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石

舅爺爺是我奶奶的堂兄,說起來怪不好意思,我的舅爺爺是個賊。

民國二十五年秋天的一個早上,我的舅爺爺正在電車上“幹活兒”。他盯上了車裏一位中年婦女。這個女人右邊口袋微鼓,走路時發出常人難以察覺的銀圓摩擦聲。舅爺爺斷定,她錢袋裏的銀圓不會少於十塊。這女人從上車開始,就用右手捂著口袋,一直沒有放開過。不過這難不住我的舅爺爺。

舅爺爺挨近那女人,把嘴裏咀嚼了半天的一個小紙團輕輕吐到女人右邊臉頰上。女人抬起右手,下意識地往臉上摸了一下。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舅爺爺從女人身邊蹭過,一包銀圓便到手了。女人的手回到口袋邊,才發現錢丟了,頓時捶胸頓足大哭起來:“哎喲,我的錢被偷了。我男人還躺在醫院,這可是我借來的救命錢呀……”

舅爺爺可不管這些,正好電車到站停下,他就想下車開溜,忽然從車廂裏擠出一個瘦削老頭兒,一個箭步擋住車門,指著他大聲道:“小偷,別想跑!”舅爺爺一驚,故作鎮定地嚷道:“誰是小偷?你可別含血噴人。”老頭兒道:“我親眼看見是你偷了她的錢袋。大夥兒要是不信,可以當場搜他的口袋。”舅爺爺瞧瞧圍攏過來的乘客,裝作一臉無辜地大聲叫道:“你們又不是警察,有什麽權力搜身?有本事咱們到警察局去。”“好!”老頭兒也不甘示弱,用手扯著他的衣襟,領著那個丟了錢袋的女人下車,直奔街對麵的警察局。

舅爺爺知道自己今天遇上了麻煩,但他一點兒也不害怕。他之所以叫囂著要去警察局,其中是有玄機的。如果在車上搜身,錢袋就在他身上,非得人贓並獲,當場露餡兒不可。可是如果去警察局,有了這一路上的緩衝時間,他完全可以在途中不著痕跡地將錢袋子還回女人口袋,這樣就算到了警察局,也隻是一場誤會。

但是舅爺爺今天氣不過,決心要治一治這個愛管閑事的小老頭兒,所以趁著兩人拉扯的當兒,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錢袋放進了老頭兒的口袋裏。這樣一來,老頭兒就變成賊喊捉賊了。老頭兒還渾然不覺,一路拉拉扯扯到了警察局,向警察告狀說自己抓了個小偷。舅爺爺忽然反咬一口,說老頭兒才是小偷,他偷了這個女人的錢,就放在那邊口袋裏。

警察也糊塗了,喝道:“別吵,你們兩個都有嫌疑,都要搜身。”警察先在老頭兒身上搜了一遍,什麽都沒有。舅爺爺不信,自己明明把錢袋塞進他兜裏了,怎麽會沒有?自己上去搜了一遍,老頭兒的幾個口袋都空空如也,連一毛錢都沒有。

就在他愣神的當兒,警察已用懷疑的目光向他望過來,盯住了他的上衣口袋。他下意識地摸一下口袋,乖乖,他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可是他明明記得自己口袋裏什麽都沒有呀!看著老頭兒得意揚揚的樣子,他忽然明白過來,這該死的老頭兒居然把錢袋又還回他口袋了。他頓時臉色煞白。

當警察把手伸進他口袋時,他隻覺眼前一陣發黑,雙腿戰栗,幾乎就要癱倒在地。誰知警察在他口袋裏摸索半天,掏出來的卻是一團黃草紙。舅爺爺嘴巴張得大大的,卻發不出半點聲音,身上早已驚出一身冷汗。正在這時,那女人忽然叫起來:“咦,我的錢沒有丟,隻是我明明放在右邊口袋裏的,怎麽跑到左邊去了……”警察以為他們三個在戲弄自己,罵罵咧咧地將三人轟了出來。

舅爺爺知道今天遇上了高手,待那女人走後,他快步趕上那瘦削老頭兒,拱手道:“多謝前輩今天高抬貴手放晚輩一馬。”

老頭兒嗬嗬一笑,道:“好說好說。”

舅爺爺道:“還沒請教前輩尊姓大名?”

老頭兒說:“小老兒姓滿,名叫滿天星。”

舅爺爺驚得呆住,原來這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兒,竟然就是名震黑白兩道、專門盜富濟貧的“賊王”滿天星。

“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請前輩恕罪。”舅爺爺說著,忽然“撲通”一聲跪在老人麵前,納頭便拜,“晚輩想拜您為師,請您答應。”

“賊王”滿天星正色道:“我生平最見不得那些恃技淩人欺侮窮人百姓之人。你若有心拜我為師,首先得答應我一個條件,那就是以後隻能對那些為富不仁者下手,不許欺淩弱小。”

“好,我答應您!”舅爺爺點點頭,叫聲“師父”,朝他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就這樣,我的舅爺爺就成了賊王滿天星的嫡傳弟子。

在傳授技藝時,賊王背著雙手對我的舅爺爺說:“為師隻傳你三招。你將這三招學好,已足夠你受用一輩子。”

賊王傳授給舅爺爺的第一招,就是手法,也就是教會他如何快捷準確地行竊。最初練習時,抓一大把豆子撒在地上,教舅爺爺以最快的速度撿起來。舅爺爺已經在街上當了多年扒手,這點小事自然難不倒他,隻一眨眼工夫,一把豆子就被他一粒不剩地撿了起來。然後賊王又在米缸裏放入數枚銅錢,讓舅爺爺用兩個手指頭去夾,動作必須迅速而準確。最後是讓舅爺爺在滾油鍋中夾取物品,要做到快捷準確而不傷手指,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三月之後,舅爺爺手法練成,夾錢取物快如疾風閃電。

賊王教的第二招,是身法。賊王說:“幹咱們這一行,必須練就一身輕身術。”他先將一領席子卷起,大小僅能容一個半大孩子通過,叫舅爺爺蜷縮身子,從席子中鑽進鑽出。然後漸漸將席子卷緊,口徑越縮越小,變成茶盤大小,舅爺爺站在遠遠的地方輕輕一躥,身如巧燕,一下就鑽了過去。鑽過去還不行,還要能倒著退回來。賊王說:“練成此功,由窗戶煙囪進房入戶,易如反掌。”

練好手法和身法之後,賊王又將我的舅爺爺帶到一片無人的空地上,說:“為師要傳授給你的第三招,就是扔石子。”

舅爺爺以為自己聽錯了,問:“扔石子?”

賊王點點頭說:“不錯,就是扔石子。你可別小看這扔石子的技術,這可是為師教給你的最後的保命絕招,千萬要用心學好。”說完他蹲下身,左右兩手各從地上撿起兩枚石子,右手輕輕一揮,兩枚石子便飛出三丈開外,“叭叭”兩聲,一先一後掉落在地,緊接著左手的石子也扔了出去,一前一後落在右手兩枚石子前麵。

舅爺爺說:“不就是扔石子嗎,這有何難?”也撿到兩枚石子,揮手扔出,石子飛出兩三丈遠,“叭”的一聲,同時掉落在地。

賊王搖頭說:“這扔石子看似簡單,實則頗有講究,每隻手中的石子不能同時落地,也不能間隔太久,前後落地應相距一尺餘遠,兩手四石落地後要正好連成一線,不但落點距離大致相等,連落地時發出的‘叭叭’聲也要間隔相等,富有節奏,前後呼應。要扔好手裏這四枚石子可不比練好手法身法容易呀。”

舅爺爺撇撇嘴說:“扔個石頭也要這麽講究,可是這跟咱們出去幹活兒有什麽關係呢?拿石頭打狗嗎?”

賊王微微一笑,道:“天機不可泄露,你隻管練好,用時便知為師所言不虛。”

舅爺爺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卻不能忤逆師父的意思,撿了一大堆石子放在腳下,“叭叭叭”地開始練習起扔石子來。可這一隻手掌裏同時拋出的兩枚石子,落地時要想分出個先後來,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舅爺爺又苦練三個月,兩隻胳膊都練腫了,才總算達到了師父的要求,兩隻手裏的四枚石子扔出去,“叭叭叭叭”,響得極有節奏。

賊王含笑點頭,說:“三招你都已經學會,為師今天再傳你一件寶貝,你就可以出師了。”說著拿出一個小布袋,鄭重其事地交到舅爺爺手裏。舅爺爺打開布袋一看,發現裏麵竟然裝著他平時練習用的十二枚石子。

賊王說:“為師今天傳給你的,並不是普通的石頭,而是十二顆救命石。從現在開始,你要將這個小布袋貼身藏好,一刻也不能離身,哪怕是吃飯、睡覺、洗澡都不能丟開。記住,石在人在,石失人亡。”

舅爺爺點頭應著,心裏卻頗不以為然。

舅爺爺出師之後,便開始跟著賊王師父闖**江湖。不過如今的舅爺爺,早已不是當初在街頭專偷路人的小混混了,他遵從師父教誨,立誌要做一位劫富濟貧的俠盜,所以作案時專挑那些為富不仁的有錢人下手。偷盜所得,二分自取,八分濟貧。久而久之,老百姓便給他取了個“妙手盜俠”的綽號。

民國三十二年冬,鬼子兵打進了城。城中一時間血雨腥風,人人自危。翌年二月,八路軍一個團的兵力從水陸兩路攻城未果,傷亡慘重。

這一天傍晚,舅爺爺和賊王師父正在家裏烤火,忽然從虛掩的大門邊閃進來一名漢子,身著舊布棉衣,頭戴氈帽,一副農民打扮,但腰杆卻挺得筆直,雙目炯炯有神,進屋後衝著賊王一抱手,道:“敢問您老可是滿天星滿老先生?”

賊王自火堆邊站起,上下打量他一眼,猶疑著問:“您是……”那漢子爽快地自報家門:“在下姓趙,名叫趙震南。”賊王就吃了一驚,問:“可是城外的八路軍團長趙震南?”趙震南說:“正是在下。”

賊王肅然起敬,忙將大門掩上,回身將他讓到火堆邊坐下,道:“小老兒久仰趙團長威名。不知趙團長寒夜前來,所為何事?”趙震南道:“在下喬裝進城,是想請老先生師徒給咱們八路軍幫個忙。”賊王“哦”了一聲,道:“八路軍有事,派人傳個話來,小老兒莫敢不從。趙團長身負抗日重任,又何必冒險進城,親身涉險?”趙震南道:“欲請前輩出馬,唯有親臨,方顯誠意。”

賊王就道:“趙團長有事請講。”

趙震南說:“最近咱們八路軍跟日軍打了幾場大仗,我軍傷亡慘重,許多傷員急需救治,有一種叫作盤尼西林的藥,對控製傷口感染非常有效,是我們急需的藥品。但是現在日軍封鎖了外圍水陸交通,外地西藥根本運不進來,現在隻有一個地方能搞到這種藥,那就是日軍設在城中女子中學的戰時醫院的倉庫。可是日軍醫院戒備森嚴,一般人根本無法靠近。”

舅爺爺已經聽明白了,問道:“您的意思,是叫我和師父去偷盤尼西林,是嗎?”

趙震南點點頭說:“趙某想拜托兩位的,正是此事。隻要有盤尼西林,咱們八路軍的許多重傷員都有希望救活。”

賊王沉吟道:“為國分憂,義不容辭。這個任務,咱們師徒倆接了。”

趙震南握緊他的手,連聲道謝。又告訴他們,這種藥是一種粉劑,用一個小小的玻璃瓶裝著,一般存放在紙皮箱子內。因為藥品是美國藥廠生產的,所以紙皮盒子上寫的都是英文名稱Penicillin。藥品到手之後,八路軍自會派人到此接應。離去的時候,趙團長挺直身板,朝師徒二人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女子中學坐落在城郊繡林山下,原本環境整潔、書聲琅琅的校園,現在成了鬼子兵的戰地醫院。四周圍著三米多高的圍牆,鬼子兵霸占這裏之後,又在圍牆上加裝了帶刺的鐵絲網,四角建起了機槍哨位,圍牆內外皆有鬼子兵放哨和巡邏。平常人等想要靠近學校,幾無可能。但是這難不倒賊王師徒倆。舅爺爺和他的賊王師父通過踩點,發現學校食堂有一個煙囪,煙囪口就開在圍牆上。盡管煙囪開口比茶盤還小,但卻已足夠讓賊王師徒施展技藝。

月黑風高夜,盜賊出沒時。這日深夜,月黑風冷,行人絕跡,舅爺爺和他的賊王師父換上夜行衣,潛行至女子中學圍牆下,待巡邏日軍走過之後即施展縮骨術,自食堂煙囪中鑽入,再潛至日軍醫院倉庫,撬門而入。倉庫中漆黑一團,好在師徒二人練就了一雙夜視眼,暗夜視物,竟如白晝。倉庫裏堆放著許多藥品,兩人翻找好久,終於尋到四盒盤尼西林,打開紙箱盒一看,每個盒子裏都裝著許多小玻璃瓶,瓶子裏裝的正是盤尼西林粉劑。

兩人拿出隨身攜帶的長布條,各將兩盒盤尼西林縛在背上,再回到食堂,原本想從煙囪原路返回,卻沒有料到裝藥品的紙皮箱竟比煙囪口大了許多,背在背上是無論如何也鑽不出去的了。賊王眉頭一皺,果斷地道:“咱們翻牆出去!”

兩人貼著圍牆尋到一處日軍探照燈照不到的死角,將飛爪搭上牆頭,攀上圍牆,從鐵絲網中鑽過,再悄然跳到外麵的枯草堆上。事有湊巧,外麵的枯草堆旁,正有一個巡邏落單的鬼子兵蹲在黑暗中拉肚子,忽然看見兩個黑衣人從圍牆上飛身跳下,先是一愣,繼而回過神來,連褲子也來不及提起,就一麵放槍,一麵用日本話哇哇怪叫。圍牆內的日軍被驚動,頓時警報大作,槍聲像炒豆似的響起來,大隊日軍在幾輛三輪摩托的帶領下追了出來。

賊王見行蹤暴露,忙將自己身上的藥品解下,一起縛到舅爺爺背上,道:“小子,我沿著這條直路引開追兵,你從前麵岔道逃走,咱們在家裏會合。記住為師教過你的救命絕招,關鍵時刻,那一袋救命石也許能救你一命。”

舅爺爺下意識地摸摸胸口,說不出話來。賊王瞧出端倪,就問:“怎麽啦,你的救命石丟了?”舅爺爺搔搔後腦勺說:“我以為那隻是一袋普通的石子,帶在身上嫌累贅,早就扔掉了。”賊王瞧他一眼,歎口氣道:“臭小子,不聽為師之言,你終會要吃大虧的。”又從貼身衣袋裏掏出自己的救命石遞給他,“好生拿著,別再丟了,關鍵時刻,它能救你一命!”

舅爺爺雖然不知道救命石到底有什麽用,但見師父神情如此鄭重,亦知此物必定幹係重大,就問師父:“你把救命石給了我,那你自己怎麽辦?”賊王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摸出兩顆手雷朝他晃了一下,笑道:“休要擔心,剛才為師順手從一名打瞌睡的哨兵身上摸了兩個好東西,足以護身。”說話間兩人已奔至岔路口,賊王將舅爺爺推上一條小路,自己則加快速度向前飛奔。

舅爺爺回頭看時,果然看見日軍大隊人馬都被師父吸引過去,隻剩下一小隊日軍往自己這邊追來。剛鬆口氣,就聽得大路那邊傳來賊王一聲怒吼:“小鬼子,爺爺跟你們同歸於盡!”然後便是兩聲手雷爆炸的巨響和鬼子兵的慘叫聲。舅爺爺腳下一軟,跌倒在路邊蘆葦叢中,心裏叫一聲“師父”,眼圈兒就紅了。

舅爺爺還沒來得及從蘆葦叢中爬起,後麵日軍就已追趕上來,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在蘆葦叢中亂捅亂刺。眼見就要刺到跟前,舅爺爺回頭一望,後麵就是冰冷刺骨的繡林河,慌不擇路間,竟走到了無路可逃的絕境。他暗歎一聲:“天亡我也!”蹲在地上,閉目待死。

忽然間,他的膝蓋頂到了胸前的什麽東西,用手一摸,正是師父給他的救命石。他心中一動,師父說這是救命石,莫非真的能救他的命?他摸出救命石,用師父教自己的手法,左右開弓,將石子遠遠扔了出去,“叭叭叭叭”,四顆石子有先有後,很有節奏地落在三丈餘外。本已搜尋到他跟前的鬼子兵愣了一下,端著長槍,嘰裏哇啦地叫囂著,往石子落地發出聲音的方向尋去。

舅爺爺一顆心怦怦直跳,又丟出四顆石子,落點比前麵四顆石子稍遠,所有鬼子兵都聽到了聲音,一齊掉頭撲過去。舅爺爺把剩下的四顆石子扔得更遠,叭叭叭叭,恰似有人踮起腳尖快步行走的聲音。鬼子兵大呼小叫一路追趕,循著石子的聲音越走越遠了。

舅爺爺這才明白師父的良苦用心和“救命石”的真正含義,眼淚就流了下來。

待鬼子兵走遠,他在蘆葦**中潛行一陣兒,終於躲過日軍搜捕,逃了出來。

回到家,八路軍特派員已經在門口等候。舅爺爺將四盒盤尼西林鄭重地交給他。特派員說:“日軍丟了這麽多盤尼西林,估計很快就會在城中展開大搜捕。”遂邀請他一同出城,加入八路軍隊伍。

舅爺爺婉言相拒。他說:“我要在這裏等候師父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