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死離別

天還未亮,便被轟隆隆的巨聲驚起。地麵震**顛簸,大風呼嘯,傳來萬物哀鳴。白狼拉傑少有地露出一絲驚慌之色,它跳起撕扯著我的衣服,往帳篷外拉扯。

撩開帷帳,外麵塵霧彌漫,白茫茫的原野默默無言。

我出來時,賽瑪噶也出來,她披著衣服,麵露驚恐。天地在搖晃,轟隆隆的悶響跌宕襲來,猶如末日一般。

“穆,發生什麽了?”她問。

拉傑蹲在一塊突起的巨石上向遠處昂頭長嘯。

我們極目遠眺,看到在更遠處,在雲天之間,高聳的俄摩隆仁自頂峰驟然升起一股黑色煙塵。那煙塵起初寥寥,然後迅速滾落,不斷匯聚壯大,卷攜無數巨石、堅冰、寒雪,吞噬一切,所到之處再無任何生息!

雪崩!

我從未見過的巨大雪崩。在聖山巔巒孕育生長,終於訇然爆發!聖山俄摩隆仁,它目睹了千年渺小人類的屠殺、罪惡、浮沉,始終平靜,但此刻,所有的積攢,隨著這雪崩,隨著震**和嚎叫釋放出來,酣暢淋漓,足可讓萬物粉身碎骨!

聖山崩,天地變色!久久不息!

這樣的雪崩,自我記事以來從未看到過。我想,即便是在出雲的千年歲月中,也絕少有人看到神山發生過如此的雪崩!它是世界的中心,代表著永恒,亙古不變。這一刻,卻轟然坍塌,其上無數年的積雪,化為白色洪流向人間傾瀉。那經年升騰的雲煙,也混居其中。

賽瑪噶,這代表著消亡、毀滅。

“難道它不是神山嗎?”

是,它是神山,但這世間從來沒有什麽東西會是永恒的。人的一生,從出生到死去,中間的過程叫命定。這命定任何人都無法逃離,直至毀滅。山也一樣。而我們麵對的,即是如此。一個帝國,亦是如此。

“那我們應該怎麽做?”賽瑪噶明白我的意思。

既然無法逃離,那就不害怕,不退縮,讓它自動走到盡頭。

它會有它的結果。

神山崩塌的第二日,一支千人的白甲禁衛出現在了帳篷前。這支軍隊所乘的白色駿馬轟隆而來,踏著草皮,與風同行,大旗咧咧!他們將我們的帳篷團團圍住,每一個人都麵色凝重。

我趕著一群牛回來,迎著他們耀眼的長刀和白甲昂起頭。

當我看到身為出雲99萬大軍統帥的熱桑傑,頭盔插上一根血紅色的大鵬尾羽的時候,所有的白甲禁衛頭盔上都插著這麽一根大鵬尾羽的時候,我就知道該來的總算是來了。

出雲人以戰死沙場為榮,向來視死如歸,隻有在關乎帝國存亡的決戰之前,才會在頭盔之上插上赤羽,傳說中那赤羽將會帶著英雄的靈魂抵達俄摩隆仁峰上永久安息。

出雲人喜白,戰甲、衣袍、刀工,從不沾紅。紅色對於出雲人來說是死亡的象征,所以會在最神聖的頭盔頂上插上這麽一團紅色。出雲人不怕死,當他們將代表圖騰的神鳥大鵬的紅色尾羽鄭重地奉在頭頂時,代表著他們絕不打算在戰場上活下來。

死是他們唯一的選擇,也是唯一的結果。千年裏,出雲人插上赤羽固然為數不少,但在我的記憶裏還從未見過。

“穆,要決戰了。”熱桑傑跳下馬來,站在我麵前,坦然笑道。

我點頭,把牧群趕入牛圈。

“怎麽你一點兒都不驚訝?難道你聽說了?”熱桑傑奇怪地看著我,然後又道,“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老帥,邏薩城的那頭獅子動了?我問他。

熱桑傑昂起頭,昂起他那高傲的下巴:“將軍,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時刻!”然後他掃了一眼站在我身後的賽瑪噶,衝手下點了點頭。

白甲禁衛一擁而上,將賽瑪噶捆綁起來送入囚車。自始至終,賽瑪噶都沒有任何反抗,甚至主動走進囚籠。

熱桑傑,任何的戰爭都與女人無關!別忘了你是一個漢子!

我走上前去,打翻幾個白甲禁衛,要救下賽瑪噶。

“這是王上的旨意,穆,你無能為力。”熱桑傑擋住我抽出白柄刀的手。

賽瑪噶如今已被貶為庶人,為何要抓她?

“她讓那頭獅子動了!”熱桑傑大聲道。

她讓那頭獅子動了?開玩笑,她這麽長時間都在此地,從未回過邏薩!我為賽瑪噶爭辯,盡管我知道這理由完全是在欺騙熱桑傑。

熱桑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穆,你從來都不會說謊,你一說謊就會臉紅。你知道她做的事,你知道我的話沒有任何錯。”

我低下頭來。

“我們在邏薩的內應傳來密信,噶爾金讚將賽瑪噶的謎歌以及禮物奉給昭日天汗之後,昭日天汗命令緊急起兵,邏薩城內已重兵集結,盡起精銳十萬之眾傾巢而出!穆,這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決戰!決定誰最終一統雪域的決戰!決定出雲延續千年的輝煌能否延續,決定無數人的生死!”熱桑傑沉聲道。

熱桑傑,原諒我,賽瑪噶唱著謎歌並且將禮物交給噶爾金讚的時候我就在旁邊。我知道她在向噶爾金讚泄露著什麽,知道有對於出雲不利的事情發生,但我無能為力。

“這和你無關。畢竟你隻是一個牧羊人。”他歎氣道。

然後他在我身邊坐下來,道:“其實如果是你,我也會這麽做。容忍賽瑪噶把情報泄露出去。”

為什麽?

“穆,兩大帝國的糾纏已經太過長久,為此死的人太多太多,該到結束的時候了,不管誰贏誰輸。”

我知道戰爭可能會來,但我想不到弗夜堅讚動作會如此迅速。我不明白弗夜堅讚一向能忍,為何此次驟然起兵?

“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因為他的一忍再忍,出雲人開始傲縱輕敵,邏薩人卻忍受著屈辱,複仇之心如同熊熊烈火,驟然發兵,迅雷不及掩耳。兩軍對壘,出雲危矣,若不是我們收到消息,注定要吃大虧。”

兩國交戰,是黎彌加和弗夜堅讚的事,你們不應該責怪賽瑪噶。

“你知道賽瑪噶的舉動有何深意嗎?”

不知。

“賽瑪噶的那首謎歌,意思很簡單,她在歌裏隱晦地唱出了出雲現在麵臨的處境:四麵叛亂,王都防禦空虛,我們現在根本抽不出足夠的軍隊來。她讓弗夜堅讚火速發兵,乘虛而入,一戰而勝,這是最好的機會,千載難逢的機會。

“至於那頂女帽和三十顆古舊綠鬆石,更有所指:如果弗夜堅讚敢於攻打出雲,便有資格佩戴隻有英雄才能擁有的綠鬆石。若是不敢進擊,就和懦夫、婦人相似,戴那頂女帽,一輩子躲在邏薩的宮殿裏吧。

“這個女子,實在是心細如發,聰明得很。她將出雲的實際情況告訴了她的哥哥,而且知道她的哥哥向來有著強烈的自尊,以這樣一種方式刺激他,讓他堅定發兵的信念。”

我苦笑。賽瑪噶這一手的確漂亮。我能想象當弗夜堅讚看著那頂女帽的時候,他定然會選擇像個男人一樣引兵出戰,因為他絕對不可能讓自己唯一的妹妹認為自己是個懦弱的人。

“弗夜堅讚決定出兵,賽瑪噶隻是個引子,這一點誰都明白。戰爭是兩個國家的事,是兩個王者的較量,但她是昭日天汗最疼愛的妹妹,王上命令務必擒拿回穹窿銀以免邏薩再有內應,也算得上是個人質。”

我無話可說。隻能站在一個尷尬的位置,沉默無語。

一場雪域千年以來絕無僅有的決戰。一個是雖垂垂老矣但依然傲視四方的輝煌帝國,一個是迅速崛起甲堅齒利的後起雄邦。無論勝負如何都將成為後世不朽傳說。而在這決戰之後不管是我、賽瑪噶,抑或是黎彌加、弗夜堅讚,都是渺小、微不足道的。曆史將會碾壓我們,轟隆向前。我們注定會被時光的灰塵覆蓋,無人提起。這場決戰,將永遠改變兩個帝國甚至是整個雪域的曆史。

熱桑傑拍著我的肩膀,誠懇道:“穆,王上請求你回去。如此的一場決戰,不能沒有獸軍和你。”

我隻是個牧羊人。獸軍少了我,依然是戰無不勝的獸軍。

“不,沒有你的獸軍,將是沒有靈魂的一盤散沙。”熱桑傑雙目赤紅,“穆,這是決定出雲人命運的最後時刻,出雲舉國上下為此傾盡全力,男女老少都踴躍參戰。王上已經被逼上了絕路,他要一雪前恥,永遠將他的對手踩在腳下。他不能沒有你,沒有你他會失去一切!”

我離開穹隆銀,就已經與這些無關。

“你沒有拒絕的理由。因為你生來就是出雲人。哪怕不看在你相依為命的哥哥麵上,你也應該顧念無數出雲黎民。戰敗出雲將迎來大屠殺,倘若戰勝,悲劇才不會發生。”

這是黎彌加的意思?

“不!是我。一個老人的請求。一個一輩子戰場殺伐沒有妻室以出雲為家隻願這片土地永享安寧的老人的請求!”

熱桑傑,你為出雲征戰了一輩子,已經老了,這樣的戰爭,讓給年輕人去幹吧。

“不!我並不老,我依然能夠騎上戰馬,握緊我的白柄刀!”他咆哮道。

熱桑傑,夜空的星鬥壽命盡了,就叫它落在大湖內;林中的猛虎齒爪脫落了,就叫它歇在岩洞中;天上的鵬鳥要墜落了,就叫它留在雲煙裏。熱桑傑,你老了,已無法再上戰場,何不回到故鄉,看日頭升起又落下,喝酒望雲,得享安年。

熱桑傑搖著頭:“老牛背上行囊,步態威武似雄獅;老鷂久久飛翔太空,六翼翎羽似衰退,還想將麻雀當肉吃;老狼久行山腰裏,齒落毛脫似衰退,還想將綿羊當肉吃;老將我血虧氣短,若是出雲戰鼓一響,也能重裝上陣,搗毀邏薩人的鐵桶城池!”

這一場戰爭,你有可能會死。

“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會死!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決戰!穆,這是我的榮光。我一輩子追隨祖先的大鵬王旗,這旗在我就在,旗墜了,我就流盡最後一滴血。決戰開陣之日便是我的葬身之時,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隆冬來了,萬物就要凋零,布穀鳥叫時春天又會到。肉身毀了,我的靈魂就留在這裏,大丈夫要為事業死,反之與狐狸無區別;良驥要為馳騁死,反之與老驢無區別;利箭要為射擊損箭鏃,反之與野刺無區別。這就是我的命。

“穆呀,群山被大雪覆蓋,隻有太陽能製服它;太陽被黑雲覆蓋,隻有大風能製服它;堅硬如鐵的白石崖,隻有霹靂能製服它。白盔銀甲披掛好,嗚嗚銅號聲陣陣。白柄刀也許會落地,大鵬旗也許會落地,你我的頭顱也許會落地,可那出雲人的靈魂不會落地!戰爭的勝敗,是因果使然。你我左右不了這因果,問心無愧,就足夠!”

他的話,每一句都如同聲聲巨雷響徹在我的耳畔。這就是他,這就是我最尊敬的老帥,出雲最優秀的軍人!

熱桑傑,白衣似雪的鴻雁,喜歡住在北方家鄉,當風雪來臨之時,樂得飛往南方;灰毛黃頸的蒼狼,喜歡四野遊**,當行將壽終正寢之時,曆盡艱險也要回歸故鄉。我可以跟你回穹窿銀,可以舉起我的白柄刀,陪著你死在那戰場之上。不過我不會再成為獸軍統領,我隻願做一個普通的白甲兵。

“為什麽?”

因為這帝國已經與我無關。我隻是個出雲牧羊人。我上戰場是因為那大鵬旗幟亦是我祖先的旗幟;我上戰場,是因為我要陪著你,陪著我曾經的這些兄弟,一同去迎接那腥風血雨!

我回到了穹隆銀城。

眼前的穹隆城,展露出我曾未見過的景象——雪白的軍帳在山下鋪展開去,一眼望不到頭;成隊成隊的出雲軍集結,無數的戰旗飄揚。沒有人說話,他們腳步匆匆,麵色嚴肅,即便是相互看到也不過是點點頭就迅速轉身;成群的牛羊、騾馬拖著物資往來穿梭,男人們披甲磨劍,婦女們卷起袖子搬運東西,老人們洗刷刀具、鍋灶,即使是幼小的孩童,也手持木劍喊殺聲一片。

一座巨大的城池,此刻成為鐵血的海洋。決戰在即,沒有任何一個人置身事外。因為他們知道,這場戰爭將決定他們每一個人的命運。

我從這浩**的人群中穿過,穿著肮髒的羊皮襖。但很快,他們認出了我。

“將軍!是將軍!”有人歡呼起來。很快這呼聲引起了巨大的回應,無數人蜂擁圍過來。

“是將軍!天神保佑!將軍回來啦!”

“天佑出雲!”

“將軍,萬勝!”

“將軍,萬勝!”

這歡呼聲,如此的猛烈,激**,幾乎響徹雲霄。

熱桑傑轉臉看著我笑:“穆,你從來都不會是一個牧羊人。看到了嗎?對於出雲人來說,你才是永遠不敗的軍旗!”

城門大開,人們擁擠著跟在我身後將我送入王城!

當雄偉的大殿出現在我麵前時,我潸然淚下。不管我在外如何漂遊,不管我在外如何自由,都隻不過是風中的草籽,內心無依無靠,這裏才是我的家。

熱桑傑在前,領著我進入大殿。高高的王座就在盡頭,那裏坐著出雲的王,我的哥哥。在我的一生中,從未向黎彌加跪拜過。他亦不允許。

許久之後,我再一次見到他。

王宮裏座無虛席。身著羊皮襖的我跪倒,向著王座跪拜,所有人都潸然淚下。

黎彌加沒有落淚,他隻是死死地盯著我,竭力睜大眼睛,那雙赤紅的眼睛,目光仿佛要在我的身上紮根、生長。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昂頭,舉目向上,雙手顫抖。他從來都不會當眾落淚。即便是他已心如刀絞。

“你能回來,就好!”良久,黎彌加說完這句話,便扭過頭不再看我。

激烈的軍議即可展開。

在他們的三言兩語中,我很快明白昭日天汗急速起兵,大軍自邏薩好似迅雷落於九天,動作之快令人瞠目。

“盡起邏薩精兵十萬,皆是蕃人百戰之猛士。弗夜堅讚禦駕親征,噶爾金讚等名臣戰將無一缺席,主力七萬已過黃牛部領地,五日即可到瑪垂大湖,後續大軍源源而來,各附屬部落亦在增兵支援。所到之處鼓號衝天,士氣高昂。”熱桑傑指著牛皮地圖,言簡意賅地匯報形勢。

“因為事發突然,我出雲的絕大多數軍隊都在外平叛,短時間內無法抽身回撤。眼下五萬白甲禁衛、兩萬獸軍已集合待命,另有拱衛王都大軍十萬,隨時可啟程。國界處對王上忠心無貳的尼洛威爾雅王已率本部三萬大軍據守,此戰如何對決,還請我王示下!”

身為久經沙場的老帥,熱桑傑幹淨利索地將戰局報上,所有人深吸一口氣,目光從那幅巨大的牛皮地圖集中到黎彌加的臉上。

那張臉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挺拔、棱角分明,它變得雍腫、蒼白。

他慢慢地走到地圖之下,眯起眼睛看著上麵的山山水水。那裏的每一個地方他都熟悉,每寸草皮、每個坡地、每條溪流,他的馬蹄都曾經飛踏而過。

這一年,酒色似乎已經掏空了他那原本健壯的身軀,他瘦了,甚至有些佝僂,青白的臉上滿是胡楂,棕紅色的頭發蓬亂地垂於肩上,但那雙眼睛,鷹隼一樣的眼睛——銳利和雄傲絲毫沒有減去。

“穹布,你有何意見?”黎彌加的聲音沉沉傳來。

茅草墊團上的穹布由兩個侍女攙扶才勉強能坐起,若不是此戰決定出雲命運,病入膏肓的他不會到場。

“王上,昨夜我占了一卦,卦象並不如意。依我看最好能夠和談,若能兩家罷兵最好不過。”穹布連說話都變得格外艱難。

“哼——”黎彌加冷笑了一聲打斷了穹布的話,然後看了看我。

他在征求我的意見。

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我現在的身份不過是個牧羊人,但我的想法對於黎彌加來說都極為重要。

我告訴他,我同意穹布的提議。

“你也要讓我和那些邏薩人講和?”黎彌加有些吃驚。

王上,講和不等於屈服。

“在我看來,這和屈服沒有什麽兩樣!”黎彌加憤怒起來。

我示意他聽我說下去。

他強忍住怒火,給我解釋的時間。

王上,弗夜堅讚之所以此時會突然出兵,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知道我們出雲此刻軍力空虛。方才熱桑傑說得很清楚,如今我們手頭隻有十三萬大軍、五萬白甲禁衛、兩萬獸軍可用,總軍力不過二十萬。出雲最精銳的軍隊都被調去平叛,守衛王都的十萬大軍裝備雖好,但已有多年沒有實戰,往日的銳氣還存留多少,我亦不知。尼洛威爾雅的三萬大軍,一直征戰四方,疲憊不堪,最能依靠的不過是五萬白甲禁衛和兩萬獸軍。而反觀對方,弗夜堅讚傾全國之力,七萬先頭部隊皆是久經戰陣的百煉之軍,還有後續增援,在數量上和我方不相上下!此戰,我們沒有必勝的把握。

王上,我同意穹布的提議,講和。所謂的講和,不過是拖延時間。利用這時間,將出雲散落四處平叛的精兵征召回來,隻要50萬精銳集結,弗夜堅讚便是再有謀略,邏薩人再勇猛,他們也沒有勝算。

黎彌加看著我比畫的手,認真思考我的意見,臉色變得平靜起來。他在思考、權衡我所說的話。

但這時,東羅木馬孜不失時機地站了出來。

“王上!講和便是屈服,便是低頭!我出雲乃是九天之上的金鵬,邏薩乃是聒噪的雀鳥,哪有金鵬向雀鳥低頭的道理?!蒼狼嘯月,萬穀沉寂,浪跡的野狗固然再仰頭狂吠也無法可比。高山上的白額猛虎,威儀遍於四方,草洞裏的刺蝟,固然皮毛似針,也無法可比。是英雄哪會躲藏?是勇士就出來交鋒!一戰擊敗邏薩人,出雲榮光沐浴四方,王上英名千古流傳!”東羅木馬孜彎著腰,弓著身子,露出諂媚地笑。

“兩隻惡狼爭鬥,勝負難分,即便是勝了,也會傷痕累累。弗夜堅讚是雪山上的雄獅,邏薩人是善戰的群狼,獅狼來了,拒之門外便是,哪有身前搏鬥的道理?!”熱桑傑怒了。

東羅木馬孜雙目圓整地看著熱桑傑:“熱桑傑!這般言語你也能說出口!難道你被邏薩人嚇破了膽子了嗎?!難道你已經老朽得如同老狗一般貪生怕死了嗎?!獅狼來了就殺死它,剝下皮毛給王上作卡座,邏薩人來了,就讓他們死在這裏,收集頭顱墊起王上的千年功業!膽小的狐狸才會流竄,懦夫才會和敵人和談!”

“你這個小人!隻會胡言亂語,禍國殃民!這是戰爭,不是兒戲!”熱桑傑針鋒相對,忍不住拔出刀,要斬了東羅木馬孜。

“放肆!”黎彌加大怒,“熱桑傑,東羅木馬孜是我的總管,是我的眼睛和手臂,你這個老東西當庭拔刀,難道連我也不放在眼裏?!”

“熱桑傑不敢!王上講和吧!為了出雲!”

“王上,萬不能講和,出雲千年以來就從未有敗績!二十萬大軍對付一個小小的邏薩足夠!”東羅木馬孜聲嘶力竭。

熱桑傑怒目相向:“東羅木馬孜!你根本不懂軍事!”

“我隻知道,你這條老狗說不定早就站到了邏薩人一邊!你還記著王上除掉黃牛部的仇!”

“你胡說!我對出雲忠心耿耿!”

……

“夠了!”黎彌加怒吼一聲,熱桑傑和東羅木馬孜的爭論戛然而止。

他轉過身,看著眼前的這些朝臣,看著我,然後轉動了手上的那枚鐵指環。

我痛苦地閉上眼。

我知道這一戰已經不可避免。

“一片草場上,容不下兩群狼。一個木欄裏容不下兩頭倔驢。我和弗夜堅讚,能活下去的隻有一個,出雲和邏薩,能被後世銘記的也隻有一個。是駿馬,就要在莽原馳騁,豈可老死槽裏。是男人,就要用刀子說話,哪怕做個無頭鬼也要尊嚴。”黎彌加笑了笑,擎起酒杯一飲而盡,“再說講和者,斬!全軍,出戰!”

出戰!出戰!出戰!

大殿裏的十八位屬國王、幾十位將軍群情激昂。

熱桑傑雙膝跪地,最後一搏:“王上,弗夜堅讚手下的邏薩軍屢戰屢勝,皆是勇猛奮死之士。更為棘手的是如今的邏薩軍不是當年的邏薩軍,他們訓練出來的新的獸軍早已經羽翼豐滿,弗夜堅讚是個謹慎的人,沒有取勝把握絕不會輕易出手。此次驟然發兵,多半也是因為那所謂的聖軍的緣故。那是一條被握在弗夜堅讚裏手的毒蛇,一擊即可致命,我們決不可輕敵。將軍說得沒錯,此次決戰,除五萬白甲禁衛、兩萬獸軍、十萬王都守衛、尼洛威爾雅王三萬部眾之外,還須從四方征調大軍三十萬,聚齊五十萬之眾,方可萬無一失!”

東羅木馬孜嘿嘿笑了起來:“邏薩聖軍的底細,我也略知一二,無非是他們從北方尋來了一群野狗稍加訓練而已。野狗再凶唳也不過是野狗,遇到出雲的戰狼就會夾起尾巴。十萬邏薩人就是十萬個雪人,出雲的太陽升起,就會化為雪水無可逃遁。”

“說得好!”黎彌加對東羅木馬孜的話大加讚賞,“熱桑傑,你總是提起邏薩人的什麽聖軍,難道忘了我出雲有千年不敗的獸軍了嗎?”

黎彌加冷笑不止,聲音仿佛深夜啼叫的夜梟,“我問你,弗夜堅讚的聖軍有多少?”

“一萬。”熱桑傑答道。

“一萬?一萬?哈哈哈哈。”黎彌加笑得五官扭曲,伸出一根手指看著他的將軍們,“一萬所謂的聖軍就讓出雲99萬大軍的統帥懼怕成這樣!熱桑傑,你老了!大龍老了就蟄伏水底,人老了就畏縮不前。”

這極大侮辱了老帥的自尊。

熱桑傑的熱淚奪目而出,舉起佩刀發誓:“王上!熱桑傑的刀還是一如既往的鋒利!熱桑傑的戰馬還是一如既往的撕裂!熱桑傑的身體還是一如既往的雄健!熱桑傑的心還是一如既往的忠赤!”

“夠了,夠了。”黎彌加不耐煩地搖著頭,“弗夜堅讚來,出雲四方震動,還須軍隊留守各地,多年前我不足十萬即可擊退邏薩人,何用五十萬?二十萬足矣!”

“王上!三思!此戰關乎我出雲存亡!”熱桑傑大急。

我走上前,想告訴黎彌加熱桑傑的考慮極為妥當。但黎彌加看也不看我。

他兀自轉過了臉。

“擇日,出征!”

萬物生了為何又要死?也許天神怕你們長久存留於世太過寂寞。我和穹布並肩坐在山巔。

日落。大風呼嘯。滿天火燒雲,赤紅如血,仿佛怒放的大朵絢爛之花,有著難以抑製的熱烈。

穹窿銀城的最高處,整座大城就在腳下。遠山逶迤連綿,日光照耀下,雪峰金黃。一條條白色綢帶樣的河流蜿蜒與草場、林地之間波光粼粼。風吹,草浪滾滾,白鳥飛於其上,翩纖靈動,一如古老經文中飛出的潔白詞語。

“多美呀!”穹布聚精會神地看著眼前的這風景,微笑著讚歎了一句。

那讚歎,發自內心,語重心長。

是呀,多美呀,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要成為人間地獄。

穹布看完了我的手勢,大笑。

“穆,你過於牽掛、執著這些事。你應該看開些。”他說。

我搖頭。

盡管我知道穹布說得對,但讓我看開根本不可能。這樣一場決戰,黎彌加不顧我和熱桑傑的反對固執地決定開戰,沒人可以阻止。除此之外,他讓人當著穹隆城所有人的麵,摘去賽瑪噶身上的所有飾物,扒掉她的外衣,將她扔在汙水裏,給她以最惡毒的詛咒和譏諷,然後親自抓著賽瑪噶的頭發,把她丟進穹隆銀最高處的天牢之中。那一刻,我就站在跟前。我被白甲禁衛死死摁住,無法去佑護那個可憐的女子。

我看到賽瑪噶昂起頭,看著她死死地盯著黎彌加,那雙眼睛充滿了絕望。她對黎彌加僅存不多的愛,在那一刻終於化為無盡的傷痛。穹布,我原先以為不管這世界如何汙濁,如何血雨腥風,總還會有一些溫暖的東西。

我看到了最單純、最熾烈、最珍貴的愛——一個女人的愛。但最後也看到了這愛帶來的隻有痛苦,隻有絕望。

穹布,在這世間我仿佛已經看不到鮮亮、溫暖的東西了。我看到的隻有毀滅。

穹布笑:“穆,八十年前我來到這裏的時候,穹窿銀剛經曆一場血戰。城郭崩裂,殿舍倒塌,硝煙烈火,血海屍山。可現在,誰會想到眼前的穹窿銀城是曾經的那副模樣?隆冬來了,野火過去,了無生氣,可春天一到,卻又發青,蔥綠蓬勃。誰會掛念那野火呢。人也罷,物也罷,長久存留於世未必是好事。那樣太寂寞。”

麵對穹布,我跪倒在地,恭敬施禮:穹布,上戰場之前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關於那個法術,關於賽瑪噶?”穹布手中的拐杖指了指。那邊是天牢的方向。賽瑪噶現在就被關在曾經關押我的地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裏生不如死。

於她而言最痛苦的並非肉體,而是內心深處巨大傷口帶來的糾葛、衝撞、撕裂、折損,那傷是密集的,沒有任何聲音,刀子一樣在靈魂上慢慢地割鋸,仿佛無數湧動的毒蟲鼠蟻,吞噬你的手,你的眼,你的心,你的腦,永無止歇。

賽瑪噶被黎彌加羞辱之後被關進牢獄之後,毫無生息,如同一滴水落在沙漠裏。夜半,看守的士兵會聽見裏麵傳來撕心裂肺的嘶號聲、身體猛烈撞擊鐵門的聲響,指甲扣挖石壁的聲響,還有笑聲,幽怨的鬼魂一樣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

穹布,請答應我,用你的法術,將賽瑪噶心頭摯愛那人徹底抹去!

穹布的臉,變得異常的鄭重,他告誡我:“一旦施法便沒有辦法再改變。你想清楚了?”

早已想清。這也是賽瑪噶的意思。

“這個容易。不過我的孩子,你有沒有為自己想過歸宿?”

這一戰我會戰死疆場,絕無存活的可能。這就是我的歸宿——最好的歸宿。

穹布,你聽過有種叫曇花的植物嗎?

“沒有。”

我也是在一隊商旅的人中聽說過這種神奇的花。他們說這種花隻在深夜無人的時候開放,小小的潔白花朵,空靈美麗,它們開放又在一夜敗去。它有著純粹的美,迅疾而淡定,根本不屬於這世界。

“若是你活著回來,又如何?”穹布笑道。

我會衝開天牢鐵門帶走她!不管是白甲禁衛還是黎彌加,哪怕是天神,誰都不能阻止我的白柄刀!我會帶她遠走高飛。陪她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寂靜角落安靜凋零。就像那曇花。

“看來,你們都想得足夠清楚了。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麽說的呢?穆,我同意你的請求。夜半來找我。”他起身,腳步蹣跚地走回自己的土房。

法鼓響了、號角響了、銅鈴響了。還有那密集連綿的低沉咒語聲。

深夜,我隻身來到穹布的土房裏時,他已經準備完畢。這個生命猶如風中殘燭的老人從箱子裏拿出了他華麗、神聖的國師法袍,戴上他的高高法帽,罩上他的黃金麵具,燃起了他的通靈之火!

“穆,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施法了,你到外麵等我,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完成。”他喘著粗氣道。

密室裏燈火通明,我站在外麵的夜色裏,透過窗戶看著穹布施法。看著他舞蹈般的影子映在牆上。那影子高大,淡如青煙,動作靈活,絲毫不像是病入膏肓的穹布。空氣裏有香火的濃鬱味道,如同稠密的奶,將人包裹,一顆心在其中慢慢發酵。

夜空中星辰閃爍,偶有流雲,天幕深淺不同的顏色依次變化。圍牆外,粗壯高大的樹木開出碗口大的花朵,野藤新生的植尖快速地攀爬,覆蓋住土牆上的裂痕,有蜥蜴倏忽出沒。

阿媽說我生來就是個先知先覺的人。這樣的人敏感,糾結,注定在人情冷暖、世事變遷中獨自消釋且難以抉擇。

一個人的一生會麵臨很多選擇。關乎財富,關乎權勢,關乎命運。這選擇卻常常隻有一次機會。很多時候我會想,倘若時光倒流,讓我們重新麵對這些選擇,又會怎樣。我們,也許就是在一次次的選擇裏慢慢成為一個新的人,它隻是一個過程。看不到暗的最好的方式,就是迎著光向前,一直向前好似終結。

我確信這場法事,如果能夠順利完成,對於賽瑪噶來說會是最好的結果。

讓她忘記愛,也忘記痛苦吧。她不過是個可憐的女子。

施法在清晨結束。晨曦裏天空之上出現一顆金黃星鬥,光華燦爛,似一枚金色紐扣。它懸浮在湛藍之中,搖晃著,接著忽然墜落。

一直沉睡的拉傑,對著星鬥在天空上劃出的白色弧線引頸長嚎,嗚咽如泣。它出生後不久母狼死去,我將它抱回來,經過穹布守護一晝夜才得以存活。它和穹布之間,有著一種微妙的聯係。

看著拉傑的反應我知道,這一刻穹布的大限終於到來。

密室裏,還未脫去法衣的穹布坐在堆滿軟綿褥子的卡座上。看到我進來,他微微笑了笑:“穆,我的時候要到了,帶我去外麵讓我最後看一眼俄摩隆仁。”

我點頭抱起他。他的身子早已骨瘦如柴,輕得仿佛一片羽毛,沒有重量。

朝陽蓬勃而出,金光萬道。西方的天幕,夜色也沒有完全褪去,月亮升在半空。明暗在空中交匯,形成一道界限分明的光弧,光弧延伸的盡頭,就是俄摩隆仁。

雪域人膜拜千年的聖山深入高天,雲煙氤氳,山上白雪皚皚,山下草木蔥翠,晨光映照之下半山金黃,半山素暗,那是生命進入另一個地方的邊界。

“看到了嗎?不久前它才發生過雪崩,天崩地裂。而如今它依然是那麽巍然聳立仿佛新生,穆,時間的事就是如此讓人捉摸不透。”

我笑。

“好美呀。”穹布靠著我的臂彎,深情地望著那座山,聲音充滿喜悅。

他早已看開生死,這一刻等待已久。

“施法我已完成,日後怕再也幫不了你。我要走了。我會在那雲煙裏等你,等你我再次相會。如俄摩隆仁下林莽蘆間的螢火,這就是人的一生。”

太陽升起,大風呼嘯,吹散了天上的流雲,吹皺了碧水群山,吹落了穹布頭上代表著出雲國師的尊貴法帽。我看見那法帽自高處滾落,滾過石頭和土塊,停在一棵開滿白花的樹下。

嘣!!!

一顆烽火煙彈在花樹上的空中炸響,發出巨大的轟鳴聲,綻放出濃白色的烽煙!那是出雲大軍開始集結的信號。

我的右臂上,自生下時便刺了一個文身。那是一棵半身隱匿在雲煙中的白樹,花葉落盡,隻餘靜默舒展的枝條不為人知。那是阿媽親手給我留下的。

阿媽說,白樹極為稀少,良善,寬厚,它幾乎不生長,一生隻開一次花,花謝了就枯萎。而那唯一的花開,因為有一生的積蓄而格外美麗。

這文身跟著我日漸長大,原先顏色極其濃重,但逐漸變得淡泊。如今幾乎肉眼很難看清。它是我生的痕跡。

我脫下肮髒的羊皮襖,投身於冰冷刺骨的雪水之中,仔細地洗去身上的汙垢,洗幹淨了頭發,換上一身白色布袍。

我前往王宮,想將穹布的死訊告知黎彌加。穹布是出雲的國師,天神的化身,是我和黎彌加的長輩,更是所有出雲人的精神領袖。他的死是出雲的大事,理應隆重對待。但這個時候,似乎任何人的生死,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肅穆雄壯的穹窿銀城,此刻已經成為一個嘈雜的大軍營。一支支軍隊自四麵八方蜂擁而來。號角和法鼓響徹天地,戰馬的嘶鳴震顫雲霄,一片片盔甲在日頭下映照出耀眼的閃光,如同一枚枚碩大的鏡子,在高高的城牆上投下一片片奪目的光斑。

雪白色的軍帳紮在山岡上,紮在草原上,紮在土林中,延綿到天地交匯處,毫無邊際。一麵麵大旗翻飛遮蓋住了陽光,也遮蓋住了我遙望俄摩隆仁的視線,對月長嘯的狼頭、開屏的孔雀、生著雙翅的駿馬、交叉的雙劍,怒放的金毛菊……旗麵上的紋飾五花八門,最多的是展翅的大鵬。此刻,王都穹隆銀附近的出雲軍隊悉數集結。

長槍如林,白柄刀似海。白色——出雲軍隊的顏色遮住了蔥翠山林,遮住了綠草繁花,仿佛凜冬忽至。

穹布的葬禮在穹窿銀城外最高的山巔舉行。因為戰事,原本隆重的儀式悉數從簡,相比於帝國的存亡,一個國師的死的確微不足道。出雲重臣全部出席,黎彌加卻沒有出現,他派人送來了自己的白色王衣,托東羅木馬孜之口讓我給穹布穿上。

這件白色王衣,鑲嵌著無數寶石,繡著走獸和飛禽,是黎彌加為自己百年之後準備的殮服。穹布看著我和黎彌加誕生、成長,對於我來說,對於黎彌加來說,他是父親。

我知道黎彌加之所以不來完全是因為我。在這樣的場合,他不知應該如何與我麵對。

無數法師齊齊敲動法鼓,吹起長號。我跪在地上為穹布清洗身體。

解開他長袍的時候,我才驚訝地發現,這個老頭的身體之上,竟然密密麻麻全是傷痕——刀傷、火灼、箭刺密密麻麻,遍布全身。這個老人曾經承受過的苦,遠遠多於我們任何人。但不管何時,他對別人總會露出笑容。對這世界,無論何時他都表現出孩童一般的純真的愛。

我為他穿上白色王衣,然後用潔白的長布一層層將他裹好,裹成蜷縮的模樣。那是每一個嬰孩,在母親身體之中的模樣。他被放置在用白木搭成的木**,由我們抬著,登上高高的法台。下麵堆滿柴火,堆滿鮮花。

有人將火把遞在我的手上,示意我點著。我在心中默默地對他說,穹布,走好,我們終究會再見。

大火中,一襲白衣的穹布隨煙而去。那煙塵顏色潔白,在高處凝聚,久久不散。

“大戰在即,國師逝去,不是個好兆頭。”熱桑傑站在我身邊,昂頭看著那煙塵,它隨風幻化,最終生成一棵高大的白樹。

我轉過臉,笑了一下。

一生隻開一次花,花謝了就枯萎。這就是穹布的一生。那花其色潔白,其香濃鬱,其光聖潔完滿。這樣的一生,是有成就的一生。熱桑傑,如此不好嗎?

“好。當然好。好得連我都羨慕!”熱桑傑大笑,對著空中那白樹狀的煙塵大喊,“穹布,你走得安心,終於可以不看那毀滅。等著我,我很快就去找你。”

熱桑傑,這個高大的老人喊著喊著就淚流滿麵。

他名義上依舊是出雲統帥,但黎彌加已不再信任他,白甲禁衛和獸軍如今都交由東羅木馬孜指揮。聽說東羅木馬孜命令獸軍收起我的黑色狼頭旗,換上了他的雙頭狐狸。

“穆,出雲千年不敗的軍魂,出雲最為神聖的獸軍旗幟上竟然是一頭雙頭狐狸,你覺得難道不是最大的笑話嗎?”熱桑傑笑道。

是笑話。但獸軍不管在誰的手下都是獸軍。出雲的戰狼和大鵬鳥,永遠都不會屈服於任何人。我們不能命令它們,必須給它們足夠的尊重,才能夠有資格和它們並肩作戰。

我問熱桑傑大軍何時開拔。

“大軍如今已經集結完畢。明天日出之時便會開拔。”

為何這麽急?

“邏薩人進軍很快,已經和尼洛威爾雅在瑪垂附近短兵相接。”

戰況如何?

“尼洛威爾雅盡管是個打仗的好手,但他將寡兵少,損失慘重。他們不斷快馬飛報要求王上火速出兵。不過說來奇怪,弗夜堅讚的大軍本可以徹底擊潰他們,但邏薩人沒有,他們停留在了瑪垂。”

為什麽?

“東羅木馬孜等人都說邏薩人膽怯了,傻瓜才會那麽想,邏薩人一定有什麽陰謀詭計,他們顯然要在那裏決戰。”

瑪垂。我默念著這個名字。

那是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在那裏,我和賽瑪噶度過了人生中最為美妙、最為自由的時光。而過不了多久,那裏有可能是我的葬身之地。

“不過也不要這麽悲觀,出雲雖然不是千年前的出雲,但二十萬對十萬,也會崩了弗夜堅讚的一口牙!勝負尚未可知!這片土地是我們的,自日月誕生之日起就已經注定!”熱桑傑咬了咬牙,信心滿滿。

他說得沒錯。千年以來這裏就是出雲人棲息的家園,他們不會輕易屈服於任何人。

我隨熱桑傑回軍營。他派人給我送來了一個巨大的包裹。

打開來,在裏麵發現了我的黑色狼頭大旗。除此之外,裏麵還有我的白盔白甲,我的弓弩,我的戰靴,我所有上戰場的披掛。

他就是如此細心的一個人。裏麵竟然還放著一皮囊酒。濃烈的酒,喝下去一口,感覺靈魂都在燃燒。這一夜,注定將會無眠。每次出站前夜,我都是這樣。

喝酒,磨劍,等待黎明。

旁邊安睡的拉傑突然站起來搖動著尾巴,衝著帳門口熱烈地搖動著尾巴。帳門被掀開,一個人進來。是婷夏。

我沒想到她會來見我,我手足無措。

“沒事,我就想來來看看你。”她笑,坐在我旁邊。

我站起來想要走。

“別擔心,我不會要求你帶我私奔,我隻是來看看你。”她拍了拍坐墊,“坐吧,過了這一夜,就是戰爭,戰場之上我們很難有機會再說會兒話。”

我坐下。

王嫂,謝謝你。

“謝我什麽?”

謝謝你讓尼洛威爾雅將我和賽瑪噶從俄摩隆仁救出。

“那隻是舉手之勞。我不會看著你們倆死。”她笑,然後看著我身上的文身,“穆,這文身快要消失了。”

是的。該消失的總會消失。

她點頭。

兩個人不知道再說什麽,有些尷尬。

王嫂有件事情,我求你。

“和賽瑪噶有關?”

不管何時她總知道我的心意。

是的。明日我就要和黎彌加上戰場,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如果我回不來,請你幫我照顧她。

為什麽?難道你還討厭賽瑪噶?

“不,我不討厭任何人。實際上我知道她是個很好的女人,知道你們相依為命。”她苦笑著,“你們離開穹隆銀的日子,關於你們的事情我一清二楚,剛開始我快要瘋掉,但慢慢地便安靜下來。我明白這或許是一件好事。

“有時我想,你、我、黎彌加、賽瑪噶,四個人的生命真是可笑又可憐。就這麽糾纏在一塊,處處都是死結。可現在,一場戰爭反而變成了解脫,讓我們看清楚了屬於自己的路。

“我不能答應你照顧她,是因為我也要跟著黎彌加上戰場。”

你也要去?那是戰場!你應該待在穹隆銀城!

“不!穆,他是我的丈夫,他愛著我,我知道沒有我他會內心空虛不安。我在他才安定。這是一場決戰,誰都不能保證自己會活著回來,連他都不一定。我是他的妻子,這一世欠他太多,所以這場決戰,我會陪著他,陪在他身邊,與他一起去麵對任何事。

“穆,這麽多年,我一直在躲避,隻有現在才學會去麵對。”

她微微昂起下巴,有些調皮地笑,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她的少年時光,變成了那個單純可愛的小女孩。

我開始羨慕她。

“來,讓嫂子給你穿上盔甲吧。”婷夏取來甲胄。

我站起身,張開手。

出雲軍人出征之前,有妻室的,戰甲由妻子親手穿上,無妻室的,由姐妹穿上。出雲人相信,借由這親這愛,甲胄會得到珍貴的保佑,護佑它的主人平安歸來。

婷夏動作麻利地將甲胄一件件給我穿上,她跪在我的麵前整理甲葉,係牢內繩,態度認真,目光柔和。

這一刻,是如此漫長。這一刻,我們曾經所有的愛都在凝結,然後終於可以終結。

“穆,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麽都要活下去。”離開時,她對我說道。

雲霧繚繞中,日頭出來。夜裏下了一場大雨,天明時停歇。第一縷陽光灑在穹窿銀城頭的那麵大鵬旗上時,鼓聲響起。

沉沉的鼓聲不張揚,穩健而堅韌。鼓聲中溪山亮了,草木亮了,人的眸子也亮了。

“王上出,大鵬起!”代替穹布的新任國師大呼一聲,黎彌加雪白的大鵬王旗緩緩地在銀色的穹窿銀城中豎起。

出雲最大的一麵軍旗飄揚了千年,在此之前,它無數次迎著第一縷日光出了這城池馳往戰場,這一次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我騎著戰馬,立於道路一側,混跡在士兵之中。此時,我隻是個普通的騎手,但內心坦然自若。

“將軍,獸軍失去了你,那就沒有了靈魂,王上這是怎麽了?怎麽會讓東羅木馬孜那家夥成為統領?!”

“將軍,你和我們不同,你不應該在這裏。”

我笑。我告訴他們,這裏沒有什麽將軍,隻有一個啞巴叫黎穆。

一千法師隊伍開路,接著身為白甲禁衛和新任獸軍統領的東羅木馬孜作為先鋒率先出城,紋飾繁複的雙頭狐狸旗下,他穿著一身鑲嵌著黃金、綠鬆石、瑪瑙的華麗盔甲和周圍格格不入。

“這隻雙頭狐狸,呸!”

有人衝地上吐口水,更多的人選擇舉頭向天,不正眼看東羅木馬孜。

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東羅木馬孜的坐騎停了下來。他饒有興趣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揮舞著手中的馬鞭,對他的手下輕蔑地笑:“這不是我們的啞巴將軍嗎?”

拉傑低哼著,毛發豎起,獠牙突出。

“一條惡狗!”東羅木馬孜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揚長而去。

“就這麽逃了?真是個沒骨氣的家夥!”

“讓他上戰場,真是出雲的恥辱。”

士兵們嘲笑著,咒罵著,當他們七嘴八舌的時候,周圍忽然安靜了下來。

所有的士兵,瞬間目瞪口呆,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巴,巨大的驚愕之後是無數人同時的行禮!

是熱桑傑!

這位老帥跨著戰馬出現在人群眼前的時候,每一個人都目光濕潤。他沒有披掛他的那套白色的大鵬孔雀甲,而是穿著的那具血犛牛胴甲!

那盔甲由百煉精鐵造就,上麵布滿刀斧砍痕,赤紅如血,有著山的沉穩和氣勢。頭盔被打造成碩大的犛牛頭,兩隻黑色的尖角向兩側彎曲,直至蒼穹,頭盔後方紅色的牛毛蓬鬆著炸開,在風中飛舞,在一片白色中,猩紅耀眼。

這盔甲,我的記憶裏熱桑傑隻穿過兩次,一次是在父王去世的葬禮上,他執意穿著這套血犛牛為父王護靈。早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熱桑傑就是聞名雪域的黃牛部勇士,為了征服黃牛部,父王五次出征,最後一次黃牛部慘敗,渾身是血的熱桑傑就是穿著這身盔甲帶著十一個死士向父王的本陣發動衝鋒。熱桑傑一人一馬直殺到父王麵前,傷了父王的臂膀,力竭被俘。“不怕死的血犛牛,熱桑傑,我可以不屠戮黃牛部,隻要你歸順我。”正是父王的寬宏大量,讓熱桑傑成為他最忠誠的心腹,為出雲奮戰了一生。

第二次,父王被害,出雲周邊叛亂四起,叛軍圍攻我和黎彌加修行的洞窟,要斬草除根,危急時刻,是熱桑傑領兵而至,火光之中,身著血犛牛胴甲的他滿身是箭,如同惡鬼一般縱橫衝殺,救出了我們。

熟悉熱桑傑的人都清楚,老帥一生隻有兩副甲胄,血犛牛胴甲極少穿著上陣,他曾經說過這具甲胄是要在他死的時候披掛整齊火葬的。這是他對於死的紀念。

這一次,他再一次穿上血犛牛,為這個帝國抱死出征!

老帥,你應該留守。

“不是什麽老帥了。我現在不過是個普通的將軍。不過,我讓他們把你編進了我的軍陣。一直以來都想和你並肩血戰一場,沒想到如願了。”他哈哈大笑。

看著他那潔白如霜的鬢角和胡須,我也笑,笑著笑著不由淚下。

“我先走,等著你。”熱桑傑,高昂著頭,留給了我一個山一般的背影。

接著,一隊隊的白甲禁衛緩緩移動,沒有人說話,隻有他們頭頂上血紅色的大鵬尾羽在風中擺動發出細微的聲響。他們巍然端坐在馬上,麵冷如霜,視死如歸。

人群忽然爆發出陣陣的歡呼聲,無數人馬中那麵大鵬王旗獵獵而來。

黎彌加,在幾十位將軍的簇擁之下出現在無數人的視野裏。

雪白的戰甲,由出雲最優秀的工匠用銀子和精鋼打造,雕刻著日和星,雕刻著聖山俄摩隆仁,經過無數法師的頌吟和法力加持。頭盔上身生雙翅鳥麵人身的大鵬神雙手撕拉著,用尖喙鑿穿一條毒蛇。這盔甲屬於出雲曆代先王,而今黎彌加是它的主人。

“哦唆!”

人群發出巨大的歡呼聲,麵對王旗的方向,如同湖水連波般層層跪倒。

治理國家黎彌加或許不是好手,但他征戰四方的武勇,出雲人人傳頌。

我下馬跪倒在塵土裏,低著頭,看著無數馬蹄從我麵前飛過。在歡呼聲最為熱烈的時候,一匹馬在我麵前停住,一個人翻身跳下,雙手把我拉起。

是黎彌加。他看著我,目光一如往日的溫柔和滾燙,隱隱有淚光。

歡呼聲戛然而止。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伸手仔細檢查我身上的每一處甲胄,皮繩鬆了他係緊,甲片斜了他扶正。每次出征前,他都會如此。在出雲人眼裏,此刻我隻是一個騎手,但是對於他而言,我始終都是他的親弟弟。

“穆呀,我的弟弟,沒有頭盔是不能上戰場的。”他看著我空空****的腦袋,笑笑,然後取下自己的大鵬王盔戴在了我的頭上,熟練地係緊了盔繩之後,使勁拍了拍我的肩膀,後退兩步,看了看,點了點頭:“還是這樣順眼。”

無數人為他的舉動感到愕然,他們看著我和黎彌加,不知所以。

你不是同樣沒有了頭盔?我比畫著告訴黎彌加。

哈哈。黎彌加大笑,然後他指著我轉身對著他的將軍們道:“看見沒,我弟弟竟然問這樣的傻問題。我是黎彌加,我打仗從來不需要那玩意兒!”

大笑聲此起彼伏。風起,吹動黎彌加棕紅色的長發飛揚舞動,如同一簇火焰。然後笑容自他臉上迅速消失,麵對無數臣民,他走到我跟前,突然用力舉起我的手,用貫穿天地的聲音高呼:“俄摩隆仁山上的神靈做證!我出雲王黎彌加在此正式立下我的誓言,此戰之後我的弟弟黎穆繼承王位,若有背叛者,無論是誰,舉國共討之!”

所有人都驚訝萬分,他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當他們確定無疑之後,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直上雲霄——

“王上,英明!”

“天佑出雲!”

……

人群再次拜倒,猶如波濤,連綿而來。他們看著我,麵帶希望和笑容。

“穆,看來在他們的心裏,你的分量就是神山俄摩隆仁。”黎彌加低聲道。

你也是。我們之間不分彼此。我告訴他。

他笑,然後轉過身直視著我,“這一仗打完,我就把王位給你,然後帶著婷夏去俄摩隆仁。”

你瘋了!

“穆,我沒瘋。”他摟著我,“這王位本來就是你的。這麽多年,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你遠比我更要合適那寶座。”

王兄,出雲人是不可能接受一個啞巴成為他們的王上的。

“我看未必吧。”黎彌加指著麵前無數跪拜的人,“出雲人寧願死都不會輕易向別人雙膝跪地,如今他們跪在了你麵前。這足以說明一切。”

我無法接受。

“你接受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黎彌加說著說著,忽然笑起來,衝著後方的人群中招了招手。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了婷夏。

她卸去了一身的王後華服,著一具軟甲,腰挎短刀,英姿颯爽。

“王後也要出征了!”

“王後也跟著我們一起!”

“出雲,必勝!”

……

人群萬呼。

黎彌加上馬,牽著婷夏的手過來。兩個人,就這麽執手麵對萬民笑顏如花。

那一刻,我笑了。

他們之間有過太多的曲折、折磨和糾纏,如今終於可以彼此走近。

“意外吧?哈哈。”黎彌加心情很好,“穆,陪著你嫂子說說話,我去前麵整頓軍馬。”

言罷,他絕塵而去。

我看著婷夏笑。

“是不是從來沒有見過我這模樣?很醜吧?”她道。

我搖頭。

戰爭是男人的事,你為何要來?

“我怎麽就不能來了?”婷夏看著黎彌加,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這是一場決戰,生死未卜。我是他的女人,自然要跟在他的身邊。有我在他才會內心安穩,心無旁騖。”

一對對女兵在婷夏說話時從我身邊走過,接著是女眷。

我的雙目在人群中搜索。

“你在找她吧?”婷夏道。

我點頭。

“我讓王上放出賽瑪噶,帶她一起去戰場,說不定就能平息這場戰事,但被他拒絕了。王上說他會殺了弗夜堅讚,將他的頭顱帶回來扔於賽瑪噶麵前。”婷夏沉聲道。

她還在天牢嗎?

“是的。王上派重兵把守。”婷夏壓低聲音道,“穆,不管此戰勝負如何,賽瑪噶都將是個最可憐的女子。”

瑪垂大湖。夜。

我不會想到,之前我和賽瑪噶相處最溫馨的地方如今會成為戰場。

邏薩人在瑪垂旁安營紮寨,他們的營火連綿不絕,高歌聲、呐喊聲、人叫馬嘶喧鬧無比。而回望把大營紮在拉昂旁的出雲,無數白色軍帳像一頭頭雪獅蹲伏在長夜的腹腔之內,悄無聲息。

一方好似發怒的公牛蹄聲如雷,一方卻仿佛靜守的餓狼默然隱匿。

這兩大帝國的雄軍,曾不止一次對峙過,但從未有今日的氣象。沉重的壓迫感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想現在置身其中的每一個人心裏都會想同一個問題:這一場決戰到底會如何收場?

凝望著邏薩人的大營,那個被邏薩人讚為天神的昭日天汗,那頭雪域雄獅,此刻或許也在為這個問題而困擾吧。

我想起他的笑容,想起他送我時的歌聲,想起他訴說的關於他的童年和夢,恍惚間還覺得在昨日。如果沒有戰爭,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甚至是兄弟。他如此說過。但我們現在是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敵人。

“穆,你對弗夜堅讚很了解,你覺得他會怎麽打?”熱桑傑遠眺敵營。

我不知道。那是一個絕對無法揣摩清楚的男人,他的內心隻有他自己清楚。不過我想他定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沒有勝利的把握他不會前來。

“我也這樣想,所以從出城到現在一直不安。”熱桑傑歎息道,“這是一個強大的對手,我們對他了解甚少。我打了幾十年的仗,還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心慌,我不怕他們,但我總覺得他們的營帳中藏著一把利刃,一把可以割開我們出雲咽喉的利刃。”

二十萬對十萬,兵力我們占據上風。若是硬打,我一點兒都不擔心,我怕的是他的權謀和詭異的戰法。

“是。但我想了很多天,他們的敵營我也看了整整一日,沒有任何的異樣。”熱桑傑撓著腦袋道,“如果說有所發現的話,那就是他們的地勢比我們高。”熱桑傑敲著手中的馬鞭沉聲說道。作為曾經的統帥,將一切可能影響戰爭的因素都考慮在內已經成為他的習慣。

的確,瑪垂和拉昂兩湖附近的地勢,東高西低,這對我們有些不利。

“這事情我給王上提過,王上不以為然,其他人也覺得無關緊要。但邏薩人放棄**的機會選在這裏決戰,一定有他們的打算。”熱桑傑皺著眉頭,“這裏肯定有利於他們作戰的東西。”

熱桑傑,可能你多慮了。我比畫道。

“可能吧。”熱桑傑笑笑,“人老了,總是顧慮這,顧慮那。不過開戰之後,地勢高對於邏薩來說的確有利。”

作戰需要的是士氣,是那種破竹的氣勢。我安慰他。

“但願如此。”熱桑傑抬頭看著滿天繁星,“好美呀,鑲滿了無數寶石的狼皮毯子,不知明晚會蓋在誰的身上。”

“哈哈,希望如此。明天就是決戰,早點兒休息,養足精神好好教訓他們邏薩人!”老頭大笑著走開了。

是呀,決戰。不知道過了這一晚之後,還有多少人能夠活著看這美麗的夜幕。

當我彎身進營帳的瞬間,看見黎彌加坐在我的**。他一個人玩耍著我的白柄刀,見我進來了指了指對麵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明天決戰,你乖乖待在我身邊,哪裏都不要去。”黎彌加愛憐地道。他用的是命令的語氣,事實上他很少如此。

我搖頭。我告訴他我現在是戰士,是戰士就要在戰場上讓敵人的脖子磨亮自己的白柄刀。

“不行!”黎彌加餓狼一樣吼叫著,揪緊我的衣領,一把把我拽了過去。

我們距離如此之近,以至於我能夠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的毛孔。

“你是黎穆!我黎彌加唯一的弟弟,我之後的出雲王!懂嗎?!”

那是你的想法,和我無關。明天如果我能活下來我永遠做一個牧羊人。

“忘了你這雷劈的想法吧!我知道你恨我,都是因為賽瑪噶!”黎彌加把我推倒在椅子上,圓睜著雙目。

我從未恨過你,我從未恨過任何人。王上。

“王上?!那是別人的叫法,我永遠都是你哥哥!”這稱呼如同一把利劍,刺痛了黎彌加的心。

我沉默。

“王上?穆,你知道那王座我從來都不願意待過!這王位原本就是你的!”黎彌加似笑似哭,“十年了,你知道待在那個高位上是什麽滋味嗎?你要提防周邊的那些對手吞沒你的土地;要留心你的臣下隨時割開你的喉嚨;要操心每一個臣民的吃喝拉撒!別人眼裏那是尊貴的掌控一切的王座,我卻知道那就是一個巨大的炭爐,烤得你生不如死的炭爐!這一點不光我感同身受,對麵的那個弗夜堅讚也比任何人清楚!

“這王座本是你的!管理國家你比我在行。我隻是一個屠夫,我隻想騎著我的馬戰場上砍殺,晚了就大碗喝酒!穆,這炭爐我替你坐了十多年,該你自己去嚐嚐滋味了!”

黎彌加彎下腰,抱著腦袋,聲音像狼嚎:“你要明白,出征時我對萬民說的那句話不是頭腦發熱。你將是出雲的王,我也要卸下這擔子,和我心愛的女人過幾天安生日子。”然後,他的聲音變得顫抖。

“穆,阿媽說我這輩子不可能再受苦,因為所有的苦你已經替我完成。可誰知道這些年我的苦!所有人都是阿諛奉承,你不知道下麵的那些笑臉,哪一個手裏攥著刀子!唯一可以信賴的就是你和婷夏。你和我一個娘胎裏出來,鬼知道你我差別怎麽那麽大,小時我護著你,不準別人欺負你,你像個沒奶的小羔羊,隨便一陣風就能要了你的命。可一轉眼這小羔羊就成了塊俄摩隆仁最堅硬的石頭,你腦袋裏的東西我永遠都不明白,我眼睜睜看見你離我越來越遠!至於婷夏,她連孩子都不願意為我生,穆,這些年,我一個人!沒人知道我的苦!

“穆,賽瑪噶的事原諒我。我從來沒有想去那樣折磨、對待一個女人,但誰讓她是弗夜堅讚的妹妹呢?誰讓她替邏薩通風報信呢?”

王兄,這是你的錯,和她無關。她愛著你,你本來可以接受這份愛,那樣她會對你一心一意,便不會有今日的結果。

“讓我愛上她?你殺了我吧。我隻愛婷夏一個,你知道。”

我不想和他爭執,低頭不語。

“你愛著她,是嗎?”黎彌加問。

我也不知道。

“看來你是愛上了。”黎彌加冷笑著,然後又齜牙咧嘴,“賽瑪噶!她一來穹窿銀我就應該剮了她!是她讓我們兄弟之間的情感裂了縫!熱桑傑說得沒錯,她就是條毒蛇,殺人不眨眼!”

黎彌加抬起頭,猛地站起身來,“穆,你不能愛上她!你是出雲未來的王,她不過是條小毒蛇!明天我就把他哥哥的腦袋砍下來,鋸下頭骨給那個小毒蛇當碗!”

哥,這不是賽瑪噶的錯!

“她沒有錯,我沒錯,你沒錯,她哥哥也沒錯!那是誰的錯?!人是牛馬,人是畜生,不知何時生,不知何時死,苦海中掙紮!這就是現實的世界!”

黎彌加惱怒地走出了營帳,掀起簾子的時候,他停住看著我:“穆,明天如果打贏了,我帶著婷夏逍遙快活去,那王位你自己坐。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把賽瑪噶變成你的女人,誰都不會再阻攔你,因為那時不管怎樣,你都是出雲王!而這些的前提是你必須給我活著!”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掉,透過那門簾,我看見原本清朗的夜空升騰起了烏雲。

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