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原來你才是鬼
紙上所畫的人大家都認識,但是估計想破了腦袋都不會想到,他會出現在長安城,此人正是在女媧宮外出現的那個瘋子。
瘋子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時候他突然出現在長安,意味著什麽?
也許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就是困擾了大家許久,一直潛藏在暗處卻又無處不在的第九個人!
“哈哈……”杜嘯林仰天一陣大笑,很多時候,越是玄乎的謎,揭開其謎底後越會覺得簡單,簡單到他曾多次出現在你麵前,隻是當時沒有想到罷了。“竟然是他!”他仰首笑著,笑容裏帶著絲苦澀,仿佛自己被愚弄了。
“統領,抓嗎?”旁邊的士衛等著他的回複。
杜嘯林擺擺手:“繼續監視,莫驚擾他。”
待士衛出去後,杜嘯林轉目看向大家:“這台戲真是越來越精彩了,你們覺得他是為誰而來?”
李駱穀尷尬地笑了笑:“連杜統領都尚未猜得出來,我等如何會知道。”
“我敢斷定他不可能是一個人,任憑他功夫再高,想要隻身一人在長安城把人救出去,比登天還難。”杜嘯林的目光從大家的臉上掃過,留意著他們的表情變化,“我會很快查出他的同黨,並抽絲剝繭推斷出他幕後的主人,第九個人的身份一旦查明,內鬼也就無處可遁。”
此話一落,牢內便靜了下來,空氣顯得壓抑。杜嘯林說得很明白,內鬼已藏不住了,最晚今天日落前,身份必然曝光,與其把同夥的性命搭進來,不若主動現身。
沒有人說話,那內鬼似乎還在堅持,他是在等奇跡出現嗎?
“現身吧。”杜嘯林站起來,傲然立於眾人麵前,“現在站出來,我敬你是條漢子,會給你個痛快,並且除了第九個人外,絕不傷及無辜。若是被我查出來,莫怪我心狠手辣,一個也不放過。”
牢門外再次傳來聲音,到了關鍵時刻,每次外麵有動靜時,都會讓大家的心提起來。
一名士衛入內,稟道:“杜統領,第九個人走入蘭陵坊福來客棧,史朝義也落腳在那間客棧。兩者未有接觸,不曾說話,但有一次兩人擦肩而過時,第九個人的手像是無意地在史朝義的手上碰了一下。”
“抓史朝義,要快!”杜嘯林驀地沉聲道,“用長安密語通知福來客棧的人,馬上動手!”士衛風一樣地跑了出去,邊跑邊傳令,須臾,外麵便傳出一陣笛音。
奎尼的身子微微一震:“抓他作甚?”
杜嘯林道:“直覺告訴我,史朝義有問題。”
奎尼冷笑一聲,本想說有問題的是第九個人,關史朝義何事。但他很快意識到這裏麵是真有問題的,第九個人為何要裝作無意識地去碰一下史朝義的手,他們在傳遞什麽信息?想到此處,他看了眼李駱穀,似乎在征詢他的意見。然而,這時候他發現李駱穀的臉色也十分可怕,白得像紙,麵無人色。
“李駱穀!”奎尼忍不住喊了一聲,顯然他被李駱穀的樣子嚇倒了。
杜嘯林霍地轉身,朝他看過去,兩眼一眯,從眼縫裏射出道精芒。
“是我。”李駱穀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眼神裏充滿了恐懼,目光一抬,看向杜嘯林,“我是內鬼。”
杜嘯林聞言,再一次被眼前發生的事震驚了,那神色就像是知道瘋子是第九個人時一樣,愣了一愣後,仰首大笑。他曾以為李駱穀最不可能是內鬼,可這世間之人啊,形同鬼魅,不可以常情揣測。
聽到李駱穀說他自己是內鬼時,其餘人也同樣覺得不可思議,他是夜郎城內探險的向導,沒有他的指引,大家會更加危險,若非他一次次地帶大夥兒脫險,可能死的就不隻是葛青輝一人了,他怎麽可能會是內鬼?特別是奎尼,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如果說李駱穀是內鬼,那他算什麽?從頭至尾,他都不知內情,安祿山當初派他去夜郎做什麽,為何派他去了卻不告知他內情,是不信任他嗎?
“你他娘的在胡說什麽?”奎尼紅著臉朝李駱穀大聲吼,“身為拜火教教主,陛下身邊的大臣,我都不知道陛下曾派人去了夜郎,並得到了神龍令。他如何會相信你,讓你去夜郎做內應?你想害我,你他娘的想害我是不是?死在夜郎城內的金吾衛旗主金孝昌是我大燕朝可以調得動的嗎?”
杜嘯林又席地坐下,既然內鬼已現身,那麽就好好地聽他講出所有的內幕吧。
李駱穀問道:“還記得陛下派你去夜郎時,對你說了什麽嗎?”
奎尼道:“他說你是安插在李唐皇室的內應,讓我去找你。”
李駱穀道:“其實在李唐王室的內應不止我一人,金吾衛統領金孝昌也是。陛下不告訴你實情,非是不相信教主,而是為了保護教主。三個月前的夜郎尋寶行動,隻能秘密進行,參與之人也必須是不在大燕任職的隱秘人員,唯如此,方可做到絕對保密。”
“倒也是,事實證明,那次的行動,把所有人都騙過去了。”杜嘯林問道,“我奇怪的是,你早不現身晚不現身,為何在第九個人露出破綻,我下令去抓史朝義時方才站出來?”
“我不想害教主,整件事都與他無關。”李駱穀看了眼奎尼,“史朝義一旦敗露,背後的主使者乃我大燕,便不是什麽秘密了,我再藏著不啻掩耳盜鈴,與其把教主一同搭進去,倒不如主動現身,隻望杜統領能放教主出去,莫牽累無辜。”
聽著這話,奎尼的心裏五味雜陳,他知道自己不是內鬼,故一直留意著其他人的一舉一動,以為自己是個局外人,隻需作壁上觀,等著內鬼現身便是。哪裏料到自己也是局內人,隻不過是個什麽也不知情的局內人罷了!
杜嘯林問道:“莫非你知道史朝義和那第九個人接頭的內容?”
“他們是來殺我的。”李駱穀苦笑道,“讓一個人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死。”
門外士衛進來,說是史朝義已抓捕,由於行動及時,搜出了未及焚毀的一張紙條,杜嘯林拿過來一看,上麵隻寫了兩字:滅口。
從這張紙的內容可以看出,第九個人是想利用史朝義在大燕朝將軍的身份,入例竟門探望被抓的拜火教人員,在牢中伺機下手。此行動方案自然是可行的,無論是裴旻、武月娘還是史朝義,他們都有權探監,也完全有機會下手。但這裏麵有問題,為何是第九個人在長安城內聯絡史朝義,他們事先沒有商量好行動方案嗎?
“第九個人到底是誰。”杜嘯林把那張紙條扔了,回頭問李駱穀。
李駱穀道:“他叫尤三念,與我一樣,非是大燕朝裏的人,除了我之外,誰也沒見過他。”
杜嘯林又問:“也包括安祿山嗎?”
李駱穀點頭:“是的。”
杜嘯林聞言,這才解了心中的疑問,至此,他基本相信李駱穀就是內鬼了,吩咐士衛去抓捕第九個人後,又問道:“死在夜郎城內的,都是幽冥教的人?”
“不全是。”李駱穀道,“三個月前,我們去夜郎城時,除了金吾衛之外,其實都是傅大總管的人。”
杜嘯林冷笑道:“金吾衛的人去夜郎,沒有易裝改扮,是有意為之吧?”
李駱穀承認自己是內鬼後,神情已鬆懈下來,也笑了一聲,道:“這一點相信大家都看出來了,那次去夜郎是絕對保密的,而且拿到了神龍令後,也不能讓人看出是誰取走的。”
杜嘯林道:“安祿山斷無此計謀,如此周密的安排,應是那位傅大總管的手筆吧?”
“沒錯。”李駱穀道,“傅大總管之計謀神鬼莫測,真假難測,端的是奇人。”
“確實是奇人。”杜嘯林也不禁讚歎道,“他居然能在長安城弄出條金龍,且劫持陛下,逼他寫禪讓詔書,如此大的手筆,隻是為了混淆視聽,迷人耳目,其想象力之豐富,設計之奇詭,亙古罕見。可惜啊,棋差一著,被裴旻和武月娘兩位高手盯上,功敗垂成。”
李駱穀搖頭歎息。杜嘯林沉吟會兒,終於問出了他一直耿耿於懷的問題:“在夜郎城那些嚇唬人的幻術,是你的伎倆嗎?”
“你應該搜過我的包袱了吧?”李駱穀道,“裏麵有個白色的瓷瓶,裝的便是幻藥,用沉香、朱砂、檀香及曼陀羅花粉配置而成,隻要打開瓶塞,藥味外露,便能使人產生幻覺,這時候第九個人就會施展幻術,讓你們看到心中害怕的景象。”
“多謝坦誠。”杜嘯林道,“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李駱穀轉頭看了眼奎尼:“放了教主,雖死無憾。”
杜嘯林遺憾地搖搖頭:“我敬佩你的忠心,但安氏叛軍起兵亂唐,且又掀起如此大的風波,即便是我答應了,陛下也不會同意,恕我難以滿足你的要求了。”
李駱穀轉身麵向奎尼,磕頭跪拜:“屬下無能,累及教主,若有來生,做牛做馬以償今世之罪。”
“起來吧。”奎尼走過去扶起他,捏著他的手道,“你沒有罪,而是我大燕的英雄,為我大燕的崛起,你不辭勞苦,甚至付出生命,我為拜火教有你這樣的下屬而驕傲。一同赴死也好,黃泉路上好有個伴,來世再做生死兄弟!”
“教主且莫如此說,屬下有罪,有罪啊……”李駱穀喊著喊著,聲淚俱下。
旁邊的其餘人見狀,不免唏噓。肖如梅畢竟是女流之輩,見不得這等生死離別之場景,鼻子一酸,亦落下淚來。說到底他們曾經同甘共苦,即便政見不同,可在一起待了這麽長時間,終歸是有感情的。如果說梟雄之間的爭鬥,是為了至高無上的權力的話,那麽他們則是為了信仰和理想,此事本身就值得人去尊重的。
當天傍晚,李頗黎、李白、肖如梅等人從例竟門出來,李駱穀、奎尼則被押去了大理寺。
夕陽西下,這一日長安的落日血紅一片,城內的屋舍在落日的映襯下亦變得金黃。
好美!曆經了生死,當那些驚心動魄地日子成為往事,眼前的一景一物,都變得分外妖嬈。
李頗黎、肖如梅從例竟門出來後,說要去與裴旻會合,李白則說在長安有位故人,急需一見,讓他們先走,稍後會合。李頗黎知道他的性子,平時就行蹤不定,便與他道別。
兩個年輕人第一次以輕鬆的心情行走在長安街頭,都覺夜郎城所經曆之事,如夢如幻。
“肖姑娘日後有何打算?”李頗黎看了一眼,問道。
肖如梅道:“回梅花衛,聽從宗主吩咐。”
“莫非姑娘沒有為自己想過嗎?”
肖如梅知道他指的是什麽,臉上一熱,放低了聲音:“沒有。”顯然說這話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沒有幾分底氣。
李頗黎看著她紅彤彤的臉,心頭一**:“若是有人要帶著你,行走江湖,姑娘可願意?”
肖如梅一直跟著武月娘隱居,何曾遇到過這般**裸的表白,羞得手足無措,因不知怎生答話,加快腳步,徑往前走。李頗黎見她害羞,哈哈一笑,跟了上去。
是晚,杜嘯林入宮向李亨匯報了內鬼的案子;李亨倒是覺得,內鬼是安慶緒的人,更讓他容易接受些,批複了杜嘯林呈上來的奏章,將奎尼、李駱穀、尤三念三人斬於市。
夜郎之事算是過去了,可此事尚未真正了結。現在最讓李亨擔心的是兩件事:一是那批寶藏在李隆基手裏,他會怎麽利用?二是永王李璘揮師北上,兵鋒直指鄴城的安慶緒,大有欲一舉滅了叛軍之勢頭。這兩件事無論哪一件,對李亨來說皆非利好的消息。
雖然說他們之間是父與子、兄與弟的血肉至親,可一旦與政治掛上鉤,就沒那麽簡單了。李璘真是在為他滅叛軍嗎?隻怕未必。如果這一戰李璘勝了,大唐舊朝的聲望便會提高,李隆基手握一筆巨大的寶藏,會否招兵買馬,號召天下兵馬,來與他一爭高下?
李輔國道:“陛下無須過於擔心,靜觀其變就是。”
旁邊的高適看了眼李亨,道:“此事怕是不能靜觀其變。”
李輔國“哦”了一聲,問道:“高先生有何高見?”
高適撫須道:“其一,當今之大唐,唯陛下為正宗,永王未經許可,率江南之兵馬,隨意北上,於私是目無尊長,於公則無法無天;其二,不可不防永王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此落一落,著實把李亨嚇了一跳,他和李璘的感情深厚,從沒敢往這方麵去想,然而經高適說起,盡管內心兀自不想承認,但涉及國家安全,卻也不得不心生警惕。要知道李璘被李隆基封為四道節度使,江陵郡大都督,統領江南大部分兵馬,其勢力不可小覷,如果他真的突然掉轉兵鋒,直指長安,倉促間隻怕真的招架不了。當下問道:“依先生之見,朕當如何行事妥當?”
“以防範叛軍南下為名,派兵出東都(洛陽),駐紮於黃河以北。”高適道,“如此既能牽製永王,又不會使永王過於難堪。”
此計甚合李亨之意,因又道:“先生可願往?”
高適知道李亨很是信任於他,特別是在對待李璘的問題上,須謹慎小心從事,容不得半點兒魯莽之舉,這才點他為將,前往東都。從這個角度而言,乃是作為臣子之榮幸,高適躬身道:“臣願往!”
李亨笑道:“如此辛苦先生了。”於是封他為淮南節度使,特許在危急之時,可便宜行事。
次日,李亨給高適餞行,並親自送至長安城外,回宮時,已是當日下午未時,太陽已然偏西。入宮後,內侍說裴旻、武月娘已等候多時了,李亨這才想起今日早上下旨召見了他們,便又趕去相見。
武月娘雖不曾在真正在宮裏當過差,但對宮中禮儀很是熟稔,見到李亨,躬身揖禮。裴旻則手提酒葫蘆,笑吟吟地杵著,渾然不施禮。李亨隻裝作沒看見,道:“兩位請坐。”兩人在殿內的小桌前跪坐下,一時誰也沒有說話,武月娘不免有些緊張。她雖隻認李隆基為大唐的君王,在沒有被李隆基承認前,李亨充其量也隻是個太子罷了。然而這個太子實在不一般,不僅提前登了位,且擊敗叛軍,入主長安,在氣勢上壓人一頭,偏安於一隅的李隆基反倒是落了下風,麵對這樣的人,她作為李隆基的忠臣,自然不免心慌;裴旻本就是個目空一切之輩,麵對李隆基也敢喊他作李老兒,如李亨這般的小輩自然更不會放在眼裏,坐在一邊,隻管喝酒。
沉默了會兒,李亨開口道:“父皇可好?”
武月娘回答道:“太上皇身體健朗,無恙。”
李亨眉頭一垂,沉吟片刻,說道:“現已查明,父皇得到的那批寶藏,正是神龍令所潛藏的秘密,虧得是兩位發現及時,才未落入安慶緒叛軍手中,此舉於我大唐而言,可謂是勞苦功高啊!”
武月娘正要謙遜兩句,卻聽得裴旻陡然哈哈一笑:“陛下是要犒賞還是懲罰我倆,直說就是。”
“懲罰?”李亨明知故問,“此話卻是從何說起?”
裴旻道:“各方勢力對神龍令都勢在必得,我倆誤打誤撞,劫獲了那筆寶藏,拱手給了太上皇,陛下莫非真的甘心情願嗎?”
李亨尷尬地笑了一笑,順著他的話頭問道:“那麽太上皇是何意思?”
“太上皇是何意思老子如何會知道?”裴旻道,“自安祿山叛亂以來,烽火四起,百姓苦不堪言,陛下毅然北上,抵禦叛軍,今已初見成效,大唐之亂將定,接下來會否再生內亂,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李亨歎息一聲,起身走過來,至裴旻身前站定,而後席地坐下:“兩位都是絕世之高人,我的心思,想必兩位早已一清二楚,因而無須拐彎抹角,彼此都敞開心扉,聊一聊可好?”
看著當今的皇帝麵對麵地跟他們相對而坐,而無上下尊卑之別,著實是大出了裴、武二人的意料之外,心想:這李亨倒是謙和得緊啊!
人與人之間,站在不同的方位和角度,所看到和想到的都會不同,當李亨跟他們平起平坐麵對麵的時候,他們便陡然感覺到,李亨其實也極為不易。北邊叛亂未靖,南邊又有太上皇牽製著,還有各個王爺虎視眈眈,特別是握有兵權的李璘之輩,如果無法左右他們,那便如懸在頭上的一把刀,時時都得提防著落下來。
裴旻看了他一眼,“咕嚕嚕”喝了幾口酒,道:“陛下隻管說。”
李亨道:“兩位可還記得,吾弟李璘曾欲綁我入川一事?若非兩位出手援助,我今日便不能站在大明宮裏了。他是我從小一手帶大的,名為兄弟,實如父子。那次南下,我想勸他收手,即便不能為我所用,也希望他能回父皇身邊去。說心裏話,我是有私心的,他所掌之兵力越眾,便越讓我感到不安。倘若真有一日,兄弟間以死相搏,讓我情何以堪。”
裴旻點點頭:“老子理解你的心思,古往今來眾多帝王中,你算是宅心仁厚的。但是,如果李璘不退兵呢,你當如何?”
“這正是今日要與兩位說的。”李亨道,“兩位有所不知,昨日我接到消息,李璘現已揮師北上,至黃河南岸了。”
武月娘聞言,著實大吃了一驚:“為何?”
李亨道:“以除賊為名。”
武月娘吃驚地看了眼裴旻,顯然她也看出來了。北方畢竟是李亨主導的,即便李璘要平定安慶緒,也該事先跟李亨打招呼,或是雙方配合,聯合除賊才是。這般擅自用兵,其動機的確令人擔憂。更為關鍵的是,李璘此舉是太上皇的意思嗎?至少從眼下的情形來看,就算不是太上皇的意思,隻怕他亦是默許了。如果真是這樣,一場血雨腥風恐是在所難免。
裴旻也禁不住變了臉色:“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李亨長長地歎息一聲:“我不想動兵,但也不得不防。”
裴旻聞言,也是長長地一聲歎息,看來這權力和財富端的害人匪淺,本來李亨驅叛軍、入長安之舉,足以使李隆基死心,如此一來,百姓便不會再受戰亂之苦。現在倒好,有了那批寶藏,反而長了李隆基的野心。從內心上講,他是理解李隆基的,可你一家一姓爭天下,百姓何辜啊?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沒一會兒,內侍出現在門口:“啟稟陛下,杜統領求見。”
李亨轉過頭去,外麵天已落幕,杜嘯林在此時出現,看來是長安城的魑魅魍魎又出來活動了。
“傳他進來。”
須臾,杜嘯林急步而至,見裴旻、武月娘在側,微愣了一下。
李亨道:“說吧。”
杜嘯林遵命,道:“拜火教主奎尼、內鬼李駱穀以及第九個人尤三念於今日下午斬首。此後臣故意沒有清理刑場,讓人暗中監視了起來。剛才臣得知消息,三具屍體已讓人悄悄收走了。”
斬首後有人收屍,本是平常事,然而那三人身份特殊,誰敢在長安城內替安慶緒的人收屍?
裴旻顯然也聽出了異樣,問道:“你故意不清理刑場,用意何在?”
杜嘯林道:“此案雖結,但我心中一直存有疑惑,想試一試是否真如我所想。”
李亨問道:“有何疑惑?”
“陛下應該還記得傅大總管逼你寫禪讓詔書一事吧?”杜嘯林濃眉一揚,“臣十分佩服傅大總管的計謀,神鬼難測,可是再奇詭無比的計策,都是有跡可遁的。如果說傅大總管逼迫陛下寫禪讓詔書,隻是為了迷惑他人,轉移眾人的注意力,有些牽強。因為在此之前,他們做了大量的事情,已成功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沒必要冒大險多此一舉。”
杜嘯林的邏輯思維端的是非一般人可比,雖說案子已結,在大量的證據麵前,他不便提出什麽,卻在刑場暗暗地做了手腳,來印證自己的懷疑,真不愧是例竟門的一把好手。
李亨前後想了一想,問道:“你是覺得內鬼另有其人?”
杜嘯林道:“正是。”
武月娘不禁說道:“安祿山的人不是都被斬首了嗎?難不成去夜郎的那批人裏麵,還有安祿山的人?”
“宗主可能會錯意了。”杜嘯林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三個月前真正拿到神龍令的不是安祿山,乃另有其人。”
李亨的心頭莫名緊張了起來,如果當初拿到神龍令的不是安祿山,那麽就隻有他的父親或是兄弟了,“可有查到是何人收了屍體?”
“尚在跟蹤,臣以為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杜嘯林道,“臣之所以提前進宮稟奏,乃是覺得茲事體大,萬一收屍者真是臣所猜測的那位,非同小可,須請陛下當麵定奪。”
李亨起身走到他麵前:“你覺得會是誰?”
杜嘯林看了眼裴旻,答道:“李白。”
裴旻聞言拍岸而起,眼裏精光亂閃,那酒渣鼻在情緒激動下越發紅得透亮,“你娘的,此話是何意思,給老子說個明白!”
杜嘯林知道他是誰,此人曾是太上皇身邊的紅人,被譽之為“大唐三絕”之一。但在真相麵前,不管對方是誰,他都會理直氣壯地與之對質:“如果收屍人是李白,隻能說明我們殺錯了人,內鬼不是李駱穀,而是李白。”
裴旻怒笑一聲,臉上的殺氣陡濃:“你如此說,可有證據?”
“沒有。”杜嘯林坦然道,“在下方才說了,乃是對傅大總管逼迫陛下寫禪讓詔書一事存有疑惑,如果證實李白是內鬼,他應該是某位王爺的人。”
聽到這裏,李亨禁不住臉色大變,油然聯想到李璘突然揮師北上一事,這是他最難以接受的:“那麽李駱穀承認他自己是內鬼,又作何解釋。”
杜嘯林謹慎地道:“假設李白是內鬼,第九個人的出現,和李駱穀的主動承認,是想掩護真正的內鬼。”
殿內之人聞言,不由得均倒吸了口涼氣,如果事情真是這樣的話,那麽去夜郎的那批人中,不止一個內鬼,第九個人的主動現身,其實是一道死命令,用他們的死來救出李白。
長安城外,密林之內,一個孤獨的蒼老的背影,匍匐在三座新墳之前,低聲抽泣。
李頗黎手提長劍,慢慢地向那人走近,劍身沾著血,當看清楚那個背影時,周身一震,停下了腳步。
與此同時,從林子裏衝出十來人,抽得刀劍在手,向李頗黎逼近。跪在墳前那人聽得動靜,轉過頭來,見是李頗黎,嘶啞著聲音道:“退下。”
那些人沒有說話,若鬼魅般地又潛入林子裏麵去了。
“是你……”李頗黎顫抖著聲音道。
“是我……”李白艱難地支起身子,看他的樣子,顯然在此跪了有些時候了。
“自昨日你離開後,一直未曾出現,我恐你出事,找遍了整個長安城。直至傍晚,在刑場發現了異常,這才跟了過來。”李頗黎看著他的父親,簡直無法相信自在灑脫,視功名利祿若糞土的父親,竟然會是那個真正的內鬼,他騙了所有人,包括他失散多年的兒子。“若非是我殺了跟蹤之人,你決計出不了長安,為何要如此做?”
李白回頭看了眼新墳:“他們為救我甘願赴死。我若連他們的屍骨都能棄之不顧,無以為人。”
李頗黎看了眼新墳,冷冷一笑,隻覺從心裏躥出股寒意。小時候他也曾恨過父親,恨他為何拋棄他和母親,獨自遠遊?後來漸漸長大,在性情上多少有些隨父,喜歡自在灑脫的生活,便逐漸對父親多了些理解,可今天,他卻徹徹底底的傷透了他的心。原來你為了所謂的自由和理想,可以拋棄甚至欺騙任何人,在你的心裏“情”之一字,究竟值幾何?
看著眼前這位即陌生又熟悉的親人,李頗黎莫名地想哭,這一刻他才真正覺得他是個孤兒,仰首哈哈笑起來,笑聲在幽黑的樹林裏傳遞開去,倍是淒涼。
“原來你是安祿山的人!”
李白道:“我是永王李璘的人,李駱穀、尤三念也是。在尤三念現身,並刻意跟史朝義接觸時,李駱穀便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李璘?”李頗黎吃驚地念了遍這個名字,神色間似乎沒那麽緊張了,好在不是叛軍。“那股不知名的勢力是李璘,傅大總管是李璘的人?”
李白點頭:“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祿山反,天寶十五年正月初一,他在洛陽登基,天下大亂,中原橫潰,生靈塗炭。而太上皇依然寵信楊國忠,與楊玉環享宮中之安樂,卻對叛軍束手無策。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幹精堅胡馬驕,貪圖安樂,老而無能。我對李隆基徹底失望了,南下逃難時,幸奉永王詔,入其幕府。”
原來如此!原來李亨不是第一個出來抵禦叛軍、欲登基為帝的,李璘的行動比李亨更早,隻不過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地裏偷偷地使勁兒。從這個角度來看,李璘似乎也沒有錯,天下大亂,中原橫潰,生靈塗炭,他挺身而出,就算是有些私心,也是合情合理的。而李白懷有一腔熱情,以及一份赤忱的愛國之心,在尚未有人出來去為大唐的未來考慮時,他入永王幕府,要平定天下,給老百姓一個安寧,何錯之有呢?
李頗黎明白了:“此番的神龍令事件便是你策劃的?”
李白再次點頭,盡管這些都是軍中機密,但他不想再欺騙兒子了:“三個月前,傅大總管率一眾武林高手,在夜郎拿到了神龍令,那是一份漢朝地圖,當時我們也不知道是藏寶圖,研究多日,茫無頭緒。而那時隨著太上皇撤出長安,當今皇上在靈武登基,局勢越來越混亂時,各方勢力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思,開始紛紛打起了神龍令的主意。為了在我們破解地圖之前,不讓人知道神龍令已失,也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一方麵傅大總管等人邊實地勘察,邊製造混亂;另一方麵由我親赴夜郎,配合李駱穀、尤三念混入尋寶隊伍之中,盡量延緩他們知道真相。一切都在計劃之中,隻是你的出現,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看著你冒險,為此受傷,我時時提心吊膽,心如刀割,曾幾次想提醒你,終究沒有說出口。也許對於他人來說,那僅隻次曆險罷了,而於我而言,則是一次心靈上的巨大的折磨。”說出這些話後,他的眼眶濕潤了,唏噓不已。
李頗黎想起來了,在九龍金棺那裏時,他和奎尼險些死在金棺下的暗室裏,脫險後李白抱著他痛哭,那是掩藏不住的真情的流露。如今再回頭去想時,他理解他當時的心情了,不隻是心疼,還有深深的內疚。想到自己在父親的心裏尚占有較重的位置,他竟如孩童般的釋懷了,至少讓他相信父親是愛他的,隻是尚無法理解,為何如此危險的任務,李璘會選了他去?
“為何是你?”
“隻有我最不會使人起疑。”
李頗黎微微一愣,是啊,所以他成功了,騙過了所有的人,且從例竟門全身而退。“至今你還堅信李璘能平定天下,成為大唐之主嗎?”
“我一直都堅信不已。”李白灰白的眉毛一動,眼裏閃出抹亮光,“當太上皇難以兼顧天下,朝內外局勢緊張時,隻有永王在早早布局,在李家皇室的那些人之中,唯永王最有遠見。”
“可是阿爹啊,眼下李亨已登基,你跟李璘,那就是叛亂,與安祿山無異。”
“休胡說!”李白嗬斥了一聲,“李亨的皇位並沒被太上皇承認,永王不是叛,是爭。”
李頗黎顧不上惹怒父親,辯道:“是爭,卻也是不忠。太上皇尚在,李璘不顧天下安危,去爭那皇位,便是不忠。”
“我兒啊,何為忠?”李白歎息一聲,道:“所謂忠,乃是指效忠國家,而非是坐在帝位上的人;何為正義?正義並非以哪個為代表,蒼茫大地,芸芸眾生,哪個也代表不了正義,正義是指天下蒼生,隻有他們好好地活著,安居樂業,方為人間正道。”
聽到這樣一番言論,委實讓李頗黎吃了一驚,原來忠心和正義可以如此理解。他尚年輕,人生閱曆不多,覺得父親是正確的,卻又隱隱覺得哪裏不對。莫非為了正義,便能打著“天下蒼生”的名義使山河變色、兵燹四起嗎?轉念又想,亂象已生,若非以亂製亂,更有何良策乎?
“阿爹要走了。”李白道,“但願你我父子重逢時,戰亂已平,天下已安!”
李白轉身,走得很堅決,也許是他不想辜負那些為此而犧牲的人,抑或不想放棄拯救天下的理想,那消瘦蒼老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子裏,李頗黎怔怔地站著,望著那個背影消失,心中兀自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