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外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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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山越嶺走出土溝,猛然看見這麽個可驚可駭之物,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兩個人也是一臉迷惑。我們且驚且行,再往近處走,看得更加清楚。嶺下是一個直徑百米、高約十幾米的環形村落,外頭是環形夯土牆,圍成圈的房屋分為內、中、外三層,每圈房高也是三層,頂層鋪黑瓦,當中是凹進去的圓形天井,壁壘森嚴,看起來簡直像個巨大的碉堡。

大煙碟兒和厚臉皮看得目瞪口呆,房屋怎麽會造成這樣?也太奇怪了!他們兩人一個說是飛碟,一個說是蘑菇。

我告訴他們:“聽聞古時有駐軍的屯堡,也有村子為了抵禦盜匪劫掠,同宗同族聚居而成的村堡,把房屋造得和堡壘大宅相似。豫西民風彪悍,新中國成立前出過無數趟將,所以深山裏有碉樓形的村落不足為奇。”

大煙碟兒道:“原來如此,看這村堡的樣子,至少有四五百年了,裏頭能沒好東西?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們弟兄的時運一來,擋也擋不住。”他不忘囑咐厚臉皮司機,讓他嘴上多個把門的,不該說的別多嘴,否則傳揚出去,連村裏的植物人都知道我們想幹什麽了,老鄉們還不得趁機哄抬物價?

說著話,走到村堡門洞跟前了。這村堡相當於住著幾百戶人家的大屋,但山脊上的田畝皆已荒蕪,雜草灌木叢生,村堡外圍隻有一個城門般的石拱門洞,牆皮全掉光了,露著裏頭的石壁,貼著古舊殘破的門神畫像,看起來十分詭異。

有兩個村民帶著條大黑狗在門口坐著。其中一個刀條臉的老頭兒正在抽旱煙,看見我們走過來顯得很吃驚,起身問道:“你們是從哪兒來?通天嶺下隻有一條險徑可通,你們來的方向可沒有路。”

我上前說道:“老鄉,我們從烏鼠洞經過,半路上車翻進了土溝,好在命大沒死,轉了半夜才走出來,現在是又累又餓,能不能借我們個地方歇一下?”

老頭兒說:“可真是命大,趕緊進屋坐下,等我做晌飯給你們吃。”說完,他招呼另一個村民,那是個憨頭憨腦的傻胖子,兩人引著我們往裏走。

圓環形村堡規模奇大,走進來比在外麵看更加宏偉,內部是懸山頂抬梁,高有三層,每一層的房屋也有三圈,一層連一層,一圈套一圈。

刀條臉老頭兒把我們領進西麵一間屋子,他說由於缺水,村堡已經很多年沒人住了,隻剩下他和傻子守著祖廟,是為了不讓祖廟香火斷掉。老頭兒再三叮囑我們:“如果沒有村裏人領路,你們千萬不要亂走。咱這老祖先傳下的八卦陣,三重三層房屋一律按八卦排列分布,八八六十四卦,卦中有卦,卦中套卦,每六房為一卦。兩卦當中有隔火牆,一卦失火,不會殃及全樓。關閉了回廊中的卦門,各卦自成一體,開啟卦門,各卦還可以互通。一旦有土匪闖進來,村民合上卦門,土匪就成了甕中之鱉,外邊的人進來,肯定會迷路,困死在裏頭也不出奇。看我嘮叨這麽多,是真怕你們出事兒……”

說到這兒,刀條臉老頭兒點上油燈,等我們在屋裏坐下了,讓傻子在旁邊陪著我們,自去灶前生火燒水。那個叫傻子的村民憨裏憨氣,蹲在屋角掰手指頭,對我們三人視而不見。

我看傻子沒注意我們,抬眼四處打量。房屋造得很堅固,石桌、石凳、石床,牆上貼的神畫顏色都快掉沒了,相框裏還放著幾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背景全在村堡之中,都是許多人的合照,想必是當年住在這裏的村民。其中一張照片,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2

我和大煙碟兒盯著那張舊照片,相麵似的看了半天,照片中的幾個人有老有少,是在村堡某間大屋裏拍的合照,人倒沒什麽,屋中的擺設可不一般。

大煙碟兒指著那張照片正中一位老者端坐的椅子,對我使了個眼色。

我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說道:“要是沒看錯的話,很可能是幾百年前的盤龍沉香椅。”

大煙碟兒低聲對我和厚臉皮說:“沒錯,盤龍沉香椅啊!我倒騰這麽多年玩意兒,也隻是聽別人說過,今天才頭一次見著。要不是昨天半夜翻車掉進山溝,咱們哪兒找得到這個地方?什麽叫因禍得福,這就叫因禍得福。”

厚臉皮說:“那老頭兒能舍得讓給咱們?咱給他來個明搶明奪?”

大煙碟兒說:“可不能做沒王法的事兒,強取豪奪那是趟將所為。隻要老頭兒願意賣,咱拿現錢收他的,鈔票我全用鐵絲串在肋骨條上了。”

厚臉皮司機說:“缺德不缺德,你不說出來沒帶錢嗎?我這麽實在一人,你真好意思唬我?”

大煙碟兒說:“雖有也不多,家底兒全在這兒了,本錢無利可不敢輕動,咱這是買賣,懂嗎?”

厚臉皮點頭道:“明白,不見兔子不撒鷹。”

我聽走廊裏有腳步聲傳來,提醒那兩人別多說了,這些話讓村民聽了去可是不妙。

不一會兒,刀條臉老頭兒端來幾碗麵分給我們,他和傻子也坐下一同吃飯,這算是晌飯了。

大煙碟兒給刀條臉老頭兒遞煙,想起還帶著兩瓶二鍋頭,也拿出來請老頭兒喝,借機打聽情況。

刀條臉老頭兒愛嘮叨,他的話本來就不少,等到半瓶二鍋頭下肚,話更多了,說:“幾百年前,通天嶺豺狗多,豺狗習性凶殘狡詐,經常在半夜下山,咬死村中人畜,防不勝防。加上土匪流寇到處劫掠,先祖們為求自保,便將村子造成堡壘聚居,一防豺狗,二擋賊寇。相傳當年造這村堡,從內而外全是按九宮八卦布置,通道卦門遍布各方,有的在明,有的在暗。後來由於水土流失嚴重,沒法子再耕地種田了。況且這大山裏交通閉塞,缺水沒電,村民陸續搬到山外居住,隻留下我和這個傻小子看守祖廟香火。大部分房屋和通道封閉多年,外來的人不識路徑,晚上起夜時很容易走錯路,萬一困在什麽地方出不去,麻煩可是不小。所以你們留下過夜不要緊,切記寸步別離開這個傻子。別看傻子人傻,心卻不傻,村堡裏的各處通道卦門他比我還熟。”

我們三個人連聲稱是,白天走進來尚且覺得陰森可怕,半夜更不敢在這巨宅般的村堡中亂走。

大煙碟兒問道:“老大爺貴姓?怎麽稱呼?”

刀條臉老頭兒說:“我們這個村堡裏的人同宗同族,都姓周。”

大煙碟兒說:“噢,是周老,咱這村叫個什麽?周家村?”

周老頭兒說:“不是周家村,有個好名,通天嶺飛仙村。”

我和大煙碟兒一聽村名都愣住了,厚臉皮卻不知怎麽回事。我以前隻聽過老盜墓賊口口相傳,說通天嶺有飛僵。什麽叫飛僵?在舊時的迷信傳說中,停放在義莊中的死屍,多半是客死異鄉之輩,如果義莊荒廢了,停屍的棺材一直無人理會,死者難以入土為安,年頭兒一久很容易發生屍變。死屍毛發、指甲越長越長,等棺材中的僵屍有了道行,可以晝伏夜出,白天躲在棺材裏不動,月明之夜飛出去害人。這些謠言無根無據,純屬嚇唬人的迷信傳說,但聽說很多年以前,通天嶺上真有人見過飛僵。

我想所謂的“飛僵”,無非是深山中的大鳥。清朝那會兒,陝西還有一種大鳥,兩翼大如門板,常從天上飛下來攫取牛羊;人若獨行,也不免被其所害。村民們一見這大鳥在空中盤旋,便立即鳴鑼放銃把它逐走,到後來已經絕跡了。通天嶺高聳入雲,巨峰陡峭直立,絕壁蜿蜒迂回,在這一帶的深穀絕壑之中,必定棲息著不少幽禽怪鳥。幾百年前可能有人看過山裏的大鳥,以訛傳訛說成飛僵。

可聽周老頭兒說此地是“飛仙村”,這裏頭肯定有些講頭,好像比飛僵的傳說更勾人腮幫子。我們想聽個究竟,大煙碟兒又給周老頭兒點了支煙,請教道:“您給說說,為何叫作飛仙村?”

3

周老頭兒沒少喝,話匣子打開就收不住了,他用力吸了口煙,嗆得直咳,斷斷續續地說道:“這話從哪兒說起呢?嗯……還得從我們這個村堡的來曆說起。明朝末年,有位將軍叫周遇吉,曾做到總兵官,是我們這個村堡的老祖先,他統領窟子軍……”

厚臉皮聽不懂,插言問道:“總兵官是多大的官?窟子軍又是哪路隊伍?我怎麽沒聽說過?”

我說:“你沒聽說過的多了,不要多嘴多舌,先聽老人家講。”

厚臉皮說:“別裝模作樣的,我看你也不知道。”

我說:“我怎麽不知道?窟子軍起源於北宋,是專門打洞挖地道的軍隊。”

厚臉皮不信:“蒙吧你就,死人都讓你蒙活了。”

周老頭兒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我,說:“沒錯,正是挖洞鑿山的官軍。如今懂這些事兒的人可不多呀!”

大煙碟兒對周老頭兒說:“別聽他們打岔,您接著講。周總兵統領窟子軍,後來怎麽樣了?”

周老頭兒說:“周遇吉總兵有‘陰陽端公’之稱,通曉五行八卦,能觀風雲氣候,麾下有三千窟子軍,最善於鑿築城池。苦於朝中奸臣當道,他報國無門,隻好辭官掛印,帶領部下和家人到山中避世隱居,選了通天嶺作為歸隱之地……”

聽到這兒,我們以為周老頭兒會說,選在此地,是因為通天嶺的風水形勢好,可周老頭兒卻說:“老祖先把村堡按八卦布局造在通天嶺,不僅是為了防禦土匪和野獸,還有別的原因。據說陰陽端公周遇吉將軍造村堡前,附近有山民到通天嶺打獵,忽然黑雲壓頂,霎時間地動山搖,山腹裂開一道口子,有個人從山口飛出,大山隨即閉合。又聽到一聲炸雷,打獵的山民們抬頭觀看,隻見半空那人讓絕壁間的藤蘿纏住了掙脫不開。山民們都嚇壞了,人怎麽能在天上飛呢?一連過了幾天,遠遠看到那個被藤蘿纏住的人一動不動,估計是死了,這才有幾個膽大的獵戶前去看個究竟。你們猜看見什麽了?”

我們聽周老頭兒所言,匪夷所思到了極點,眾所周知,隻有仙人才能在天上飛,那叫肉身飛升,可這世上有仙人嗎?我想不出打獵的山民們在山上看見了什麽。難道真有一個被藤蘿纏死的飛仙?

周老頭兒說:“打獵的山民們中有膽大之輩攀上峭壁,看到深澗枯藤中纏著一個怪物,那東西像人又像猿,尖嘴猴腮,身上有毛,肋下長著肉翼,困在藤蘿間死了多時,死屍已經腐爛發臭,讓野鳥啄食得血肉模糊。山民們有說這是肉身飛升的仙人,也有說是雷公,擔心留下死屍會招來災禍,便在山中引火焚燒,惡臭傳到了幾裏之外。到底是飛仙還是雷公,抑或別的東西,終究沒有人說得清楚。那時陰陽端公周總兵恰好路經此山,看出通天嶺妖氣很重,說這山裏有土龍,因此帶家人和部下避居於此,並把村子造成八卦堡,壓住了通天嶺的山口。這地方本來叫作端公八卦堡。土人根據老年間的傳說,也習慣稱為通天嶺飛仙村。”

周老頭兒貪杯,說了一會兒話,已然喝得不省人事,怎麽叫也叫不應了。在山裏轉了一夜,我自己也困得不行,便把周老頭兒架到隔壁屋睡覺,回來跟那兩個人分別躺在石**迷糊了一覺,夢裏全是周老頭兒說過的話。

飛仙村是統領窟子軍的明朝總兵所造,村堡中的人皆是陰陽端公周遇吉之後,大明遺風猶存。我也曾聽瞎老義提到過周遇吉的名頭,是位通曉陰陽風水、八卦陣法的宗師,難怪一個普普通通、貌不驚人的鄉下老頭兒,會有如此談吐。雖然聽周老頭兒說數百年前山上曾有仙人被枯藤纏死,與通天嶺飛僵出沒的傳說十分相似,但是我夢中也不會相信這種事,恍惚中突然聽到大煙碟兒聲嘶力竭地叫道:“快起,出事兒了!”

4

我被叫喊聲驚醒,立刻坐起身,揉眼看是怎麽回事。

厚臉皮也醒了,咋咋呼呼地問道:“怎麽了老大,出什麽事兒了?”同時把腰裏的武裝帶拽到手裏。這種帆布腰帶很結實,前端是個很重的銅扣,打人時掄到腦袋上就是個頭破血流,出門帶著防身不顯山不露水,還特別實用。

定睛一看,隻見大煙碟兒正從傻子手裏搶奪行軍水壺,原來他一時大意,睡覺時忘了傻子還在屋裏。傻子也許是渴了,抓起大煙碟兒身邊的水壺,擰開蓋子就喝,水壺裏的頂棺酒,全讓傻子喝進了肚。我和厚臉皮趕緊上前幫忙,好不容易從傻子手裏搶下行軍水壺,一看半滴也沒剩下。厚臉皮差點兒沒瘋了,非逼著傻子吐出來。傻子喝上頭了,迷迷瞪瞪倒在地上,怎麽搖晃也不動。

大煙碟兒悔得腸子都青了,傻子太可惡了,哥兒仨的宏圖大業剛起步,就被這廝扼殺在搖籃之中了,如果周老頭兒不認賬,那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我看大煙碟兒急得直嘬牙花子,對他說:“別著急了,那就不該是咱的財。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飛仙村是明代窟子軍首領避世隱居的所在,村堡中一定有不少傳世的古物,我看那盤龍沉香椅就不得了,等明天跟周老頭兒好好商量商量,讓他便宜點兒把那椅子讓了,多半不是問題。”

厚臉皮說:“對,反正不能空著手回去,我妹還等著錢治病呢!”他從衣兜裏拿出一張尺寸不大的小照片給我們看,那是他妹妹的照片。這姑娘從小身體不好,兄妹倆相依為命。厚臉皮自己跑車,到處劃拉錢也是為了給他妹妹治病。

我接過照片看了看,那姑娘是個瘦骨伶仃的柴火妞兒,五官長得卻像厚臉皮。我心想:“是我錯怪這二皮臉了,他見了錢比見了親爹都親,是因為他真有用錢的地方。”

厚臉皮問我們:“怎麽樣,我這親妹子長得俊不俊?”

我實在沒法兒接他這句話,不細看你都看不出照片裏是個女的,隻好說道:“怎麽說呢……要是看背影……好像還不錯……”

厚臉皮把照片從我手裏搶回來,說道:“一看你就是個小流氓,提前告訴你別打歪念頭,敢對我妹心懷不軌,信不信我掐死你?”

我剛對厚臉皮的為人稍有改觀,一聽他又這麽說話,不由得火撞頂梁門,罵道:“**你二皮臉的親大爺,你現在趕緊掐死我,掐不死我回去就找人把你妹先奸後殺再奸再殺!”

厚臉皮說:“你可別怪我手黑,今兒個我就替天行道為民除害……”

大煙碟兒說:“我的親兄弟們,你們倆怎麽這麽沒心沒肺?咱出來是為了掙錢,還是為了耍嘴皮子練把式?先聽我說正事兒。等這傻子和周老頭兒醒了,讓他們領咱去看照片裏的盤龍沉香椅,黑白照片上畢竟看不清楚,我還是得見著真東西才放心。”

我們在屋裏低聲商量,天黑之後傻子先醒了,隔壁周老頭兒還在睡夢之中,估計轉天早上才能醒酒。

大煙碟兒問傻子:“老弟,醒了?”

傻子說:“老弟,醒了?”

大煙碟兒摘下牆上的照片,指著那把盤龍沉香椅說:“這個東西在哪屋?”

傻子說:“這個東西在哪屋?”

大煙碟兒說:“我不知道,我問你在哪屋?”

傻子說:“我不知道,我問你在哪屋?”

大煙碟兒說:“你成心氣我是不是?”

傻子說:“你成心氣我是不是?”

我們三人麵麵相覷,此時才明白傻子隻會學人說話,你說一句他學一句。

厚臉皮對傻子說:“老龍惱怒鬧老農,老農惱怒鬧老龍,農怒龍惱農更怒,龍怒農惱龍怕農。”

傻子按厚臉皮的原話說了一遍,一個字也沒走樣。

厚臉皮目瞪口呆,轉頭對我和大煙碟兒說:“這傻子厲害啊,我對付不了他,你們誰還會更難的?”

大煙碟兒說:“你可愁死我了,你跟傻子比繞口令有什麽用?比得出錢來嗎?重要的是讓他帶路。飛仙村裏的道路卦門布置勝似迷宮,不識路徑寸步難行。”

我想起聽周老頭兒說過,傻子對村堡中的道路了如指掌,傻子能認識路,說明他人傻心不傻,既然說話說不明白兒,那就別說話,我拿著照片同傻子打手勢,指著照片讓傻子帶我們去。

傻子學著我的樣子打手勢,用手指向那張照片,指完霍地站起來,轉身便往屋外走。

大煙碟兒忙說:“快快,跟著傻子走,他要帶咱們去看盤龍沉香椅了。”

我來不及準備,隨手取下牆上相框裏的照片,抓起手電筒,厚臉皮拎起桌上的煤油燈照著路,三個人跟在傻子身後,在回廊中穿過一重重塵封多年的卦門,一路往村堡深處走。

當時怎麽也想不到,傻子會把我們帶去什麽地方。

5

傻子在前頭帶路,徑直往堡壘般的飛仙村深處走。這座村堡出於防禦目的建造,按八卦陣法排列,整體猶如三圈三重的碉樓,各圈房屋之間是回廊,沒有任何一條直通到底的路,要在三圈回廊中反複繞行。傻子顯然對各處很熟,不用燈火照明,想也不想地推開一道道卦門,在漆黑陰森的回廊中走得飛快。

我們沒料到村堡中的道路如此複雜,在我們看來,各處房屋通道一模一樣。村堡裏幾乎全是空屋,牆上貼著斑駁脫落的年畫福字,由於無人居住,常年不通風,灰土蛛網遍布,充滿了刺鼻的黴味。

各處房屋的前出簷和木製梁柱上,無不雕刻有精致古樸的圖案,比如八駿、鬆竹、葡萄等。葡萄寓意蔓長多子,也有芙蓉、桂花、萬年青,以求萬年富貴,還有石壁浮雕如八仙祝壽、白猿獻桃一類的民間傳說雕刻。

我們擔心迷路,不敢停步多看,跟著傻子七拐八繞,走到了村堡正中的祖廟。三重碉樓當中圍著這麽一座大屋,石門上雕著四個獅子,口吐雲氣,這叫“四時吐雲”;周圍浮雕著九鹿圖案,暗指“九路暢通”;掩壁上是“龜背翰錦”,那是種六邊形骨架組成的幾何圖案,形似龜背紋路,因此叫龜背紋,龜乃長壽之物,祖廟外壁上的石磚雕刻龜背紋,也是取長久之意,內行人能看出這些門道。

傻子推開雕刻著四獅九鹿的石門,祖廟裏的石台上供著一尊泥像,那是頂盔摜甲、腰懸寶劍的一位將軍,神態端莊肅穆。像後橫匾上有“忠義參天”四個字,使人一見之下,頓生敬畏之感;像前是銅香案一座、鐵鶴一雙,點著幾支牛油巨燭。我們看出這尊泥像是飛仙村第一代主人陰陽端公周遇吉。窟子軍善於打洞挖地道,起源於北宋。明朝末年周遇吉避亂隱退,從那往後再也沒有窟子軍了。周遇吉此人精通五行八卦、風水形勢,又是挖地道的窟子軍首領,也算是從土裏刨食,跟我們吃古董這碗飯的多少有些香火之情。我們到村堡中想求取一兩件古物,見了陰陽端公不能失禮,傻子進屋磕頭燒香,我們當即也在泥像前拜了兩拜。

飛仙村祖廟裏燈燭通明,大煙碟兒四處一看,不對,沒有那把盤龍沉香椅,祖廟也不是照片中的背景,便問傻子:“傻兄弟,這是照片裏的屋子嗎?”

傻子也衝他說:“傻兄弟,這是照片裏的屋子嗎?”

大煙碟兒想起沒法兒跟傻子說話,這傻子油鹽不進,說了也是白說。他拿過那張照片,當著傻子的麵,用力指了指照片中的盤龍沉香椅。

傻子也伸手指了指照片,然後指向銅香案下密密麻麻的牌位,那意思好像是說:“沒錯,就是這個地方。”

我們看了一眼銅香案下的牌位,又看照片,終於明白傻子的意思了,傻子準是以為我們要找照片裏坐在椅子上的老者,而那老者亡故已久,靈位入了祖廟。

大煙碟兒無可奈何地說:“咱跟傻子說不明白,明天等周老頭兒醒了再說吧!”他看看四周,還舍不得走,“這祖廟裏的銅案鐵鶴也不得了,瞧瞧這個黑,拿行話說這叫傳世黑啊!雖然祖廟裏的東西周老頭兒未必舍得出讓,不過咱來都來了,我看先別急著回去,開開眼長些見識也是好的。”

我看罷銅案鐵鶴,抬頭見祖廟頂西壁最高處,繪著一尊活靈活現的金甲神明,雖然常年受香火熏燎,又有若幹處脫落,卻仍可看出神明形貌猙獰,怒目圓睜,虯髯連鬢,毛根出肉,渾身筋凸,手持長戟巡天,氣勢逼人,凶神呼之欲出,懸在高處俯視著祖廟。

按說這間大屋是村堡中的祖廟,是用於供奉先祖牌位,頂壁上卻繪有如此凶神,實屬違背常理。我之前聽周老頭兒說了通天嶺飛仙村的由來,知道祖廟中的凶神是鎮伏妖邪之意,但是繪在屋頂上,這倒出乎我意料,難道通天嶺的山口就在祖廟裏?

大煙碟兒帶有先入為主的成見,越看越覺得通天嶺這地方不一般,告訴我這山裏八成有古墓,漢代諸侯王墓,多半是斬山為廓,而且有漢墓的山,山名大多與靈獸有關,龜山、蛇山、獅子山都有漢墓,伏牛山通天嶺能沒有嗎?可能是明朝末年通天嶺地震,打獵的山民們目睹有飛僵在山口中出沒,周遇吉率領窟子軍造此村堡,是為了鎮住深山古墓中的邪氣,怎麽想也是這麽回事。

大煙碟兒心裏發癢,說道:“可惜不知道通天嶺漢墓的入口……”

我低頭看了一眼,通天嶺漢墓的墓門,也許正在我們腳下踩著。

6

我估計通天嶺下有個地洞,這村堡的位置正在地洞上方。看祖廟地麵有兩塊刻著陰陽魚圖案的石板,飛仙村中的房屋,以八卦方位分布,三重三層的房屋當中圍著祖廟,祖廟地上是兩眼古井,這兩眼井暗指陰陽,對照屋頂的持戟天神可以推斷,井底一定通到山腹。

飛仙村造成這樣,主要用於防禦,如果內部沒有水源,再怎麽壁壘森嚴也難以長期固守,水井正在祖廟大屋下方,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我想得沒錯,以陰陽端公周遇吉相形度勢的本領,他的村堡不但能抵禦土匪豺狼,也可以擋住通天嶺的山口,可以說是占盡形勢,一舉兩得。

至於大煙碟兒認為山裏有漢墓,我覺得他是想當然了。斬山為廓的古墓,墓主身份不會在諸侯王以下。通天嶺是座石崮形大山,險峰聳峙,雲奇霧幻,看著都讓人眼暈,不舉傾國之力,絕難在山中開鑿墓穴。要說通天嶺中有漢代諸侯王墓,你得先推斷出墓主人是誰,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數,兩千年來,似乎沒有哪位王侯葬於此山,所以說飛仙村下的地洞裏有東西是沒錯,卻不見得有漢代諸侯王墓。

厚臉皮問道:“怎麽著老大,咱這是要進通天嶺漢墓取寶?遇上飛僵怎麽對付?”

大煙碟兒不以為然:“哪有什麽能飛的僵屍,你沒聽周老頭兒說嗎?明朝末年這裏發生過地震,當時地動山搖、鳥獸奔逃,有個全身屍臭的東西,趁山崩地裂逃出通天嶺,卻遭雷擊,又在深澗中被枯藤纏住,屍身都讓野鳥啄爛了。當地的山民迷信無知,以為那是飛仙或飛僵,其實不管它是什麽,早在當年就沒了,到如今還有什麽好怕的?”

厚臉皮道:“我可不是害怕,我本來都快對生活失去信心了,不相信世上還有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兒了,但自從遇到你們哥兒倆,路過烏鼠洞掉進墳窟窿裏都能撿到寶,我就知道該我發財了。既然敢跟你們混,當然是抱定了一條道走到黑的決心,隻要能掙大錢,我他媽的羅鍋趴鐵軌——死了也值(直)了。”

大煙碟兒雖然也貪,但是讓他盜墓挖墳,還真沒那個膽子,況且沒有準備,空著兩手怎麽幹活兒?他隻是隨口一說,見厚臉皮當真了,忙道:“憑咱這三兩個人,一兩條槍,可幹不了這麽大的活兒,眼下還是先收了周老頭兒的沉香椅,等回去之後,再從長計議。”

我說:“你們倆怎麽還商量上了,就好像飛仙村下邊真通著漢墓似的,有沒有古墓可還難說呢!”

大煙碟兒道:“那倒也是,可我就納著個悶兒……”

我們倆說話這麽會兒工夫,厚臉皮打手勢問傻子:“祖廟地麵的石板下是什麽所在?”

傻子比畫了幾下,看那意思好像告訴厚臉皮:“下邊是打水的地方。”

厚臉皮不信:“光有井……沒別的?”他見從傻子那兒問不出什麽,就抓住固定在石板上的鐵環往上提,用盡了全力,才緩緩將厚重的石板挪到一旁,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祖廟的地麵有兩塊活動石板,像兩眼井,實則通著一處,洞口邊緣還有半捆朽爛的井繩,確實是口古井,但是看起來已有上百年沒人打過水了。

厚臉皮探著身子往下看。我說:“二皮臉你怎麽把石板揭開了?這要是他們村祖廟裏的風水井,不怕周老頭兒跟你玩兒命?”

厚臉皮道:“瞧你那點兒起子,一口井有什麽怕看?我說你們倆也過來瞧瞧,這下邊好像什麽都沒有。”

我和大煙碟兒嘴上說不能隨便動人家祖廟中的古井,心裏卻是好奇,過去拿手電筒往下照,井裏又寬又深,陰森森的,看不到底。

厚臉皮道:“你們不是說這下麵有古墓嗎?在哪兒呢?”

大煙碟兒說:“有古墓也是在村旁的大山裏,井底多半有暗道通著山口。”

厚臉皮瞪大了眼向下張望:“這裏頭黑咕隆咚的,誰看得見暗道在哪兒?”

我說:“你膽大不含糊,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話猶未落,厚臉皮忽然大頭朝下撲進了古井,我和大煙碟兒見狀無不愕然,心說:“他還真敢挺身而出?”

剛這麽一愣神,隻聽大煙碟兒“哎喲”一聲,也翻身掉落古井,我才發覺情況不對,一扭頭,看見傻子正衝我過來,剛才那兩人全是讓他從後邊踹下去的。事出突然,毫無防備,等我明白過來也躲不開了,傻子身材胖大,像堵牆似的壓過來,他也不用伸腿,拿肚皮一頂我就站不住了,頓覺兩耳生風,身在虛空,不住地往下墜,掉下去很深還沒到底。

7

在那一瞬間,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壞了,傻子準把我們當成了進村搜皇糧的鬼子,要不就是我們動了人家祖廟裏的風水井,傻子不饒,才在身後下此黑手。飛仙村下的古井怎麽這麽深,也不知底下還有沒有水,要是掉在枯井裏……

這念頭還沒轉完,我已“撲通”一下落到水裏,身子從高處下墜,衝力不小,掉進水裏一個勁兒往下沉。我接連喝了兩口水,急忙閉住氣浮出水麵,所幸的是百忙之中,手電筒還握著沒丟,睜眼一看井底都是石壁。比我先掉下古井的那兩個人,厚臉皮會水,大煙碟兒卻是旱鴨子,喝了半肚子水,嗆得半死。我和厚臉皮架著他,撥水移到井壁邊緣,扒住一條裂隙才喘得口氣。

厚臉皮氣急敗壞,指著頭頂破口大罵,又說些沒邊沒際的言語恫嚇,可高處漆黑一片,完全看不到井口的光亮,想是傻子已經把祖廟中的石板推攏了。

飛仙村古井不下數十米深,寬也有十幾米,水質有如黃湯,陰冷透骨。我們身上從頭到腳全濕透了,我和厚臉皮還可以勉強支撐,大煙碟兒雖然沒被嗆死,卻也凍得嘴唇發紫,全身發抖,嘴裏說不出話,上下牙關咯咯作響。我揪著他的衣領,才不至於讓他沉到水下。

我對厚臉皮說:“你省些力氣別罵了,祖廟下的古井太深,村堡內又是層層壁壘、卦門森嚴,我看在下頭放幾斤炸藥點了,聲音也傳不上去。況且正是那傻胖子下的黑手,你還指望他再把咱們仨救上去?”

厚臉皮啐道:“啊呸,我不罵他,我還誇他不成?你別讓我上去,上去就讓周老頭兒和這傻子知道我的厲害,我倒想真看看這兩人經得住我幾拳幾腳!”

我說:“狠話都不夠你說的了,你要真有那麽厲害,也不至於讓傻子一腳踹下來。沒那兩下子就別冒充大頭釘。”

厚臉皮說:“算我嫩了,看走眼了,我真沒瞧出這傻子肚裏揣著那麽大的壞,再說你不是也沒瞧出來嗎?”

我說:“咱們倆不提這個,得先想個法子出去。井水太冷,我腿肚子都快抽筋了。”

厚臉皮道:“誰說不是,我也快不行了,再過會兒咱這三個人的小命全得扔在這兒。你說你們倆窮光棍兒死了也就死了,我妹可還在家……等著我呢,咱能忍心……能忍心讓妹妹找哥淚花流的人間悲劇發生嗎?有什麽……什麽……什麽辦法趕緊想……想……想想啊!”

我聽厚臉皮說著說著就哆嗦上了,我也是手腳麻木,冷得難以支撐。那手電筒浸過水,不知是不是要短路了,明一陣兒滅一陣兒,可能隨時會壞掉。我急於找出路,不便再多說了,但見井壁溜光,到處長著濕苔,別說是我們仨,換成猴子也爬不上去。之前聽周老頭兒說飛仙村下是個山口,古井下保不住有條暗道,我告訴自己別慌,定下神細看周圍地形,發現一側的井壁下有天然裂口,大部分淹在水下,手電筒照見岩壁上青苔斑駁。我心知飛仙村下的這眼古井,當年水麵要比如今高得多,後因水土流失,水麵逐步下移,才顯出這道岩裂。

我們隻求趕緊離開冰冷的井水,見有出路,直如見了救命稻草,扯著大煙碟兒泅渡進去。岩裂下麵極寬,水麵上的間隙卻僅能容拳,前行五六米,進了一個洞穴。此時手電筒不亮了,我們眼前什麽也看不到了,摸著黑爬上岩石,三人身上都冷得打寒戰,脫下衣服褲子擰掉水,這濕衣服一時半會兒也沒法兒穿。大煙碟兒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光著腚蹲在地上到處摸煙,想要抽根“壓驚煙”,可紙煙早就泡爛了,隻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個響簧打火機。我讓他抖去水,按了兩下還能打出火,怎知剛打出些許亮光,忽然有個人吹了口氣,“呼”的一下就把火苗吹滅了。我們皆是一驚,齊聲問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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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臉皮說道:“是我,是我,別叫這麽大聲,咱都光著腚,能不能別給亮了,怪讓人害臊的。”

我說:“別跟著添亂,要是連你這種二皮臉都臊了,我和碟兒哥的臉還他媽能往哪兒擱?”

大煙碟兒說:“一絲不掛是不雅,很影響咱們仨的正麵形象,好在都是爺們兒,這兒也沒外人,有什麽不能看的?”他說完話,再次按著了打火機,我們眼前總算有了些許亮光。大煙碟兒一看他那遝子鈔票讓水浸得稀爛,急得直抖落著手,連聲叫苦:“可要了我的命了,艱苦奮鬥二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我說:“要不是二皮臉把人家祖廟中的風水井揭開,傻子也不至於在咱身後下黑手。”

厚臉皮說:“我可是比誰都冤,那個傻子貌似忠厚,骨子裏卻是大大的狡猾,偷喝了咱的頂棺酒不說,又怕咱們找他算賬,設計將咱們引到祖廟裏滅口。不是我說你們,這簡直是明擺著的事兒!平時你們哥兒倆一個賽一個,都比猶太人還精明,愣看不出來?還讓我替傻子背這麽大的黑鍋?”

大煙碟兒身上冷得瑟瑟發抖,哆嗦著抱怨道:“現在說什麽也晚了,困在這個黑燈瞎火的地洞裏,凍不死也能把人餓死。”

厚臉皮道:“我可不是怕死的人,怕的是死不了活受罪,受完罪還得死,那才真叫倒黴。更倒黴的是死後都沒人給咱收屍,屍首扔在這兒讓蛇鼠啃噬。”

大煙碟兒驚道:“啊?你說有蛇有耗子?”

厚臉皮道:“有沒有蛇我說不準,水鼠可是真有,剛才還從我腳邊跑過去一隻。”

置身在陰冷的洞穴之中,麵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身上脫個溜光,濕漉漉、冷颼颼,周圍又有水鼠,在什麽都看不見的情況下,冷不防讓它們啃一口也是要命。大煙碟兒絕望之餘越想越怕,怕是因為不想死,所以他改變主意,不準備坐以待斃了。

我說:“既然飛仙村祖廟下的古井一直通到山裏,定然有路可走。雖不知是死路活路,卻總好過留在這裏等死。我看行得一步是一步,咬咬牙扛過去,說不定還有生機。”

大煙碟兒道:“言之有理。但凡成大事兒的偉人,全是這路子,明知有險阻,苦戰能過關。”

厚臉皮說:“那咱們就別跟這兒歇晌了,反正我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掙不著大錢活著也沒勁兒。”

我們三個人說定了,想找路往深處走,隻穿了褲頭和膠底鞋,濕衣褲打成盤結,斜背在身上,奈何沒有光亮,在漆黑的洞穴中寸步難行。

厚臉皮找大煙碟兒要打火機,好在前邊照個亮,免得看不見路掉進水裏。

大煙碟兒說:“別介,你們倆雖然是我兄弟,可我該批評你們還是得批評你們,你說你們倆整天劃火柴抽煙的土主兒,哪知道我這打火機啊!這叫丟朋,鍍金的,裏頭帶響簧,一打‘丟兒’的一聲響,是帶得進大飯店能應付大場麵的玩意兒。如今我渾身上下就這麽一個值錢的物件了,交誰手裏也不放心,還是自己拿著穩妥。”

大煙碟兒不敢在前邊帶路,又舍不得把打火機交給厚臉皮,隻得想個折中的辦法,讓我拿著。

我提前告訴他弄丟了我可管不著,說完摸索著洞壁要往前走,發覺手指觸到的地方疙裏疙瘩的,不像岩壁,用銅製響簧打火機的光亮照了照,似乎是隆起的樹根。什麽樹根能紮到地下如此之深?想象不出這得是多大的樹,再說之前也沒看見飛仙村有那麽大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