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古碑上的第六個故事 美人祭

大唐貞觀年間,驢頭山人誅“門”成功,他的徒子徒孫都成了守陵人,僻居在與世隔絕的深山中。每隔一些年頭,村子裏就要用活人殉祭,鎮壓“門”的陰魂,但這無異於飲鴆止渴,怨念越積越深,遲早會釀成更大的災禍,村人無不以此為慮。

直到元世祖在位時,村中出了個異士,姓韓名胄,素有奇謀巧智,擅長爐火形煉之術,他在“眠經閣”中翻閱古籍文獻,想出一條永絕後患的“填門”之策。

原來當年衛國公李靖遠征吐穀渾,在積石山遇“門”,那是個天地未分之時就已經存在的蟲卵所化,刀劍水火俱不能傷。它終日沉睡不醒,一旦有所異動,頃刻間就能將整座城池吞下,使無數軍民葬身其腹。李衛公束手無策,隻好求助驢頭山人。驢頭山人的元神進入“門”中,才使此蟲斃命,然其陰魂作祟至今。

而這當中還有個細節很容易被人忽略,隻在村中最古老的文獻中有零星記載,無非隻言片語,那是李衛公曾從“門”的身上,剜下一塊肉來。但是怪蟲被剜掉肉的部分,沒多久便恢複如初,這塊肉後來也被埋到村子裏了。

韓胄大奇:“那巨蟲從天地開辟以前既有,一向不受物害,李衛公為何能從它身上剜肉?”

這件事隻有村子裏年紀最老的人才知道原因,當年李衛公拜訪驢頭山人的時候,也曾言及此事。

相傳李衛公姓李名靖,字藥師,生來器識恢宏,風度衝邈,文武才略兼備,未遇時常在山中射獵。某天他撞到一頭九色麋鹿,此鹿頭頂枝杈如冠,目射神光。李靖舒展猿臂,彎弓搭箭正待射殺,那麋鹿卻極為機警,竟然有所察覺,撒開四蹄遁入了山穀。他在後緊追不舍,不想墜入山中一個地洞,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處在洞底,多虧被枯樹擋住才得大難不死,頭頂僅懸青天一線,他本事再大也爬不出去,隻好點了火媒棒照燭尋路。

李衛公摸索著走進一條裂縫,在漆黑的地底走出很遠,忽然見到一片氣勢雄偉、規模龐大的城池,城中金碧輝煌宮宇連綿,用魚油燃燈,長明不滅,更陳列著無數奇器異怪,但其中冷森森的鴉雀無聲。他心中又是驚奇又是駭異:“這裏是什麽地方?沒聽過哪個皇帝在地底下蓋宮殿,莫非是走進了哪座皇陵地宮?”

李衛公仗著藝高膽大,持劍穿過城門走進地宮,那城門兩側有龍虎玉獸,獸背馱有古罐,上塑人麵五官,輪廓起伏傳神,色澤殷紅猶如鮮血,放在那兒好像是用來鎮壓妖邪。他拿到手中剛想觀看,卻從那宮門裏並肩走出兩個人,生得臉如滿月,一個身著紅衣,一個身著白衣,麵貌則是一惡一善,看樣子都像殿前聽命的侍官。

紅衣人見了李靖立刻瞪目叫道:“生人何敢到此?”白衣人則勸道:“此人姿貌魁偉,當是佐王之材,吾等不可慢待。”

李衛公暗自異之,立即上前施禮,自稱因追趕麋鹿,誤墜此地,“請問兩位禦官,這座宮殿到底是什麽所在?”

那二人說道:“此處深不可及,誰進來也別想活著離開,念你限數未到,可以破例指點一條出路。”

李衛公連忙道謝,他看這座地宮詭秘古怪,恐怕多留無益,就請教那二人出路在何處。

誰知那白衣人卻閉口不答,抬手指了指紅衣人的耳朵,似乎是讓李衛公湊近觀瞧。

李衛公不知何意,就走到紅衣人跟前,往其耳內窺探,卻見沃野千裏,崇山峻嶺隱約可見,忍不住驚訝得叫了起來,他正想回身詢問,背後卻被人用力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竟然跌進了那個紅衣人的耳中。

李衛公如墮霧中,隻聽耳畔呼呼生風,渾渾噩噩不知自身所在,等他明白過來,發現自己躺在追趕麋鹿的山穀前,從地宮裏拿的古罐還捧在手中。

離開山穀後請人辨識古罐,得知此罐稱為“亭壺”。古之陶瓷罕有血色,那是用了春秋戰國時的人殉古法,喚作“美人祭”,成形後陰氣凝重,鬼神皆懼,世間僅此一件,據說當年為秦始皇陪葬於驪山。

這個古罐畢竟是用“美人祭”燒製而成,又得自陵寢地宮,李衛公遂以為不祥,沉於一處枯井。幾年後他於長安被李世民召入幕府,充作三衛,自此南征北戰,為大唐王朝開疆拓土,立下許多不世奇功。

卻說李衛公在積石山遇“門”的時候,眼見刀斬火焚都無濟於事,立刻派心腹人去那口枯井裏尋找“亭壺”,結果隻找到一塊殘片,才從“門”的身上剜下一塊肉來,那古罐殘片上的紅痕卻就此消失,變得與尋常陶罐沒有任何區別了,李衛公無奈,隻得前往青石洞請驢頭山人相助。

韓胄得知這些情況,認為埋在古墓裏的“門”雖然死了,但陰魂不去,它既與天地同出,也當與天地同盡,絕沒有辦法將其徹底誅滅,如果每隔十幾二十幾年,就用一個女子填入“門”中,不知哪年哪月才算盡頭。何不使用春秋戰國時傳下的美人祭古法,造出一尊陰氣更重的飲血金剛之像,將“門”封在裏麵,使它永不出世。並立下重誓,擔保不會出半點兒差錯,否則他甘願把當年李衛公割下來的肉吃了。

村長聽罷,深以為然,就於山中挖個大窯窟,取千年古楠樹引火,但要想把“門”封住,可不比燒造陶器、瓷器簡單,燒出那尊飲血金剛,首八臂,器形龐大。更需有許多女子殉窯,使亡魂被業火燒鑄在神像上。四村子裏的人世代看守古墓,就像被一個詛咒束縛住了,誰都想讓“門”永遠關閉,所以行事不惜代價,但即使是這樣,殉窯的活人也遠遠不夠,隻好又從山外綁來許多人。

由於燒祭儀式過於殘酷,為防有變,韓胄特地安置了祭中祭,也就是造了座瓦村紙人,安撫那些死於“美人祭”的亡魂,稱為“殛神村”,所以才說這整個村子都是祭品。

終於到了封窯燒祭的時刻。窯溫最難掌握,火候、氣氛、時辰稍有差錯都難以成功,況且人算不如天算,也說不清哪裏有失誤,反正最後是功虧一簣。窯底封滅之後,那些被獻祭的無辜者深重的怨念竟使鬼火湧出,把在場所有的活人,包括村長在內,全部燒成了灰燼。

這時“門”也發生了震動,平息後整座“殛神村”就憑空消失了,它似乎是受地震影響,掉進了生死兩界的裂縫之中,隻有“門”再次震動的時候,才會在深山裏看到那團鬼火。

村子裏有很多人因此而死,從此人口銳減,逐漸開始衰落。幸存者們被迫封堵了通往“殛神村”的隧道入口,又因犧牲太多無辜,沒麵目同師祖交代,是以後人對此事絕口不提,隨著時間的推移,知道詳情的人越來越少。

當年那位韓胄倒是命大,僥幸從“殛神村”裏逃脫,他也是悔恨交加,依誓將埋在村子裏的那塊肉吃下,隨即坐在地上咬舌而亡,一縷魂魄直入“門”中,隻留下軀殼如生,被人收殮在此處山洞,並立下石碑戒示後來者。

我和臭魚、藤明月三人,拭去古碑塵土,詳細觀看了一遍,心底的許多疑惑,至此終於盡數解開了。

臭魚說:“我看這韓胄敢作敢當,也不枉是個爺們兒了,值得受我老於一拜。”

藤明月歎息道:“敢當有什麽用,搭進去這麽多條人命,當初還不如不做。”

我說:“此人畢竟是為了把‘門’徹底封住,並不是為了滿足一己之欲,隻不過失敗了死的不隻是他一個,使深山裏又出現了一個比‘門’更恐怖的東西,得失對錯就任由後人評說了。”

臭魚點頭道:“咱們當下的麻煩也不小,還是別替古人擔憂了,你們說咱這就算逃出殛神村了嗎?”

我對其餘二人說,按照古碑上的記載來看,整座“殛神村”都掉進了生死兩界間的裂縫,隻有在“門”震動的時候才會出現。手記主人在1980年到村子地底尋找神像而死,與咱們在高速公路迷失方向,誤入“殛神村”,同屬這一時刻。但生死兩界之間的裂縫,又是一個什麽概念?

臭魚說:“如果阿豪還活著就好了,咱倆這腦袋加一塊兒也不如他轉得快。”

我聽了這話,心中也自黯然,如今卻隻能摸著石頭過河了,想想前邊發生的事情,大概是眾人在經曆了唐代古墓附近的死亡事件之後,由“門”所引發的地震,使周圍的時間形成了旋渦,所以又重新回到了深夜兩點,而空間也被扭曲了,所以我們找到了來時的高速公路,這也是造成陸雅楠失蹤的原因。

隨後我們四個人駕車駛入高速公路,從此進入了“裂縫”,當我停下來做記號的時候,發現後視鏡裏有光斑接近,其實那隻是高速公路上正常行駛的車輛。

我根據這些情況,推測那段高速公路,以及這處裝殮“肉身菩薩”的山洞,都是裂縫的邊際。

臭魚說:“這事沒憑沒據的,無非是主觀臆斷罷了。”

藤明月醒悟過來:“解放前發生的墜機事件就是證據?”

我說:“沒錯,那次墜機事件的幸存者,也是在這個山洞裏發現了‘肉身菩薩’,但石獸所馱古碑上關於‘美人祭’的記載,可不是誰都能看懂的,要不是有你,我們到此也隻能看著它幹瞪眼了。墜機幸存者為了求生,吃了這古屍身上的肉,從而走出了深山,這就表明他沒有掉進裂縫,否則不可能逃出去。”

臭魚似懂非懂地聽明白了一些,問道:“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咱們也能逃出去?”

我和藤明月都覺得沒這麽簡單,墜機幸存者進入這個山洞的時候,“門”應該沒有發生震動,所以完全不知道“殛神村”的存在,而我們走錯一步,可能就要墜入黃泉萬劫不複了。

藤明月說:“韓胄屍體旁的古碑上記載甚詳,也許這上麵指出了逃離殛神村的方法。”她說完捧起蠟燭,再次去端詳碑文,果然在石碑後麵發現了一些陰刻,那是一人一鬼的圖案,臉部各指一方,她輕呼道:“應該是這個方向……”

我心中一動,按照人形所對的方向找去,就見洞壁從中裂開,裏麵深不可測,這山洞裏處處漆黑,若非刻意接近,倒是不易發現。

臭魚喜道:“從這裏一直走出去,就能離開裂縫?”

我點了點頭:“看來八九不離十了……”話是這麽說,心裏卻沒任何把握,咬牙忍著身上燒灼的傷痛,一步一挪地走了進去。

藤明月和臭魚也從後麵跟來,我邊走邊問藤明月:“你看到自己照片的時候臉色不太好,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藤明月說:“我先前想起拍那張照片的時候,是剛和同學們在放映室看完一部美國電影,陸雅楠也在,片名是Memento……”

我和臭魚都對這部片子十分陌生,應該從來沒看過,聽名字好像有“紀念品”的意思,卻不知是什麽內容。

藤明月說:“這部電影的主角,由於意外事故導致頭部受傷,隻能記住短期之內發生的事情,他必須不斷把自己找到的線索記下來,因為很可能十幾分鍾後,他就根本無法記得自己在什麽地方、來做什麽。”

我十分奇怪:“Memento又不是恐怖片,至多算是驚悚懸疑吧?你當時的臉色卻為什麽這麽難看?”

藤明月說:“我隻是有種很不好的感覺,就像咱們此前把發生在唐代古墓裏的事兒都忘了,直至看到考古手記才重新想起,會不會還有更多的記憶被遺忘了?”

我聽到這裏,也有些感同身受。據聞金魚的記憶力隻能維持3秒鍾,比如它在一個環形管子中循環遊動,每當重複一圈,對它而言都是初次經曆,因為它對上一圈已經沒有任何記憶了。“門”的震動,使村子周圍的時間變成了旋渦,我們在這裏至少經曆過了一次死亡,如果我們是在一個重複的時間內,一遍又一遍重複經曆著死亡事件,而受自身記憶所限,每次都抱著能夠逃生的希望前去送死,簡直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兒了。但願這不是事實。

那山洞深處逐漸寬闊,似乎已經通到了山下,又漸漸起伏上行,周圍不再有逼仄壓抑之感,腳底軟軟的都是塵土。

臭魚遠遠地看到斜上方有一絲光亮透下,急忙指著那裏讓我們看。

我和藤明月揉了揉眼定睛看去,確實有道天光,求生的欲望變得分外強烈,三人立即振作精神,手腳並用順著斜坡往上爬。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震動之聲,山洞從底部裂開,黑霧四處彌漫,裂痕迅速向上延伸,濃霧中浮現出一個巨大的陰影,形質變幻難測。

我心驚肉跳:“真他娘的該死,地底那尊神像也從裂縫裏爬出來了……”

臭魚駭然道:“村子塌進了窯內,不是將它埋住了嗎?”

藤明月說:“石碑上記載的非常明確,這是千百個殉祭亡魂聚集的幽體,一旦饅頭窯裂開,那座殛神村根本壓不住它。”

我看濃霧中的陰影已離我們越來越近,哪裏還敢再看它一眼,對藤明月和臭魚叫道:“快逃!”

三人不顧一切地向斜坡上攀登,此刻震動變得更加劇烈,臭魚心慌,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竟順勢向下滑落。我伸手去拽他的胳膊,也被下滑之勢拖倒,我見藤明月也想過來幫忙,趕緊叫道:“你先走,別過來……”

這話還沒說完,地裂就已經延伸到藤明月身邊,她猝不及防直摔下去,被那尊從霧中探身而出的神像,伸出巨掌按在了石壁上。

我見藤明月死於非命,不由得急火攻心,眼前一陣陣發黑,隻想盡快把臭魚拽起來。可地層不斷崩落,臭魚身在半空無從著力,我手臂已經麻得沒有知覺了,又哪裏拽得動他,傾斜的地麵垂直裂開,底下猶如萬丈深淵,我們所在的位置隨時都會坍塌。

臭魚仗著身手矯健,跟條黑泥鰍似的渾身是勁兒,他用盡腰腹之力擺動雙腿,用腳尖夠到岩縫,剛要從裂開的地麵上去,卻見那霧化的神像已近在咫尺了。他忽然抓緊我的手臂大叫道:“咱不能全死在這兒,出去一個是一個!”隨即將兩腳在岩壁上一蹬,合身跳向地底,那神像的幽體緊隨不放,轉瞬間消失在了黑霧中,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周圍一片死寂,我絕望至極,伏在地裂縫前張大了嘴,想喊卻喊不出來,此刻我猛然醒悟過來,在第二個循環中沒有遇到青窈,因此沒有發生鎮門儀式。那裂開的深淵猶如黑洞一般,應該就是“門”在吞噬一切,而處在裂縫中的神像掉入了“門”中,我現在完全可以轉身逃出去,但阿豪、臭魚、藤明月就將永遠陷進黑洞,連魂靈都不複存在了。

我看了看手表,時間還在兩點整一動不動,這說明“門”的震動還沒徹底停止,如果我也死在此地,眾人是否還要重新經曆這場噩夢?我放棄了獨自逃生的念頭,正尋思我應該趕緊把這些事兒,該用短刀刺在手背上,以防在死循環中忘記了前事。

不料傾斜的地麵忽然動了起來,坡度越來越陡,由傾斜變得垂直,我身無所依,“呼”的一聲向下墜落,腦子裏變得空空如也。恍惚中被人拽了一把,我猛地睜眼一看,見是坐在自己車子後座,外邊的雨下得正大,阿豪在前麵開車,臭魚則伸手拽我:“你怎麽睡不醒了?雨下得太大了,路上不安全,不如在路邊找個地方過一夜,等天亮雨停了再走。”

阿豪也說天黑路滑,為了避免事故,得就近找個地方過夜。

這時臭魚發現前邊不遠處,隱隱約約有些燈光,把車開到近處,能看到那幾間房屋的門麵是個藥鋪。

我腦中昏昏沉沉,使勁兒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一些,看著車窗外說道:“這場暴雨來得好急,看來今天晚上肯定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