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命案

刑事偵查卷宗

正卷)

案件名稱:青陽縣衙大牢命案

案件編號:無

犯罪嫌疑人姓名:XXX

發生時間:明孝宗弘治十二年

資料來源:《青陽縣誌》

1

青陽縣衙大牢裏,關著一名死囚,名叫薛義。

他本是個木匠,今年25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因酒後行凶,犯下人命官司,被判了死刑。

案情呈報到刑部,三司會審後批複:“情實,著秋後處決。”

也就是說,隻等秋天一到,他便要人頭落地。

薛義在死牢裏待了一個多月,眼看秋天就要到了,這一天,忽然有人來探監。

牢頭一看,來者雖然是個年輕姑娘,但臉上卻罩著一塊紅色的輕紗,遮遮掩掩地讓人瞧不清相貌,不由警惕起來,吆喝著不肯讓她進去。

紅紗少女掏出一錠銀子,悄悄塞到他手裏說:“我是薛義的朋友,隻跟他說幾句話就走,還請差爺行個方便。”

牢頭收了賄賂,立即眉開眼笑,揮揮手,示意獄卒放行。

隻見那紅紗少女沿著狹長的通道,走到薛義的監牢前,隔著木柵欄,輕聲細語地對薛義說了幾句話。

薛義聽了,忽然興奮地從地上跳起來,把腳鐐鐵鏈拖得嘩嘩直響。

他在監牢裏來回走了幾步,然後從身上撕下一塊囚衣布片,咬破手指,蘸著鮮血在上麵寫了幾行字,交給了紅紗少女。

那少女收好這封血書,隔著紅紗巾揩了揩眼淚,轉身走了出來。

第二天,居然又有人到死牢裏來看望薛義。

這次來的,是一位衣著華麗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

他手裏提著一隻三層朱漆食盒,說自己是薛義的好友,聽說他落難,特地來請他吃頓酒飯,聊表朋友之義。說罷打開食盒讓牢頭檢查,食盒裏裝著幾樣小菜和一壺白酒。

牢頭認得此人是青陽城清泉山莊莊主石清泉,不由肅然起敬。

他早就聽說石清泉為人仗義,愛交朋友,他有薛義這樣的朋友,那也不足為奇,急忙開門放行。

“且慢!”石清泉正要跨步進去,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輕喝,回頭看時,隻見一個黑衣官差,腰裏挎著鋼刀,沉著臉走了過來。

他認得這人是縣衙捕頭趙大海,忙放下食盒拱手行禮。

趙大海俯下身,揭開食盒的蓋子,然後拿出一根長長的銀針,在每個菜碗裏插了一下,又在酒壺裏探了一下,仔細觀察,見針銀並未變色,酒菜中沒有下毒的跡象,這才鬆口氣,對石清泉一笑而道:“石莊主莫怪,薛義是重刑犯,出了事誰也擔待不起。”

石清泉賠笑道:“應該的,應該的。”

順手掏出一封銀子,足有二十來兩,塞到了趙大海手裏。

趙大海臉色一沉,道:“這是幹什麽?想賄賂我麽?”

石清泉忙說:“趙捕頭千萬別誤會,聽說知府大人已經給府上下了聘禮,知府大人的大公子相中了您女兒,令愛成親在即,而且知府大人也有意提攜您到知府衙門當差。雙喜臨門,這一點小小意思,權當石某的賀儀,還請笑納。”

“想不到你的消息倒還挺靈通的。”

趙大海哈哈一笑,把這一封銀子塞進了衣袖裏,然後揮一揮手,讓他提起食盒,進了牢房。

牢房裏光線昏暗,中間是一條狹長的通道,兩邊排列著十餘間用木柵欄分隔開的監牢。

石清泉睜大眼睛尋了好久,才找到關押薛義的那間死牢,大聲道:“薛義兄弟,石某特備薄酒一壺,來看你了。”

說罷就將酒菜擺在地上,請薛義吃了。

兩人又低聲說了一會兒話,石清泉這才起身告辭,離開大牢。

翌日一早,牢頭巡視牢房時,忽然發現薛義斜躺在地上,口鼻流血,一動不動。

牢頭大吃一驚,急忙打開監牢柵門,進去一看,隻見薛義麵色烏紫,雙眼翻白,手腳冰涼,鼻息全無,竟然已經死去多時。

2

這天早上,青陽縣衙新到任不久的縣令周敦儒剛剛起床,正在用青鹽擦牙,忽聽臥室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縣衙捕頭趙大海領著一名牢頭前來稟報:“大人,不好了,縣衙大牢死囚薛義,昨晚突然暴斃。”

周知縣不由吃了一驚,囚犯無故暴斃,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他連臉也來不及洗,就隨趙捕頭一起,來到了縣衙大牢。

進了死囚牢房,果然看見薛義口鼻流血,倒斃在地,急忙命人叫來仵作,詳細檢查薛義的死因。

仵作忙了好一陣,才回報說:“死者雙眼翻白,麵色紫暗,嘴唇發黑,手足指甲俱青黯,口、眼、耳、鼻間有血流出,應是中毒身亡。”

“中毒身亡?”周知縣不由皺起了眉頭,說,“犯人囚禁在此,與外麵少有接觸,怎麽會中毒?難道是咱們牢房供應的飯菜出了問題?”

牢頭忙說:“那倒未必,牢房裏所有犯人都是吃一樣的牢飯,如果牢飯有毒,被毒死的就不止薛義一個人了。我看也許和這兩天來監牢裏探望他的人有關。”於是就把那名紅紗遮麵的女子和清泉山莊莊主石清泉分別來牢裏探望薛義的事,詳詳細細告訴了周知縣。

周知縣盯著他問:“你是說石清泉來的時候,還提了食盒,帶了飯菜?”

趙大海知道知縣大人的意思,忙躬身說:“石清泉帶了飯菜來不假,可是卑職事先已經用銀針試過,酒菜之中並未下毒。”

周知縣沉吟片刻,看著他問:“那麽依你之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趙大海想了想說:“卑職見過一些亡命之徒,事先將毒藥藏於假牙內,一旦作案被抓,知道難逃一死,便立即咬破假牙毒囊,自行了斷。我看薛義嘴裏少了幾顆牙齒,他平時也是個好勇鬥狠之輩,很可能也是學了這一招。”

周知縣倒是頗有主見,想了想,搖頭說:“你說得不對。薛義的案子,從案發到審訊,再到刑部批複,已經鬧了好幾個月時間,他若想自行了斷,也不會等到今日。”

趙大海一拍大腿說:“這毒既不是牢房裏的人下的,又不是牢房外的人帶進來的,更不是薛義自己服毒自盡,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周知縣背著雙手在牢房裏來回踱了幾步,瞧著地上的屍體道:“這薛義死得蹊蹺,其中必有隱情。趙捕頭,你速去將薛義一案的全部卷宗拿來給我,我要詳加察看。”他是半個月前才到青陽縣衙上任的新知縣,薛義的人命案是上任知縣審的,所以他並不太知情。

趙大海猶豫一下,說:“大人,薛義的案子,可是已經呈報刑部,皇上朱筆勾決了的,如果橫生枝節,鬧出事端,咱們也擔當不起,不如就報個畏罪自盡,倒還省事。”

周知縣把眼一瞪,道:“混帳,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豈能如此兒戲?你隻管按我的話去做就是了,一切自有本官擔當。”趙大海臉色一紅,隻好領命而去。

周知縣蹙著眉頭,踱回簽押房,過不多時,趙捕頭就將薛義一案的全部卷宗送了過來。周知縣將自己關在簽押房裏,對著卷宗細細研究了兩天時間,也沒找到一點關於薛義中毒身亡的線索。

薛義所犯的人命案子,其實並不複雜。

薛義是青陽太平坊人,父母早亡,跟人學了些木匠手藝,靠挑著行頭走街串巷給別人打造木器為生,為人仗義,好勇鬥狠,愛打抱不平。

有一回,他到清泉山莊做木工,辛辛苦苦幹了一個多月,算工錢時,卻分文不取。他說自己多年前曾得到清泉山莊施粥救濟,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應以湧泉相報,一個月工錢算得了什麽?

清泉山莊莊主石清泉也是個熱情好客,愛交朋友的人,這一來二去,就跟他成了朋友。

事發那日,天下大雨,石清泉相約薛義去望江樓喝酒。

到了晚間,兩人都有了七八分醉意,冒雨相攜而歸,途中經過一條巷子,遇上一個名叫葛三的潑皮迎麵行來。

那巷子極窄,不可能讓三人並肩行過,薛義就仗著酒興,喝令對方讓路。

那葛三也喝了點酒,死活不肯相讓,嘴裏還不幹不淨地罵著。

雙方一言不和,就動手推搡起來。

薛義一時衝動,順手拔出一把匕首,就往對方身上捅去。

葛三閃避不及,胸口中刀,當場死亡。

事件剛好被夜間巡邏的官差撞見,當場就把薛義給逮捕了。

薛義對自己酒後行凶,殺傷人命的事供認不諱。

上任知縣沒費多少功夫,就把案子給結了。

周知縣反反複複將手裏的卷宗看了無數遍,從上麵記載的情況來看,此案案情簡單明了,公堂審訊也並無波折,上任知縣的判處也合情合法,從頭到尾,並無不妥。

他不由皺起了眉頭,暗想難道薛義的死,真的隻是偶然事件,與其案情並無牽連?

閉門思索好久,仍然不得要領。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忙把趙捕頭叫來問:“薛義一案,可曾留下證物?”

趙大海想了想說:“證物嘛,隻有一把匕首,就是薛義用來行凶殺人的那把匕首。據現場抓捕薛義的幾名兄弟回來說,當時他們就對薛義搜了身,他身上除了手裏這把血淋淋的匕首,便再也沒有任何東西。這把匕首也作為重要證物,一直被保存下來。”

周知縣說:“快去拿來給我瞧瞧。”

趙大海轉身跑了出去,不大一會,就從存放檔案的倉庫裏拿了一個牛皮紙袋過來。周知縣打開紙袋一瞧,裏麵果然裝著一把匕首。

他小心地將匕首拿出來,隻見這把匕首約有七寸來長,因是證物,不便清洗,所以上麵沾滿了薛義行凶時留下的血汙。

刀柄為鐵質鎏金,鑲嵌著一枚綠鬆石,看上去頗為名貴。

刀鋒上雖然沾滿血汙,卻仍透著一般逼人的寒意。

周知縣扯下一根頭發,放到刀刃上,輕輕吹一口氣,那頭發立時斷為兩截。

果然是一把吹毛斷發的利器!

他手持匕首,一邊細察一邊暗忖,如此利器,自然不可能就這樣**著刀鋒揣在身上,否則一個不小心,就會刺傷自己。

這樣一把鋒利無比,名貴異常的匕首,肯定還配有一個華麗的刀鞘。

可是趙大海剛才說了,案發當時,薛義身上除了這把匕首,並無他物,自然也就沒有刀鞘。

如果這把匕首真是薛義的,他身上怎麽會找不到刀鞘?

周知縣忽然心頭一跳:難道這把匕首,並不是薛義的?

3

第二天早上,周知縣升堂理事,甩下一支簽票,喝道:“速帶清泉山莊莊主石清泉上堂聽審。”

堂下的趙捕頭接到簽票,知道對於薛義暴斃一案,這位縣官大人必定已經心中有底,不由精神一振,領了幾名捕快,急匆匆去了。過不多時,就將石清泉帶到了公堂。

三班衙役跺著水火棍,齊呼:“威——武——”

石清泉渾身一顫,不由自主,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周知縣“叭”的一拍驚堂木,冷聲喝道:“石清泉,你可知罪?”

石清泉一怔,抬頭看著坐在堂上的縣官大人,驚詫莫名地問:“大人,草民何罪之有?”

周知縣臉色一沉,道:“石清泉,你借探監之機,在酒菜中下毒,毒死囚犯薛義,還敢說自己無罪?”

石清泉急忙磕頭道:“草民冤枉,草民提著酒菜探監之時,趙捕頭已經用銀針將酒菜逐一查驗,證實其中並未下毒。薛義之死,實與草民無關,請大人明察。”

周知縣冷笑道:“本官略通醫術,知道銀針驗毒,隻能驗出砒霜之類的毒藥,若是其他種類的毒藥,如毒蕈、毒鼠藥等,就很難驗出。所以趙捕頭雖然用銀針驗過,那也不能就此證明你沒在酒菜中下毒。”

石清泉辯解道:“大人這話從何說起?草民與薛義乃是多年至交好友,兩人間並無冤仇茅盾,草民怎麽會無緣無故下毒害他?”

周知縣威嚴地掃了他一眼,道:“你要殺薛義,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那天真正酒後行凶,失手殺死葛三的人不是薛義,而是你。薛義是為了朋友義氣,才接過你手中的凶器,替你頂罪的。本官仔細看過那把行凶的匕首,刀柄鑲嵌著一顆綠鬆石,甚是名貴,不像是一名窮木匠所能擁有的。最關鍵的是,薛義身上沒有刀鞘。像這樣名貴鋒利的匕首,肯定配有刀鞘。如果本官沒有猜錯,當時刀鞘就在你身上。隻可惜案發當時你置身事外,官差沒有搜你的身。”

石清泉臉色一變,道:“如果真是如此,他已經替我頂了罪,刑部的批文都已經下來了,認定他就是殺死葛三的凶手,那我就更沒有理由要殺他了。”

周知縣道:“可惜事情並不如你想象中的那麽順利。就在你去縣衙大牢探望薛義的前一天,有一名神秘女子,也同樣去監牢裏探望過他。薛義當時還咬破手指,寫了一封血書托她帶出來。如果本官推斷得不錯,那封血書是薛義寫給你的。不知是什麽緣故,薛義在替你頂罪、在死牢裏關了一個多月之後,突然反悔了,並且寫了這封血書,叫你自己到衙門自首,讓他脫罪出來。而你,為了殺人滅口,一麵假裝到監牢裏探望他,用言語穩住他,一麵讓他吃下了毒酒毒菜,將其害死。石清泉,本官問你,你認罪否?”

石清泉臉色蒼白,鼻尖冒出冷汗,抬起頭來看著高高在上的縣官大人,張張嘴巴,想要辯白,但卻欲言又止,猶豫一下,忽然磕頭道:“大人,草民認罪。那葛三,確係草民酒後所殺。薛義念我有家有室,一旦伏罪,妻子兒女失去依靠,孤兒寡母難以為繼,所以就從我手裏接過凶器,替我頂了這殺人死罪。本來這官司已被前任縣官結了案,誰知幾天前忽然有一個用紗巾蒙麵的少女來到我家,拿出薛義的血書,說薛義突然反悔,不肯替我頂罪了,叫我去衙門自首,為他脫罪。草民為了逃避罪責,就對薛義起了殺心。草民攜帶酒菜前去探監,一麵叫薛義再寬限我幾日,待我安排好家小,就去自首,一麵讓他吃下了毒酒毒菜……”

周知縣聽他全盤招認,倒是一怔,原本料想不動大刑,他必不肯說實話,卻未想到他竟招認得如此爽快,著實出人意料。

薛義暴斃死牢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聽說知縣大人要開堂公審,公堂門口早已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平日裏石清泉為人仗義,樂善好施,頗受鄉人尊敬,此時聽他親口招認,眾人方知他竟是個為求活命不惜毒殺好友的無恥小人,不由大吐口水。

4

周知縣在堂上審著案子,旁邊早有師爺將犯人口供一一記錄。

周知縣見案情已經真相大白,不由長籲口氣,一拍驚堂木,喝道:“石清泉,在你酒後行凶,殺傷人命的罪名之後,本官再加你一條冒名脫罪,殺人滅口之罪,你可服罪?”

石清泉麵如灰死,啞著嗓子道:“草民服罪。”

見他已經認罪,旁邊的師爺忙將自己整理記錄的口供用一個盤子托了,遞到他麵前,讓他簽字畫押。

石清泉看也不看,就在後麵空白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將手指頭蘸了墨水,正要按手印,忽聽有人叫道:“且慢!知縣大人,這案子,您審得不公……”

話音未落,便見一名中年女子從外麵闖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大堂上。

石清泉瞧著她,不由大吃一驚,道:“你、你怎麽來了?”

周知縣直把驚堂木拍得山響,喝道:“堂下何人?竟敢咆哮公堂,誣蔑本官執法不公,該當何罪?”

那中年女子抬起頭道:“小女子娘家姓李,名翠珠,是石清泉的妻子。大人有所不知,其實下毒害死薛義的人,並不是我丈夫,而是我。”

“哦,是你?”周知縣一怔,一雙銳利的眼睛直朝她盯過來。

李翠珠點頭道:“幾天前,有一個神秘女子拿著一封血書來到我家,我才知道我丈夫酒後殺人,卻由薛義冒名頂罪的事。現在薛義突然反悔,要將我丈夫供出來。我心裏想,要是我丈夫出了事,留下我們孤兒寡母,那可怎麽辦?恰好這時,我丈夫要攜帶酒菜去縣衙大牢探望薛義,我就想,要是這時候,薛義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暴斃,死無對證,這事便再也牽扯不到我丈夫身上。於是我就親自下廚,做了幾樣小菜,並且在酒菜裏投下了毒鼠藥。我丈夫並不知情,就提著這些酒菜去了縣衙大牢……大人,薛義之死,實乃小女子所為,與我丈夫毫無關係。請大人明察。”

周知縣越聽越奇,忍不住喝道:“放肆,公堂之上,豈可兒戲。你說那毒是你下的,你丈夫又怎麽會當堂認罪,承認是他下的毒?”

李翠珠道:“因為我丈夫知道,薛義食用的酒菜,隻有我和他兩個人接解過。如果薛義真是吃了那些酒菜後中毒身亡,定是我二人之中,有一人在酒菜裏下了毒。如果不是他,那自然就是我做的了。他怕大人再審下去,會把我牽連進來,所以索性自己認罪,一力承擔。”

石清泉聽到這裏,已忍不住流下淚來,看著妻子道:“翠珠,我犯下的罪,就由我一人承擔罷了,你、你這又是何苦?”

李翠珠苦笑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君,你若不在了,妾身又豈能苟活於世?”

周知縣問:“石清泉,你妻子說的,可是實情?”

石清泉深情款款地瞧著妻子,早已淚流滿麵,說不出話來。

周知縣心中已然明了,使個眼色,讓師爺拿口供叫李翠珠簽字畫押,然後一拍驚堂木,當堂宣判:“石清泉酒後行凶,殺傷人命,不思自首,反而找人替罪,以致釀成大禍,罪加一等,判斬監候。李翠珠投毒殺人,罪不可赦,判絞監候。兩名人犯暫時收監,待刑部批文到,一並處決。”

5

周知縣新官上任,便由一把帶血的匕首入手,不但推翻了前任已經審結的一件大案,而且還順帶破了一件案中案,消息傳開,官聲大振。

青陽百姓交口稱讚,都說他是“周青天”。周知縣聽了,自是得意非凡。

數日後,周知縣正在縣衙簽押房辦公,忽有一名衙役送來一封書信,說是衙門外一個小孩受一位小姐之托送來的。

周知縣吃了一驚,命他把送信的小孩帶進來。

誰知那衙役跑出去一看,送信的小孩早已不見了蹤影。

周知縣更覺驚奇,拆開信封,展信一看,內容如下:

知縣大人台鑒:

石清泉夫婦一案,表麵看來,您審得滴水不露,周密嚴謹,實則有個老大的破綻。

石清泉白天才來探視過薛義,請他吃過酒飯,晚上薛義便中毒身亡,無論是誰,都會懷疑石清泉送來的酒菜有問題。他們夫妻中無論是誰在酒菜中下的毒,都會被立即查出來。他們這樣做,非但達不到為石清泉掩蓋酒後殺人、請人替罪的罪行的目的,反而會引火燒身,暴露自己的凶手身份。試問石清泉夫妻並非愚笨之人,怎麽會做出如此蠢事?就算他們夫妻真有殺人滅口之心,也絕不會使用如此簡單直接容易暴露自己的手段,您說是不是?

說到這裏,您一定會問,如果不是他們夫妻對薛義下的毒,李翠珠又為什麽要當堂認罪?

其中原委,其實並不複雜。那酒菜是李翠珠親手做好後,再交給石清泉的。也就是說,接觸過那些酒菜的,隻有他們夫妻二人。按常理推測,如果薛義真是吃了這些酒菜後中毒而死的,那麽下毒者必定是他夫妻二人中的一個。石清泉自己沒有下毒,就以為這毒一定是妻子下的,所以為了保全妻子,他隻好承認是自己下的毒。

而李翠珠呢,則以為這毒是丈夫下的。石清泉先是酒後行凶,殺死葛三,然後為掩蓋罪行,又殺人滅口,毒殺薛義,兩罪並罰,若依本朝律例,非但本人要受絞刑,家中妻小也要沒籍為奴。李翠珠為保全一雙兒女不永世為奴受虐,同時也為了成全夫妻二人同生共死之義,所以毅然挺身而出,為丈夫分擔了一條殺人重罪。而實際上,他們夫妻二人都不可能在酒菜裏下毒。

說到這裏,您又一定會追問,那酒菜隻有他夫妻二人接觸過,既不是石清泉下的毒,又不是李翠珠下的毒,那毒藥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其實您隻要仔細想想,就會明白,那些酒菜,除了石清泉夫妻二人,還有第三個人接觸過。

這個人,就是縣衙捕頭趙大海。

信寫到這裏,嘎然而止。

信上字跡潦草,顯然是倉促間寫就,後麵似有未盡之意,卻是來不及寫了。

看完信,周知縣的濃眉一下子皺緊了。

自以為自己明鏡高懸明察秋毫,一上任就破了一件大案,誰知經人這麽細細一剖析,才發現自己的確將這案子審得馬虎了些。

石清泉夫妻二人,無論是誰投毒,一旦事發,都會被輕易查出。

他二人若真想殺薛義滅口,斷不會采取如此愚蠢的辦法。

都怪自己在公堂上審案時太過自信,竟沒有想到這一層。

這封信裏說,除了石清泉夫妻二人,還有第三個人,也就是趙大海,接觸過薛義吃的酒飯。

可是據牢頭作證時說,當時趙大海隻是用銀針插入酒菜中試探了一下,除此之外,他並未動過那些酒菜。

難道這信中所說的“接觸”,就是指趙大海用銀針驗毒這件事?

周知縣背著雙手,皺著眉頭,不住地在簽押房裏踱著步子。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假如趙大海驗毒用的,不是普通銀針,而是一根淬有劇毒的毒針,它在每個菜碗裏都插了一遍,那豈不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讓每一樣酒菜都染上了劇毒?

如果趙大海使用的銀針真的有問題,那麽要讓一根普通銀針淬滿劇毒,變成一根毒針,而且還不能使銀針變色,讓旁人瞧出破綻,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長年與藥物為伍的醫生或藥店的藥師,一般的人,隻怕絕難做到。

想到這裏,周知縣心中已有主意,立即叫來兩名心腹衙役,吩咐他們到青陽城各處診所和藥店打探,看看近段時間,有沒有人拿著一根銀針到診所或藥店請人加熱淬毒。

兩名衙役在青陽城裏走了一圈,把城中所有診所和藥店都問了一遍,卻並未發現有銀針淬毒之事。

周知縣想了想,又讓他們多叫些人,到周邊地方的診所藥店問問。

三天後,終於有消息傳來。一名衙役回報說,在距離青陽城東南數十裏外的華容縣城,有一家毫不起眼的仁安堂藥鋪,據他們掌櫃的回憶說,十幾天前,有一個人曾拿著一口銀針來到他們藥店,花重金請他們在銀針上淬些鶴頂紅上去。

衙役拿出趙捕頭的畫像問他,是不是這個人,掌櫃的說就是此人,隻不過他來的時候著便裝,並不像畫像上這樣穿公差服飾。

追查到此,周知縣已經知道那封信上所說的,絕非空穴來風。薛義之死,很可能與趙大海大有關係。

可是眼下,他卻有兩個問題想不明白:

第一,趙大海與薛義之間並無瓜葛,他為什麽要如此處心積慮地害死薛義?

第二,寫這封信的人,到底是誰?送信人說是受一位小姐之托前來送信,可見寫這封信的,應該是個年輕女子。可是她又是怎麽知道趙大海跟這件案子有牽連的呢?

周知縣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捏捏微微發疼的太陽穴,微閉雙目,將這件案子從頭到尾細想了一遍,卻忽然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忽視了一個人,就是那個最先到大牢裏探視薛義,並且為他傳遞血書的神秘女子。

這個女人是誰?與寫這封信的女人,是同一個人嗎?

他立即把見過那名女子的牢頭叫了過來,向他詳細詢問他所見過的那名女子的情況。

牢頭回憶說,那女子很年輕,應該是一名少女,穿著白色裙子,因為用一塊紅色紗巾罩住了臉,所以瞧不清相貌。

周知縣問:“那你覺得,她為什麽要用紗巾罩住自己的臉呢?”

牢頭說:“我想應該是怕我們瞧見她的相貌,識破她的身份吧。”

周知縣道:“這麽說來,她很可能是你們認識的熟人了?”

牢頭聽他這樣一問,張張嘴,想說什麽,猶豫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

周知縣已經瞧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便道:“有什麽話,盡管說吧。”

牢頭這才壓低聲音說:“大人,說實話,當時我第一眼瞧見那女子的身影時,就覺得有些眼熟,感覺有點像趙捕頭的女兒趙胭脂。我跟趙捕頭關係不錯,常去他家喝酒,所以跟他女兒也熟識。另外,我還瞧見那女子小腹微隆,似乎已經有了身孕……大人,您也知道,趙捕頭的女兒就快跟知府大人的公子成親了,所以我當時雖然瞧見了,也不敢亂說。”

周知縣聽到這裏,忽然眉頭一展,起身道:“好,本官已經明白了。即刻升堂,傳趙大海過堂問話。”

6

驚堂木一響,堂下一片肅靜。

周知縣高坐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下,威嚴地掃了一眼跪在堂下的趙大海,問道:“趙大海,你因何要毒殺薛義,速速招來,免受大刑之苦。”

趙大海趴在地上,滿臉冤屈地高叫道:“冤枉啊,大人,毒殺薛義的是石清泉的妻子李翠珠,這案子大人早已審結,怎麽又牽扯到卑職身上來了呢?”

周知縣臉色一沉,道:“趙大海,如此看來,你是不肯老實交待罪行的了。好,你且轉回頭,看看本官把誰請來了?”

趙大海疑惑地回頭一瞧,隻見兩名衙役領著一位神情憂鬱的白衣少女,正緩緩走入公堂。

他定睛一看,那少女居然正是自己的女兒趙胭脂,不由臉色一變。又扭頭看看高坐在堂上的知縣大人,隻見周知縣目光如錐,一副洞若觀火胸有成竹的模樣,心頭一沉,知道大勢已去,頓時癱軟在地,一邊叭叭地磕著響頭,一邊帶著哭腔道:“大人饒命,小人知罪,小人願意招供……”

原來趙大海的女兒趙胭脂,早就已經暗地裏跟木匠薛義談上了戀愛。

薛義出事入獄之後,趙胭脂孤身一人去牢裏探望他,還悄悄告訴他說自己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

薛義聽後,非常興奮。

他本是孤身一人,賤命一條,無牽無掛,為了講義氣,才替石清泉出頭頂罪的。此時突然得知自己有後,興奮之餘,頓起反悔之心求生之念,不想再為石清泉頂罪送命,所以就扯破衣角寫了一封血書給石清泉,叫他自己向官府自首認罪。

石清泉看後,覺得求生之心人人有之,他中途反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要怪隻能怪自己不該酒後行凶,闖下大禍,也便坦然接受。

他決定第二天帶些酒菜去死牢裏探望薛義,順便請他寬限幾日,一待自己安排好家小,便去衙門自首,讓他脫罪出來。

而女兒與薛義的戀情,趙大海是隱隱知道的。

因為女兒已與知府大人的公子有了婚約,他自己也很想爬著知府大人這個親家的跳板官升一級,到知府衙門當差,所以極力阻止女兒與那個窮木匠交往,但女兒卻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聽他的話。

直到薛義出事入獄,被判死刑,他才鬆口氣。

隻要薛義一死,女兒自然就會遂他的意嫁給知府大人的兒子。

薛義入獄一個多月後,趙胭脂忽然提出要去獄中探視他。

趙大海心想反正這個窮木匠已活不了多久,讓他們見最後一麵,也無不可。

所以就讓她去了,但為了不暴露身份,影響她與知府大人的公子的婚約,他叫女兒探監時用紗巾罩住了臉。

即便如此,趙大海仍然覺得不放心,當女兒在監牢裏跟薛義說話時,他卻悄悄躲在那間監牢後麵的小窗外偷聽。

當他聽女兒說自己已經懷上了薛義的骨肉時,不啻於遭遇晴天霹靂,差點當場暈倒。

後來他又得知薛義竟是替人頂罪,隻要石清泉自首認罪,他就很快可以脫罪出來,更是慌了神。

如果這小子從大牢裏放出來了,女兒還肯嫁給知府大人的兒子麽?

所以薛義不除,他實難遂願。

當他從女兒口中得知石清泉第二天要帶上酒菜去牢房裏探視薛義時,一條借刀殺人的毒計頓時湧上心頭。

他連夜去外地高價請人配置好毒銀針,當第二天石清泉來探監時,便以銀針驗毒的名義,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酒菜中下了毒。

他早已打好如意算盤,薛義毒發身亡後,就算追查下來,放毒的也是石清泉,絕對牽連不到自己頭上。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薛義中毒暴斃之後,他將毒針丟進自家後院池塘,妄圖消滅罪證,不想恰好被女兒看見。

趙胭脂悄悄將那枚銀針撈起,很快就發現了毒針上麵的玄機。

冰雪聰明的她,很快就知道了父親才是毒殺自己意中人的真正凶手。正想去縣衙告發他,不想卻被趙大海發覺,將她軟禁在了家中。

趙大海原以為周知縣手頭沒有十足的證據,本已抱定抵賴到底的決心。

但一見周知縣將女兒帶到公堂,擺出要與自己當堂對質的勢頭,頓覺大事不妙,萬事皆休,心知這投毒殺人之罪,是再也抵賴不掉了……

周知縣聽他說完,冷聲笑道:“趙大海,你一定做夢也沒有想到,你女兒雖然被你鎖在家中,失去行動自由,卻寫了一封舉報信,隔著後門柵欄,請路邊玩耍的一個小孩子送到了本官手中。本官正是在接到這封信後,才漸漸揭開此案的最後真相。”

趙大海聽了知縣大人的話,不由側轉頭來,恨恨地剜了女兒一眼。

趙胭脂幼年喪母,是父親一手將她拉扯大的。此刻自己卻親手告倒父親,將他送上斷頭台,想到自己不但痛失戀人,而且又將痛失親人,心中五味雜陳,不禁流下淚來。

最後,周知縣當堂結案:李翠珠無罪開釋,趙大海判斬監候。

秋天一到,酒後行凶殺傷人命的石清泉,便與趙大海被一同處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