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僵屍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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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獵的大虎跑進遼墓配殿,動也不動坐在地上。我上前一拽他,他的身子仰麵倒下,才看見這個人臉上有很多蛆,皮肉已經爛了,屍臭隨即彌漫開來。三人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伸手捂住口鼻,低下頭來仔細再看,但見打獵的屍首已經腐壞,爬了一臉的蛆,麵目無從分辨。不過我們和這個打獵的一前一後進入西配殿,他不可能這麽快給遼墓地宮中的死屍換上行頭,給我們來一出金蟬脫殼。可以認定長了蛆的腐屍正是打獵的大虎,並非旁人,因為我們記得很清楚,大虎長了兩個虎牙,雖然死屍皮肉腐壞,但這兩個虎牙還能看得出來。

好端端一個大活人,在一瞬之間死了並不奇怪,但屍首為什麽腐壞成這個樣子了?死人通常兩三個時辰開始僵硬,等到長出蛆蟲,則是在幾天之後。難道說我們在上黑水河見到大虎之時,他已經是個死人了?一個僵屍扮成打獵的,光天化日之下來屯子裏找我們,還有問有答地說了半天話,這麽一想當真讓人毛骨悚然,它是從哪座老墳中爬出來的?又或許是遼墓中有什麽屍蟲,打獵的大虎是讓屍蟲咬了,才一下子變成這樣?不過我們仨也進了西配殿,同樣是一座南北走向的長殿,進來的甬道已被流沙堵死,除了這個打獵的橫屍在地,並未見到任何異狀,此人扒開墓磚鑽進來之後,發生了什麽變故?

我們三個人當時全蒙了,胡亂猜測了一通。榛子的迷信思想根深蒂固,她以為打獵的大虎是老墳中的行屍。我和胖子不以為然,山裏人太迷信了,問題是迷信你也得講個邏輯,迷信傳說中的僵屍我聽過不少,據說人死之後入土為安,而有些枉死之人入土不安,即成僵屍。僵屍在五行中屬土,土能克水,所以在民間傳說中僵屍會帶來幹旱,因此又稱旱魃。長毛者為凶煞,晝伏夜出,攫人而食,百年為凶,千年成煞,有了道行的凶煞甚至可以飛天遁地,吸盡一方水脈。又因木能克土,對付老墳中的僵屍,必須在墳土上釘桃木樁。即使在迷信的民間傳說中,僵屍白天也要躲在棺材裏,如果說那個打獵的大虎是僵屍,他又怎麽可能大白天走來走去,我們也沒發覺他身上有屍臭,難道一個身上長了蛆的死人在我們麵前,我們會看不出來?我看還是這遼墓地宮之中有東西作怪,究竟什麽東西可以讓一個大活人在轉眼之間變成一個全身長蛆的死屍?越是想不出所以然,越是覺得心裏沒底,如若無法盡快找出真相,隻怕下一個會是我們其中之一!胖子說:“打獵的沒準是讓什麽東西咬了,這鬼地方黑燈瞎火的,咱們也要當心!”

說話他將馬燈挑在獵槍上,往四下裏照視,長殿中漆黑空寂,連隻耗子也沒有,他自言自語道:“在山中鑿這麽一座大殿,卻什麽東西也不放,是為了擺這個譜兒,還是他娘的吃飽了撐的?”

他這話是說到點子上了,古代葬製講究事死如事生,墓中地宮以前叫玄宮,到清代為了避諱聖祖康熙名諱,改稱為地宮,到後來叫什麽都行,總之要和墓主生前的宮殿一樣。如果不能完全一致,起碼在格局上要相似,鑿出的墓室也得分成前中後三大殿,兩邊有配殿,並不一定有用。可是我一抬頭,手電筒照到高處,發現高處有十來個殉葬的童男童女,全釘在了壁上,一個個手捧長明燈,身上盔頭袍靴都爛了,麵目扭曲,臉色烏黑,在墓中冷不丁看見這麽十來位,真能把人嚇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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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代葬製大致上與中原王朝相似,不過也有不同,通常將殉葬的童男童女剝下皮,釘在木樁子上,扮成人形,稱為人樁,可沒想到西殿中有這麽多小孩殉葬。打獵的大虎一轉眼變成了爬滿蛆蟲的死人,是不是這些殉葬的童男童女作怪?榛子躲在我們身後不敢再看了,我和胖子硬著頭皮,上前用手電筒照了一遍。活殉的童男童女,全是生前在頭頂開洞剝皮,罩在木俑上,描眉畫眼塗抹腮紅。木俑乃樟木所製,在古墓中經久不朽、蟲蟻不近。一般剝人皮都是從脊背正中間劃一個口子,然後用小刀慢慢分離皮膚和肌肉,整張皮剝下來,有個名目喚作“蝴蝶展翅”。即便陰魂不散成了厲鬼,可以將這個打獵的活活嚇死,那也不該讓他長蛆腐爛。

三個人心驚膽戰之餘,也憎恨墓主殘忍,居然用這麽多小孩殉葬。我們真不該一時大意,輕視了那兩個打獵的土耗子,貿然進入西配殿,結果上了二虎的惡當,讓流沙埋住甬道,跑進來容易,再想出去可難了!一想到逃走的二虎,又覺得大虎橫屍在此,該是二虎所使的一招金蟬脫殼,同時也是為了幹掉我們三個人滅口。那麽說大虎突然變成一臉蛆蟲的死人,倒不是讓遼墓中的東西咬了?他兄弟二虎也是個能走能說的行屍不成?

這一切發生得過於突然,我和胖子找不到半點頭緒,而榛子說了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說打獵的二虎不是行屍。我聽她這話裏話外的意思,似乎頗有根由,就問她為什麽說我們在黑水河見到的大虎是行屍,二虎卻不是?榛子說她也隻是聽屯子裏上歲數的人提過,以前有這麽一路左道中人,專做掏墳盜墓的勾當,此等人會使妖法,據說都被鎮壓槍斃了,可興許還有傳人。我和胖子聽得目瞪口呆,土耗子會使什麽妖法?

據屯子裏的老獵人說,很早以前,草原上也出過盜墓的土耗子,當中有人會使邪術妖法,有人說是白蓮教傳下來的,也有人說不是。其中一招在盜墓開棺的時候使,別的土耗子盜取棺材中的陪葬品,都要鑿開棺材板子鑽進去掏。他卻會念飛杵咒,讓棺材裏的死人自己爬出來,任其摘取明器,然後再念咒讓死人爬進棺材。雖然傳得很邪乎,但是幾乎沒人見過,不排除這裏頭有危言聳聽的成分。

另有一說,凡是會使這妖法的土耗子,出去盜墓從來都是倆人,外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兄弟兩個,其實是一個死人一個活人。因為這個土耗子在幹活兒之前,往往會找一個跟他身形相仿的人,先害了他的性命,再一針刺進對方舌頭正中間,封住這個人的魂魄,再貼上符咒,從此變成傀儡般的行屍,一舉一動全聽他的,吃飯說話喝水都不耽誤。可他們兩個人之間不能相距十步開外,否則他帶的這個人會立即顯出腐壞之形。這麽做不是沒有意義,可以讓行屍將同夥引進盜洞,他在上邊填土滅口,獨吞從墓中掏出的明器。榛子聽說過的隻有這麽多了,以此想來,兩個打獵的並不是哥兒倆,二虎才是盜墓的土耗子,大虎則是他帶在身邊的行屍。

我當然相信盜墓的土耗子為了滅口吞贓不擇手段,至於一個活人帶一個死人到處走,旁門左道中也不是沒有這麽邪乎的事情,不見得全是迷信,或許有些手段,隻是我們不知底細罷了。我將整件事情想了一遍,由於我們走了口風,使盜墓的土耗子找上門來,讓我們來挖遼墓中的黃金靈芝,土耗子從一開始就知道沒有這玩意兒,隻是誆我們帶路,好讓他找到遼墓入口的位置。後來我們從金剛塔下鑽進墓道,這個盜墓的土耗子擔心我們搶在他前邊取寶,又引我們進入西配殿,利用遼墓中的流沙將我們活埋在此。三個人無不咒罵這土耗子陰損,可惜讓他逃了,如今罵遍這廝祖宗十八代也不頂用,他既然幹得出來,想必已經不要祖宗十八代了。我們還是從地宮西殿中脫身要緊,困在這座狹窄逼仄的長殿之中,憋也把人憋死了。

胖子在死屍身上搜了一遍,什麽東西都沒有,連那杆鳥銃都是壞的,他不甘心坐以待斃,用鏟子去挖埋住甬道的流沙。我一想到長殿中有那麽多陪葬的童男童女,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也想趕緊出去,不過流沙越挖越多,甬道已經成了死路,隻好叫上胖子,一同到西殿盡頭尋找出口。這時手電筒也沒電了,僅有馬燈可以照亮,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從墓中鑽出去,沒舍得用鬆油火把。三個人摸索至長殿盡頭,殉葬的童男童女全釘在高壁上,西殿當中卻空空如也。我見走投無路,無可奈何地說:“這些小鬼兒有做伴的了!”

榛子嚇得臉都白了,問我:“你說啥呢?”

我說:“咱仨困在墓中出不去,不是正好跟這些小孩兒做伴?”

榛子低聲說:“你可別亂許願,當心讓它們纏上!”

我說:“你不用怕,它們在天有靈,應當保佑咱們出去,砸了妖後的棺材!何況這世上根本沒有鬼,我這話也不怕讓鬼聽了去。”

榛子忽然瞪大了眼望向我身後:“世上沒鬼……那你……身後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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榛子這一句話,讓我的頭發根子全豎起來了,不帶這麽嚇唬人的,我身後有什麽?過來的時候我看了,什麽也沒有,她怎麽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胖子正在使勁推長殿盡頭的石壁,僅有的馬燈提在我手上,照不了多遠,既然榛子說我身後有鬼,那一定離我很近了,聽她這麽一說,我背後一陣發冷,真覺得有個東西!不過我可不想在榛子麵前丟臉,整天號稱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標名掛號膽大妄為,真見了鬼卻被嚇住了,我這臉還往哪兒放?寧讓鬼掐死,不讓鬼嚇死,我將心一橫,轉過身子往後看,馬燈光亮隱約照到一個殉葬童女,幹屍臉上全是黑的,隱約還能看出星星點點的水銀斑,繡袍已經朽了,直挺挺站在我的身後。

西殿中有十幾個童男女,生前慘遭剝皮,又被釘在了壁上,手捧長明燈,垂首侍立,給墓主擺成儀仗。因為墓主亡魂將要升天,所以殉葬的童男女全釘在高處,相距地麵一丈有餘。不過我身後這個童女,卻從石壁上下來了,幾乎和我臉對著臉!榛子剛才在我對麵,馬燈又在我手上,她隻是隱隱約約見到這個童女的輪廓在我身後,看得並不真切。我這一轉身,馬燈也轉了過來,殉葬女童的臉都看得一清二楚,我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可完全出乎意料,倒吸一口涼氣,險些坐到了地上,給墓主人捧燈的殉葬女童怎麽下來了?

榛子嚇得真魂冒出,話都說不出來了。胖子轉過身子,看到我麵前有個殉葬的童女,同樣大吃了一驚,他問我:“你怎麽把這個小孩兒摘下來了?”

我張口結舌地說:“我沒動過它,它自己下來的……”

胖子說:“誰讓你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說什麽要給小鬼兒做伴兒,不下來找你才怪!”

我將馬燈照在殉葬女童的臉上,它皮幹肉枯,五官扭曲,頭頂發髻間有個黑窟窿,那是剝皮時割開的口子,似乎可以聽到它撕心裂肺的慘叫。但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怎麽會跟我一樣高?我低下頭看了看,這一看更讓我心驚肉跳,殉葬女童雙腳懸空,並非站在我麵前。

我心中一發狠:“你以為嚇唬得了我?我偏不信你這份兒邪!”同時伸出手,要去擰殉葬女童的臉,身子剛往前一湊,忽聽它發出一聲怪叫,直往我身上撲來,我急忙往後一躲,幹屍撲倒在地,頭卻滾到了西殿角落中,無頭的腔子裏淌出黑水。

我讓它嚇得不輕,心口“撲通撲通”狂跳不止,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馬燈掉在地上摔滅了。胖子趕緊從皮口袋中取出一根鬆油火把點上,榛子忍住怕扶我起來。三個人提心吊膽地用火把照過去,這才看明白,原來這個殉葬女童在壁上釘了千百年,幹屍穿過長釘墜了下來,可繡袍還鉤在上邊,因此懸在我麵前,剛才那一聲怪響,則是繡袍撕裂之聲。由於繡袍裂開,女童幹屍才撲倒在地。胖子大驚小怪:“哎喲,你的臉怎麽這麽白?”

我沒好氣地說:“我容光煥發!”

胖子說:“我看你是嚇的!我早說過,世上本來沒有鬼,心裏有鬼的人多了,這才有了鬼!”

我並沒有反駁胖子的話,正如他所言,當真是我自己嚇唬自己,沒看見殉葬女童身上的繡袍掛在長釘上,可是她在壁上釘了千年之久,早不掉下來晚不掉下來,非等我們走到這兒它才下來,能說是偶然嗎?胖子又問我:“你又發什麽呆?”

我說:“且不提有沒有鬼了,這個女童被活剝了皮釘在遼墓中殉葬,可憐她真命苦,不過人死如燈滅,咱仨也幫不了她什麽,隻是別再讓她身首分離才好,我去把她的頭撿回來,給她安到身子上。”

胖子和榛子也都同意,於是我手持火把,走到長殿盡頭的角落,俯身去撿人頭,火光照到腳下,發現這塊墓磚上寶相花紋是反的。我暗暗吃驚,先將人頭擺在殉葬女童屍身上,再次回到長殿角落,用鏟子撬了幾下,還真撬開了這塊巨磚,赫然見到一個洞口。我們困在遼墓西殿中,到處找了個遍,也沒找到出口,原來是藏在墓磚下麵。這個洞口位於長殿盡頭的西北方角落,上邊的墓磚放反了,陰刻的寶相花紋與四周墓磚對不上,如果不是殉葬女童的頭滾到這裏,我根本不可能發覺,這隻是一個偶然?還是我說的“如若在天有靈,應當保佑我們砸了墓主的棺材”那句話讓它聽到了?正所謂“天日昭昭、鬼神冥冥”,這其中的前因後果我見不到,也想不出來,隻當我瞎貓撞上死耗子,連蒙帶唬找到了一條暗道。墓磚下的洞口直上直下,火把照不到底,我們放繩鉤下去,足有三四丈深,當中很窄。三人立住腳,用火把往四周一照,但見枯骨遍地,骨骸中有水銀,似乎全是吞水銀而死。

我見洞底到處是枯骨,覺得這可能是個啞巴洞。胖子不明所以:“啞巴還有這待遇?”我看不見得真是啞巴,造墓抬棺之人必須同啞巴一樣保守秘密,甚至要埋在墓中殉葬。這些殉葬的人又不能埋在地宮,因此才有啞巴洞,說白了是個滅口的所在。

據說在遼金兩朝,為了不讓墓中的秘密傳出去,大多會在墓道下設置啞巴洞,通常很深,可以直接將人扔下去摔死。此處有幾十個人吞下水銀自盡,是心甘情願為墓主殉葬?還是受到脅迫不敢不從?我們一時想不明白,又找不到別的道路,隻得仗起膽子前行。摸到盡頭才發現,西配殿下的啞巴洞一直通到東配殿,兩邊布局對稱,東配殿裏也有殉葬的童男童女。我放下繩子把榛子和胖子拽上來,三個人從西殿進去,又從東殿出來,好在流沙隻埋住了西殿入口,東殿仍與中殿相通。

三人再次來到獅子馱寶的地宮大門前,見到石門已經被推開了一半。胖子往裏邊張望了半天,黑咕隆咚什麽也看不到,土耗子已經掏了墓主陪葬的珍寶遠走高飛了?我暗罵盜墓的土耗子下手太快,我們困在西殿時間不長,多說一個時辰,地宮石門上獅子馱寶的浮雕,有一個眼珠子似的東西,隻怕這件寶物都讓土耗子掏去了。陪葬的東西倒也罷了,那個打獵的二虎可沒少讓我們吃虧,要不是地宮下邊有個啞巴洞,我們早已被他活埋在西殿了,可見是一心想要我們三個人的命,而他一旦逃出遼墓,躲進了深山老林可沒法找了。

我和胖子並不死心,也許這個土耗子還在墓中,隻是聽到腳步聲躲了起來,我們可別又上了他的當!縱觀整座遼墓布局,如同一個“幣”字,前殿並無配殿,當中才有東西配殿。如果前中後均有配殿,稱為九室玄宮,在大遼葬製中屬於皇帝規格。從墓室中的擺設及紋飾多少上可以看出,遼墓中埋的不是皇帝。皇帝以下的諸侯王用五室或六室玄宮,太後也用九室玄宮,但是其中四座配殿分布在後殿兩邊,以示與天子不同,至於這座遼墓中埋的是不是太後,則須進入主墓室才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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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報仇心切,又對墓主身份無比好奇,從打開的石門中擠進去,見獅子馱寶石門下是九道台階,均以整塊青白石雕成,券頂浮雕五方佛祖,中央釋迦牟尼佛、東方藥師佛、西方阿彌陀佛、南方寶生佛、北方不空成就佛,又稱五智佛,可以轉化和淨化人的無明煩惱、瞋心、我慢、貪欲、嫉妒五種煩惱,看來正殿就在下邊。胖子的獵槍頂上了膛,我和榛子一人一支鬆油火把,一步步走下台階。我們仨邊走邊看,見了墓室中的情形無不吃驚。殿中擺放了一大兩小三個棺槨,下邊都有棺座。正當中的棺槨最為巨大,朱漆彩繪的巨槨是銅木結構,形同一個龐然大物,當真罕見。在上下各四橫兩縱的鎏金銅架上,嵌入又大又厚的槨板,各個槨板上均飾以鳳鳥紋,之間又有銅榫、銅紐加固,整體約有兩米多高、兩米多寬、三米多長,底部用十二個鎏金銅獸足支撐,擺放在須彌山棺座上。再瞧這棺座也了不得,四周彩繪四位神女,手中各執法器,鴻衣羽裳、鸞姿鳳態。

胖子和榛子看不出門道,我卻了然,此乃“四母像”,哪四母呢?一是氣母,手執布袋,袋中藏先天一氣,又稱先天真一之氣,形於天地生成之前,乃天地萬物的本根母體,大千世界、宇宙洪荒,皆輪轉其中;二是風母,手執風囊,內有八方之風,東方滔風、南方熏風、西方飆風、北方寒風、東南方長風、東北方融風、西南方巨風、西北方厲風;三是雲母,肩頭有五色祥雲,團團如華蓋相仿,雲乃混沌初分時山川之氣所結,五色雲與五行相對應,黃雲主豐、青雲主兵、白雲主喪、黑雲主水、赤雲主旱;四是霧母,手執霧幕,霧幕初啟霧氣蒸騰,若盡展時,彌漫百裏,能昏罩住乾坤,霧幕收卷,則霧氣漸藏。棺座上的四母像,再加上槨板上的鳳鳥紋,足以見得墓主人是個女子。棺座前分列長明燈,魚膏猶存,燈燭已滅,腳下全是陰刻寶相花紋飾的墓磚。

我們三人驚歎不已,以往見過的棺材可沒這麽大這麽講究,到近處用火把一照,才見到棺槨底部被人撬掉了一塊槨板。我和胖子探頭往裏看,火把的光亮照進去,可以看到兩隻抓地虎的鞋底子,是土耗子的腳,再往裏邊就看不見了。胖子用獵槍戳了幾下,那雙腳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死了,往外拽也拽不出來。三個人均是一愣,原以為這個土耗子鑿開棺槨,已經盜了陪葬的珍寶逃走了,想不到死在了裏邊。看來他爬進去掏東西,結果死在了裏邊,不知是讓鬼掐死的,還是讓鬼嚇死的?

我們仨覺得不解恨,卻又無可奈何,墓主詐屍掐死了土耗子不成?當時不敢輕舉妄動,先用火把點上墓中的長明燈,這下子墓室中亮多了,可以看出遼墓正殿東西長南北窄,四壁以寶相花紋飾墓磚砌成,穹窿頂上彩繪星鬥。棺槨後邊的墓牆上則是巨幅壁畫,應該稱為“聖蹤圖”。大殿四個角落各有一座券門相通的墓室,符合《量金尺》秘本中記載的九室玄宮布局,墓主人果然是大遼太後。兩旁的棺槨相對較小,紋飾沒有主槨華麗,可能是從葬的女官。棺座前有供箱,拱形蓋頂繪以二十八宿圖,意指天是圓形的,如同一個鍋蓋倒扣,或是一頂鬥笠,大地形同棋盤,蓋頂象征天極北鬥,二十八宿都注有名稱,左右兩邊呈龍虎之形,乃四象中的青龍、白虎。再看土耗子帶進來的鳥銃和鏟子扔在一旁,還有一個大皮兜子及一盞滅掉的馬燈。胖子將鳥銃交給榛子,又打開皮兜子一看,這裏邊的東西還真不少,有鑿子、蠟燭、探照燈電池等一應之物。他一邊撿有用的往背囊中放,一邊告訴榛子:“你甭聽他總吹牛,他隻是對土耗子的勾當一清二楚,因為他爺爺吃過這碗飯,別的方麵他也是棒槌,不信你問他這是個什麽玩意兒,他一準兒說不上來……”說著話他抖了抖從皮兜子裏掏出一張發黃的破紙,讓我和榛子上前來看,紙上畫了一個眼珠子似的圖案,他說:“你們瞧見沒有,墓中真有這麽個眼珠子,土耗子就是衝這東西來的!”

我心想當真奇怪,墓主身邊為什麽會有一個眼珠子陪葬?土耗子為了掏這個東西,搭上了一條命,應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句話了!可是死人眼珠子有什麽用?二分錢一個雞屁眼子——貴賤不說,壓根兒不是個物件!棺槨已經打開了,大遼太後以及陪葬的奇珍異寶全在裏邊,誰有膽子進去取寶?

三人在須彌山棺座下方,抬頭可以看見棺槨後邊的壁畫,吃盜墓這碗飯的人有行話,將墓室盡頭的壁畫稱為聖蹤圖,因為這個位置上的壁畫,描繪的一定是墓主人生前之事。遼墓聖蹤圖與我們之前見過的九尾狐壁畫相同,但是更為完整,也更為精美,當中也是個九尾狐狸。我當時並不清楚,遼這個草原上的龐大帝國,以契丹人為主,部族眾多,又以鷹狼為圖騰,尊狐為靈神,卻也想象得到,這九尾狐是墓主人的象征。壁畫中的九尾狐周圍祥雲繚繞,底部還有一幅壁畫,內容十分離奇。三個人越看越是吃驚,這壁畫上描繪得十分真切,一個長得近似鬼怪的女子,目生頂上,已經被挖了出來,眼珠子懸在半空。我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怎麽會有一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女子?縱然是千裏眼,剜下來還有什麽用?

榛子說:“瞅著怪嚇人的,壁畫上畫的這是啥?”

胖子說:“這有什麽看不明白的,封建社會通篇曆史隻有兩個字——吃人。皇太後是地主階級的大首領,不僅吃光刮盡了民脂民膏,還用剜眼這麽殘忍的手段迫害宮女。”

榛子聽出他在胡扯:“宮女的眼長在頭頂上?”

胖子還真能自圓其說:“宮女的眼不長在頭頂上,怎麽顯得太後高高在上?”

我讓他別胡猜了,墓室中的壁畫叫聖蹤圖,內容一定與墓主生前經曆有關,那個眼珠子我想不出是個什麽,但死在棺槨中的土耗子,正是為了這個眼珠子而死,要當心這其中有鬼!胖子不在乎:“你又迷信了,我看土耗子是多行不義必自斃,自己把自己嚇死了。咱也別光說不練,棺槨已經讓土耗子打開了,我倒看看有什麽東西能把我嚇死!”

榛子急得直跺腳:“你倆可別胡整,萬一墓主詐了屍,還不一手一個掐死你倆?”

胖子說:“你當我們倆是小雞崽子?它一手一個掐得動嗎?”

我對胖子說:“你也別咋呼,巨槨中不僅有老棺材瓤子,還死了個土耗子,你這肚子擠得進去?你和榛子在後頭接應,我先進去瞧瞧!”

胖子認為我在逞能,執意一同進去,可他比畫了半天,橫豎爬不進去,隻好同意守在外邊。我稍作收拾,摘下軍刀和軍挎包,緊了緊皮製防撞帽,一手提了土耗子扔在墓室中的馬燈,一手握了短刀,心下尋思:爬進棺材的土耗子死了,可能是讓鬼嚇死的,也可能是讓墓主掐死的,不進去看個明白還真不好說,切不可掉以輕心!當即上了棺座,深吸一口氣,低頭下腰爬了進去。

朱漆彩繪巨槨大得嚇人,裏邊卻是套棺,巨槨與套棺間隙中有四個殉葬的童女,棺蓋頂部一個,兩邊各有一個,腳下還有一個,皆為宮人裝束。兩邊的一個捧青銅鏡,一個捧青銅劍,棺蓋上的捧諡牌。套棺中又有好幾層錦被裹屍,織錦被麵上邊穿滿了方孔金錢,下邊才是墓主的屍首,氣絕身亡的土耗子又趴在墓主身上。我不得不以胳膊肘支撐,從側麵匍匐前行,在死人身上爬過去,也不由得我不怵頭,但是牛皮已經吹出去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到了這會兒再往後退,豈不成了縮頭王八?馬燈舉在麵前,卻隻看得到眼前,因為抬不起頭來往前看。而且越往前爬,馬燈的光亮越暗,晦氣也越重,我隻得屏住呼吸,好不容易爬到裏邊,才見到打獵的二虎臉朝下,趴在墓主旁邊,一隻手還握著個探照燈,是那種手提式防爆探照電燈,五六十年代國內生產了一大批老式防爆電燈,用於在易燃易爆的洞穴中作業,光束強弱還能夠調節,可比馬燈好使多了。

我伸手將二虎的頭托起來,揭去他臉上的狗皮膏藥,但見白紙般的一張窄臉,塌眉毛耷拉嘴角,看歲數得有三十多了,張口瞪目而亡,身子都涼透了。這個土耗子與打獵的大虎長相不同,根本不是哥兒倆,看來“二虎”這個名號也是隨口一說,不知他究竟是什麽來頭。此人身上沒有血跡,也沒讓墓主掐住,隻是同裹屍錦被上的金錢掛在一起了,所以才拽不出去,這麽看還真是嚇死的。要說這個來頭不明的土耗子,行蹤詭秘,手段陰損,不是吃盜墓這碗飯的老手,絕不會有這兩下子。凡是幹這個行當的,要麽不信鬼神,要麽有對付鬼怪的手段,遼墓中的太後長了怎樣一張臉,居然將土耗子嚇死了?我好奇心起,頂住槨蓋往前看了過去,隻見墓主頭頂金冠,枕在一個人麵魚身的玉枕上,脖頸中繞了三匝金絲玉箍,臉上則是一個黃金打造的狐狸麵具,以幾千枚大小不等的黃金炸珠嵌成紋飾,當中有一顆祖母綠寶石,晃人雙目。

黃金麵具被土耗子摘下來過,金鉤玉帶已然脫落。我放下手中的馬燈,撿起土耗子掉下的手提探照燈,擰亮了照在墓主的狐狸金麵上,又照了照趴在一旁的土耗子,猜想這個土耗子如何送命。從棺槨中的情形上不難看出,土耗子爬進棺槨,要摘墓主臉上的狐狸金麵,也許是覺得黃金麵具值錢,也許是想掏墓主口中的珠玉,可在摘掉狐狸金麵之時,不知這個土耗子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嚇得他一縮手,摘下的狐狸金麵又落在了墓主臉上。土耗子急忙往後倒退,怎知讓裹屍錦被上的金錢掛住了,一時掙脫不開,驚慌之中以為讓鬼纏上了,這才被活活嚇死?但這也說不通,土耗子在揭開黃金麵具的一瞬間,是讓什麽東西嚇到了?墓主身份再顯赫,死了也都一樣,頂多保存得好,看上去與活人沒有兩樣。土耗子成天在老墳古墓中爬進爬出,什麽樣的死人沒見過,別說長得和活人一樣的死人了,遇上長毛的僵屍也未必嚇成這樣,大遼太後的黃金麵具之下,莫非長了一張毛茸茸的怪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