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個叫作夢的女孩

Z繼續一路向前走去。他相信那個流浪漢,沿著流浪漢指的方向一直走下去,一定會到達海邊。

他相信那個影子I,相信那個小醜。

Z沒有再抬頭去看太陽所在的位置。這麽多年,他習慣低著頭工作了。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累了他就在某一個地方坐下來,沒有人發現Z的存在,他像是一直帶著一塊可以讓他隱形的布幕。Z有時候會穿過一片花園,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進別人的房間,走進各種各樣的酒吧咖啡館,他按照流浪漢給他指明的方向一直走。

Z看到每個人都在忙碌,互相交談。他想到自己在未離開馬戲團之前,每天也都在忙碌,現在除了不停地向前走,不知道自己還能幹點什麽。一路上,他還在回想和影子I的聊天,關於表演提線木偶是他的工作還是他的愛好或者理想,他越來越弄不清楚了,除了表演提線木偶,他還會做什麽。

一路上,他都把手插在褲兜裏,手指在口袋裏不停地動著,時常有想要去操控別人的衝動——看到哭的人想讓他笑,看到兩個孤單的人想讓他們走到一塊……他在無人小巷的路燈下試圖操控自己的影子,卻發現已經沒辦法做到了。他既要克製自己不輕易去操控他人,又恐懼自己就此失去了這種能力。

漸漸地,在他坐著休息的時候,他不再觀察他人,而是把自己的雙手從褲兜裏掏出來。他通常坐得很直,兩條腿並在一起,把兩個手平攤在大腿上,對著它們發呆。Z的眼睫毛很長、很密,像是兩塊黑綢質感的窗簾垂在那裏,誰也看不到他的眼神。他的手指實在是太完美了,他自己也不得不為此感歎。風吹過,樹葉的影子在上麵晃動都會讓人覺得這是夢裏才有的美好景象。Z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自己不表演提線木偶了還能做什麽。

Z發現自己好像是徹底迷路了。

他走進了一座茂密的森林,幾乎看不到路。Z小心翼翼地走著,他發現他的隱身能力消失了,不管是在草叢中,還是躲在大樹的後麵,那些動物都在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他。這些動物和他在馬戲團裏看到的那些動物都不一樣——馬戲團裏的動物隻有在表演的時候才有活力,平時都懶洋洋的,連眼皮都不會睜開一下;這裏的動物眼神清澈,無時無刻不充滿活力。這讓Z覺得,馬戲團裏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布幕背景,假的動物,假的悲傷快樂。

它們開始主動和他進行溝通,用歌唱或者其他示好的行為,Z不知道怎麽回應它們,可他又不想讓它們感到失望。他從褲兜裏掏出了自己的手,站在它們的麵前,向它們表演那些看不見的木偶劇。他相信,那些動物是可以看到他在心中所能看到的——葉子掉落、花朵盛開、孔雀開屏、小鳥歌唱、魚兒遊動……那些動物就站在他的四周,和他如此親近。不知不覺中,他表演提線木偶的能力又回來了,他可以站在陽光下提著自己的影子和那些動物玩,在岸邊提著自己的影子和那些魚兒遊玩,在月光下提著自己的影子模仿螢火蟲的飄浮軌跡。他發現自己從未這麽充實地活過,也從未擁有過這些快樂。

Z終於發現,自己是真的喜歡表演提線木偶的。通過這個,他和很多的動物成為了真正的朋友。他也開始慢慢淡忘了那個馬戲團,不再為他們擔心,因為那些人都不是他的朋友,他的離開對他們來說,可能並不像他想的那麽嚴重。對他們來說,隻是少了一個很能吸引觀眾的表演者,開始的時候可能會有點不適應,但是很快會有其他的人來替代他。這麽想,Z雖然有點難過,但卻因此讓自己心安。

Z不知道自己在森林裏待了多久,這裏幾乎沒有時間的感覺。白天和黑夜也沒辦法分得那麽清楚,要不是想起去海邊看日出的事,他都舍不得離開這裏。

終於有一天,Z抵達了大海。Z在岸邊坐了很久後才知道,這並不是一片大海,這隻是一條很大的江。

告訴他這些的,是一個女人。女人很年輕,但是給人感覺好像她很疲憊。

走出森林後,他最先看到的是一座建在沙地上的城市,這座城市很繁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森林裏待久了的緣故,Z開始對很多東西感到新鮮好奇——拉著氣球的小孩、放風箏的老人、劃起船槳的漁夫、結網的婦女……不過Z還不懂得如何去跟這些人打招呼,他們跟那些動物不一樣,他們沒發現他的存在。

在沙地裏走,開始的時候感覺很輕鬆,可是走著走著就會覺得越來越沉重。Z開始感覺到某些不適應和空虛,就好像是掉進鞋子裏的沙子一樣,怎麽倒也倒不盡。他走到一河邊,在岸上坐著。他在看別人釣魚,那長長細細的線甩出去,沉到清澈的水裏,明明看不到魚,可是他們卻總能釣上一條活蹦亂跳的魚。Z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坐了多久,釣魚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好像這世界上永遠都不缺愛釣魚的人。水裏的魚被釣起了一條又一條,好像永遠也釣不完。Z想到那些魚被釣起來後就會被殺掉,為此感到傷心。他傷心的時候就看自己的手,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用這雙手去釣魚。

Z看著自己的手睡著了,醒來後,他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抱著一條很小的狗坐在他的旁邊。

他看她的時候,她也在看他。他們的眼睛都很亮。她在輕輕地撫摸那隻小狗。她的手也很美。

她摸著那隻狗的時候,Z覺得她就像是摸在自己身上一樣,軟綿綿的。Z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她笑了一下。她說:“我叫小夢。你叫什麽呢?”

Z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影子I,他都以為自己已經忘掉它了。它跟她一樣,主動和Z打招呼。

看到Z正在發愣,那個叫作小夢的女人輕輕笑了一下,她低下頭繼續撫摸著趴在自己大腿上的那條小狗,小狗也好奇地看著Z。“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你我覺得很親切。”她低聲說。

Z覺得自己的喉嚨有點幹,好像之前一路走來,嘴巴也變成了沙漠。他吞咽了下口水,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那條小狗也在舔小夢的手。Z的聲音有點沙啞:“莫名其妙地?”

“嗯,莫名其妙地。”小夢側過臉來看著Z,她的眼睛裏閃過一道光,像水波。

“我叫Z。”Z說。他不好意思盯著她看,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女人讓他有一種心動的感覺,好像他以前在哪裏見過,並一直無法忘記,她像一道光一樣照著他,並緩緩散開。Z感覺很舒服。Z想起在馬戲團的時候,那個小醜跟自己說的他和舞女的事。

“愛。”Z用右手捂住胸口,五個手指在心髒的位置輕輕動了幾下,他感覺到那裏跳動的節奏和平時有點不一樣。

“你剛才說什麽?”小夢問他。

“沒有。”雖然Z不懂這算不算小醜和他說過的愛,但他多少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小醜曾和他說過,“愛”這個字不能輕易說出口。“我喜歡你。”Z說。

“我也喜歡你。”小夢說。他們彼此對視,然後一起笑了。

Z問她:“我能摸摸你的小狗嗎?”

小夢點了點頭。

Z伸出手的時候,小夢說:“你的手真漂亮,要是你當一個提線木偶師的話,一定會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提線木偶師。”

Z沒有說話,他去摸它的時候,它突然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柔軟的,溫暖的,Z覺得自己變得輕飄飄的,像一隻氣球一樣。

“愛是最複雜又最靈活地綁在木偶身上的線。”不遠處,一把椅子上的影子輕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