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借命

躺在帳篷裏我卻怎麽也睡不著,小昆蟲不知是從什麽地方鑽進來的,爬得我滿身癢癢的,就像有一隻隱藏在黑暗中的手在給你撓癢癢。我邊睡邊拍打臉上的蟲子,最後被弄得心煩意亂,索性站起來先去接孟南刀的班。

拉開帳篷上的拉鏈,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風雖然不大,但是卻冷得刺骨。我裹了裹衣服走出去,孟南刀正往火堆裏加柴火,他的臉被烤得紅彤彤的,見到我出來朝我點了個頭。

“小爺,還不到時辰呢,怎麽就出來了?”他在地上給我鋪了件不知道是誰的衣服,讓我坐下,“寒氣進入身體裏可不成。”

我感激地點了點頭,說在這深山老林裏睡不著。

他嗬嗬一笑道:“今天的事可讓大家都受驚了。”

我點點頭問他狼三為什麽非得找到那塊玉佩不可?

孟南刀聳聳肩說他也不知道,從他認識三娘開始,她便一直在尋找玉佩的下落,好不容易找到點線索,被烽火連城給知道了。

我有些奇怪:“烽火連城要那玉佩幹什麽?”

孟南刀突然變得謹慎起來,小心翼翼地往帳篷處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據說那上麵的文刻是個航海圖,通往蓬萊。”

我一驚,難不成就是狼三給我講的那個故事?我問他是怎麽知道的。

他讓我小聲一些,又道:“跟了三娘這麽多年,自然是從她那裏聽來的。”

我頓感疑惑,問道:“狼三也想去那個地方不成?那個地方究竟有什麽?”

孟南刀說他這就不知道,但是可以看得出來這枚玉佩很重要,否則也不會讓這些個鉤子跟著我們,瓢把子的招子可不昏。

我知道他所說的鉤子便是山魈一夥,他們明說著是來幫我們的,暗地裏實際是怕狼三拿了玉佩又搞什麽花樣。

“那這麽說,烽火連城也是想要那個航海圖嘍?”我問道。

“三娘賊精著呢,不會這麽容易就把玉佩給瓢把子的。”孟南刀露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自豪神情道。

“那他娘的拉著我來做什麽?你們找你們的玉佩,與我何幹?”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一來沒有山魈那樣的本事,二來根本就不想卷進這些個稀奇古怪的尋玉之旅,現在還受了傷,心裏有股莫名的火氣。

孟南刀又搖搖頭說:“小爺別生氣,三娘讓你來自然有她的道理不是?據她說如果沒有你,她拿了玉佩也無計可施。”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問我傷口怎麽樣了。見我沒有搭理他,便說:“小爺,咱倆大老爺們兒就這樣坐著也是無聊,不然我來講個故事如何?”

我一門心思在想自己身上究竟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造成了狼三非讓我跟著去不可的強硬態度,想來想去就是沒有想出個頭緒。孟南刀見我沒有答話,自顧自地講了起來。

孟南刀說他年輕那會兒還沒遇到三娘之前是個小盜墓賊,家裏窮,沒辦法隻能跟著村裏的小混混去做這個營生。

那時候他們下地的經驗不行,往往都是找有墓碑的墳在大黑夜下手。

有一次村裏恰巧有一個老頭去世,他以前是個腰纏萬貫的地主,死後立的墓碑在墳地裏相比較其他的簡直就是鶴立雞群。他們幾個未畢業的小盜墓賊通過協商,最終決定當天晚上就行動,掘了老地主的墳,一個月的生活鐵定無礙了。

那天晚上月亮不怎麽亮,人看人模模糊糊一片。墳地離他們村有很遠的距離,他們害怕打草驚蛇,隻能選在深更半夜。

到了半夜,幾個人在預定的地點會合,孟南刀帶了鋤頭、手套,其他人差不多也是一樣的裝備。接著他們商量了一下具體的分贓事宜,都無異議之後開始往墳地趕。

但奇怪的是到了墳地,老地主的新墳卻是怎麽也找不到了。他們開始分頭在墳地裏繞來繞去地找,老地主的墳墓竟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他們害怕起來,其中一人問道是不是鬧鬼了?

這一問可讓他們全都慌了神,正打算打道回去,吃驚地發現,隊伍中有個夥伴突然不見了。他們差不多都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鐵哥們兒,不可能扔下他不管,便又分頭去找,邊找邊小聲喊。過了會兒還是沒能找到他,眾人這下子幾乎崩潰,老地主的墳墓消失了不說,可好,連個活生生的人都消失了。

就在這時,從山下走上來個黑乎乎的人影,他們以為是他們的夥伴,全都罵罵咧咧地跑過去叫嚷著得打死那個兔崽子才行。走著走著,在月光下他們發現那人影哪裏是夥伴,分明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孟南刀罵了一句:誰家的小孩,都這麽晚了,還往山上跑,爹媽怎麽教的。

小孩見到他們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問哥哥在幹什麽。小孩穿的衣服很厚,是個女娃子。

孟南刀笑嘻嘻地說他們這是上山抓賊來了,並問她都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睡覺。

小孩聽罷小臉一抽竟然哭了起來,說自己在大山裏迷路了,回不去了。

孟南刀的夥伴們讓他別管這檔子事了,三崽子還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呢。

哪裏料到孟南刀突然發了善心,他小時候便沒有爹媽,都是自己一個人摸爬滾打走過來的,見了這麽可憐的小孩,突然想幫她一把,便問她家在什麽地方。

小孩笑嘻嘻地問他是不是要送她回家?

孟南刀點點頭,告訴夥伴說小孩爹媽找不到孩子還不得發瘋了,你們先在這裏找著三崽子,找到了就先給我踹上幾腳,我馬上就回來。

孟南刀在夥伴裏一直都是大哥大的身份,眾人拗不過隻能隨他。

孟南刀就這樣牽起小孩的手往山下趕,小孩的手冷得像塊冰似的,他也沒怎麽留意,就想著趕快把她送回家去,不然得凍壞了。走了不到五六分鍾,小孩指著遠處說那就是我家,哥哥快送我去。

孟南刀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月亮的光輝被烏雲掩蓋住了不少,周圍漆黑一片,剛想問她在什麽方位,小孩的手突然猛地從他手裏抽出來,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孟南刀嚇了一跳,心想這裏山路不平,小孩要是跌倒了可怎麽辦?便開始大嚷:回來!回來!

小孩的腳步聲立刻消失在了黑暗中,他心裏一驚,連忙拿出火折子。這火折子是他隨身帶的,夥伴中就他一人帶著,原想是到了開棺的時候再用。

孟南刀打開火折子的蓋子,輕輕一吹,一道微弱的火光亮了起來。他隻覺腳上一緊,以為是小孩跑回來抱住了他的膝蓋,等到他把火折子往下一照,一個滿臉煞白、身穿小壽衣的小孩正用一雙沒有眼球的眼睛直直瞪著他看。

“小爺,醒醒,天大明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眼前一隻身穿迷彩服的黑頭大鳥嚇得我虛汗直冒。頭腦不覺清醒了幾分,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孟南刀,他整個身體擋住了陽光,看上去黑漆漆一團。

我拍拍屁股站起來,腰疼得不行,昨晚聽孟南刀講故事,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收拾好裝備,久久沒有看到紅霞和大金的身影,一問之下在我還沒醒的時候他們收到烽火連城的消息,說是有要事得辦,就原路返回了。我有些莫名其妙,烽火連城不是挺重視玉佩的嗎,怎麽直接支走了兩個鉤子。

孟南刀給我遞來壓縮餅幹和礦泉水,說吃完了就得上路。我把食物吃得幹幹淨淨,後麵還不知道會遇上什麽,吃飽了也有力氣與之抗衡。就算是掛在了這片叢林裏,也好歹不能做個餓死鬼。

紅霞給我們留下了許多藥品,全給孟南刀背著,他的背包幾乎全塞滿了,走在路上搖搖晃晃的樣子像極了一隻笨重的大狗熊。

我本想問一下烽火連城支走他們的原因,不過尋思了一下好像也不關我的事。我們遠遠避開了前天遇到裹屍板根和藤蔓的地方,每走一步格外小心,因此走得不算快。老頭的精力好得出奇,七十多歲的老骨頭絲毫看不出疲憊,邊走還邊哼哼著小曲兒,乍一看他好像根本不是來探險的,倒像是在閑庭信步。等到我抬頭看到了走在最前的狼三,心裏不覺坦然,都是些老怪物啊。

烽火連城找來的這些個鉤子本領不容小視,先前在躲藤蔓時便看得出來,個個顯得從容不迫,想來想去五人小隊裏就我最渣,怪不得他們讓我走在中間。

雨林越往裏走景色越是迷人,稀奇古怪的樹木和各式各樣的動物、昆蟲到處都是。我們在這片燥熱的叢林一直走走停停,原想還會遇上什麽危險,卻沒有。行進途中順利得出奇,兩天之後我們就已經走到了雨林中部,連著走了三天路,大家終於體力不支,清一色的滿臉煞白。

我們一直朝著地圖的指示方向行進,但是等到我們走到目的地,麵前卻還是一望無際的綠色大森林,哪裏有古城的一丁點影子。尋玉之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狼三捧著地圖一直看,眉頭蹙得像一道道深溝。

“雨林這麽大,我們會不會是走錯了?”我抬頭望了望遼闊無際的大雨林,三兩聲尖厲的鳥叫刺破了這片沉悶的綠色世界。

“別說話,有人。”狼三將地圖放回懷中,側著耳朵,消瘦的狼臉顯得猙獰無比。其他人許是也聽到了什麽動靜,全都屏住呼吸,全身戒備。

我往四周張望了一圈,除了樹木還是樹木,哪裏有什麽動靜。這時狼三突然猛一踩地,發出“嘭”一聲巨響,草帽隨著她騰起的身體飛卷到了地上,迅雷不及掩耳間飛快地抬起手猛地往胸前一抓,等到她重新落回到地麵,我看見她的拳頭裏握著一根纖細的木條。

狼三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木條,道:“有毒。”

難道真的有人躲在暗處並想置我們於死地?我的神經繃緊到了極點,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木條飛出來的方向,果不其然一陣踩在落葉上的奔跑聲響了起來。山魈立刻飛騰起身體,踩著樹幹跳了過去,不到一分鍾時間,一個沉悶的倒地聲緊接著一聲慘叫回**在了這片雨林中。

抓住了!

我們一齊行動起來,朝著山魈跑去的方向飛奔過去。

“別過來!”山魈將一個身披幹草蓬的人死死踩在腳下,他一臉煞白,麵容痛苦無比。

我嚇了一跳,心想山魈難不成中招了?

“跑!往後跑!”山魈抬起腳用力踢了一下腳下那人的頭部,隻聽得“咯吱”一聲,那人頭一歪,徹底死了過去。他終於體力不支也跟著縮了下去。

我遠遠看到一大批身著枯黃色草衣的人朝著我們奔跑過來,狼三怒喝:“磨嘰什麽,往後跑!”她蜷起身子,形同狼一般飛奔到山魈身旁,抓起他的領口放到肩上立即轉頭跑了回來。

我頓時驚得目瞪口呆,狼三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就像一道光似的,山魈的速度比起她來不知差了多少倍。

孟南刀見我還待在原地,伸出一隻粗大的手扯住我的衣服往他的肩上一扔,飛快地往後跑去。我的肚子被背包帶硌得生疼,孟南刀像隻老牛一樣邊跑邊“兮兮喝喝”地喘氣,跑了大概七八分鍾,狼三停下來把山魈放在地上,她讓我們也停下來,那些人一時半會兒來不到這裏。

孟南刀背著被塞滿的背包,肩上還附帶了我,一屁股坐到地上罵罵咧咧:“娘的,可累死老子了,那是些什麽人?”

狼三搖搖頭說不知道,或許是守城的人。

“三娘,這附近全是樹,哪裏來的古城?”孟南刀依舊上氣不接下氣,奔跑起來之後他被狼三和老頭遠遠甩在最後,想來必定是沒有一絲力氣了。那老頭看著巍巍顫顫,跑路的力氣倒是多得不得了,腳底下像是生了風一般。

我說這可不一定,這樣的大雨林深處還有人未免奇怪,要是那些人真是守護古城的,說明我們離古城已經很近了。

狼三低頭不說話,山魈的膝蓋中了一箭,臉色已經由之前的煞白變成了紫黑色。

老頭低頭將木條從他的膝蓋上拔出,扔到了一邊。那木條是用極其堅硬的木頭削成的,上端尖利無比。

“妙手先生,接下來怎麽辦?”狼三站起身,無可奈何地看著老頭。

老頭歎了口氣道:“這毒是從箭毒木上提取出來的汁液,雨林中最可怕的樹木就數它。山魈想來躲不過此劫,劫數啊。”

山魈直挺挺地躺著,麵部扭曲得不成樣子。這人也是忍得,“沒有其他辦法了嗎?”我望了一眼山魈問道。

妙手老頭擺手道:“這箭毒木被稱作萬毒之木,當地人都得遠遠避之,沒辦法了。”

西雙版納熱帶雨林動植物極多極雜,有的植物甚至比猛獸要狠,一招致命。箭毒木便是其中一類,當地獵人在打獵的時候會用小刀將其樹幹劃開一道口子,箭尖稍微沾上一點它的汁水,那武器立馬變成毒物,隻要射到野獸身上不出幾秒野獸定會倒地身亡,那汁水的厲害可見一斑,傳聞要是汁水濺到了眼睛裏,眼睛也會立即失明。

狼三往四周看了一下,“山魈身手了得,少了他我們恐不能輕易進入古城,妙手先生還是盡快想想辦法吧。”

這個老頭不會是個醫生吧?不然怎麽叫妙手,我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拿過孟南刀身上的背包說這個背包裏有紅小姐留下的藥物,老先生看看有沒有用得到的。說著我把所有藥物都拿了出來,擺了滿滿一地。

孟南刀突然拉了我一把道:“小爺,老先生可不是什麽大夫,他是個陰陽術士。”

我心裏一陣疑惑,陰陽術士是個什麽東西?

隻見妙手老頭對我擺擺手道:“後生的心意老夫代山魈心領了,隻不過毒氣早已攻心,用這些個方法不甚管用。”他歎了口氣繼續道:“但山魈是我從小帶大的徒弟,我怎能見死不救。”說著他把肩上的背包放下,從裏麵掏出一塊小孩拳頭般大小的天鐵和一遝黃紙繼續說道:“逆天一命,禍福自擔。”

妙手老頭手裏的鐵塊我曾見過無數次,它也叫作天隕石,看上去尋尋常常,與一般的鐵塊無異。它常常也被用來做掛飾品或者一些法器,端的珍貴無比,我的古董店裏也有幾樣製成品,最珍貴的便是西藏藏傳佛教的天鐵金剛杵。

狼三和孟南刀並不說話,一臉嚴肅。我一直在打量著妙手老頭手裏的天鐵,心想難不成這種東西還能用來做去毒的藥物?

妙手老頭讓狼三和孟南刀去外圍守著,咒術一出經人打擾不得,否則魂神俱滅,到時候大羅神仙下凡也無計可施了。

我聽著怎麽像是電影裏那些個神棍的專業用詞,但是老頭眉頭緊蹙的神情又仿佛真有那麽回事。容不得我多想,孟南刀從背後拉住我的衣服就往後拖,“小爺,走吧,妙手先生的話不可不信啊。”

我遠遠望著妙手老頭一直低著身體同山魈講話,過了好大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就問孟南刀這老頭什麽來頭。

孟南刀搖搖頭說他也不清楚。

我一聽急了,從始至終不管我問什麽問題這廝都說不知道,到後麵卻越講越起勁,一直就這麽藏著掖著。我說那你怎麽知道他是個陰陽家?

孟南刀往妙手老頭的方向望了一眼,小聲道:“小爺,是陰陽術士,不是陰陽家。”

我問這陰陽術士是幹什麽的。山魈不是說救不活了,難道他一用法術死去的人還能活了不成?

孟南刀聳聳肩道:“妙手先生極為低調,是瓢把子的一把手,江湖人不管是誰,就算是瓢把子都得讓他幾分麵子。”他偷偷看了一眼遠處的狼三,見她沒有留意我們這裏就壓低了聲音接著說:“江湖上對妙手老先生的傳聞可謂神乎其神,據說當年在一次盜墓行動中瓢把子中了屍毒,滿身紫黑,眼白都翻了,眼看著就要哏屁了,多虧了妙手老先生,給她借回了一條命。”

越說我越覺得糊塗,借命?世間還有這種東西能讓人死而複生?

我轉回頭去,見妙手老頭從包裏翻出幾根手指粗細的銀白色鐵棍,順手一揮將鐵棍穩穩釘在四周,形成一個圓圈。待鐵棍插完,他走到圓圈旁撐開手掌,指尖劃地,劃出一條上凸下凹的線,接著拿起兩張黃紙,咬破中指在上麵畫了幾筆稀奇古怪的線條,各扔到指尖所劃的線兩旁,乍一看正好形成了一個八卦圖。而山魈直挺挺躺在八卦圖中間,雙手平放在胸前,兩腿向內盤起,姿勢十分古怪。

妙手老頭做完了這些,兩手上舉,伸出食指和中指,一上一下兩掌相合閉著眼睛念嘰裏咕嚕的咒語。

我心裏奇怪那塊天鐵哪兒去了?仔細一看,發現山魈的雙掌正將其壓在胸前。

我看了半天老頭隻一味地念咒,心裏不覺有些著急,要是再這樣下去,那群人不得追來了?正想著,妙手老頭突然猛地睜開眼睛,目光如炬,直直對著我將我嚇了一跳。他的眼球這時候怪異無比,沒有瞳孔,隻留下一片眼白,並且他的眼睛竟然睜得渾圓,眼珠子就要掉下來一般。

妙手老頭猛地跺腳,突然大喝道:“天地無極,乾坤借命!”

我隻覺周圍猛地襲來一股陰風,吹得我眼前黑蒙蒙一片,模糊中好像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從我身後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