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高超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他睜開迷蒙的雙眼,望著麵前晃動的人影,怎麽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兒。他用了很長時間才記起自己好像中槍了,槍手是個矮個子的年輕人,戴著黑色的頭盔,看不清他的容貌。

高超茫然四顧,卻看到周語正用哭得和桃子一樣的眼睛看著自己,看他醒了顯然開心不已,激動地抓住了他的手:“阿超,你醒了嗎?”

“這是哪兒啊周語?”高超感覺自己胸口空落落的,提不起氣,卻不怎麽痛。周語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虛按了一下讓他別動:“這是醫院的急救中心。你剛才被槍擊了。好在槍手沒有擊中心髒,手槍的威力又相對較小,才撿回一條命。”

“是什麽人幹的?”

“邱叔他們都來了,正在查。”

周語說到這裏,阿杜推著邱禮楨從外麵走了進來:“阿超,你醒了嗎?”

“邱叔,我沒什麽事。”高超掙紮著想坐起來,卻突然感覺到胸口像被大石擊中一般疼痛,不由得叫了出來。周語連忙扶他躺下:“小心點兒。”

“阿超,你還是多休息,這件事我會處理好。”邱禮楨扭頭問身後的阿杜,“小強去警局還沒有回來嗎?”

“是的邱叔,我打電話問問情況。”阿杜轉身出去。

邱禮楨轉過來看了看高超的傷勢:“對方用的是氣手槍,威力有限,所以在這麽短的距離才不致命,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不過台灣的控槍是很嚴格的,用這條線索一定可以找到人。”

“誰會用氣手槍去殺人呢?”高超遲疑了一下,心裏閃過一絲疑竇。這時候病房的門又開了,商戶代表喬老和孫女小喬姐從外麵走了進來。恰逢護士又過來查房,屋子裏顯得很亂,邱禮楨則起身安慰了高超幾句先行離開。

喬老今年快七十年歲了,一輩子都在艋舺做生意,自從幾十年前把古董店搬到宮區以後,他的買賣越做越大,已漸成宮區最有影響力的商戶之一,順理成章地做了商戶代表。如今的喬老資產數千萬,早就不指望著宮區這幾攤生意過活了。隻是不肯忘本的他從沒有關閉在艋舺或宮區的任何一處營生,仍然在商會任職。

“阿超啊,你還好吧?”喬老慢慢地走過來,低下頭握著高超的手略顯激動地說道,“非常時期,一定要小心。你知道有些人為了蠅頭之利都可以殺人,都是鼠目寸光之輩。”

“喬老,這幾天我沒有到宮區去,商會都還好吧!”高超問道。

“還好,商會一切都好。”

喬老剛說到這兒他身後的小喬姐突然推了爺爺一下,看樣子明顯表現出一絲不滿:“好什麽嘛,爺爺你怎麽不和超哥說說那件事。”

“小孩子懂什麽,大人說話你不要插嘴。”喬老責備了孫女一句,很不滿意地瞪了她一眼。高超見小喬姐臉色不悅,忙問是怎麽回事。喬老支支吾吾地顧左右而言他,半天才在高超的追問下說出了實情。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最近阿仁總去搗亂,帶小弟砸了很多商家的東西。”說到這裏喬老歎了口氣,“你和阿仁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如今他跑去宮北混黑道,很讓我傷心。損失什麽的其實也不重要,我可以出錢打發了他們,但以後怎麽辦還需要你來主持啊!阿超。”

“有這種事。”高超重重地歎了口氣,“怪不得丁叔、秉叔他們要換掉我,我真是沒用!”想到李直仁去宮區搗亂的畫麵,高超的心裏像刀割一般難受。

喬老也知道他此刻的心情,輕輕地歎了口氣:“你也不用為難,我看還是每月出點兒錢算了,隻要商會同意我們都沒意見,其他人的工作由我來做。”

“那怎麽行呢喬老。”高超有些激動,“我是商會的會長,現在連自己的商戶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麽會長?再說這個人還是我曾經的兄弟,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們出錢。”

“就因為是你的兄弟,才知道你不好做。你知道很多人講話不好聽的,說現在連直仁都去了宮北幫,你這個會長很衰呀!”

“是啊,就因為這些原因我才不能讓大家出錢。”高超說到這兒想再多說兩句,誰知道門一開,李直仁竟然從外麵走了進來。這下不僅喬老他們吃了一驚,連高超都有點兒措手不及,和周語呆呆地望著他。

“超哥,你不要緊吧?”李直仁提了不少東西,身後跟了七八個小弟,畢恭畢敬地給高超鞠躬敬禮。高超皺著眉頭挪了挪身子,冷冷地問道:“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啊,有人要傷害你,我李直仁第一個不答應。”李直仁大剌剌笑道。

高超瞟了他一眼,微微搖了搖頭,非常凝重說道:“沒有人要傷害我,這是個誤會,謝謝你的關心。”

李直仁用非常淩厲的目光打量高超很久,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好的,有需要的話打電話給我。”

說著他轉身就走,高超猶豫了一下,還是及時叫住了他。這時候喬老他們已經先走了,屋子裏隻剩下高超和李直仁兄弟倆。

“你為什麽要離開,商會這邊有好多事情需要你處理。”高超點了一支煙,點著後扔給李直仁,自己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支。

李直仁接過煙,猶豫了一下:“隻要你不嫌棄,我們永遠是兄弟。”說完他避過高超的目光,轉身就想往外走。

“阿仁——”高超一把拉住了他,“是兄弟就說清楚。”

李直仁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高超起身來到他身前,重重地按著他的雙肩把他拖回到了椅子上:“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去宮北幫?”麵對李直仁,高超的雙眸中閃爍著無比的困惑與憤怒。

李直仁沒有直麵他的目光,而是選擇了躲避:“無論到哪裏,有問題就去找我。”他仍然不願意正麵回答高超。

“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去宮北幫?”高超加重聲音,一字一頓地問道。

李直仁愣了一下,他已經感覺到了高超神色中氤氳著的憤怒,他完全相信如果自己再拒絕回答他的問題這家夥會一拳打過來。

猶豫了片刻,李直仁把煙蒂踩在腳下狠狠地搓了兩下:“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當了會長,我一定回來幫你。”

他吸了口氣,繼續道:“現在我在這邊更能保護自己,也能保護你。”

“保護自己,保護我?”高超迷惑地望著李直仁,“什麽意思,你說清楚一點兒。”

“沒什麽,我先走了。”李直仁推開高超,快速跑出了商會,好像高超隨時能變成猛獸吃了他一般。高超愣了一下,剛追了兩步和欲進來的小山西、大廚撞了個滿懷。

“直仁怎麽了?”小山西問道。

“沒什麽。”高超無力地揮了揮手,他不願意在沒弄明白事情原委的情況下多說什麽。

小山西可能也注意到了他的態度,遂把話題從李直仁身上挪開:“那個殺手的身份已經搞清楚了。”

“這麽快,他是誰啊?”

“方家頜,無業,台北射擊學會的會員。”小山西從手機中調出一張照片給高超看,從外形看果然像是開槍打自己的那個人。

“怪不得他用射擊槍,原來是射擊學會的會員。”高超若有所思道。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腦子進水了,用這種槍殺人,難道不會被查嗎?”大廚神秘兮兮地說道,“我們還有一個發現,這個方家頜曾經在宮區的‘咖啡叔叔圖書旅店’做過兼職店員,時間大概是在前年夏天到去年秋天。”

“咖啡叔叔圖書旅店?”高超心裏一驚,這不是邱禮楨兒子邱國華開的連鎖圖書旅館嗎?難道這事又是郭晉全搞的鬼?

小山西把一張手機圖片遞給他看:“這是他在咖啡叔叔圖書旅店工作時的照片。”隻見照片中穿著藍白相間製服的方家頜笑容滿麵地給一個男人介紹店裏的設備,背景是咖啡叔叔圖書旅店的大堂。

“你們的意思是邱叔?”

“這個我們說不好,但從這些證據顯示邱叔有嫌疑。”小山西回答道。

“你們兩個的工作效率好高,怎麽得到這些東西的?”

“有人發到我line上麵的,就在你出事以後。”小山西老老實實地回答。

高超點了點頭,又拿起手機看了看,然後把它交給周語:“你有什麽看法?”

“我覺得這些東西好奇怪,為什麽突然要把這些信息發給小山西呢?好像是刻意想讓你知道一樣。”一直沉默的周語認真地說道。

高超點頭讚許,笑道:“我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好像他們怕我不知道方家頜在邱國華那裏工作過一樣,我想這件事應該是真的,但是不是與邱國華有關就不一定了。邱叔嘛,我覺得他不一定有問題。”

“不用查一下嗎?”大廚問道。

“不用,小山西一會兒把這些東西拿給邱叔,他會幫我們查清楚。”高超說完用下巴虛點了一下門外,“邱叔剛走不久,你一會兒去商會找他,我想他這幾天應該很忙。”

“明白了。”小山西又和高超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去商會找邱禮楨。誰知道他們走了沒五分鍾,邱禮楨就不請自來,再一次出現在了高超的病床前。

“阿超,你見過這個人沒有?”邱叔將自己的手機遞給高超,卻正是方家頜的另外一張照片,看樣子應該是在澳門賭場的偷拍,雖然不是很清晰但仍然可以看出是他沒錯。高超疑惑地望著邱叔,然後說道:“小山西他們在外麵遇到邱叔了?”

“沒有啊,這和小山西有什麽關係?”聽邱叔這麽說,再加上他的樣子又不像裝的,高超本能感覺到這件事情並不那麽簡單。邱叔看他沒有反應,又問了幾句才從高超口中得知剛才小山西也送來了方家頜的照片。

“這就對了,應該是有人想陷害我。”邱叔悠悠地說道。

“誰啊?”高超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見邱叔沒有回答,就知道此時最好就是聆聽。

果然就見邱叔歎了口氣,才說道:“方家頜在國華的旅店做過店員,人還算勤快。其實我並不認識他,不過他父親方展技卻是我的舊識,很早就在艋舺討生活,做過很多營生。”

“有人雇用他當槍手殺我,然後栽贓給邱叔,不會又是郭晉全吧?”高超半信半疑地問。他又想到在北海道時的那個假董記,覺得這後麵像是一個人或一個組織在搞貓膩兒。

“其實對方的手段還不算低劣,隻是他們忽視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邱禮楨信心滿滿地說道。

“什麽?”

“誰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賭徒和癮君子的話是不能相信的。恰恰方氏父子都熱衷賭博,這不能不說是他們的失算。而且當方家頜與郭晉全的銀行賬戶都與一個人有關係的時候,我肯定會查一查這個人的背景。”邱禮楨說道。

“這個人是誰?”高超激動地問。

“一個叫鄭泰博的普通商人,甚至和艋舺都沒什麽關係。但恰恰就是這個往返於大陸和台灣的食品商,在廈門買的房產卻隻有我們商會的人去住,這個人甚至和郭晉全以及之前那個陸子銘都有往來。”

“商會的人?”高超越聽越糊塗了。

“商會的管理團隊一共幾人?”邱禮楨問道。

“如果不算那個一直空有其名的監事郭晉全,其實是你、我、丁叔和秉叔四人而已。”高超老老實實地回答,同時腦子裏已經有了初步的人選。

“那你說這個秘密接受鄭泰博房產的人應該是誰?”邱禮楨笑眯眯地問。此時高超心中已不再疑慮,瞬間就說出了那個熟悉不過的名字。

秉海深坐在自己位於商會辦公樓二層的辦公室裏,雖然冷氣開得極足,可渾身上下仍濕得淨透,燥熱難當。他麵前的茶台上放著兩個功夫茶杯,坐在他對麵的是剛剛被東門幫罷黜幫主之位的陸子銘。

“秉叔,我早說過郭晉全不行啦,誌大才疏。這次的事情不太好,不如跟我去泰國躲上一陣,等風平浪靜了再回來也不遲。”陸子銘一口喝幹了杯中的茶,咂摸著苦澀說道。

秉海深卻一臉平靜,一口接一口地囁著上好的烏龍茶,好像這比指甲蓋大不多少的茶杯中永遠也喝不幹一般。

“躲什麽躲,我秉海深生在艋舺長在艋舺,跟著商會成立又主動把會長的位置讓出來。如今就算我奪回又有什麽不對?我拿回自己的東西而已。”

“話是這樣講啦,但秉叔你要留心,高超可不好對付。當日他在例會上推李直仁上位,甚至利用你的影響力幫助李直仁管理宮區。都讓人覺得你是高超的後台,如今你對付他,不成了自己人內訌?”

“笑話,我秉海深什麽時候怕過一個毛頭小子?我本來就要出手對付他,要不是你說可以試著利用一下郭晉全,我早就把他擺平了,況且你關鍵時候自己還搞砸,要不然我們裏應外合不僅能把商會搞到手,他陸星和宮北幫也早被攆出艋舺了。”

“這件事百密一疏,沒想到身邊藏有陸星的人。是我的失誤,要不是這樣李直仁也不會到他那邊去。”陸子銘憤憤地說道。

秉海深站起身續了點兒水,又坐下來換茶葉:“李直仁差點兒就上了鉤,有些可惜。”

“話說回來秉叔,如果事情真的泄露,你打算怎麽辦?”陸子銘小心翼翼地問道。

秉海深卻冷冷地哼了一聲,說:“失敗就失敗,做事情有幾個人沒有失敗過?論年齡我不如丁健大,但論起資曆我不輸於他。他加入商會還不是我介紹進來的?商會是我家的商會,隻是讓給他高家而已。那時候商圈聯盟才剛剛成立,你知道是誰做首任聯盟主席嗎——我大哥秉海厚啊!”

“哦,不是說丁叔最早加入聯盟嗎?”

“丁健比我大三歲,入聯盟之前和我都是校棒球隊的成員。他輟學以後想到艋舺求生,又不認識那些角頭,想讓我找我大哥推薦一個。那時候恰巧商圈聯盟成立,大哥身邊正是用人之際,自然就讓他進了聯盟,一直幹到現在。那會兒我還在上學,加入聯盟卻是我大哥死了之後的事情。”

“他是怎麽死的?”

“被人害死的啦!當時外省的幫派在艋舺已經遍地開花,我大哥就成立了商圈聯盟,想把它做成宮區第一大社團,誰知一開始就得罪了宮區三大角頭:宮北幫的陳明貴、青記的張笑城和南合幫的杜奎,其中杜奎的‘南合幫’實力最大。他們聯手向我哥哥開戰,幾次失敗以後竟然起了歪心,雇用一個槍手用射擊槍暗殺了我哥哥。”

“用射擊槍?”陸子銘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為什麽秉海深執意要找一個運動員來對付高超了。

“對啊,那時候比現在還嚴,能找到射擊槍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哥哥死後,商圈聯盟幾近覆滅,多虧我臨時接過主席的位置,選了最有勢力的商戶來幫我。”

“誰啊?”

“他叫杜璟,當時在艋舺開了幾家典當行,相當有錢。這個人一上來就與幾個幫派打好關係,還讓我和陳明貴、張笑城、杜奎他們一起吃了個飯。這些人都是害死我哥哥的凶手,我怎麽可能去嘛!誰知道就這一件事,杜璟就在例會上說我因小失大、因私廢公,把商圈聯盟陷於眾矢之的。商戶們於是轉頭支持他做了會長,我卻成了特別顧問。”

“後來呢?”

“後來杜璟把商圈聯盟更名為商圈自治會,解散了許多跟隨我哥哥多年的小弟,成了名副其實的商會,變成了商戶的管理部門。你知道這是什麽?這是開曆史的倒車!違背了我哥哥的初衷。沒有槍在手,我們永遠都是人家欺負的對象!”秉海深越說越激動,竟然將一杯功夫茶全灑到了身上。

“商會不是商圈聯盟,要是秉海厚那一套行得通,當年也不用落個身敗名裂。秉海厚想用聯盟代替三個大佬,一統艋舺黑幫,他們豈能容忍?你如今給他鳴不平,難道是打算開曆史倒車?”伴隨著淩厲的質問聲,丁健出現在了房間外麵,接著高超推著邱禮楨進來,後麵跟著周語、喬老、大喬姐、阿杜、強仔、小山西和大廚等人。

“在商圈自治會例行會議罷黜之前,高超都是商會的會長。你秉海深雇凶殺會長,是犯上僭越!”丁健激動地問道。

“笑話,現在什麽年代了,還僭越?再說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是我雇凶殺人?”秉海深大聲說道,此時他身邊的陸子銘已經悄然起身,往後退了幾步,顯然有意與雙方拉開距離。

“進來!”隨著丁健一聲大喝,一個五十多歲的壯年男子從人群最後麵被推了出來。此人穿著筆挺的西裝,隻是臉色晦暗,兩腮和脖頸隱隱露出瘀青,似是剛受了傷。他低著頭來到秉海深麵前,很慚愧地叫了聲“秉哥”。

“我在台灣還有生意要做,家人的安全也要照顧,實在對不起秉哥。方家頜與郭晉全的事情我都交代了。”他語速很慢,說話時一直沒有抬頭,自然看不到秉海深愈發陰沉的表情。他冷冷地聽他說完,才悶哼了一聲:“好啊,鄭泰博,你就這麽怕這兩個殘廢加幾個毛頭小子?”

鄭泰博沒在說話,靜靜地退了下去。丁健看了眼邱禮楨,見後者微微點了點頭,才繼續說道:“不錯,我加入商會是拜你所賜。但這麽多年來我從未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一直唯你馬首是瞻。如今你要開曆史倒車,推郭晉全上位,這卻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

“商會是我哥所創,我接手理所應當。再說,你們現在這麽做遲早要毀掉商會。你們憑什麽和宮北幫鬥?霹靂小組能永遠保護你們的安全?自從你們把一半的宮頭交給宮北幫我就有這個念頭了,隻是看在高世元的麵子上一直隱忍。既然今天都在,我還是那句話,馬上召開商圈大會,重新選舉會長,我推郭晉全。”

“你沒這個資格。”丁健自己拉了把椅子,一屁股坐到秉海深對麵,指著身邊的高超和邱禮楨說道,“你已經被我們三個人聯名廢除商會特別顧問的職位了,即日生效。目前暫補喬洵喬老頂你的職位,下一次例會上會正式任命。”

他有意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欣賞秉海深的暴怒:“另外通知你一聲,郭晉全的監事職位按商會規章可以由會長直接罷免,我們準備讓喬老的女兒喬珠珠小姐做新監事,郭晉全即日被免去所有職務。”

秉海深冷冷地掃了一眼丁健身後的喬老,知道邱禮楨他們這是想借喬老的勢力排擠自己,拉他進來自然是看在他大兒子喬斌民意代表的身份,相當有影響力,再加上喬家財大氣粗和政府部門多有交集,自己根本不是對手。況且邱禮楨對他們倆的分化相當成功,一拉一貶,使自己瞬間成了孤家寡人。

想到這兒秉海深心底怒氣陡升,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得逞,突然歇斯底裏地大喊起來:“商會是我哥所創,我不會把它交給別人,除非你們殺了我。”

秉海深這一個玩兒命的舉動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丁健也有些猶豫,恐其魚死網破,搞得雙方兩敗俱傷,所以接下來的話也沒敢繼續說。而他身邊的邱禮楨沒理會秉海深的態度,忽然開口了:“杜璟開典當行,和陳明貴、張笑城、杜奎三人關係很好,當時商會幾乎要維持不下去了,也多虧了杜老才讓商會起死回生。後來大家談判,杜老拿出了三百萬新台幣給你,你才答應讓他出任商會會長,對商會今後的戰略調整也無任何異議。這事你是不是以為當事人都死了就沒人知道?”

“你——”秉海深被堵得無話可說。

就聽邱禮楨繼續說道:“杜老對我有恩,我也救過他兒子,這件事大家都知道。所以他在最後一次回台灣和我小聚的時候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我。目前我淡水的房子裏還存有當時的收條,不知道秉哥是不是有興趣看看。”

說著他微笑望著秉海深,又看了看後麵一直靜坐的陸子銘:“今天也巧,陸先生正好從東門幫幫主的位子上退下來,倒可以陪著秉叔到處轉轉,有時間回廈門住幾天,反正有房子嘛!”邱禮楨的話軟中帶硬,像魚肉中的尖刺一樣深深地紮中了秉海深的痛處。

邱禮楨又靜待幾秒鍾,微微歎了口氣,扭頭對身邊的阿杜說道:“拿過來。”就見阿杜捧著個托盤放到了麵前的茶幾上,托盤中間擺了個玻璃罩著的鎏金佛像,高逾半尺,甚是漂亮。

“這是不動明王金身,有三重麵孔,是大日如來的化身。聽說秉叔吃齋念佛,把這個給秉叔拿回去,也是商會的一點兒心意。”

秉海深冷冷地望著麵前的金佛,臉上沒有半點兒笑意,這是要叫他金盆洗手。

這時候高超又走過來給秉海深行禮,然後說道:“秉叔,高超在這裏給您賠罪了。商會的事情之複雜超出了我們的預料,無論發生了什麽都是身不由己,我高超也能體諒。目前事情繁雜,秉叔不如在家休養的好,省得出來惹一身晦氣。至於秉叔的薪資還會照常發放一年,另有一筆退養金屆時我會給秉叔發放,一切請放心就好。”

高超的話不卑不亢,四平八穩,他這招以德報怨聽得秉海深深感無力。

他長歎口氣,終於說道:“罷了,人老了就糊塗,做出什麽糊塗事高會長自也不會放在心上,我先給你賠罪了。至於薪資自是不敢妄取。我今日起辭去商會的職位也就是了。”

“一會兒我在艋舺的四海酒樓擺酒給秉叔送行,今天在場的所有人務必光臨。另外商會的事情以後自少不了麻煩秉叔,不要嫌棄我就好。”喬老忽然插嘴笑道。

高超見秉叔已經同意退隱,便知道自己危機解除,正想再接著喬老說幾句客氣話時突然外麵來了個人,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立時讓高超大吃了一驚。

和高超說話的是商會辦公室的文員小錢,她告訴高超外麵來了好多商戶代表,抬了一口棺材口口聲聲要高超出去給他們一個說法。高超吃了一驚,不知道這是什麽路數,和邱禮楨打了個招呼後,帶著周語、大廚和小山西來到樓下。

此時商會外麵的街道已經被過往的人流擠滿,正門的路被一口碩大、黑漆的棺材堵個了結結實實,車前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漢子正抱著棺材痛哭流涕。他身邊一群人正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麽,看高超出現立即不約而同地把目光對準了他。路兩邊則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竊竊私語,汽車喇叭轟鳴交織在一起,異常聒噪。

“高超出來了,打死他!打死他!”隨著幾個男人的聲音,正在哭泣的青年漢子突然衝了過來,揮拳向高超打來。高超愣了一下,接著往邊上一閃躲過了對方的攻擊。他隨手按住男的胳膊,問道:“你是誰,要幹什麽?”

“老子要打死你,為我弟弟報仇。”說著男人又揮起拳頭向高超襲來。可是他這兩下三腳貓的本領根本不是高超對手,高超稍一留心雙方的勝負就已無懸念。此時他身後帶來的人卻大聲咒罵起來:“殺了人還這麽囂張,他商會有什麽了不起!”

高超一愣,感覺聲音極熟,抬頭看時卻是自己的師弟孔勝。見到孔勝,高超又擔心季師傅也在這裏,左右看了兩圈沒有發現他人才放心,遂問道:“阿勝,你怎麽在這裏?是季師傅要你來的嗎?”

“季師傅已經和你劃清界限,不再來往了。我是郭晉全的好朋友,自然要幫他出這口氣。”孔勝指著棺材說道。高超這時才知道原來躺在棺材裏的人是郭晉全,不禁愕然:“這裏麵是晉全嗎?他怎麽死的?”

“明知故問,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大哥就是得罪你也不至於判死刑吧,你雇凶殺人不得好死。”剛才和高超動手的青年突然又從地上跳起想和高超決鬥,卻被身邊的孔勝攔住了:“阿啟,你不是他的對手,一會兒等警察來了再說。要警方真不判他死刑,我一定不會讓晉全就這麽白白地死了。”

“你到底是誰?郭晉全怎麽死的你們說清楚。”高超輕輕地握住周語冰涼的右手,知道她此時正為自己擔心,遂輕拍手背以示安慰。被叫作阿啟的青年歎了口氣,說道:“我是郭晉全的弟弟郭啟星,你雇凶殺人已經敗露了,那個凶手都被抓住了你還想賴?”這時一群人已經將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少年推了上來。

高超仔細看去,這個少年瘦長如書生,一點兒也不像混黑道的人。臉上傷痕累累,身上也沾滿了泥土,但這個人高超並不認識。這時邱禮楨帶著丁健、喬老從樓上走了下來,身後還跟著十幾個商會的員工。

“這個人是誰啊阿超?”邱禮楨問道。

“他們說是我雇傭的殺手,把郭晉全殺了。”高超平靜地回答。邱禮楨愣了一下,反問道:“郭晉全不是回南部了嗎?”

“就是路上的車裏被殺的,幸虧路人勇武,將這個殺手抓住了。”郭啟星說著狠狠地踢了一腳少年,“說話啊,你剛才是怎麽說的再講一遍。”

“是高超給了我二十萬,讓我把郭晉全殺掉。”少年人說道。

他說著還看了一眼高超:“我在宮區的哆來米歌廳工作,高超經常到我們那裏喝酒。前些天晚上有一次他喝多了,顯得很不舒服。我就過去問他有什麽需要。他說他需要殺一個人。”

“你就回答你能殺?”邱禮楨問。

“對,他就說給我二十萬去殺人,我以為是玩笑。誰知道他第二天真的找到我,給了我二十萬讓我去殺掉郭晉全,還說郭晉全要開車去南部,讓我攔住他的車在郊區動手。”

“你叫什麽名字?”邱禮楨繼續問道。

“我叫王實。”

“他讓你殺人你就殺人?”

“商會會長誰不認識?我一個無業遊民,將來還指望跟著高會長混口飯吃,別說殺一個人,就是十個人也殺。”王實說。

“報警沒有,阿杜幫我給警長打電話,讓他派人過來一趟。”說到這裏邱禮楨再次把目光轉向郭啟星,“我聽你哥哥說起過你,不是一直混宮頭嗎,聽說你們關係一直不好,怎麽今天倒給哥哥哭起喪來了?”

“我哥哥被你們商會害得蹲了十幾年班房,無兒無女。如今他被人殺了難道不由我這個弟弟出麵幫他討個公道?要不然讓人家說起來我郭家無人咧!”郭啟星振振有詞,像個娘兒們一樣哭得稀裏嘩啦,直把人搞得焦頭爛額,直到警察到來把高超帶走才算告一段落。

周語跟著小山西等人在警察局等了一會兒,聽記錄的警察說高超已經收押,非常安全,讓他們放心就好。邱禮楨和喬老、丁健商量請律師打官司,也忙得不可開交。周語看自己什麽忙都幫不上,便和小山西、大廚回了熱炒店,坐在空****的店鋪裏發呆。

“這個王實到底想怎麽樣?”小山西嘀咕道,“我們去找找他家人,能不能給點兒錢讓他把實情交代了?”他斟酌著問道。身邊的大廚聽他這麽說“撲哧”一聲笑了,道:“你給錢,你能給多少?一百萬你沒有,十萬塊人家也不理你。”

“那怎麽辦?我們就不能為超哥做點兒什麽?”

“邱叔說他會請律師,我們明天一塊兒去跟律師談談。”周語說道。

“談什麽啦,我們應該幹點兒更關鍵的事情,比如找找那個孔勝。我倒覺得這個人有問題,之前還幫超哥幹仗,一轉眼就倒戈了,這算不算那個什麽牆頭草啦!”小山西說道。

“根本就是你自己瞎想啦!”大廚說著起身往廚房走,“折騰了一晚飯都還沒吃,快九點了,我去整點兒東西,你們想吃什麽?”

眾人此時哪還有心情吃飯,集體發愁中。

小山西起身剛要倒一壺茶時卻被周語拉住了:“阿豪,你認識那個叫孔勝的人嗎?”

“認識啊,早幾年超哥去學拳的時候他也經常在那裏,不過他比高超入門晚。這個人沒工作,除了學拳以外就打零工,像保全、網路中心主管都做過,還在青記混過幾天,再後來不知道去做了什麽。不過聽超哥說,這個人做事不講規矩,有利就會上。”小山西說道,“表姐,你難道要去找他麻煩?”

周語愣了一下,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一個女生怎麽去找人家麻煩,我隻是覺得這個人有問題,想查他。你願不願和我一塊兒去?”

“他家早就不在艋舺住了,現在新北歸青記罩。當年青記的老大張笑城被阿超的父親帶人打出艋舺,使得青記失了最大的一塊地盤,恨我們入骨。如今青記的角頭和張笑城是把兄弟,我們去討不了什麽好。我倒無所謂,你一個女生出了事我怎麽和超哥交代。”

“你不想去就不想去,還找什麽理由嘛!”隨著一聲熟悉的嬌斥,一身運動裝的理欣突然出現在熱炒店門前,“我出去幾天就這麽多事,幸虧回來得及時,周姐別理他這個膽小鬼,我和你去。”

“理欣,你去宮北那邊了?”大廚從廚房裏探出頭問道,“吃晚飯了嗎,想吃點兒什麽?”

“去你個大頭鬼,我吃過啦!一會兒待周姐吃了飯我就和你去找那個孔勝,我知道他家住三峽,到時候我們去打聽就好了。”理欣說道。

“大半夜去三峽,你們兩個女生不要命啦?要去也得明天去啊!”小山西大聲說道。

“幾十公裏,很快就到了,再說這些人晚上一定不那麽早睡,要是沒找到人我們就去夜市吃夜宵,我請你們。”理欣說著向小山西做了個鬼臉,“你不懂女孩子,怪不得單身。”

“那好,我們現就走吧,你們去我也不放心。”小山西拿起車鑰匙和理欣、周語準備出發,屋裏的大廚急忙關火跑出來:“等一下,我也去!”

一個小時後,小山西的車到了三峽區竹侖裏的一所弄堂門口。周語第一個跳下汽車,左右打量了一下,發現這是個極為荒涼的地方,路燈稀疏,給人的感覺陰氣森森。她拉了一下理欣,然後用極小的聲音問道:“這個地址沒錯吧,孔勝住這裏?”

“沒錯,孔勝和宮北幫一個小弟的關係很好,我是托這個人打聽到的,據說他經常在這裏搞什麽聚會啦!”說著他們順著理欣指的方向往裏走,在其中一個木門前停住。

屋子裏發出明亮的燈光和隱隱的吆喝聲,似乎裏麵有不少人。周語和理欣商量了一下,讓小山西開著車在門外等,大廚守在巷口,她們兩個女生摸進去看看。雖然說這個主意遭到了小山西的反對,但最終還是被周語駁回。

理欣很小心地來到門邊的矮牆上,然後艱難地攀著牆頭跳了上去。接著她又把周語拉上來,兩個人慢慢滑下牆頭,低著頭來到牆下聽屋裏的動靜。

“啟星,這次的事情多虧了你和阿勝幫忙,要是把高超搞下去商會一定完蛋,到時候我帶著兄弟們就能在宮區插一支旗了,也省得幫中的那些老頭兒小看我們,什麽‘東門四少’,還有陳淑穎這個女人。到時候就是我‘肥熊’的天下了。”

“肥熊哥這麽能幹一定能成大事——陳淑穎做話事人肯定有兄弟們不服。誰知道這‘黃龍’和‘麻雀’之前是什麽關係。下次幹脆把黃龍也做了,讓肥熊哥當老大。”說話的人聽聲音就是郭晉全的弟弟郭啟星。

“話也不能這麽講,‘黃龍’是我大哥,我跟著他出來也不能不講義氣。但‘麻雀’是個什麽東西誰都知道,女人靠什麽上位呀?我肥熊第一個不服。這次結盟大會上整個東門幫讓人家搞得灰頭土臉也是好事,也該輪到我們兄弟上場了。”這時肥熊突然停住了,指著外麵說道,“外麵應該是有人來了,我們該出去接一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