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登門討債

二零一三年,南方島城。

雨落港島,街道和建築物都洗得發亮。

林風站在玻璃門後麵,看著外麵人行道上急匆匆走過的行人。

門口的霓虹燈招牌閃爍著,“林風中醫”四個字倒映在濕漉漉的街道上,一亮一滅,一滅一亮,讓他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現在是晚上七點鍾,老同學於樹剛剛來過電話,約好了半小時後過來,請林風給自己太太把脈。

於太太姓郭,雙名寶鵑,兩夫妻都是林風的大學同學。

大學畢業後,林風繼承家族中醫,在木瓜浦道開門營業,逐漸打出了自己的中醫品牌。

於樹和郭寶鵑則是進入於氏的家族企業,也混得風生水起。

一個女孩子停在門口,輕輕跺了跺腳,推開了玻璃門。

林風退後一步,點頭致意。

“啊,是林醫生對嗎?我有點不舒服,想進來請您診斷,是不是已經下班了?”女孩子揚起漆黑的眸子,微笑著看著林風。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四字訣,林風擅長“察言觀色”,看女孩子眼眸閃亮的程度,就知道對方的身體沒什麽大礙。

“請進來,沒有下班,請進。”林風趕忙回答。

他把女孩子讓進問診室,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對方手邊。

“哪裏不舒服?”他問。

“應該是胃或者胰腺,老毛病,上大學時就落下的老病根了。”女孩子乖巧地伸出右手,手腕放在把脈的藥枕上。

林風為女孩子把脈,從脈象上判斷,女孩子隻是嗜涼導致的胃寒,隻腰不是疼得厲害,基本不用服藥,隻要注意保暖、多喝熱水就可以了。

“林醫生,有一個姓申的病人今天有沒有來過?”女孩子忽然問。

“什麽?”林風沒聽明白。

女孩子不好意思地搖頭:“對不起對不起,我糊塗了,竟然這樣提問。我的意思是,有一位姓申的病人是我父母的朋友,算是我的遠方阿姨。她說在您這裏請您看過,也吃了幾副中藥,情況有所好轉,所以就推薦我來這裏看病。”

林風雇用了兩個小護士,柯靈負責病人的登記工作,穆婭則負責為病人抓藥。

“我好像沒注意到有姓申的病人,別著急,等會兒我拿病人登記簿給你,一頁一頁找找看。現在,我替你填病人登記表可以嗎?”林風問。

登記過程中,林風了解到,女孩子姓金,雙名是“若蘭”兩個字。

金若蘭是當今城市中少見的清麗美女,即便是素顏情況下,容貌也十分動人,讓林風怦然心動。

林風拿過登記簿,從頭翻到尾,沒有一位姓申的病人,甚至連“沈”姓病人都沒有。

“金小姐是不是記錯了?”林風問。

金若蘭有些尷尬:“那可能是我記錯了,既然這樣,不打擾了,不打擾了。”

在林風的診所,這種簡單的把脈是無需繳納任何費用的。所以,他起身送金若蘭出去,極其紳士地為她開門。

“再見,林醫生,如果我有什麽不舒服,還是少不了過來打擾您。”金若蘭說。

“隨時恭候,無需客氣。”林風很有禮貌地回答。

金若蘭離開十分鍾後,於樹伉儷還未到來。

林風剛想打個電話問一聲,一個梳著長辮子的女人推門進來,打斷了他走向電話機的念頭。

那女人穿著一件淡青色的長袍,腰間係著同色的絲絛,衣著簡潔之極,毫無累贅飾物。隻不過,那種又黑又粗的辮子通常在吉普賽人的巫師那裏才能看得到,但這女人卻是一副地地道道的華裔麵孔。

“是林醫生吧?我姓申,以前來過。”女人說。

“好的,請進,請進。”林風點頭。

兩人進了問診室坐下,林風笑著說:“金小姐剛走,你們二位趕得不巧,前後腳的工夫。”

“什麽金小姐?”女人問。

林風搖頭微笑,知道自己有些冒失了,不該跟病人交談病情以外的東西。

“抱歉,是我記錯了。”他說。

替女人把脈之後,他微笑著做了初步的診斷:“您的身體沒有大礙,隻是濕氣略重,可能居住環境、日常飲食有不太妥當的地方。隻要開些除濕、通絡、理氣的藥,吃上六副,大約就有明顯好轉。”

本城靠海,冬日潮寒,女性有此類脈象,相當普遍。

“謝謝林醫生。”女人說。

她的睫毛很長,燈光映照下,在兩頰形成了深深的兩道陰影。

“請您說一下姓名,我幫您做個登記,剛剛我翻了翻登記簿,沒有找到您的記錄。”林風說。

“申關氏。”女子回答。

這名字甚是奇怪,林風寫下上麵三個字,立刻想到,在稍早一些的年代,男婚女嫁之後,女人就失去了自己原先在娘家的名字,以夫家姓、娘家姓,再加一個“氏”字,就組成了自己的新名字。

看這女人的名字,林風自然而然想到,她的夫家姓申、娘家姓關,所以才有了這個名字。

“嘀嘀”,門外有汽車鳴笛聲。

林風不必看,從熟悉的鳴笛聲裏也知道,是於樹伉儷到了。

“請稍坐,申女士。”林風起身,先去為於樹伉儷開門。

郭寶鵑有孕在身,走到哪裏都像聖母皇太後一樣,如果他不去開門,就得忍受於樹的聒噪了。

林風敞開玻璃門,看見於樹攙著郭寶鵑一步步上台階來。

兩夫妻男的俊朗、女的嫵媚,從出了車門到進診所的玻璃門,所有行經的路人都被他們吸引住,不由自主地向這邊多看了幾眼。

林風關門,在另一邊攙著郭寶鵑。

“今晚寶鵑多喝了兩碗芙蓉蓮子羹,有些胃脹。林風,你趕緊把最好的消食藥拿出來,趕緊倒熱水,趕緊拿暖水袋,趕緊開空調熱風,趕緊拿小毯子……”一連串“趕緊”從於樹嘴裏噴出來,弄得林風哭笑不得。

“隻有三個月,不必如臨大敵。先到小客廳坐,喝杯熱水。我處理完手上的事就——”林風是醫生,從來不肯怠慢了病人。

一則,病人是醫生的衣食父母;二則,醫者父母心,病人上門求診,就等於是將自己的性命交給醫生,無比信任,醫生斷然不能辜負了病人的這份囑托。

奇怪的是,他向問診室裏一瞥,那大辮子女人已經不見了。

本城社會風氣不錯,雖然不至於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但也極少入室盜竊甚至搶劫者。而且,診所並不存放太多現金,每天下午下班,柯靈都會把一天的診金存到街角的銀行去。

故此,林風對那女人的離去隻是感到奇怪,卻沒有任何驚懼之感。

他拿著聽診器、血壓計和藥枕走進小客廳,看見於樹正跟郭寶鵑膩在一起,鴛鴦雙棲一般,甜得化不開,愛得掰不動。

“二位,二位……這是診所,是公共場合,注意一下影響,不要教壞了小孩子好不好?”林風用聽診器敲了敲桌子。

“寶鵑說,她媽媽找了送子娘娘廟旁邊的老嬤嬤看過,這一胎非同小可,有‘擾動大江南北’之相。我在想,有可能我們寶鵑懷的是國家棟梁之才,名起香江,聲動長江,北跨黃河,升遷京城,去做一個大大的京官……”於樹一邊說著,郭寶鵑便倚在他懷裏嘰嘰呱呱地笑起來。

林風在桌上擺正了藥枕,誇張地叫:“請聖母皇太後到這邊來,讓微臣聽聽龍胎的動靜,好給您用藥。”

郭寶鵑笑得直不起腰,於樹板起麵孔訓斥:“林風,我太太楊柳細腰經不起再笑了,以後嚴肅點,不要惹寶鵑笑。”

林風歎氣:“好好好,於大少、於大少奶奶,快來快來,小的趕緊給您把脈,弄完了收工,回家看電視。”

他的小家就在診所二樓,溫馨精致,簡約愜意。

在小家裏,他就像一艘帆船停靠在維多利亞港那樣,安全、安心、安定,再無後顧之憂。

於樹把郭寶鵑攙到桌前坐下,再托起她的右腕,輕輕放在藥枕上。

林風深知,郭寶鵑的身體一向健康,在大學時是羽球、體操、瑜伽三個社團的絕對領袖,人美如花,家財萬貫。任何時候,隻要她出些,全部男生就像被施了定身法,隻敢偷偷看,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林風親眼得見,於樹之所以能抱得美人歸,最有力的攻擊戰術就是在郭寶鵑二十歲生日時,用二百根金條為她擺了一座香檳塔。

那一幕至今想來,林風都覺得眼花繚亂、頭暈目眩。二百隻高腳香檳杯倒滿了英倫美酒,每隻杯子裏浸泡著一根純金金條,所有見證著聚集在於家山頂道別墅的超大露台上,看著於樹牽起了郭寶鵑的手,然後將一枚鴿子蛋鑽戒套進了她的右手無名指,也套住了美人的心。

“一切正常,就是一點,以後不要吃太多蜜糖。”把脈過後,林風一本正經地叮囑。

“我很少吃甜食的,會胖。”郭寶鵑回答。

“沉醉在愛情中的人啊,智商都會降低至嬰孩水平。我的意思是,兩位盡量少在我這種窮困潦倒的單身漢麵前秀恩愛,讓我心裏一陣一陣羨慕嫉妒,恨不得關門歇業,馬上就逃到爪哇島去,避開你們這對金童玉女。”林風笑起來。

郭寶鵑抽回手,低頭一看,忽然皺眉。

“怎麽了?”於樹問。

“那藥枕上有些沒幹的墨水字跡,沾到手腕上了。”郭寶鵑回答。

林風拿起藥枕,果然,上麵多了一行小字,是鋼筆留下的。

他轉身向問診室裏看,自己的鋼筆就放在桌上,筆帽都沒擰上。

“登門討債,還我參娃。”於樹讀出了藥枕上的字。

林風記得,離開問診室時,鋼筆插在筆筒裏,他特意看過的。如果不是為了給於樹兩夫妻開門,他的下一個動作應該是拿起鋼筆、擰下筆帽、給那女人開藥方。

他走進問診室,拿起鋼筆。

一直以來,他是個十分嚴謹的人,用過鋼筆之後,從來都是擰緊筆帽放回筆筒,然後才去做下一項工作。

他敢肯定,別人動過鋼筆,應該就是那個突然離開的長辮子女人申關氏。

“林風,怎麽回事?”於樹跟過來。

“沒事,有人惡作劇。”林風搖頭。

“是不是欠了別人的錢?是黑道高利貸還是銀行貸款?你說個數,我馬上開支票給你。”於樹說。

兩人相識十年,不是親兄弟,勝過親兄弟。再說,以於樹的家底,幾十萬、幾百萬都隻不過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零用錢,即便是讓他一夜之間買下靠海的十幾棟物業,也算不上什麽大事。

錢,對於於家而言,就像維多利亞港裏的海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如今,官媒上的本城首富是李氏,而私底下,銀行界的老人都知道,李氏曾幾次以本城全部物業為抵押,向於家舉債。若是刨除了白道關係,單論家產,於家已經將李氏遠遠拋在後麵幾個身位了。

“想哪兒去了。”林風搖頭,“隻是惡作劇。”

他當然沒有欠下任何貸款,林家世代中醫,家底深厚,隻是不願聲張罷了。

林風的父母執意要他出來開診所,一是子承父業,二是磨煉性格,免得憑著三歲就酷愛習武的剛猛性格出去惹禍。

“真的不需要幫忙?”於樹追問。

“好了好了於大少,真的不用。”林風鄭重其事地搖頭。

兩人回到小客廳,把藥枕放在一邊,暫不管它。

於樹用酒精棉球替郭寶鵑的手腕消毒,裏裏外外擦了個遍,又用紙巾把酒精痕跡抹拭幹淨。

三個人又閑聊了幾句,林風送兩夫妻上車。

“周末山頂道家裏開舞會,過來玩吧,幾個英倫回來的美女想要認識你這位精通中國醫學的青年才俊外加鑽石王老五,怎麽樣,來不來?”於樹從車裏探出頭來。

“來吧林風,一起聊聊,或許你的紅顏知己就在其中呢。”郭寶鵑也說。

林風笑著搖頭:“免了免了,我是個無趣的人,眼中隻有病人,即便天姿國色的美人,落在我眼裏,也隻是骨骼和經絡而已。”

“你呀你呀,榆木腦袋,沒救了。”於樹按了按喇叭,開車離去。

林風回到小客廳,拿起藥枕,再去問診室。

他取了一張白紙,一筆一劃地將那八個字抄在紙上。

“登門討債,還我參娃?”林風看著這八個字。

藥枕上的墨水字跡沒幹之前,就被郭寶鵑的手腕沾上,所以筆畫十分模糊。

林風記得,當時印在郭寶鵑手腕上的字十分清晰,於樹起初用紙巾擦不掉,最後用了酒精棉球,才好不容易擦幹淨。

“為什麽要這樣惡作劇呢?”他喃喃自問。

八個字肯定是那大辮子女人寫上去的,除了她之外,當時問診室裏沒有第二個人。

自開診所以來,林風一向與人為善,遇到錢不湊手的病人,他都主動提出記賬,免得病人臉上掛不住。所以,他沒有惹下一個仇家,反而是多了很多熟客。

“但願隻是惡作劇吧。”他把白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簍子裏。

林風上床時,已經是十一點鍾。

他倚在床頭看書,翻了十幾頁《本草綱目》,忽然心中一動,按著目錄,翻到了“人參”一章。

那八個字裏提到的“參娃”,即北方土語中常說的“棒槌”,是中藥行業裏的十大昂貴藥物之一,尤其是產自雪嶺的野山參,更是續命、吊命的寶貝。

書中對於“參娃”也有提及,但隻有寥寥十二個字——“輪回續命,功效通靈,不傳之秘,慎用慎用。”

與其它藥物的配圖相比,這些文字的配圖十分粗糙,像是一個蹲在草叢裏的娃娃,頭頂上插著一把人參葉子。

“不過是人形參罷了。”林風搖頭。

很多老中醫說過,藥物長成人形,就有了通靈之力。以形補形,功效通天。比如長成人形的千年何首烏,能讓百歲老人返老還童,重新煥發生機。清宮的禦醫曾流出幾個秘方,個個有據可查,某位女帝就是長期服用人形參、人形何首烏、人形黃精,幾乎接近長生不老。

林風的診所內並沒有特別昂貴的中藥,隻儲存著針對於普通病症的常用藥物。

林家有一座藥庫,建在林宅後院地下二十米之處,與酒庫比鄰,常年保持攝氏零上四度恒溫,儲存著近百種奇藥。

當然,那裏也沒有參娃。

或者,“參娃”隻是《本草綱目》上出現過的“傳說之藥”,其真實性有待於查考。

他放下書,剛想關燈休息,一樓診所的大門就被急促地叩響了。

“林醫生,林醫生。”一個年輕女孩子低聲叫著。

林風一激靈,感覺似乎是金若蘭的聲音。

他趕緊下床,快步下樓,從防盜門的小窗向外看。

門外果然是金若蘭,一手撐著門,彎著腰大口喘氣,似乎情況不妙。

林風開門,金若蘭向前一撲,跌進林風懷裏。

“怎麽了金小姐?怎麽啦?”林風連聲叫,但金若蘭已經雙眼緊閉,昏迷過去。

林風把金若蘭抱進問診室,平放在為病人做檢查的小**。

他先關門,然後大步回來,一邊為金若蘭把脈,一邊用聽診器聽她的心跳。

與四個小時前相比,金若蘭的狀態差了太多,一定遭遇了某種重創。

林風掀起金若蘭的衣襟,赫然發現,她的小腹上方、胸口之下並排著兩個紫黑的腳印。

腳印從皮膚表麵凹陷下去,最深處約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