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狼三

隔天醒來,一縷明晃晃的光亮照射在我的臉上,我擋了擋陽光發現自己正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

我的上半身**著,下身穿條短褲臥躺在房間唯一的一張小**。這是什麽地方?我揉了揉還在發昏的腦袋,慢慢站起來。地板“咯吱”一聲,這是一間木製房,屋頂蓋著發黑的瓦片,上麵滿是沾了灰塵的蜘蛛網。房間內的布置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發黃的牆壁上還貼著一張條幅,上麵寫著五個毛筆大字:天地君親師。

我使勁揉了揉依舊發昏的腦袋,回想起前一夜從貓眼中發現狼三開了燈慢慢走向臥室,我感覺莫名其妙正想開門出去,哪裏想到這廝竟一腳將臥室門踢翻,門板正正地砸到我的腦袋上。沒有猜錯的話,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來的必定就是她。

但是,她為什麽脫了我的衣服?不祥的預感,難道我守身如玉二十多年就被那隻怪物給……我不敢往下想,搖搖頭把自己的思緒帶回來。這間房子應該是間閣樓,隻有兩扇小小的窗子。我憋得胸口發慌,剛走到門口,透過窗子看到狼三一身黑衣站在陽台上怔怔地發呆。

我正準備推門出去,想起自己的這副模樣識相地躲了回去。狼三聽到推門聲,轉過身冷冰冰地說我的衣服放在家裏,她床下剛好有幾件閑置的。

我聽後嚇了一跳,合著這廝讓我在大街上赤身**了一回不成?

我急忙跑回到床邊,床下有個鐵箱,上麵扣著一把鏽跡斑駁的鐵鎖。狼三走進門給我丟了一把鑰匙,我費了很大周折,滿手鏽跡才把鐵箱打開。裏麵散發出一股極其濃重的黴味,我順手翻了一下,都是些和狼三身上穿的一模一樣的黑色中山裝。難道沒有其他的了?我下意識翻了翻,翻到底,一本黃色鑲邊的小冊子出現在我的眼前,上麵寫了幾個小字:“大清秘用。”

小冊子隻有手掌大小,我拿在手裏仔細看了看,黃色部位畫著一條龍,龍身圍滿了整本冊子的邊沿。小冊子放在箱底的時間已經夠長,上麵布滿了灰褐色的黴斑。我順手翻看了一下,第一頁出現了一個名字:“陸半仙。”

這不是陸瞎子的名字嗎?

爺爺曾經告訴我他的授業恩師陸瞎子是個無所不精的奇人,他的名字更是證實了這一點,正是這本小冊子上的名字。在陸半仙的名字後麵還有一張小畫像,畫像中的老者清瘦非常,長須及胸,雙眼微合,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爺爺說陸瞎子滿臉胡楂、蓬頭垢麵,看起來倒像一個落魄乞丐,照片裏的和他鐵定不是同一個人。

“小娃,磨蹭什麽,趕緊穿好衣物,我們還有事要辦。”說著狼三慢慢走了過來。

我趕緊把小冊子合上,放進一件中山裝的口袋裏,提起衣服讓她出去一下,我換好衣服就出來。

狼三笑得前俯後仰,走出門去。我換好衣服,心想等會兒該怎樣問她綁架我的事情?這應該屬於綁架的範疇了吧,你想想,你獨自一人在家睡著大覺、想著事情,莫名其妙地被人破門而入,莫名其妙地被扒光衣服,還莫名其妙來到這樣一個地方,指哪兒哪兒都是不合法的。

中山裝小得出奇,穿在我這個大男人身上就跟緊身衣似的。我往鐵箱裏翻出一雙布鞋,穿在腳上還挺合適。

狼三在門外等得不耐煩了,問我到底想去相親還是見嶽父嶽母。我心裏惱火,老子睡著覺被你綁來這個鬼地方老子還想怒打你一頓呢,就罵道:“你他娘的搞什麽名堂,把我弄來這裏幹什麽?”

剛一吼完我就後悔了,狼三可是連師父說弄死就弄死的凶殘貨色,我和她非親非故,她要是發了火還不得把我活剮了。但如果她要害我的話,或許我就已經看不到今天的陽光了。

狼三不怒反笑道:“我既然不能和老友會麵,見一見老友的孫子倒也合理不是?”

會麵和夜襲這兩詞能被她這樣輕而易舉地說成一個意思,足以見得這廝臉皮有多厚,但是看來看去她臉上也沒有多少皮肉,骨頭倒是很多。況且我那臥室門十足被她給踢爛了,這人的身手實屬不凡。

“小娃,我來給你講講你爺爺的故事吧。”狼三雙手插在口袋裏倚靠在門邊的木柱子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她把頭高高仰起,似乎很享受這樣的烘烤。

我心想你是不是狼三本尊還是個未解之謎,如若不是,我聽你胡言亂語一番豈不是浪費時間,便問道:“你究竟為什麽要綁架我?”

狼三把頭低下,冷冷地盯著我說:“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老娘便是要同你講上一講。”

我大光其火,憋了一肚子的怒氣衝她嚷嚷道:“你他娘的要殺要剮隨你,別搞這些個玩意兒,老子可不吃你這套。”

狼三又是“哈哈”一笑,搞得我莫名其妙,甚至懷疑自己說話是不是越來越充滿幽默感了,隻要我一說話,她鐵定得笑上一陣。

“金鬥的脾氣你倒是一丁點不漏地遺傳了,我且來問問你,你爺爺去世之前是不是皮膚剝落,死的時候身上全是暴露在外的血肉?”

爺爺去世那會兒我不過年少,但是爺爺身上的異樣我卻是看在眼裏的。皮膚剝落是在他去世前發生的,這樣一直持續了近半個月的時間。家裏人都看在眼裏,那種剝落法並不是像老皮褪去那樣薄薄一片,而是整塊皮膚,厚厚一層大片大片地剝落,一直到脖子根。就像一塊風幹了的黏土那樣,龜裂,然後掉落。可奇怪的是爺爺竟然不感覺疼痛,好像剝落的並不是自己的皮膚。

一周之後爺爺在我們還在熟睡時離開了人世,我自始至終沒能看到爺爺的屍體,父親和二叔還有奶奶隻一個勁地哭,我則被母親拉進房內不準前去看。

而爺爺去世前皮膚剝落這件事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那時候家裏隻有爺爺至親的人在他身邊。下葬那天爺爺早已穿戴上壽衣,身上的異樣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但是這個狼三是怎麽知道的?

“怎麽,被我給說中了?金鬥中的是‘鬼剝皮’,一個叫陸半仙的人給他下的蠱,現在是否有興趣聽我來講上一講?”狼三許是看我一臉驚奇,她將頭高高仰起重新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

狼三出生在一個小山村,她的父母都是種地為生的平民老百姓。狼三出生之後村裏人一直都不喜歡她,都跟見了瘟疫一般躲都躲不及。隻因為她雙手斷掌,狼三出生不到一年她的母親就在勞作中莫名地死在了田地裏。她的父親在一次上山砍柴時摔斷了胳膊,兩隻耳朵盡數失聰。

在別人眼裏男子斷掌大吉大利、財運亨通,不過女子斷掌卻隻會帶來命硬克親的惡果。有這樣想法的還有她的父親。狼三克死了她的母親,現在輪到了她的父親。

狼三在村裏甚至在家裏都遭盡了白眼、毒打。外人唯恐和她攀上關係,隻需見到她便會讓孩童緊緊躲在家裏,並把門很快關上。她的父親視她為畜生牛馬,根本不當人來看,也不顧她的死活。狼三通常餓得兩眼發昏,小小年紀看上去就像一隻營養不良的猴子。

終於有一天她的父親喝醉了酒,滿嘴胡話,邊說邊號啕大哭,狼三不敢說話,隻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父親說到最後發了瘋似的拿出刀子竟是要殺了她。

狼三又驚又怕,在爭執中失手將刀子捅進了父親的胸口。她心灰意冷,半夜在村裏人還熟睡的時候點了把火燒了自家的房子,隨後又將村子中所有的屋門鎖上,一把火點燃了所有的房子。

那天夜裏天空都被染成血般通紅,大人的尖叫聲、咒罵聲,小孩撕心裂肺的痛哭聲不絕於耳,小小的山村儼然成了鬼哭狼嚎的人間煉獄。通天大火毫不留情地將一切燒作灰燼,也使得她幼小的心靈再也觸及不到一丁點陽光。

全村三十多口人無一幸免。第二天狼三看著燒成黑炭的屍體,心裏不禁感到好笑,她瘦骨嶙峋的雙手凍得通紅,緊緊握著從父親胸口拔出的刀子,對準了自己骨頭突兀的胸口。那年狼三隻是個剛滿十歲的女孩,此刻的她理應如同公主一般依偎在母親身旁等待梳理長發;抑或纏住父親的手臂,要他帶她一同去山林裏捕獵;又或者與小夥伴們蹦蹦跳跳共同玩耍嬉戲……

深冬夾雜著一陣蕭瑟入骨的冷風襲擊著這個身上僅僅穿著單薄布衣的孩子,她竟從未感覺到如此心滿意足過,嘴角輕輕上揚,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著什麽。

忽然,一陣狼嚎從遠處傳來,狼三嚇了一跳,放下刀子怔怔地望著遠處被大雪層層覆蓋的大山,山腳下,一群雪白色的生靈忽地出現在她眼前,並朝著她慢慢逼近。

狼三遠遠望著一群嘴巴尖長的狼朝她飛奔過來,急忙從地上撿起塊石頭,心裏驚恐無比,捏住石塊的拳頭竟有些微微發抖。

狼群靠近她之後停了下來,狼三握緊石塊,隻感覺手上的皮膚繃得生疼。領頭一隻耳朵直立向前,毛茸茸的大尾巴縱向背部卷曲的威風凜凜的狼慢慢向著狼三踱了過來。深冬寒冷的狂風將狼身上的毛吹得倒立起來,狼三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手掌心黏黏的,早被汗水浸透。

其他的狼全伏著身體趴在遠處,嘴唇和耳朵向兩邊拉開,伸縮著舌頭,上挑的長眼睛緊緊盯在狼三身上。朝狼三走過來的狼停在她的跟前,不再動作,狼三正感覺莫名其妙,隻見那狼微弓起背部,耳朵和背上的毛一下子豎立起來,嘴唇也跟著迅速上卷,露出一張銀牙突兀的血盆大口。

狼三心中一顫,手中的石塊“啪”一聲被嚇掉到地上。她哪兒敢彎身去撿,隻能呆若木雞地站著,兩隻手垂在半空。她不敢去看狼的眼睛,隻有把眼睛緊緊閉上,卻害怕麵前那狼猛地把她撲倒在地又微微睜開了眼睛。

那匹狼不知什麽時候恢複了神態堅定的模樣,伏低身體,眼睛卻依舊緊緊盯著她。狼三想哭,卻沒能流出一滴眼淚。一人一狼就這樣僵持了好幾分鍾,狼三全身滿是黏糊糊的汗水,汗水順著脊梁慢慢滑落下去,有一種癢癢的感覺,她很想伸出手去抓上一把。正當這時,狼站立了身體,彎曲的四肢活動起來,漸漸向著狼三逼近。

狼三身體一哆嗦,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頭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用兩隻胳膊緊緊蓋住臉,不往狼身上看。

過了一會兒狼三隻感覺一條溫熱的舌頭在舔舐著自己的手背,狼三嚇得低聲啜泣起來。舌頭一直在狼三的手背附近逗留,弄得她開始感覺有些癢。狼三慢慢把手臂擺下,隻見麵前那匹狼好像之前家裏養的那隻狼狗“大黃”,隻不過大黃去年死了,是被狼三的父親喝醉酒給打死的。從此之後狼三再也沒了朋友。

狼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狼頭,那狼好似無比享受地高高仰起頭碰觸她的手掌。之後狼三便不可思議地隨同狼群入了山林,狼群貌似分外鍾意她那怪異的麵孔,將她當作同類夥伴。狼三也似乎找到了歸宿,和狼群一同捕獵覓食,和它們一起棲息在怪石嶙峋的崖石之間,過著狼一般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好幾年,直到遇見她之後的師父——陸半仙。

幾年之後的冬季,天氣轉涼,搓綿扯絮的大雪像千萬隻蝴蝶一般紛飛著撲向大地。山裏的寒冷比之山下要凜冽上許多,慢慢地山裏便沒有了動物的蹤跡,狼群無食物可覓隻能偷偷下山,尋找農戶所飼養的牲畜下手。

山下的農戶為了避免損失,早就做好防範,設下陷阱等待從山上而來的不速之客。狼群一下山便有一些踩上了捕獵夾,被傷得血肉模糊。狼天性機敏,卻也逃不過這樣的禍患。

隔天起床的農人一大早便去檢查早些日放下的陷阱,卻莫名其妙地發現奄奄一息的狼群中躺著一個赤身**的女孩。

狼三那個時候已經成年,身姿曼妙、楊柳細腰。農人見她起了色心,不去管那些嗷嗷哀號的狼,小心翼翼地替狼三解了夾子,扶起她就往家裏趕。

狼三吃痛漸漸清醒過來,見那農人將自己放在**,興衝衝地開始寬衣解帶。她怒火中燒,“噌”一聲從**蹦躂起來雙手搭在正背對著她**笑的農人肩上。農人嚇了一跳剛轉過身就被狼三一口咬斷脖頸,瞬間斃命。

狼三饑腸轆轆,趴下身體啃食農人的屍體,卻不料被一個路過的獵人發現。獵人抬起老火藥槍開始填火藥,狼三嚇了一跳,迅速衝破了茅草房頂,逃往村子裏去了。

老獵人驚恐未定,從家裏牽了隻狼狗,又糾結上一幫村民,一同捉拿吃人怪物。

話說那狼三赤身**跑進村子裏後很快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在一番追擊之後,狼三本想逃回大山卻不料又被山下的捕獵夾夾住了腿。

村民對狼三這個吃人怪物憎恨非常,咬牙切齒地叫嚷要殺了她。眾人一呼百應,冒著風雪往村子中央立了根木頭,擺上幹茅草就要燒了她。這時人群中突然喊出一句話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甚解,這些嘰裏咕嚕的話語誰也沒有聽懂,隻見人群裏擠出一個邋裏邋遢的獨眼老頭子。老頭衣衫襤褸,蓬頭垢麵,他遠遠地看了幾眼被捆在木樁子上的狼三,突然臉色大變,朝人群喊道:“眾位啊,老夫並非危言聳聽,也不是想嚇眾位,眾位可知不知道你們抓了什麽?”

大夥兒麵麵相覷,一個大膽的村民問老頭是哪裏鑽出來的乞丐,這妖物吃了人,現在要燒了她除禍害。

老頭哈哈一笑道:“燒了這尊神,我看爾等也得跟著陪葬,下至九輩循環不息,報應不斷。”

人群一下子慌了神,那個大膽的村民再問:“你是什麽人,如何知道這妖?”他好像意識到什麽,趕緊改口:“這人是尊神?”

老頭像模像樣地捋了捋下巴上幾根幹草似的禿須,正言道:“知人命,斷陰陽,行天道者,吾乃陸半仙是也。”

獨眼老頭這麽一說眾村民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老頭見有了效果接著又天花亂墜地亂侃上一番,說什麽“度脫無量眾,皆悉得成就”,又是什麽“天龍八部,人與非人,皆遙見彼龍女成佛”。總之,隻要是村民們聽不懂的,不管是佛家還是道家的經典,他便一並扯開喉嚨都說了,村民們思想陳腐,還道是老神仙下凡解救眾人來了,便急急將狼三鬆了綁,對著獨眼老頭千恩萬謝。老頭哈哈一笑,讓幾個年輕力壯的村民製好簡易的轎子,抬起奄奄一息的狼三往山裏趕。

村民們不知他搞的什麽名堂,心想神人自有神人行事的道理,也就不便多問,臨走前還給老頭送了些雞蛋。那老頭卻也不拒絕,大大咧咧地接過說是給狼神補補身子,以保村民性命。他們一聽這話自然高興得不得了,家裏儲藏的好東西通通拿出來讓老頭帶上。

話說這獨眼老頭,也就是陸半仙,他見狼三天賦異稟,才好心救她,之後的日子裏他慢慢使狼三改掉了狼性,又教與她生平所學,狼三漸漸成了他的得意弟子。前麵說過,這陸瞎子不但算命,也幹些挖墳掘墓的勾當添補家用,狼三在狼窩中生活了許久時間,嗅覺靈敏、身手矯健,陸瞎子有了這個徒弟自然如虎添翼,手裏的古董玩意兒也慢慢多了起來,吃飽穿暖自然也就不愁了。

狼三生於人,養於狼,最後又得陸瞎子真傳,這一生可謂坎坷,好在陸瞎子為人不算霸道,狼三自然回歸了人道,師徒兩人的生活倒也滋潤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