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年決戰
我夢見了賽瑪噶。夢裏一片黑暗,她和我擦身而過,發絲拂過我的臉頰,能夠聞到淡淡的花香。她穿著一身鮮紅色大長裙,毫無笑容,不看我一眼,兀自走去,走入濃重的黑暗之中。
我看到那隻黑貓就跟在她的身邊,衝著我發出嘶嘶的低叫,不容我靠近。
我追趕她,跌跌撞撞,地上滿是毒蛇和蠍子,岩石熾熱如炭火。我看見她鬼魂一樣隱沒在石壁之中,再也尋覓不著。我捶著那石壁,用盡全力,聽著自己的拳頭砸在石頭上發出的砰砰響聲。
“穆,該起了,今天是個大日子。”熱桑傑把我從夢中喚醒。
砰砰砰砰。
那聲音,一聲緊似一聲,一聲連著一聲,此起彼伏,如同擊打在人的心頭,讓人惶惶不安。那是無數戰鼓同時在響。昆蕃的戰鼓,聲音低沉渾厚,足以響徹四方。每次大戰之前,他們總用這種鼓聲向對方證明自己的強大和不可戰勝。
我披掛好衣甲,走出大帳。
天亮了。
太陽還未出,濃霧裹彌整個天地,不見天空,亦不見地麵,眼前是一個雲煙繚繞的世界。霧是如此之濃,以至於十步之內看不清人麵草土。馬嘶聲人聲還有旗幟翻飛的脆響一同席卷而來。
沉悶的牛皮戰鼓,砰砰的響聲讓空氣顫抖,一波波地**漾開去。
在這樣的鼓聲中,熱桑傑笑了:“穆,這場大戰過後,你就是王上了。這是天大的好事。雖然我這麽說對王上不敬,但你的確更適合。出雲如今被折騰得千瘡百孔,隻有你能夠保持它不會倒塌。苦日子就要過去,明日之後便是出雲的新生。”
老帥,你言重了。
“我說的是實話。自從王上要讓位給你的消息傳出去,出雲大軍精神煥然一新。之前每個人都心慌意亂,現在卻是眾誌成城。是你讓他們有了新希望。不過……”熱桑傑樂道,“有些人可就睡不著覺了。”
你是說東羅木馬孜吧。
“是的。那個該死的雙頭狐狸,之所以能夠耀武揚威,完全是因為王上對他言聽計從。你若成了王上,他定然不會有好下場,這一點誰都知道。”熱桑傑湊過來小聲道,“畢竟當初他在俄摩隆仁要殺你的事,除了王上不知出雲哪個不曉?”
我苦笑。
“聽說這些日子,東羅木馬孜的眼睛熬紅了,頭發也掉了一大把,哈哈!這真是讓人開心的事。”
好了,等大戰之後再說這些事吧,我們要去戰場了。
“走!”熱桑傑和我跨上戰馬。
黎彌加的王旗豎在一個高高的山丘之上,熱桑傑和我趕到的時候,他的身邊圍滿了將軍,尼洛威爾雅也在其中。
眾人對我微微點頭,然後齊齊看向黎彌加和他麵前的地圖。
“邏薩人的戰法從來都不會變。先以步兵壓進,騎兵從左右側迂回,戰場焦灼時,他們的犛牛獸軍猛衝而下,撕開敵人戰陣的口中,最後弗夜堅讚的王軍全體出動,直接進攻對方的本陣。好的獵人,一定要知道這隻雪山獅子的捕食習慣,那樣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捅刀子。”黎彌加的馬鞭敲在麵前的巨大牛皮地圖上,看著對麵的蒼茫霧氣,笑了笑。
“尼洛威爾雅,司倫你二人各引三萬左右列陣,咬死邏薩人的兩萬騎兵,絕對不能讓其近前一步!我親自引五萬白甲禁衛居中,砸碎邏薩人的兩萬步兵,東羅木馬孜引兩萬獸軍於左側山後布陣,弗夜堅讚的犛牛出動,便讓它們橫屍土石之上。穆,你率五萬本陣居後坐守,熱桑傑引兩萬精騎埋伏右側山林,待我的白甲禁衛以車輪大陣絞滅邏薩前陣,以烽火為號猛攻弗夜堅讚的王軍,到時我方全線壓上,他便是長了翅膀也別想活著回去!”
黎彌加舉起牛皮袋,將其中的酒一飲而盡,臉色漲紅哈哈狂笑。
所有人都齊齊點頭。黎彌加是戰場上名副其實的王,分兵布陣縱橫捭闔的能力,出雲無人能及。以出雲二十萬的絕對優勢,千年不敗的獸軍,還有黎彌加巧妙的布局,在場的將軍們紛紛歎服。這的確是絕佳的戰法。
“王上,似有不妥。”一直沒有說話的熱桑傑讓黎彌加的笑聲戛然而止。
“王上戰法絕倫,但親自犯險,實不應該。群狼出動時,狼王總是在後的。”熱桑傑為黎彌加擔憂,畢竟他如今是出雲人的王。
“這樣的千年之戰,所有人奮死衝殺,我怎麽能像個烏龜一樣躲在後頭!大鵬鳥獵食,王鳥總要飛得最前!”黎彌加大聲道。
我了解黎彌加,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戰場。
“王上是大鵬鳥,哪能當那烏龜。”東羅木馬孜對黎彌加諂媚一笑,“王上出現在萬軍之中之上,出雲人哪個不拚死血戰?”
我上前一步,想告訴黎彌加還是小心為妙,被婷夏拉住了。
“他已經決定了。”婷夏低聲道。
黎彌加決定的事,就無法更改。
“你們都別擔心了,他打了這麽多年的仗,也沒見到傷過。何況有我陪著他。”婷夏笑道。
黎彌加的大手在婷夏凸翹的屁股上擰了一把,轉頭對身邊的男人們哈哈笑道:“看見了沒,難道你們還比不上女人嗎?再說,就算是我死了,還有我最愛的弟弟,他就是王上!”黎彌加摟著我的肩膀,打了一個酒嗝兒。
我告訴他我不會躲在後頭的本陣,我要上戰場,隨便哪一個軍陣都行。
“你給我聽著!”黎彌加把我扯過來,壓低聲音在我耳邊小聲道,“別以為我是笨蛋,這一戰關乎出雲存亡,在場的這些人,惡鬼知道誰背地裏和邏薩勾搭?!我得親自督戰,而後陣我必須找一個信得過的人!穆,出雲交給你了。”
他並非我想象中的那樣對周圍的人和事一無所知。他是雙目微閉的鷹隼,即便是在暗裏,也能敏銳感覺到空氣的波動。
我終於點頭。
“開戰!準備開戰!”黎彌加跳上他的戰馬。
“王上,邏薩人新組建的獸軍,那支神秘的聖軍……”尼洛威爾雅王昂頭提醒道。
“當我們的戰狼咆哮,我們的大鵬翱飛的時候,他們就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獸軍!”黎彌加扯動韁繩消失在濃霧之中。
他一走,所有將領按照之前的命令各歸己陣。
頃刻之後,聽見出雲的大軍之中,接二連三傳來一聲聲的歡呼,然後是響亮的法號吹響,天地震動。
“好大的霧呀!”熱桑傑站直了身體,踮著腳尖看著對麵。對麵被濃霧吞沒,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
“穆,不管何時,你都不要輕舉妄動。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我們誰都可以死,唯獨你不能!明白嗎?”老帥厲聲道。
我點頭。
“赤危,東羅木馬孜在什麽方向?”熱桑傑大聲道。
“稟老帥,他的白甲禁衛已經隨王上往前陣去了,連他的侍衛都在王上左右,眼下他率領著獸軍,在北麵林中。”赤危指了指。
那片深林被兩山夾著,密集幽深,是獸軍藏身的好地方。
“派一支可靠的人馬去!”熱桑傑低聲道。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帥,你這是?”赤危疑惑。
“這隻雙頭狐狸我始終不放心,你派人過去,若他有什麽二心,當場給我斬了!所有責任我來負!”熱桑傑恨聲道。
“是!”赤危轉身布置去了。
老帥,東羅木馬孜是個謹慎的家夥,不管何時他都會想方設法保自己的安全,你派的小隊不一定能夠拿下他。
“管不了這麽多了,總比什麽都做不了強。”熱桑傑笑道。
咚!
咚咚咚!
說話間,對麵戰鼓聲陡然響起。
這鼓聲和之前有著本質的區別。
以前是一聲連著一聲,這一次卻是萬鼓齊鳴。
“這就要開始了嗎?”熱桑傑大笑,翻身上馬,“穆,最後的時刻來了!”
我聽見無數靈魂交融成一片大海,波瀾壯闊,萬籟俱靜。彌漫天地的濃霧翻滾升騰,仿佛永久不會消散。車轔轔,馬蕭蕭,眼前這一切如同巨大的幻覺。
日頭升起來,霧散,天開。
高空之上,碩大的雲團在燃燒、劇烈變幻、包裹、纏繞、滲透、融合,隱隱有雷光。在那雲團之下是更為耀眼的紅雲,綿延鋪展於丘陵草甸之間,無數雪獅旗隨風飄**,好像熊熊烈焰!
邏薩人的戰陣以鶴翼展開。兩萬精騎分列左右,駿馬打著響鼻,噴出陣陣白色水汽;兩萬步軍陳列前鋒,長戈如林,戰鼓陣陣;五萬王軍穩居中央,最高處插著一麵巨大的雪獅王旗。在那王旗和步軍之間,跌宕著一片片灰色的波濤,一萬犛牛獸軍,無數尖銳的牛角刺破青天!
嗚嗚嗚嗚!牛角長號幾乎同時響起,赤紅的邏薩戰陣緩緩向前,仿佛從天而降的無邊烈火,滾滾而來。
“殺!殺!殺!”十萬邏薩人身著青銅甲胄,長發飛**,聲如雷動。
“雪域上,不怕死的除了餓狼便是邏薩人,即便是對手亦是可敬。”熱桑傑凝視對麵,神情微微一頓。
我眯著眼睛,目光越過邏薩人那紅色旗幟和長發的海洋,越過那甲胄和長戈,越過那巨大的雪獅王旗,落在了山丘後方隱隱露出的一片雪白之上。
那片白靜默無聲,好像皚皚的雪線並不厚實,卻透出隆冬的無盡肅殺。它讓我的內心生出巨大的不安。
那是邏薩人的聖軍嗎?
“應該是。”熱桑傑在馬背上抬高身子手搭涼棚窺探了一下。
“千年之戰!無論勝負,一個武人能夠在這槍林刀山中馳騁一番,足矣!”熱桑傑看著我,“孩子,保重!你我俄摩隆仁上的雲煙上見!”
熱桑傑,俄摩隆仁的雲煙上見!
我對遠去的熱桑傑揮了揮手,看著那蒼老堅毅的身影消失在蒼茫之中。
咚咚咚!
出雲的戰鼓響起,左右翼六萬騎兵如同兩股洪流一瀉而下。駿馬似龍,白衣勝雪!右側,兩萬飛騎以箭矢陣列陣,身著血犛牛胴甲的熱桑傑在牛頭旗下位於戰陣最前方;中軍,五萬白甲禁衛緩緩變幻,車輪大陣成型,長槍和白柄刀連那日光都遮擋下去;大陣中央,黎彌加的大鵬王旗高高豎起的時候,大風起,風雲激**!
瑪垂、拉昂兩湖之間,聖山俄摩隆仁之下,這場出雲和邏薩之間的千年之戰,拉開序幕!
一方赤紅如火,一方潔白似雪;一方喊殺震天,一方靜默凝鐵!
“將軍,宣布全軍出動,開戰嗎?”副帥赤危深吸一口氣。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將握著白柄刀的大手微微顫抖。
此時的出雲軍,黎彌加親自領兵位於前軍之中,等於放棄了指揮權,眼下坐鎮本陣的我便是全軍的統帥,發布進攻的命令,自然是我。
但我搖了搖頭。
敵不動,我不動。
我看著對麵的那麵雪獅大旗,看著隱約的身影。
我看不清楚弗夜堅讚,但我知道此刻他的目光一定也穿越著霧氣與日光落在我的身上。
弗夜堅讚,你接下來,要怎麽做?
“哦唆!”
“哦唆!”
“哦唆!”
二十萬出雲大軍突然爆發出雷霆般的巨吼。吼聲之中,一麵大旗自中軍飛奔而出直衝敵陣。
黎彌加的大鵬王旗!
幾十萬人的注目之下,白衣白甲白馬白旗的黎彌加單騎飛出,一頭赤色長發格外引人注目。
兩軍陣前,開闊地帶,黎彌加將手中的王旗狠狠插在地上,縱馬往來穿梭,對這遠處那雪獅大旗發出一陣大笑:“弗夜堅讚,黎彌加在此!出雲出兵二十萬,你可敢一戰?!”
在高處,雪獅大旗下,緩緩出現一個高大身影。日光遮住了他的臉,那身影深沉莫測,一言不發。
“出雲黎彌加在此,你可敢一戰?!”黎彌加哈哈大笑,慷慨激烈。
我清楚黎彌加。為這一刻他已經等待太久,渴望太久。
長久以來,他和弗夜堅讚之間的交手都是關乎政治,關乎權謀。每一次他都是敗者,他渴望在兩軍陣前,一舉擊敗弗夜堅讚,盡雪前恥!他要讓雪域的每個人都知道他黎彌加才是真正的王者。
出雲人怒吼連連,戰意滔天。
對麵那身影卻肅然而立,我隱約看到他緩緩地舉起一隻手。那隻手微微在空中一擺,雪獅大旗陡然向前陡然直指。
兩萬邏薩步軍發動奮死衝鋒,如同岩漿一般漫卷而下!
“聖山大湖做證,我出雲誓不讓邏薩人過此旗!”麵對咆哮而至的邏薩人,黎彌加仰天長嘯,爆發出奮力一吼,“出雲人,大鵬的子孫,戰!”
“戰!”
“戰!”
“戰!”
五萬白甲禁衛一步邁出,動作整齊劃一!
千年不敗的車輪大陣瞬間開啟!那旋轉的巨大車輪,開合席卷,漫過黎彌加,漫過那麵大鵬王旗,迎著邏薩步軍,發出鬼哭神嚎一般的嗚咽之聲,開始收割生命!
兩人多高的長槍齊齊放下,白柄刀飛舞,箭鏃鋪天蓋地飛去,一撥連著一撥,層層**漾,經久不息!
咣——
兩支前軍仿佛兩頭奔跑的公牛,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起,交匯處,長矛刺穿身體,刀鋒劃開骨肉,**起漫天血霧。
兩萬邏薩先軍視死如歸,迎著這死亡大陣,好似一根寧折不彎的堅鐵長棍狠狠插入,意圖擰斷那死亡車輪,阻止其繼續旋轉。前人死,後者繼,踏過同伴的屍體,用戈、刀、拳頭,甚至用牙齒,他們是一群狼,一群嗜血不畏死亡的狼,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撕咬,糾纏。
撞擊和惡戰之下,車輪大陣,驟然一停!大陣邊緣有分崩的跡象。不愧是邏薩人,不愧是值得尊敬的對手,如此的戰力,如此的視死如歸,足夠讓人歎服。
我緩緩站起來,緊緊握著白柄刀。
“將軍,要出援兵嗎?”赤危急道。
我搖頭。
赤危,白甲禁衛的車輪大戰,從無敗績!若是邏薩人僅僅幾次衝鋒就潰了,那就枉稱常勝了!何況還有王上在!
“死戰!死戰!”兩軍陣中,黎彌加高聲大呼,一騎當千,白柄刀**漾開去,周圍的邏薩人青稞一般紛紛倒下。戰場上的他全身是血,好像來自地獄的惡鬼。
在他身邊我看到了婷夏。一身軟甲的她,緊緊跟著黎彌加寸步不離。
那一對人兒麵對生死,不離不棄真是讓人羨慕。
“戰!戰!戰!”長槍突刺,大鵬旗翻飛,受黎彌加的刺激,自車輪大陣中心爆發出陣陣的爆裂之聲,一股股力量漫溢而出,腥風血雨之下,車輪大陣在短暫的驟停之後開始再次旋轉!
邏薩人的衝鋒被硬生生擋下之後,這從未失敗過的大陣以摧枯拉朽之勢攪碎、分割、吞食生命!戰況前所未有的慘烈,呈焦灼之勢。寧死不退的邏薩步軍倒下的屍體如山,即將麵臨全軍覆沒的境地。
嗚!高丘之上,牛角號響,邏薩左右兩萬騎兵向車輪大陣兩側展開攻擊,戰馬長嘶,天地震動!
弗夜堅讚有點兒支撐不住了。
我衝赤危比畫了一下:保護側翼,命左右軍,出!
後軍兩側升起兩旗。旗出,出雲左右,尼洛威爾雅、司倫兩人率領的六萬出雲鐵騎好像兩條呼嘯銀龍,怒吼而出!
雪獅伸出了雙爪,大鵬張開了天翼,花草在馬蹄下起伏,塵煙在上空開花結果,它們綻放,炸開,強烈而豐盛。
我看見白的紅的羅刹在那塵煙上走動遊**,吞噬戰亡者的生命,讓人脫離不了生命本質的絕境。出雲鐵騎雪域無雙,邏薩騎兵驍勇善戰,雙方撞擊、交錯,最終匯成斑斕的死亡長卷!
我仿佛看見一麵冬日大湖,湖水赤紅,荒涼沸騰,無數亡靈掙紮、沉淪,麵容扭曲。我看見一隻白鳥從雲上落下,從那湖麵飛掠而過,短短地在湖麵停留一下,帶著無數靈魂,劃出一條銀色弧線悠悠遠去。它飛去的方向是聖山俄摩隆仁的方向。
不知為何,我開始想念賽瑪噶,想念她的笑,想念她白蓮花一樣的容顏。
“將軍,獸軍出嗎?!”赤危扯住了我的手臂。
戰場之上,前方戰陣早已分不清敵我,犬牙交錯,僵持焦灼。邏薩人盡管勇猛,但麵對人數占優的出雲絲毫討不到半點兒便宜,如此持續難有勝算。
我搖頭:不動。弗夜堅讚的犛牛獸軍不動,出雲的戰狼和大鵬就不動。
盯著高丘上的那個身影,我眯起雙眼:弗夜堅讚,你的撒手鐧,該拿出來了吧?
雙方都在堅持,等待最後的時刻。
然後我看到那麵雪獅旗的一側,一麵巨大的犛牛戰旗高高升起。
哞!!!一萬犛牛仰天悲鳴,在操獸師的驅趕之下,徐徐邁蹄。
“將軍,邏薩人的獸軍動了。”赤危大聲道。
我看到了。
每一頭犛牛,四頭一組,被直轅固定,身上安放著大筐,身後拖著巨大而沉重的滾石。戰場之上,東高西低,滾石一旦啟動,就會驟然滾落,犛牛無法左右逃散,如果不想被推拽的滾石碾軋致死,就隻能朝前方狂奔!
那是絕望的奔跑!
萬牛揚蹄,地動山搖,震動得連瑪垂湖的湖水都生出巨大的漣漪!它們或許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命運,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軀將永遠停駐在這裏。邏薩人的犛牛陣與以往截然不同,那種必死的氣勢,讓觀者無不膽寒。
“難道邏薩人真的孤注一擲,連寶貴的獸軍都要一戰而死嗎?”赤危聲音顫抖。
我搖頭。赤危,他們的獸軍有古怪。
“古怪?什麽古怪?”
我指向犛牛陣的最前方,衝在最前的那些牛。
雖然它們身上的大筐被遮得嚴嚴實實,但我分明能夠從其中看到一股股的青煙,還有托在它們身後的一縷縷細小的火光。
“那是什麽?”赤危疑聲道。
我也不知道,但赤危,這裏頭肯定有古怪。
“將軍,出動獸軍吧!”赤危舔著嘴唇,“沒辦法了,一旦犛牛撞上車輪大陣,我方極為不利!將軍!”赤危大聲道。
是的,隻能如此了。我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咚咚咚咚!四陣戰鼓巨響,那是獸軍出動的信號。
但隨之而來的是寂靜,死一樣的寂靜。
我並沒有聽到戰狼的嘶叫。
驟然轉過臉,戰場左側,獸軍埋伏的樹林裏,我沒有看到東羅木馬孜的雙頭狐狸旗。
“將軍,東羅木馬孜沒動靜!”赤危大驚。
再擂鼓!
鼓聲驟響,東羅木馬孜的戰旗始終沒有出現。
“讓惡鬼吞了他的靈魂!我就知道東羅木馬孜這個老狐狸心懷鬼胎,看來暗地裏他背叛了出雲,成了對麵那個人的爪牙!”赤危吐了一口唾沫。
遠處,邏薩的犛牛群已經逼近車輪大陣,情況極其危機!
黎彌加猜得不錯,出雲內部的確有和邏薩暗通消息的,但他絕對想不到會是自己最信任的東羅木馬孜。那個平日馴服如狗的東羅木馬孜,那個嘴巴上塗滿蜂蜜和牛奶的東羅木馬孜!
嗷!!!!
一聲狼嚎響徹四方。叢林之外,高坡之上,一道白色的閃電向著犛牛群奔馳而去。
是拉傑!出雲的群狼之王!
原本寂靜的樹林傳來陣陣回應,戰狼長嚎,驚起無數飛鳥。如同決堤的洪水,在拉傑的帶領下,它們衝出樹林,奔跑、嘶吼、帶著火焰、帶著雷霆,足以摧毀整個世界。
犛牛狂奔,群狼迎頭咆哮!拉傑第一個衝入犛牛群中,緊跟著它的是一萬不死獸魂!
狼的咆哮聲,犛牛的哀鳴聲,血肉被撕扯吞咬的聲響,屍體轟然倒地的聲響,不絕於耳。
“哦唆!哦唆!哦唆!”出雲人歡聲雷動,士氣如虹。千年以來,獸軍便是出雲的靈魂,獸軍一動再無對手。
就在赤危等人鬆了一口氣的時候,一聲巨響,回**天地!
轟!
轟轟!
轟轟轟!
緊接著的是連續不斷的爆裂之聲!猶如不停歇的雷霆,從天而降!
我看到火光,看到濃煙,看到強大的爆炸之下血肉橫飛!
犛牛在哀號,同時還有戰狼的不甘的怒吼聲。
兩支獸軍,被爆炸掀起的火焰和濃煙遮蓋,沒有人能夠看得清楚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盯著那煙火,我內心顫抖,巨大的不安如同頭頂的陰雲在迅速積累,直覺告訴我,作為一代英主,弗夜堅讚不會傻到明明知道犛牛不敵戰狼還要白白送上。
嘶號聲停息了,爆炸聲停息了。煙火之中,死寂默然,再無聲響。
時光在這一刻仿佛停滯了。整個戰場,無數人的目光聚集在那翻騰的塵煙之上。
硝煙慢慢散盡,出雲人的歡呼戛然而止。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屍體,碎裂的屍體!
弗夜堅讚的犛牛獸軍沒了,出雲的戰狼同樣粉身碎骨。隻有拉傑屹立在屍山血海之中,仰天悲愴長嘯。
“火油!他們竟然用了火油罐!”赤危目眥盡裂。
仰頭看著高空中的雲煙,我的心在滴血:弗夜堅讚不愧是昭日天汗,竟然用這樣的方式,不惜犧牲自己的獸軍,換來同歸於盡。
嘎!
鷹唳刺破長空,就在此時出雲隊伍的後方,光線暗了下來。
一萬隻大鵬展翅翱翔,銳鳴不斷。出雲人祖輩跪拜的神鳥,永恒的圖騰,它們的翅膀遮蓋住了日光,越過高樹和山巒,越過並肩血戰千年的狼屍,振翅九天之上,化作一顆顆流星墜落的朝著邏薩王軍撲去!帶著永不屈服的傲氣,帶著滔天的憤怒,這些神鳥以雪域最迅捷的攻擊展示著它們的不朽!
但邏薩王軍卻巋然不動!
五千犛牛尾,兩千犛牛尾,一千犛牛尾,五百犛牛尾巴,二百犛牛尾……大鵬和敵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它們的利爪日光之下寒芒畢露,足可斷鐵的尖喙猛啄而下。
嗡!
在最後一刻,邏薩王軍突然齊齊仰倒,他們的雙腳,架上了一件件黑色的鐵質巨器!
我雙目一凜:那是弩!不好!
嘭!
邏薩軍陣上空,升起一片黑雲!迎接大鵬的是一麵由無數尖銳箭鏃組成的死亡之牆!大鵬的速度已經到了極致,想高飛再無可能,箭雨如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至!
淒厲的長鳴之聲響徹雲天!血雨淩空,帶著箭矢,大鵬們仿佛隕石墜落,投入拉昂浩瀚的湖麵之內,濺起巨大的浪花,再也找尋不到。
大鵬折翼,狼屍橫陳。出雲千年不敗的軍魂煙消雲散!
這一刻,出雲大軍呆若木雞,原本的不屈戰意,原本的鐵血傲骨此時化為內心不可抵抗的恐懼。
大風嗚咽,卷起千層濃雲,仿佛為這雪域上的戰魂招引祈禱。陰雲迅速擴散,擠壓,摩擦,鋪展與戰場上空,一道道電光漫布其中,如同羅刹之手撕開光明之門,帶來破碎、空虛、死亡、創痛和憤怒,一切跌墜失色。
死!
陰雲之下,弗夜堅讚的雪獅大旗動了。五萬邏薩王軍邁著整齊的步伐激**前行,大地震動!邏薩人的牛角號響徹雲霄!
“大鵬的子孫們,戰!戰!戰!”車輪大陣中傳來的黎彌加的吼聲,渾身是血的他麵目猙獰。
出雲獸軍全軍覆沒,這種千年未有的事情,黎彌加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永遠不會屈服,即便是空中沒有了大鵬鳥,地麵上沒有了戰狼,他依然是出雲的王,出雲主力仍在。
他的怒吼沒有得到出雲大軍的回應,因為這一刻出雲人終於看到了弗夜堅讚的聖軍,那支神秘的新獸軍!
開戰以來,邏薩戰陣後方的那抹雪白始終沒有加入戰場,仿佛幽靈一樣靜靜守候。而當雪獅大旗前指的時候,那雪線好似風卷颶雪一般滾滾而來!
一萬聖軍身著寒鐵白胄,手持銳利長戈,背負硬弓羽箭,他們的前方雪色風暴的最前方,卻湧動著無盡的黑色和金黃!
一萬犛牛犢大小的巨獒,在陰雲和電光下奔跑,它們身皮青銅軟甲,長長的鬃毛迎風炸開,血盆大嘴中銳利的尖齒寒光閃現!
那分明是漫山遍野的收割生命的死神!
出雲大軍的戰陣**了!
向來不怕死的出雲人,此刻看著那些巨獒仿佛麵對從天而降的死神,恐懼好似瘟疫一樣蔓延。
“戰!”黎彌加手持大鵬王旗勒令再戰,天雷一樣的吼聲卻戛然而止。
幾十萬人的注視之下,黎彌加的身旁,一個白甲禁衛將手中的利劍狠狠刺入了黎彌加的胸膛!緊接著是巨大的**。
黎彌加的周圍,那一群貼身侍衛群起而上,對黎彌加亂刀刺下!
我看到婷夏的身影,她護著黎彌加,拔出短刀搏命,但很快被對方的刀影淹沒!我全身血液沸騰,身軀一震,幾乎墜馬。
“哥!”我生平喊出了第一句話!
黎彌加的王旗倒下了。
那麵巨大的大鵬鳥王旗從他的手中滑落,在出雲軍中消失。
這旗幟千年以來從未倒下,如今它和出雲的王一起橫在戰場之上,被飛箭、刀鋒和人影吞沒。
我看到黎彌加棕紅色的頭發垂在地上,看到大旗覆蓋他的臉,滿是血汙的臉。
他一定很不甘心,那雙眼睛憤怒圓睜,死死地盯著天空。
婷夏身中數刀落馬,背後是漫山遍野衝來的昆蕃士兵,她置若罔聞,隻是緩緩地朝黎彌加爬去。
然後,亂軍淹沒了他們,再也看不見。
我呆呆地癱坐在馬上,周圍瞬間變得寂靜一片。
我看到每個人都在拚殺,張著嘴吼叫著、怒罵著、哭喊著,但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此時的世界,變得那麽安靜,安靜得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安靜得仿佛時空都已靜止。
起風了。
呼嘯的大風吹起原野上的草葉,漫天飛舞。
天空陰沉,雷聲隆隆!
“將軍,王上駕崩了!”赤危哭喊著拉扯著我。
隨著黎彌加的死,整個出雲大軍都開始鬆動,變成了黏合不起來的散沙。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擊潰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線——戰狼和大鵬鳥組成的獸軍沒了,王上被當場刺殺,二十萬出雲軍群龍無首!
“赤危,展旗!”
我冷冷地看著赤危命令道。
“展旗?什麽旗?”赤危疑惑道,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能開口說話了——因為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剛剛死去!
“黑色狼頭旗!”
“展旗!展王上的黑色狼頭旗!”赤危明白過來,大聲呼喊。
撲啦啦!
我的黑色狼頭旗被奮力抖開,赫然樹立在出雲後軍之中。
“王上有令,死戰!死戰!”赤危手持狼頭旗,死命揮舞以便讓所有出雲人看得到。
這麵旗幟和黎彌加的那麵大鵬鳥王旗同樣巨大,出雲人明白它如今是出雲最後的希望。
戰場中原本混亂的出雲前鋒,迅速恢複過來,開始組織防禦。
但就在此時,一個尖銳的聲音出現在戰場——
“黎彌加已死,獸軍已歿!出雲敗了!出雲敗了!”出雲大軍之後,傳來了東羅木馬孜的喊聲。
雙頭狐狸旗下東羅木馬孜得意揚揚,他脫去了出雲人的白衣白甲,換上了邏薩人的紅色,他的身後是他的近兩萬私軍。
“偉大的昭日天汗有令:投降者,活!抵抗者,殺!出雲的兄弟們,我們都有父母妻子,留著一條性命回家吧!”東羅木馬孜一邊高呼,一邊率領大軍從側麵向出雲中軍猛攻!
剛剛恢複的戰陣頓時人仰馬翻!
我的眼前,整個出雲大軍被攔腰折斷,死傷累累的前鋒被迎頭而來的昆蕃戰獒吞噬。它們的後方還有海洋一般的昆蕃王軍,車輪大陣不複存在。至於兩翼騎兵,也被壓製、碾壓,隻有中軍還在苦苦支撐。
“出雲的弟兄們,我們已經敗了!邏薩的另一支大軍已經抄道深入出雲國境,此時已逼近穹隆銀,我們已經敗了!回家吧,回家解救自己的家人吧!你們的父母,你們的兄弟姐妹,你們的妻兒!回家吧!隻要放下戰刀,可饒你們不死!”
東羅木馬孜的獰笑聲響徹戰場!
“不可能,他在說謊!王上,昆蕃不可能另有一支軍隊……”赤危憤怒道。
我痛苦地昂天長歎。
“王上,我們要揭穿這隻雙頭狐狸的鬼話!這個畜生……”赤危雙目含淚看著我。
“赤危,沒用了,已經沒用了!”
“怎麽沒用了?!”
我指了指出雲的戰陣。順著我手指的方向,赤危接下來的話消失在風裏。
啪。出雲戰陣中第一根旗幟倒下了,接著是第二根、第三根……原本就已恐懼、動搖的士兵徹底崩潰了,他們扔掉手中的武器,開始向後瘋狂逃竄。
首先是尼洛威爾雅和司倫的左右騎兵,接著是五萬後軍,兵敗如山倒,督陣的將領和鐵衛根本無法阻止。在昆蕃聖軍巨獒和五萬邏薩王軍的進攻之下,唯一堅持苦戰的白甲禁衛麵臨絕境,車輪大陣分崩離析。
千年不敗的出雲,此戰敗局已定。
“王上,我們敗了!”望著滿目的潰兵,赤危淚如雨下,“撤吧!撤回穹窿銀,說不定還可一戰!”
轟隆隆,一聲天雷半空炸響,積蓄已久的雨水瓢潑而下。雨霧彌漫,衝刷著盛開的花,衝刷著倒下的屍體和刀槍,衝刷著一個個已經消逝了的生命旅途。
很多人想象過自己的死亡,或者訴說,或者書寫,或者歌唱,但死亡始終如同碩大的白色花朵,隨時都可能燦然綻放。
我們總是太在意生死,對它格外小心,所以就成了那被禁錮在瓶子裏沉淪、掙紮的鵝。
我看了一眼俄摩隆仁,聖山無言,雲煙環繞。回望賽瑪噶的方向,穹窿銀遙不可及宛若一個夢。
“王上!你走!你快走,我來殿後!就是死,我也不會讓邏薩人前進一步!”赤危大聲道。
“赤危,你知道最美的生命是怎麽樣嗎?”我衝著赤危微微一笑。
“王上?!”赤衛驚詫地看著我。他不清楚我的意思。
“赤危,我曾經聽一個人說過,最美的生命如同大朵的花砰然綻放,然後在最燦爛的時候戛然而止。”
赤危微微一愣,隨後明白過來
“王上,我知道了!”赤衛盯著我,盯著我背後穹窿銀的方向,“你說得是!出雲人生的時候就是經曆無數磨難,隻會衝鋒死,不會後退生!待我先斬了東羅木馬孜那個叛徒,再奪弗夜堅讚那杆王旗!”
言罷,赤危抖開韁繩:“還有沒死的嗎?跟我走!斬了東羅木馬孜那個可恥的叛徒!”
“叛徒!”一隊騎兵,跟隨赤危奔騰而去。
他們和我擦肩而過,經過我時,全都微微點頭,似乎是最後的告別。不管是他們還是我,都知道這將是我們作為同陣的袍澤最後的一麵。
看著騎馬而去的赤危,看著他們的背影,還有那揚起的塵土,我朝衛兵伸出了手。
“王上!”衛兵知道我的心思,不甘心地將那麵黑色狼頭旗遞過來。
我接過了自己的旗。
賽瑪噶,今生我注定是黎彌加的影子,你像束光線,照進了黎彌加,所以才有我的閃爍。如今你已不記得了黎彌加,因此也不須記得我。出雲敗了,你會有你的生活,像那隻白鳥從幸福的一邊飛向另一邊。而我們的故事,就這樣過去了。
黑色狼頭旗升起,逆著出雲的潰軍,我緩緩前行。
白狼拉傑在我的馬前跑。出雲帝國的最後一頭戰狼。一人,一狼,一旗,這將是最後一次衝鋒。
弗夜堅讚,如果沒有戰爭,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眼下讓我來迎接你的刀鋒吧。這塵世裏你我都沒有錯,如果非要說錯,那就怪我們生在了同一個時代,生在了兩個注定隻能存活一個的帝國。
——
俄摩隆仁的雲煙呀,蒼茫沒有盡頭。
苦海中沉淪的性命呀,磨難沒有盡頭!
飛翔的雲雀呀,張開你的翅膀,
帶著我那靈魂去天地之間遊一遊!
……
我打馬陣中,忽然有戰歌飄揚起來,歌聲一響,蒼茫天地瞬間都澄澈起來,仿佛一枚聖潔的琉璃。
是熱桑傑!戰爭的尾聲,他率領兩萬騎兵出現在我的背後。
我點頭。
“血犛牛軍,聽令!”熱桑傑在馬上直起身子。
啪!兩萬騎兵齊齊舉起長刀。
“列陣!隻屬於我們的戰陣!”熱桑傑一聲令下,兩萬血犛牛軍迅速散開,麵對邏薩人和那滿山咆哮而來的巨獒悲壯布陣。
箭矢陣!絕境之中,兩萬騎兵布出了有敵無我的赴死之陣。
整個隊伍成為一個巨大的箭矢,最前方,最尖銳的部分是我和熱桑傑。白衣似雪,一根根血紅的大鵬尾羽在歌聲中獵獵招展。迎著風,我舉著黑色狼頭旗一往直前,我看到遙遠處的那麵雪獅旗下麵的人影,那是弗夜堅讚。戰馬之上他緩緩舉起了手。
昆蕃軍陣中傳來陣陣的骨笛聲,無數頭巨獒被召喚回去,然後邏薩五萬王軍出動。
我笑了。
“這家夥還算是條漢子,願意陪我們再戰一場。”熱桑傑笑道。
麵對我們這樣一支軍隊,弗夜堅讚能做的便是用他的王軍送我一程,公平地血戰一場。
嗚嗚嗚!邏薩軍陣響起長號,我看到無數邏薩士兵緩緩將刀舉起,那是他們表達敬意的方式。
“熱桑傑,你說得沒錯,作為一個軍人,一生沒有比參加如此的一場決戰更有意義了。”
“是呀!王上,那就痛痛快快戰他一場!”熱桑傑舉起手中的長槍。
“哦唆!”
“哦唆!”
“哦唆!”
身後,兩萬雄軍高呼。
“將軍,天空真美呀!”身著血犛牛胴甲的熱桑傑舉頭向天。
大雨之上,雲煙翻滾,銳利的閃電跳躍、伸展又迅即消失,宛若一道道傷口。
“熱桑傑,倘若日影要飛去,那便讓它更芬芳些。畢竟,它是這樣的美!”
“哈哈哈,說得好!王上,即便出雲沒了,可這雲煙還在,俄摩隆仁還在。今日,就讓這聖山大湖做證,讓世人記住這出雲人的最後英勇吧。”熱桑傑舉起長槍,看著我粲然一笑,“王上,俄摩隆仁的雲煙上見!”言罷,駿馬長嘶,須發斑白的熱桑傑迎著邏薩王軍,迎著那紅色狂流衝鋒而去。
我笑,揮動黑色狼頭旗,帶領兩萬騎兵開始衝鋒。
兩萬人,兩萬匹馬,鐵蹄如鼓,草皮翻飛,狂衝而去!
——
俄摩隆仁的雲煙呀,蒼茫沒有盡頭。
苦海中沉淪的生命呀,磨難沒有盡頭!
飛翔的雲雀呀,張開你的翅膀,
帶著我那靈魂去天地之間遊一遊!
俄摩隆仁的雲煙呀,溫暖如家鄉,
長夜裏趕路的我呀,便是倒下頭也要對著聖山的方向。
飛翔的雲雀呀,張開你的翅膀,
帶我那靈魂,回那魂牽夢繞的家鄉!
……
咣!箭矢之陣,鑿子一般插入邏薩人之中,白柄刀揮**,斷肢飛起,血肉橫飛!
鑿穿邏薩王軍戰陣,熱桑傑勒馬大吼:“還剩多少人?”
“八千!”
“好!不錯!”熱桑傑哈哈大笑,蔑視地看著前方的雪獅王旗,掉轉馬頭,“將士們,回頭再戰!”
折返,昆蕃人的戰陣被衝撞得人仰馬翻,波浪翻滾。
第二次衝出,熱桑傑大吼:“還剩多少人?”
“三千!”
“重新列陣!再戰!”
……
第六次殺出,牛頭旗下,熱桑傑全身是血,人馬皆赤,斷去一臂。
“還剩多少人?!”他喘息著,抹了一下臉上的鮮血,大聲問道。
“老帥,十七人!”
“殺得痛快!”熱桑傑向地上吐了一口血水,和我相視一笑。
“王上,傷勢如何?”他扯下戰袍一角,包紮好自己的斷臂,轉臉問我。
我俯身拍了拍已成血狼的拉傑,“身中五箭,刀傷十餘處,還能一戰!”
“好!”熱桑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僅剩的十七人,他們全身皆是傷的勇士,笑道:“二十萬大軍,眼下就剩下了我們,你們怕不怕?”
“老帥,不怕!”
“死了,我們就去雲煙裏見!”
“王上,老帥,下令吧!”
熱桑傑看了看我,我笑著衝他點了點頭。
熱桑傑指了指前方:“看見弗夜堅讚的雪獅王旗了嗎?它就在眼前!出雲的將士們跟著王上,奪旗,斬將!”
黑色狼頭旗下,我緩緩地舉起右手!所有人的目光,跟著我的手,緩緩上移。舉高,再舉高!然後,我的手狠狠地攥成了一個拳頭!
嗷!拉傑昂頭長嚎,獸鳴**漾於煙雨之中。
“奪旗!斬將!”
“奪旗!斬將!”
“奪旗!斬將!”
十九人高唱戰歌,信馬由韁,放手搏命!戰馬如同離弦之箭,撞飛邏薩人的遁甲,長刀如同迅疾閃電,斬斷邏薩人的肢體、手臂!
十九人,勢不可當!
這最後的衝鋒,猶如一把尖刀,帶著無盡的煞氣,刺向昆蕃的最中心!那裏有昭日天汗!
“保護王汗!”邏薩王軍慌亂一片。
轟!!!!天雷炸開,霹靂滾地而下!如同千萬火山雲層高處崩發,地火焚灼,無數道閃電撕開天幕,雷龍流竄,颶雨席卷!
天地仿佛墜入深淵,昏暗、破碎,看不清人,看不清物,世界混沌一片。閃電像是把天空撕裂出一個個巨大的口子,大量的雨水傾盆而下,似乎要將此地永久淹沒,雲層的不斷劇烈的撞擊發出轟隆的巨響,要比時間所有的巨獸都要駭人!
噗,邏薩人的長戈穿透我的臂膀。
墜馬的那刻,我看見十七人一一倒下,看見熱桑傑在箭雨中被射成了刺蝟,看見他最後一刻投出自己的長槍,那長槍在閃電中劃出一條弧線,深深紮入弗夜堅讚腳下的土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