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文/焦鬆林
杜正美垂涎抵押品商店裏的那個青花瓷瓶已經很久了。他出來打工前,鼓搗過文物。那個青花瓷瓶,絕對是真品。要不是這個抵押品商店的老板郭文敬裝飾鋪麵,要不是杜正美恰好是裁玻璃的工人,他也沒有機會見識到這隻花瓶。
十天前,杜正美所在的玻璃店接到了郭文敬的單,郭文敬要求把自己的樓下鋪麵四壁,連同天花全部鑲嵌鏡子。
接待郭文敬的,正是杜正美。杜正美聽到這要求,有些詫異地看著這個身材不高的中年男人,問道:“四麵鑲?”鏡子是易碎品,鑲四麵做生意不適合。
郭文敬點點頭說道:“我看了一本書。上麵說,要是顧客置身在鏡子前麵,他撒謊或者小偷小摸的行為就會收斂。”杜正美的老板不耐煩了,讓杜正美跟在郭文敬的身後去量牆壁尺寸。
郭文敬的抵押品鋪麵不遠,他騎著摩托,載著杜正美,不到十分鍾,倆人就到了。郭文敬打開鋪麵的卷簾門,倆人走了進去。
門拉得很低,杜正美適應了一下裏麵的暗弱的光線,然後四處打量了一下,三麵牆包括門邊都堆滿了東西,有金器玉器,有銅鐵製品,值得收藏的東西卻是很少。
杜正美看了一圈。這時,他看到了樓梯口那一側牆壁上方貨架上,一個青花瓷瓶擺在了最上麵,上麵落滿了灰塵。郭文敬解釋說:“我準備等你量了尺寸,就搬東西到樓上。這幾天的生意,我還舍不得放呢。”
杜正美急切地想知道那個青花瓶到底是什麽年份的。清朝的?明朝的?還是宋朝的?他一改平日的急躁性格,微微笑道:“你一人照看這個鋪?要不,我利用晚上有空的時候來幫你搬吧。鏡子割起來,速度很快的。要不了兩天,你就要騰開貨架了。”
郭文敬很意外,驚喜地答道:“你說的是真話?好,好,你今晚來幫我,我請你喝晚茶。唉,一個人的生活,是很無奈的。”
杜正美對青花瓷瓶,現在已經到了迷醉的程度,自從有次看走了眼,他曾花了很多年的工夫研究青花瓷。就連在做玻璃工的時候,也沒有懈怠過。
量好牆壁尺寸,杜正美就離開了。傍晚五點,杜正美下了班,徑直向郭文敬的抵押品鋪子而來。郭文敬正在算賬,抬頭見到杜正美,笑了起來,“你真的來了。來,我們動手吧。”
活一幹起來,杜正美就煩躁了。郭文敬自己不動手,隻是樓上一個地方讓杜正美擺放物品。主人成了監工。
杜正美清理了左麵,又清右麵,接著,就到了正麵牆的那一邊了。他搬起一張凳子,站到上麵,向郭文敬說道:“你在下麵看著,你說哪件,我就拿哪件。”此時,已是午夜時分。
郭文敬打了個哈欠,指了指青花瓷瓶,杜正美心裏一陣狂喜,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誰知郭文敬卻突然說道:“這個不搬。你把其他的送去就行了。”
杜正美一陣懊惱,他也沒說什麽,開始搬起來。
“你這樣賣力地幫忙,目的是什麽呢?”貨架就要清理幹淨的時候,郭文敬笑吟吟地看著杜正美。
杜正美心裏一驚,答道:“我白天聽你說得可憐,好心來幫你,卻沒想到你這樣說。你不是請我喝晚茶嘛。我很久沒有喝過茶了。”
郭文敬示意杜正美站到一旁,他又拿了一隻小凳子,放到大凳子上,人慢慢地爬了上去,“這個青花瓷瓶,是我店裏最值錢的東西了。而且,它還有特殊的意義。我什麽都可以賣,唯獨這一件不賣,它就是鎮店之寶,不,它是店的生命,也是我的生命。”郭文敬伸過手去,把青花瓶抱到了懷裏。
杜正美暗自心驚,這個矮個子郭文敬,一句話就點到了自己的要害。難道是自己不知不覺中露出了什麽破綻不成?生意人的眼睛是毒辣的,郭文敬顯然也不例外。他也許早就猜出了自己付出這半夜的勞動,究竟想要什麽了。
郭文敬把花瓶抱了下來,杜正美扶著凳子,裝作不經意地說道:“一個花瓶,有那麽重要嗎?”
郭文敬下來後,把花瓶放在了地上,讓杜正美仔細地觀看。“好東西啊,真是好東西。你看看,宋朝的。圓肚,甕口,以前被不識貨的人用來裝鹹菜。”
古瓷瓶,裝鹹菜?杜正美又是一陣心驚。
郭文敬又給杜正美拿來一麵放大鏡,不時地指著這裏,又指著那裏,向杜正美介紹。杜正美看清了,郭文敬說得不假,這東西,確確實實是宋代的。釉麵,瓦紋,底篆,無一不清晰地表現出曆史的悠遠。
“這個東西,現在值多少錢?”杜正美裝作完全不懂,繼續問道。
“錢,當然值很多。沒有多少人能買得起,不過,我也不賣。”郭文敬小心翼翼地把瓶放在牆角,繼續說道:“這個瓶還有一個由來。你聽我說完,就明白我為什麽不賣,甚至說它是我的生命了。”
郭文敬說的,是20年前的往事。
80年代初,一個農村的小夥子,眼見著就要到30歲了,因為家裏窮,還沒有找到對象。他的父母也早早地亡故了,農活就靠他一個人來完成。有些重農活,是一個人無法完成的,比如架起水泵灌溉,那重逾三百斤的大水泵,一個人根本沒有能力扛到地裏去。
這個小夥子慢慢地心就灰了,整個人就像是被病蟲噬過的莊稼,成天低著頭。
30歲那年,小夥子的一個遠房姑媽給他介紹了一個外村的女孩,女孩家窮,直截了當地說如果小夥子能拿出八百塊錢的禮金,就把女兒送過來,所有的儀式禮節,全部免了。
小夥子看到了那個女孩,很漂亮的一個人。
倆人見麵的時候,那女孩低著頭,潔白的牙齒咬著唇,大大的眼睛不時地瞟那小夥子一眼。
小夥子鐵了心,無論如何也得弄到八百塊來。小夥子家裏有三百塊錢,還缺五百。他借遍了全村,也隻借到了一百塊。眼見著兌付那八百塊禮金的時間就要到了,小夥子急得要命,這個時候,他想起了一個主意,他家裏有個醃製鹹菜的瓷瓶。要是把那個說成是古董,沒準兒還可以拖一段時間。
那個年頭,已經有販賣古董的行當了。
主意拿定,小夥子花了兩天的工夫清洗那個瓶,想把裏麵的鹹菜味兒給弄掉。終於,令人惡心的味道沒有了。他提著瓷瓶,帶上那四百塊錢,在遠房姑媽的帶領下,去了那個女孩家。
女孩的父親收下了瓶,卻沒有要那四百塊錢,接著好酒好菜地款待了小夥子。吃過飯,女孩的父親讓他回去等消息。
等了一周,遝無音訊。小夥子忍不住了,他不好意思去找那戶人家,隻得去了姑媽家。
姑媽冷冷地告訴他,“人家說了,一個醃鹹菜的瓶就能娶個媳婦,那他們家有五個鹹菜瓶,豈不是能為自己家的兒子娶五個媳婦?實話告訴你,八百塊錢,是他們家要去給兒子娶媳婦的。你拿不出來,自然有其他人能拿得出來。那姑娘,已經嫁人了。”
小夥子徹底地懵了。他的小智慧被人一眼看穿了。
十年後,已成他人婦的女孩突然找上門來,告訴這個小夥子,當年他送到自己家的花瓶,真的是古董,而且,價值幾十萬。
“我爸病了,丈夫舍不得出一分錢。我隻得偷偷地拿出你送的那個瓶去賣。誰想到人家出幾十萬呢。爸爸有錢治病了,我卻感覺對不起你。我瞞著丈夫積攢私房,終於贖回了這個瓶。可是我負了你,不,是我和我爸負了你。可是,究竟怎麽樣才能彌補呢?”那女人坐在屋裏,放聲地哭了起來。
“你說,這個瓶我能不能賣?”郭文敬問道,眼裏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其實女孩子對那個小夥子也有好感,原本是多麽美好的姻緣啊。可惜,一切都晚了。那一見鍾情,就像你見到這花瓶一樣。”
杜正美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他是得不到這個瓶了。這個時候,他的腦子裏閃過一個惡念。郭文敬如果現在消失了,又會有誰知道呢?
杜正美突然起身,一手扼住了小個子郭文敬,掣出腰間的玻璃刀,一刀紮進了郭文敬的胸口。郭文敬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等杜正美清洗完室內的血跡,收拾了一下,又從郭文敬腰裏摸出了鑰匙,把瓶往懷裏一抱,出了門,然後把門給鎖上了。
杜正美把瓶送到了自己的住處,又坐著公交車去上班。他把已經裁好的鏡子裝進三輪車,然後蹬著來到了郭文敬的那間鋪麵。
杜正美裝模作樣地先用手叩了叩門,接著,他又用耳朵聽了聽。這時,旁邊那個鋪麵的老板不耐煩地喊道:“別敲了,他這裏今天沒開門。”
杜正美“哦”了一聲,罵罵咧咧地說道:“還讓我來裝鏡子呢,來了又是鐵將軍把門。”
隔壁的那人火冒三丈地說道:“我早上開門後,就聽他那屋裏的水聲就沒斷過,一直流到現在。這人也真是的,平時摳得要命,卻任由著水流呢。”
杜正美愣了愣,是的,他剛才的確是覺得裏麵有水聲。於是,杜正美又走上前去,把耳朵湊到門邊聽了聽,果然,那裏麵傳出汩汩的流水聲,似乎還有刷刷的摩擦聲。
難道是有個人,正在裏間洗刷著其他的器皿?
杜正美不敢再聽,逃也似地離開了。回去後,他告訴老板,那個鋪子沒有人。老板也很生氣,囑咐杜正美明天再去看看,就算是郭文敬不想裝鏡子,也不能這樣折騰人。
杜正美這一天精神都有些恍惚,他起初以為是昨晚沒睡的原因。可後來想想不是,因為流水聲還在他的耳際,一刻不停地糾纏他、縈繞他。
杜正美忽然想到那間鋪麵的二樓上沒有床,那就是說,郭文敬不睡在鋪麵裏,他應該還有一個地方,是吃飯和睡覺的地方,也就是郭文敬的家。他後悔當初沒有打聽打聽,看看郭文敬的家在什麽地方。
這裏麵,似乎有著某種蹊蹺。
流水聲絕對不是無緣無故地出現的。而且不止他一個人聽到,還有別人聽到。是水龍頭沒有關緊?還是在郭文敬死後恰到好處得壞了?
這天晚上,杜正美回去後,把玩著那個青花瓷瓶。昨夜匆忙,他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地看。他把手伸進了甕口,瓶很深,他手越往裏麵伸,心裏突然就怕了。
他回想到郭文敬的那個故事,既敘述了小夥子這一邊,又講了女人那一邊的情況,還有,郭文敬的青花瓷瓶是從哪裏來的?是向那個女人買的?還是他就是故事裏的男主人公?
杜正美沒敢把手伸到瓶底。當時隻顧著瓶了,沒有細想郭文敬的故事,那故事與自己的故事好像有交集。
那是十年前,杜正美做古董生意行當的時候,是因為妻子無意中用高價收了一件瓷器贗品,杜正美把她痛罵了一頓之後,仍然不解氣,於是,他把家裏值錢的東西全部變賣了,悄悄地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去。
其實,他在外麵有個情人。直到有一天,情人也玩起了失蹤的把戲,卷走他所有的錢。杜正美不甘心,四處尋找,一邊打工,一邊找人。
杜正美手抖抖索索地撥通了家裏的電話。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沒有人接聽。妻子沒有生育,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她不在,就不會有人聽電話了。
他自己迎娶妻子的時候,花了八百塊。那八百塊,被自己的嶽父拿去給自己兒子娶媳婦。
她的妻子陪嫁中,好像是有幾個瓷瓶。具體數量記不清了。難道那幾個瓷瓶中,就有一個是他現在手中的瓶?
妻子見到陌生人的時候,的確喜歡用牙齒咬著下唇。
杜正美驚心地發現,他和郭文敬所說的故事中,有太多相似的地方。自己的妻子,就是郭文敬嘴裏的那個女人。而郭文敬,恰恰就是故事中的男主人公?這樣的可能,不是沒有。而是太有可能了。
杜正美帶著青花瓷瓶,向老板辭了工,輾轉乘車回去了。村子裏的人見到他,感覺很詫異,接著,就有人告訴他,自從杜正美十年前離開家之後,他的妻子也隨後不見了。“聽說找到了以前相好的,在他家哭了一夜,後來那戶人家失了火,火災後,倆個人全不見了。”說話的那個人,眼睛閃閃爍爍的,似乎還有什麽沒敢說出來。
杜正美明白了。那肯定是妻子和郭文敬縱火殉情了。這樣的事,別人自然不好說。可是不對呀,如果真是那樣,郭文敬早就死了,怎麽可能又會再死一次呢。
杜正美打開自己家的門,家徒四壁,光滑如同鏡子。他就置身於鏡子之中,四麵牆都是他的影子。
杜正美大著膽子把瓶倒置到地上,地上赫然多了一堆灰。灰中,還有一些淡白的骨頭。
杜正美腦子裏嗡的一聲。故事應該還有一種解釋,郭文敬殺了杜正美的妻子,並把她的屍體焚燒了,放進了青花瓷瓶。
那妻子就可憐了。她收了所謂的贗品,付出了一大筆錢,原來竟然是為了贖回青花瓶。結果卻是難逃一死的命運。
郭文敬為什麽殺了人之後要販賣古董呢?杜正美想著想著,打了個寒噤,那肯定是因為自己。自己搗弄過文物,用青花瓷瓶來引誘自己,是再好不過的魚餌。難怪他要去玻璃店切鏡子,因為他知道杜正美在那裏。
難怪他早就猜出杜正美想要那個瓶。
杜正美在尋找自己的情人,郭文敬也在找他。
如果杜正美不殺郭文敬,那天晚上,郭文敬是不是就殺了杜正美呢?
杜正美把瓶抱到了廚房,擰開了自來水龍頭,隨手拿起了池邊的刷子,不停地刷起了那個青花瓷瓶。他要把所有的罪孽和曲折,全部刷盡。杜正美刷著刷著,瘋瘋傻傻地笑了。
郭文敬那幢門麵房的鄰居們,終於不堪忍受日夜不停的水聲騷擾,幾戶人家共同請來鎖匠開了門,一股惡臭撲鼻而來,他們先發現了郭文敬已經腐爛的屍體,接著,又發現裏間的水槽上方水龍頭因為生了鐵鏽,沒有關死,正滴答滴答地流著,一刻不停,越流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