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格雷夫人和格雷小姐
格雷夫人住在第四十大街。這些年來,蒙哥馬利·布魯斯特一直把她那棟安靜、老式的房子當成自己的家。那棟房子曾經是格雷夫人爺爺的,是城裏那一帶建得比較早的幾棟房子之一。她在那棟房子裏出生,在它古色古香的客廳裏結婚,她的豆蔻年華、短暫的婚姻生活、寡居的日子都和它有關。格雷夫人和蒙哥馬利的母親曾經既是同學又是玩伴,關係一直不錯。當年邁的埃德溫·彼得·布魯斯特想找個地方安置他父母雙亡的孫子時,格雷夫人請求讓她來照顧那個小家夥。蒙提比她女兒瑪格麗特大三歲,兩個孩子一起長大,親如兄妹。布魯斯特先生在撫養蒙提上很舍得花錢。蒙提上大學時出手闊綽,到了讓老先生為自己的慷慨感到吃驚的地步。蒙提雖然暫時不用在格雷夫人家的套間了,但保留著它,付給格雷夫人的租金依然不少。埃德溫·彼得·布魯斯特對此沒有任何抱怨。他雖然冷酷,但不吝嗇。
對格雷夫人來說,做到收支相抵是件難事。第四十大街的房子是她僅有的財產。她丈夫死時幾乎沒有給她留下什麽錢。他的投資不成功,敗光了她從她已故的父親梅裏韋瑟法官那裏得到的一切。多年以來,她一直順利地保有著那棟老房子,靠教法語和英語把瑪格麗特拉扯大。瑪格麗特被送到哈德遜一家不錯的老式寄宿製學校讀書,學業有成,可以幫助她母親維持生計,提高生活水平。瑪格麗特朋友不少,但單單自尊心就不允許她接受他們的接濟。她漂亮、活潑、開朗,不知道與生俱來的貧窮為何物。她的心靈像5月的清晨那樣明媚、歡快。她以苦為樂,從來沒有人懷疑她有過哪怕片刻的氣餒。
布魯斯特如今撞了大運,而他覺得最快樂的事情莫過於和她們分享它。他覺得,走進那間小小的客廳,從容地把一大筆錢當作她們自己的放在她們麵前,這再自然不過了,應該沒有什麽障礙。但是,他知道,障礙是有的。送給格雷夫人這樣一份禮物會傷害她們從幾代以自力更生為傲的人那裏繼承來的自尊心。她們用那棟房子做抵押,借了一筆款,數額雖然不大,也就兩三千美元,但還起來也是很困難的。布魯斯特試圖找個辦法,既能把那筆借款承擔下來,又不至於給她們造成深刻、持久的冒犯。他腦子裏冒出了不少草率的想法,但很快又否定了它們,因為他不想冒犯那兩個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女人,而托詞和借口又實在難找。
離開銀行後,他坐上電車,匆匆趕往第四十大街和百老匯。然後,他又著急地走下電車,進入了第四十大街。雖然他的口袋似乎突然鼓了起來,裏麵藏著一卷整整齊齊的鈔票,但他還沒有達到瞧不起電車的程度。當蒙哥馬利來到那棟房子跟前時,老亨德裏克正在掃人行道上的落葉。老亨德裏克是個忠實的仆人,服侍過兩代人。
“你好,亨德裏克,”蒙哥馬利愉快地打了個招呼,“你掃的樹葉還真不少。”
“那又怎樣?”亨德裏克回答道。他仍在工作,甚至連頭都沒抬。他一向話不多。
“格雷夫人在家?”
亨德裏克“嗯”了一聲,表示在家。
“你還是像以往那樣說個沒完,亨德裏克。”
亨德裏克隻是點了點頭。
布魯斯特用他自己的鑰匙開了門,進到裏麵。他把帽子扔到一把椅子上,然後不拘禮節地快步走進書房。瑪格麗特靠窗坐著,膝上放著一本書。這些天來,他第一次從她的笑容裏看到了真誠的友誼。她握著他的手,淡淡地說:“我們樂於歡迎浪子回家。”
“我想的更多的是你們給我接風洗塵。”
他剛開始的拘謹已經消失了。
“我想到了那一點,可我不敢說,”她大笑起來,“對富親戚一定要客氣。”
“去你的富親戚吧,佩吉。我要是覺得這筆錢會造成隔閡,我就會立即放棄它。”
“胡扯,蒙提,”她說,“它怎麽可能造成隔閡呢?不過你得承認,這挺讓人吃驚的。星期六晚上,我們小時候的朋友帶著他提前兩個星期支取的薪水,離開了他簡陋的小窩,等到他下個星期四回來時,卻成了一個讓人頭暈目眩的百萬富翁。”
“不管怎麽說,我都已經開始頭暈目眩了,這倒挺讓我高興的。要裝得像模像樣,估計很難。”
“好吧,我沒覺得你有多大變化。”她的聲音微微顫抖。雖然她在陰影裏,但他還是看到她深陷的眼窩裏有淚花閃過。
“畢竟,當百萬富翁不難,”他解釋說,“尤其是當你曾一直想著有了100萬美元該怎麽花時。”
“還有50美分該怎麽花。”她補充說。
“不過,說真的,雖然我現在富了,但從中獲得的快樂永遠也趕不上我當年手頭緊的時候。”
“可是,蒙提,再也不用想冬天的大衣在哪兒,煤還能燒多久之類的問題,這麽一想,該多好呀!”
“嗨,我從未考慮過大衣的問題,那是裁縫的事兒。不過,我想還能像以前那樣,繼續住在這兒。和第五大街那個幽暗的地方相比,我更願意住在這兒。”
“這聽起來像我們在閣樓上玩兒時你說過的話。你不記得嗎?那時你更願意去那裏住,而不是這裏。”
“這正是我寧願住在這兒的原因,佩吉。昨天晚上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間舊閣樓,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就好像有東西上不來,緊緊地卡在我的喉嚨裏,讓我都想哭了。從我們在那裏玩耍到現在,有多久了?對了,我還曾經躺在閣樓的窗戶旁,給你讀奧利弗·奧普蒂克的書,而你靠牆坐著,你的藍眼睛有1美元硬幣那麽大。從那時到現在,有多久了?”
“噢,哎呀,蒙提,那可有些年頭了,至少十二三年了。”她大聲說,眼裏閃著柔和的光芒。
“我今天下午就上去,看看那個地方現在怎樣了,”他急切地說,“佩吉,你也要去呀!說不定我還能找到一本奧普蒂克的書。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就會回到小時候了。”
“就算是為了過去的時光,”她有些衝動地說,“你也要留下來吃午飯呀!”
“我一會兒得去……算了,我哪兒也不去了。你知道嗎?我剛剛還在想,我12點半要去銀行,請帕金斯先生出來吃頓飯。我覺得我已經養成了牢固的百萬富翁習慣,可實際上並不是這樣。”他停頓了一會兒,變得越來越嚴肅,氣氛也隨之發生了變化。他接著說了下去,隻是口氣有些猶豫,似乎還不太確定他的身份:“有錢最大的好處是,有了錢,我們就不用委屈自己了。”這話聽上去不太得體,但已經悔之晚矣。為了保持一種無心之失的神態,他不得不相當專注地去端詳一幅熟悉的肖像畫。佩吉沒有理他,但他覺得,她已經看透了他備受煎熬的心思。“我們要把這棟房子好好裝修一番,還有,你知道的,火爐這兩三年也沒少折騰我們……”他狠著心,滔滔不絕地說著,直到她輕輕地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麵。她直挺挺地站在她麵前,眼神有些古怪。
“別說了!請不要說了,蒙提,”她的語氣雖然柔和,但毫不動搖,“我知道你什麽意思。你人不錯,也挺體貼的,蒙提,可你真的沒必要這樣。”
“唉,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他說。
“我知道你大方,蒙提,我也知道你心好。你想讓我們要一些你的錢。”說出這句話並不容易,而對蒙提來說,他隻能低頭看著地板。“我們不會那麽做,蒙提,親愛的。你千萬不要再提了。媽媽和我料到了你會這麽做。可你不明白嗎?即便提供幫助的是你,也挺傷人的。”
“別那麽說,佩吉。”他懇求著。
“如果你以那種方式提出給她錢,她會傷心的。她討厭它,蒙提。那麽做也許愚蠢,可你知道,我們不能要你的錢。”
“我覺得你……你……唉,這麽一來,有錢的喜悅全沒了。”他不顧一切地大叫道。
“親愛的蒙提!”
“我們商量商量吧,佩吉。你沒明白……”他開始向他認為的佩吉的心理防線的缺口發動猛攻。
“別呀!”她以命令的口吻說道。她藍色的眼睛裏閃著烈焰。蒙提以前曾經見過一兩次這種烈焰。
他站起來,在地板上走了幾個來回,然後站在她麵前,嘴角露出了微笑。那是一種可憐的微笑,但依然是微笑。她看著他,眼裏噙著淚水。
“那是一種可惡的清教徒偏見,佩吉,”他說,聲音流露著徒勞的抗議,“你懂的!”
“你還沒有見到今天早上送給你的信。信就在那邊的桌子上。”她回答說,沒再理會他說的話。
他找到了那些信,重新坐到窗戶邊的座位上,漫不經心地瀏覽著信的內容。最後一封信來自格蘭特-瑞普利律師事務所。雖然心不在焉,但這封信仍然讓他吃驚地“啊”了一聲。他大聲地把這封信念給了瑪格麗特。
9月30日
蒙哥馬利·布魯斯特先生,
紐約
親愛的先生:我們收到了蒙大拿的斯威倫根·瓊斯寄來的一封信。這封信傳達了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你的舅舅詹姆斯·T.塞奇威克得了急病,於本月24日死於波特蘭的M醫院。瓊斯先生已經在蒙大拿被指定為你舅舅的遺囑執行人,他聘請我們擔任他在東部的代理。他隨信寄來遺囑的一個副本。遺囑指定你為唯一的繼承人,不過附有條件。如果你方便的話,今天下午能否來我們辦公室一趟?你需要立即了解這份文件的內容,這很重要。
格蘭特-瑞普利敬上
他們驚訝了好一會兒。接著,蒙提臉上微微露出一縷困惑的微笑。佩吉也是如此。
“你的舅舅詹姆斯是誰?”她問道。
“我從沒聽說過他。”
“不用說,你必須馬上趕往格蘭特-瑞普利。”
“你忘了嗎,佩吉?”他有些氣惱地回答說,“我們今天下午要讀奧利弗·奧普蒂克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