才對，不會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你這麽說的話，也對，”小夢猶豫了一下，“可是我曾經聽一個人說過，隻有一直活在夢裏的人才不會做夢，或者，一個木偶人。”
“有人說過？”Z覺得自己好像抓到了某個很重要又很模糊的東西，像是剛才醒來時聽到的那隻不知道藏在何處的鳥，完全是一種潛意識裏的感覺。
小夢沒有回答Z的這個問題。“要是每個人都不做夢了，我該怎麽辦呢？”她揉揉小狗的腦袋，聲音很低，沒讓Z聽到。
“其實，我剛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夢。”Z說，“我剛才醒來之前，好像聽到了一隻鳥的叫聲，可是醒來後就聽不到了，不知道這是不是夢。”
“鳥的叫聲？可我沒聽到啊。”小夢說。
“嗯，鳥的叫聲，然後我就醒過來了。”Z開始打量這個花園，這個時候迷霧已經把整座花園都籠罩住了，樹的影子消失了。
“那是什麽樣的聲音？”小夢好奇地問他。
“嘀嘀咕。”
“嘀嘀咕？”
“是這樣叫的，”Z動了動嘴唇，找到最合適的形狀，“嘀嘀咕。嘀嘀咕。”
“嘀嘀咕。嘀嘀咕。”小夢學他的節奏發出聲音。
“真像！”
“像什麽？”
“像是我之前聽到的聲音，又遠又近，沒辦法判斷出距離。我不知道那聲音藏在哪裏，原來是在你的嘴裏。”
“可是我剛才沒發出任何聲音啊。”
“剛才你一直看著我，這聲音可能是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發出的。”Z想到了童年無聊的時候拿著一個放大鏡照在紙片上發出的聲音，想到風吹過時樹葉發出的聲音，他靜靜站在沙子上慢慢陷下去時聽到的聲音。什麽東西都是會發出聲音的，目光也是。
“嘀嘀咕，嘀嘀咕，”小夢繼續發出這樣的聲音，“真好聽。”
“是很好聽。”Z點點頭。
兩個人對視而笑。
“這是不是夢呢？”Z問她。
“可能是，我不知道。我沒見過這樣的夢。好奇怪。又或許這不是你的夢，而是我太想看到你做的夢，所以說我自己沒意識到是我想要看到的夢落在了你的睡眠裏。”小夢覺得自己這麽說有點拗口，但又找不到更合適的表達方式，“就像是，我想看到漣漪，所以我往河裏丟了一塊石頭。”
Z想了想，不知道怎麽回答：“可能吧，這種感覺就像‘嘀嘀咕’一樣奇怪，說不清楚。”他搖搖頭。“這麽說，你見過很多夢？”他緊接著問。
“很多很多。”
“因為你的名字叫作夢，所以你能看到？”
“可能是吧。”小夢笑了，“我的名字一直都叫作夢，不過剛開始的時候，我沒辦法看到別人的夢，是很久以後，我發現自己能看到別人的夢，慢慢地，我成了一個釣夢師。”
“釣夢師？像釣魚一樣？”
“差不多。”小夢想了想。
“聽起來好像很好玩。能告訴我你是怎麽做到的嗎？”Z有點激動。
小夢為剛才告訴Z自己是一個釣夢師開始感到有些後悔。畢竟，這算是一個秘密，而且釣夢並不是別人想象的那麽簡單好玩，畢竟人不是掌握越多能力就越好的。她的目光落在Z的手上，輕聲歎了口氣，她想，最適合成為釣夢師的或許還是優秀的提線木偶師。她之所以告訴他自己是個釣夢師，多少也是希望他能成為一個釣夢師。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讓他去自己以前的那個提線木偶劇團。
她打量著四周，發現這個時候花園裏沒有其他人。有一盞路燈亮了起來，小狗還睡得香甜。她小心地把它移放到一旁的長凳上。
她站了起來，站在小狗的對麵，伸出自己的雙手，那姿勢Z很熟悉，他在操控木偶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小心地站在小夢的身旁，看著她的動作，屏住呼吸。
隨著她手指的動作，有一團小小的光團從小狗的身體裏慢慢浮現出來，飄到她的手裏。她輕輕地把那光團捧在手裏，朝它吹了一口氣。光團開始慢慢散開，像是一束光投射到前方的昏暗中。光束中有一團霧在湧動，像飛揚的塵埃。
Z驚奇地張開了嘴巴。他看到了那條小狗在一個明亮的大花園追捕一群蝴蝶。
“好神奇，你能教我嗎？”Z感到自己的手指很癢，就像手裏正吊著一個木偶，恨不得馬上讓它開始表演。
小夢看著他那真摯又興奮的眼神，說：“嗯，其實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掌握的，我們一起出去走走，一起去釣夢。”
在他們離開之後，寂靜花園某個陰暗的角落裏突然發出這樣的聲音：
“嘀嘀咕。嘀嘀咕。”
“真奇怪，這麽叫好像會上癮。”一個聲音喃喃自語，“我就知道他會成為一個釣夢師，原本以為我得給他點指引，他們才能相遇，沒想到這麽快。看來，一切都是天意，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帶我找到A，他一定要比她先找到A才行。”
“嘀嘀咕。嘀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