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手冊中記載的第五個故事 夢見神像

這本冊子不是日誌,而是以手記方式寫成,詳細記載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關於尋找唐代古墓的起因,還要追溯到許多年前。

民國初年,出現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無河不枯,一向富庶的蘇南地區也是赤地千裏,又值軍閥割據,戰亂頻仍,使得民不聊生,餓死了很多窮人。

當時有個姓華的商家,眼見時局動**,世道衰退,無心經營,便停了買賣,帶著家仆由城裏遷回祖籍居住。

鄉下的祖屋雖是前後三進,兩邊帶著跨院的大宅子,但常年沒人居住,許多地方年久失修,有的牆體都開裂了,一時無法入住。於是華家主人就在村中賃了幾套房暫時住下,準備等時局穩定下來,再將祖宅重新修葺。

有天夜裏主人正在睡覺,看守祖宅的家仆趕來稟報,說是宅中有怪事發生。主人立刻起身趕去察看,就見後宅閣樓裏燈火通明,裏麵亂哄哄的十分吵鬧。

主人很是驚奇,閣樓空置多年,裏麵怎麽會有人呢?當即從牆縫向裏窺探,隻見閣樓中有無數小人,身高盈尺,都在那忙活著搬東西,一隊隊川流往來,好像正在收拾房子。

主人看罷多時,心中駭異無比,知道閣樓裏的東西非鬼即怪,他也不敢驚動。白天打開閣樓進去察看,那樓中卻空空如也,什麽東西都沒找到。

可是到了轉天夜裏,閣樓裏又有怪聲傳來,主人再次隔牆觀瞧。就看其中張燈結彩,紅燭耀眼,那些小人吹吹打打,簇擁著一頂花轎。新娘子在轎子裏嗚嗚哭泣,顯然是舍不得離開娘家。後麵還跟著另一頂轎子,轎中坐著個年過半百的老婦,那是送女兒過門的母親。周圍跟著許多丫鬟、侍女,喧囂的隊伍走入牆壁,漸漸消失不見了。

過了些天,到晚上忽聽閣樓裏傳來嬰兒啼哭之聲,主人偷眼看去,發現那剛過門的小媳婦兒已經抱上了一個大胖小子。又過幾日,那小孩兒又拜一個尖嘴先生為師,開始讀書寫字。

那時的人們迷信思想嚴重,主人看在眼內,急在心裏,眼瞅著自家祖宅被妖怪占據,卻不敢貿然驚動,唯恐打蛇不成,反被蛇咬。

那天主人正坐在門前發愁,恰巧有個老道經過。那道人身材低矮,肥黑多須,蒼髯龐眉,以至於看不清麵目長相。身後背著把桃木寶劍,形容舉止都十分奇特,他來到主人門前打個稽首:“無量天尊,貧道這廂有禮了。”

主人趕忙還禮:“敢問道長從何而來,到此窮鄉僻壤有何貴幹?”

老道說:“貧道向來隻在龍虎山修煉五行道術,卻廣有神機,隻需慧目一觀,即可洞察千裏之外。因見貴宅中有妖物出沒,故此趕來除魔衛道,整頓乾坤。”

主人大喜,立刻請老道回家吃飯,好酒好菜地招待著。夜裏那老道提了桃木劍,赤足披發,同主人徑直來在後宅閣樓門前,大聲喝道:“何方妖孽膽敢在此作祟,本真人到此,還不快快束手就擒!”喝罵聲中,一腳踢門而入。

那閣樓中的一眾小人兒見老道來了,都是大吃一驚,頓時作鳥獸散,四散向牆縫洞穴裏逃竄。

老道至此不容分說,嘴裏念念有詞,凶神惡煞般用桃木劍就地亂戳。他劍下絕不走空,每劍戳出,便會刺中一個尺許高的小人兒。小人兒們中劍後,便直挺挺橫屍在地,被老道隨手從地上撿起來扔進一個大麻袋裏,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那條麻袋就裝滿了,看分量約有百十斤重,這回閣樓裏算是徹底清靜了。

主人和旁觀的鄰居,都看得心服口服,不住口地稱讚:“好個仙長,恁般了得!”

老道捋須大笑,顯得十分得意。他將口袋拴上扔在地上,把兩眼珠子一轉說道:“貧道從千裏之外的龍虎山遠路到此,能夠降伏妖怪,全仗諸路仙家相助。哪幾路仙家?乃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七曜星君、南鬥星君、上洞八仙、四靈二十八宿……”如此說了一長串各洞神仙的名諱。聲稱主家和各鄉鄰應該大擺宴席,多準備肥雞熟鴨以及上等佳釀、果子糕餅,由他帶回去祭祀神明,否則那些仙家怪罪下來,可是誰也擔待不起。

眾人一聽這話不免有些疑惑,如今天下大旱,老百姓們有口飽飯吃都不容易,哪有肥雞美酒可以敬神?何況道家講究清心寡欲,無為而為,借這機會獅子大開口索取酒肉,真不像修道之士所為。

誰知那老道翻臉比翻書還快,認為眾鄉民怠慢仙家,立時拉下臉來,解開綁住麻袋口的繩子,就地一抖落,有無數大老鼠“稀裏呼嚕”從裏麵鑽出來。其中還有隻尖嘴老鴰,都躥到鄉民家中到處啃咬,把很多衣服木器都啃壞了。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這些全是老道使的障眼法。閣樓裏的小人兒是老鼠所變,教書先生則是個尖嘴老鴰,這老道可能也是什麽妖怪,隻因到處都鬧饑荒,這些東西竟跑到村子裏詐食來了。

村裏的愚民愚眾,大多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一個大字也不認識,遇上這種事誰也不敢出頭,隻好讓主人帶頭作揖求饒,承諾轉日在村中擺酒賠罪,另備肥雞糕餅,請各路仙家息怒,如此方才作罷。

第二天傍晚,村子裏打開了準備用來度荒的糧窖,各家各戶湊了些酒肉,等那老道帶著一群小人兒如期而至,狼吞虎咽地將酒席一掃而空,老道喝得大醉,臨走把鄉民拿來的肥雞和糕點負在背上,搖搖晃晃地去了。

華姓主人的兒子年輕氣盛,素有膽識,他眼見四鄰受自家連累,把度荒的糧食都搭進去了,還不知要餓死多少無辜,不禁暗中憤恨,尋思:“那老道來曆不明,雖然知道村中有糧窖,卻不會搬運挪移之術,否則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了,看來至多會些障眼幻化的邪法,我當設法為民除害。”於是趁那老道喝得迷迷糊糊,在裝糕餅的袋子底下墊了個石灰包,又紮了個小孔,等老道回去的時候,石灰就一點點從孔中漏出,斷斷續續地撒了一路。

少主人約了幾個膽大的伴當,點起燈球火把,跟著地麵的石灰線尋去,最終找到一座荒山野嶺間的墳墓。看石灰的痕跡直通到墳窟窿裏,料定那老道藏身在這座古墓當中,當即找了幾捆幹茅草,燃起濃煙往洞子裏灌,然後堵住了洞口,天亮後招呼村中青壯年,帶著鋤鎬鐵鍬趕來相助。

眾人掘開古墓,就見封土下有墓道墓室,墓室裏的漢白玉石槨依然保存完好,槨上雕刻著精美的狩獵獅子圖,其中人物高鼻深目,服飾罕見,帶有濃厚的異域色彩,與中土之人迥然不同。

玉槨旁伏著一隻黑狐,體肥肢短,估計就是那妖道的原形。它喝醉後已經被濃煙活活熏死了。村民們將死狐拖出去燒成了焦炭,又挫骨揚灰,永絕後患。

發現這座奇怪古墓的消息不脛而走,十裏八鄉的人們爭相來看,那時軍閥混戰,地方上基本屬於無政府狀態,也沒人維持。不出幾天,那古墓就被掏了一空,裏麵的許多珍寶從此散落民間。

單說少主人除掉了古墓中的妖狐,祖宅裏平靜如常,再也沒有什麽變故發生。但他夜裏忽得一夢,情形十分怪異,夢到身穿胡服的男子,容貌裝束同玉槨上雕刻的圖案非常相似,自稱是“善友太子”。

“善友太子”告訴少主人,他的王國遠在西海盡頭,國人篤信佛教,但是那裏土地貧瘠,獅虎橫行,眾生相殘,苦不堪言。

曾有高僧告訴善友太子,在遙遠不可抵達的東方有座高山,山中有古城深宮,城門永遠緊閉。這金碧輝煌的宮殿中寶物堆積如山,黃金做瓦、白銀為牆、瑪瑙鋪地、珊瑚為屏。

如果誰能找到這座古城,就用城下的金剛杵去撞擊城門,那城門就會從內打開,裏麵有個絕色女仙手捧珍寶出來求你離開。但你一定不能答應,那女仙隻好再取更貴重的寶物給你,如此反複數次,她就會被迫從古宮裏取出“摩尼寶珠”,這時你才能伸手接受。

此珠是佛骨所化,色呈暗紅,拿到世間,可令瑞樂縹緲,豐收的稻穀菽麥似大雨傾盆自天而降,奇花異草如一夜梨花開遍大地,金銀珠寶、瑪瑙美玉好比瑞雪紛飛落滿田野。但去尋找古城的路途被大海阻隔,海上風波險惡,除了怪蛇惡鬼,還有狂風巨浪、摩羯大魚,以及數不清的艱難險阻,往者千千萬,達者不過一二,所以至今也沒人找到那座古城。

善友太子為了拯救黎民眾生,也為了使父王母後鶴顏常在,就帶領著五百名勇士乘船出海,終於到達中土。但隨行的舟夫水手已經死亡殆盡,他僥幸被人救起,前往大都麵見了元世祖忽必烈。元世祖見善友太子氣宇不凡,就勸說他“摩尼寶珠”之事終究虛無縹緲,讓其留在禦駕前聽用。

善友太子孤身在遠鄉異域,無時無刻不思念故土,某次他隨統兵親王阿魯布達南下征戰,半道突遇伏兵,混亂中與大軍失散。逃到山中迷失了路徑,黑夜中看到山裏發出一道深紅色的微光,仿佛寶氣噬天,他以為是自己德行感動天地,有機緣遇到了“摩尼寶珠”,於是撥林尋道找了過去,誤打誤撞走進某處村莊。那村子死氣沉沉不見一個活人,房舍牛馬皆為土俑,村中有座大殿,裏麵供著一尊不知名的“四麵邪神”,極盡詭異猙獰之態。

善友太子很是奇怪,正想穿過大殿看個究竟,卻被一群搬運千年古楠的村民擒獲,經山洞帶到另一個村子。這村中有座唐代古墓,建於大唐貞觀年間,環村所居皆為守陵人,曆代隱居在此,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障眼法

那老道立時拉下臉來,解開綁住麻袋口的繩子,就地一抖落,有無數大老鼠“稀裏呼嚕”從裏麵鑽出來。

善友太子從村民口中得知,有古墓的村子名為“埋門村”。由於這裏存在許多秘密,所以不能容外人隨便進出。村中族長見善友太子並無大過,便網開一麵,破例給他留了條活路,逼他發了惡咒,發誓離開之後絕不提及所見所聞,一個字的記錄也不會留下,隨即遣人將其送出山外。

善友太子的確守口如瓶,但仍以為那深山裏的村子埋有重寶,所以眾村民才諱莫如深,就偷偷將村子的方位繪在了羊皮卷上。他想時移而事易,事易則備變,打算留待後人去發掘其中的秘密。但他記起當時發過的毒誓,心中也常自忐忑,每晚做夢都會夢到那尊詭秘古怪的四麵神像,終於驚嚇成疾,沒過幾年就一命嗚呼了。世祖皇帝深感惋惜,特別賜以厚葬。

善友太子哭訴與少主人,承認自己吞咒食言,因此死後墓室開裂,被妖狐侵占,成了孤魂野鬼,又慘遭掘塚暴屍之禍,所以懇求少主人心存慈悲,收殮墓穴中的枯骨加以埋葬。

少主人醒來發現是南柯一夢,將信將疑地到墓穴裏察看。果然找到了幾塊遺骸,那善友太子所繪的羊皮古卷,也被發塚的土賊拋棄在地。少主人順手撿了揣在懷中,隨即將遺骸收殮在屍骨罐中,回城後送往菩提寺埋在樹下,並請僧人念經超度。

此後華家為了躲避戰亂,遷往舊金山投親。安頓下來整理物品時發現這羊皮古卷竟沒同遺骸一起埋掉。但時局風雲變幻,再想回國卻不容易了,所以留下家訓,如果後人有機會返回故土,應當盡力把這羊皮古卷帶到菩提寺,或是焚燒了或是埋在善友太子遺骨旁邊,以便了卻這樁舊債。畢竟善友太子墓被掘,是由華家祖宅捉妖而起,另外羊皮古卷中記載的村子十分不祥,千萬不要試圖去找這個地方。

此後傳了兩代,羊皮古卷落到了記載這件事的人手裏,他對曆史考古之事極為沉迷,尤其是祖上留下那個唐代古墓的神秘傳說,歸國後立即設法尋找線索,多次進山考察,終於有了結果。他發現跨山連穀的門嶺中有兩個村子。

其中一個是存在唐代古墓的“埋門村”。“埋門村”裏全是守陵者後裔,至今保持著古老的傳統和習慣,暗中進行著殘酷的殉祭儀式。另一個村子名為“殛神村”,那裏即是當年善友太子看到四麵神像的所在,也是村民運送千年古楠的區域,然後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通往“殛神村”山洞已經被阻斷了。

他在調查過程中,認識了一個叫青窈的女子,青窈說唐代古墓裏埋著一個被稱為“門”的怪物,所以這個村子叫作“埋門村”,每隔二十幾年就會發生一次地震,要通過殉祭的方式使其平複,否則天下億萬生靈難脫劫難。山洞另一頭的“殛神村”是由當地人建於元代,至今也有好幾百年了,但通往“殛神村”的山洞很早就被堵死了,相關的一切皆屬禁忌,談也不準談,說也不準說,隻有曆代村長知道那裏的秘密。

手記的主人對青窈一見傾心,他幹脆直接去找村長,想說服村長放棄這種古老愚昧的活人殉祭。村長顯得十分為難,當麵說出了“殛神村”裏驚人的秘密。那個死氣沉沉的村子,本身就是準備送入“門”中的一件祭品,房舍俱為瓦器,大殿裏供奉的四麵神像,也並非真正的神像,真正的神像在村子地底。隻要把這些祭器送到“門”中,就能使“門”形銷魂滅,所以這個村子才叫“殛神村”。可是當年發生了意外,導致功虧一簣,死了許多人,時間大致是“善友太子”誤入深山之後的某一天,最後村民隻得把山洞徹底堵塞,永遠不再提及那裏的事情,千年來始終以活人殉祭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要是將青窈帶走,又置天下蒼生於何地?除非能到“殛神村”,把地底的“四麵神像”找出來,那樣事態或許還有轉機。

村長把“殛神村”的位置畫成地圖,指示了另一條進村的路徑,手記的主人信以為真,將這些事件詳細記錄下來,連夜前往“殛神村”,手記到此而止。

饅頭窯(一)

藤明月輕歎道:“想不到還有這許多波折,這本手記連同背包,都被放在殛神村大殿裏,看來主人確實到過此地,也不知最後有沒有找到神像。”

阿豪和臭魚都說:“那個人進山後就此失蹤,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我覺得這個本子裏記載的事情似曾相識,恍恍惚惚想起前事,內心惆悵茫然。我告訴其餘三人,手記的主人千真萬確是死於1980年,因為先前在藥鋪裏我做了一場噩夢,與這考古手記裏的事件驚人相似。具體經過是咱們在藥鋪裏遇鬼迷路,逃進了深山中的一個村子,村中古墓裏埋葬著“門”,它引發的地震會使整個村子的時間、空間都被移位。1980年那個考古隊員想將青窈從村子裏帶走,卻被村長騙到“殛神村”殺害,這直接導致青窈死後前來複仇。隔了二十幾年,今天又到了地震的時刻,所以時間停在了深夜兩點,阿豪在隧道裏被火車撞死,藤明月則被村裏的亡魂抓進殉祭銅棺,臭魚在陰間魂飛魄散了,我死裏逃生從夢中驚醒,才發現眾人都好端端地在屋裏坐著。

這場噩夢真是可怕,簡直像是上輩子的親身經曆,我甚至有種虛實難分的感覺。倘若僅是南柯一夢,為什麽我能事先在夢中預見那座唐代古墓的秘密?可如果都是事實,為什麽本該重複發生的事情,卻又與噩夢中的經過完全不同?陸雅楠失蹤之後,咱們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故,誤入這座從無活人居住的“殛神村”,而不是在“埋門村”裏逐一死亡。

我以為說出這番話的後果,多半會被視作腦子短路,但那三人聽罷皆是若有所思,默然不語。

過了許久,阿豪說道:“我相信你說的全是實情,因為在隧道裏遇上火車的經過,我感同身受。”

臭魚連連點頭:“是夠邪門兒的,這些事我好像真的經曆過,可不知為什麽全給忘記了,要不是有人提及,恐怕永遠也想不起來了。”

藤明月問道:“既然在埋門村裏的死亡經曆,真實發生過,那眼下經曆的事情該如何解釋?”

我說:“以我個人的理解,是由於‘門’的震動,使這裏的時間扭曲了,咱們並非死而複生,而是再次經曆了深夜兩點這個時間,其餘的事我就無法解釋了。”

阿豪了解一些宿命論的觀點,如果一個人已經死在某一時間,即使他能夠再次經曆死亡的過程,也絕不可能改變死亡的結果。

不過阿豪也感覺我做出的猜測自相矛盾,以前有部電影叫《土撥鼠之日》,內容是一個男子每天起床醒來,都發現時間倒退回了前一天,他一遍又一遍反複經曆著相同的24小時,除了他自己之外,其餘事物的軌跡毫無變化,別人也都沒有察覺到異常。然而為什麽這個人能在重複的時間中保持記憶?電影最後也給不出合理解釋,因此這片子的理論邏輯站不住腳。試問咱們四個人當中,有誰可以解釋出——為什麽仍然記得在“埋門村”裏經曆過的事情?

我想破了腦袋也回答不出,隻好暫時將這個疑問放下。如今得先想個法子從“殛神村”裏逃出去。按考古手記中的記載,整個村子裏的土俑,都是拿人皮紙糊的,想不到年久為怪,遇著陽氣便會撲人,大夥被它們堵在大殿裏出不去了,要坐以待斃不成?

阿豪皺眉想了想說:“手記後麵還有張地圖,大概是那尊神像在地底的位置,而暗道就在這大殿裏,是眼下能找到的唯一出路。但它很可能是條死亡之路,因為考古手記的主人進去之後再也沒能出來。”

藤明月不主張進入暗道,她認為“殛神村”裏處處古怪,想象不出幾百年以前究竟發生過何等恐怖的事情,才使它變成生人勿入的禁地。當年那些村民為什麽要將古樹運進來?那暗紅色的微光到底是什麽?還有這尊不知來曆的神像,以及村中遍地皆有的大坑,都還是懸而未決的謎團,如今諸事不明,這麽做未免太冒險了。

阿豪說:“出不了大殿終究是個死局,從地圖上看,‘殛神村’下麵是個大洞,一直通到山裏,雖然十分凶險,但眼下別無選擇,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和臭魚點頭同意:“一分膽量一分福,十分膽量做總督。萬一是條死路,那就認命罷了。”

臭魚隨即拔下供桌上的青銅燭台,那燭台又尖又長,而且頗為沉重,掄起來就跟一柄“銅鐧”似的,將它拿在手裏防身,也能平添了幾分膽氣。

我們按照手記地圖上標注的方位尋找,發現泥胎塑像背後即是洞口,寬窄隻容一人通過,豎井般蜿蜒向下,進去二十幾米深就到底了,裏麵十分寬闊,地勢上圓下方,內部鋪著整齊溜光的長磚。

從地圖上來看,這“殛神村”下麵有個地洞,位於古殿後方,那尊“神像”就在其中,周圍則是幾個長方形坑體,都有甬道相連,規模相當可觀,估計整個村子的地底都被掏空了。

甬道裏又悶又熱,手電筒的電池已經耗盡,眼前漆黑無光,幸好從大殿裏拿了根牛油蠟燭,皆有兒臂粗細,也不易被風吹滅,我便掏出打火機點起蠟燭。據阿豪說,平常的蠟燭再長也燒不了一夜,而供神的蠟燭一寸就可以點一個通宵,因為其中加入了蜜蠟、鬆脂、槐花,他老家祖先堂裏便有這種牛油長燭。

我剛用燈燭照亮了甬道,忽聽身後“啪嗒”一聲,好像有東西掉在了地上。我捧著蠟燭轉身查看,見是藤明月爬下甬道的時候,把身上的錢夾掉落了,我蹲下去幫忙撿起來撫去塵土交還給她。我無意中看到錢夾裏,有張藤明月和另外幾個年輕女孩兒的合影,就隨口問了一句:“這都是你的學生?一共是幾朵金花?”

藤明月點了點頭,接過自己的照片來看了一眼,這本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但她臉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饅頭窯(二)

我看藤明月像是看到了非常恐怖的東西,立刻問道:“照片有什麽不對?”

藤明月失魂般沒有反應,我又問了一遍,她才把照片放回錢夾,低著頭說:“沒什麽,我隻是想起雅楠了……”

前邊的臭魚催促我快走:“你平時常說自己隻喜歡胸大無腦的女人,管人家學校幾朵金花幹什麽?咱們現在都快走投無路了,你還惦記著采花呢?”

我不免有些尷尬,隻好澄清道:“你們怎麽盡往歪處想?千萬別誤解我的意思,此胸大非彼胸大,常言說得好——男人心寬走天下,女人胸大……女人胸大吃四方。”

藤明月說:“你用不著解釋了,越描越黑。”

這麽一打岔,我就把藤明月看到照片時古怪的神情忘在腦後了。隨即在甬道裏摸索向前,借著燭火照明,可以看到甬道前邊分為三條路,兩邊各是一個百米見方的洞穴,被挖成了洞室模樣,裏麵填滿了深紫色的古樹軀幹,壁上畫著彩繪。

我聞到有陣微香,便用短刀去削樹根,木質隨刃而卷,削下來放在嘴裏試著咬了一下,質地柔韌。當年善友太子迷路誤入“殛神村”,曾看到大批村民往山裏運送金絲楠木,這種異常罕見的楠木,僅在楚夏之地才有,而且生長於深山窮穀,每株楠木的歲月無人可知,難測百年千年之齡,隻能全部用千年古楠相稱,現在早就滅絕了。

如果當年有這種古樹被大風拔起,橫臥在沙土河床中,經過千年不朽,人們發現它後往往截木為棺。楠木棺材埋到墳裏,水土不侵、蟲蟻不穴,所以價值千金,盡管價格極高,也仍是可遇而不可求。

我們舉燭照看,見地底下不知埋了多少整株的千年楠木,皆是心生駭異。我心想:這村子莫非是囤積楠木做棺材,得做多少棺材?但地洞裏十分幹燥,楠木在裏麵越放越枯,也不像是要做棺槨。

我們隻想盡快找條路離開“殛神村”,估計洞室深處空氣不得流通,腐晦之氣進去就能把人憋死,不敢貿然進去察看,於是由甬道徑直向前。但越走越是枯熱,使人焦躁,似乎在接近一座巨大灼熱的火爐。

臭魚說:“咱在高處看到村子裏有片暗紅色的微光,那地方該不會是一座火山口吧?”

我說:“此處倒像是座燒磚的窯洞,這些古磚都是中空隔熱的耐火磚。”

臭魚不信,他用銅燭台敲打牆壁,發現方磚裏果然都是空心。

阿豪奇道:“沒準兒這座村子下方是個大火窯,那些千年楠木都是用來燒火的。”

我感到莫名其妙:“楠木自古罕見,誰會舍得用它們來當木柴?”

藤明月祖輩曾開設過窯廠,她對此多少有些了解:“我聽人講楠木年代愈久,燃燒起來越是熾熱。”

我和臭魚等人皆是外行,聽了藤明月的解釋,才知道同樣是火,也大有不同。自從燧人氏上觀乾象,下察五木以為火,世人就開始識得火性了,但古代無法測量火焰熱度,隻有通過肉眼觀察,當窯內達到上千攝氏度高溫的時候,火焰會呈現出白色。鑄銅器或燒造彩瓷土俑,都對火候的要求極為嚴格,除了要有懂眼的人看窯,還得適當選取五木。那五木分別是“棗、榆、桑、柞、槐”,窯匠會根據季節天時變化,依次選取這五種樹木作為燃料,否則燒出來的器品就會開裂生變。而楠木生性陰沉,放在地底變枯之後,可以燒成遇水不滅的熾白烈焰,如同煉獄裏焚燒厲鬼的業火。

我們聽罷都是滿腹疑惑,這“殛神村”下的大火窯裏,是不是煉著什麽怪物?那尊神像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我又想起墜機事件幸存者在深山裏吃了“肉身菩薩”的事情,不過這村子裏的神像是在地底,應該不是所謂的“肉身菩薩”。不到窯洞深處看個明白,終究猜不出兩者有沒有關聯,但那窯洞內若真有陰火,隻怕眾人到不了近前就得變成烤鴨了。

這時一座拱形石門出現在甬道盡頭,石門上雕刻著兩位身披甲胄的武士。古代門神眾多,從神荼和鬱壘,到秦瓊和尉遲恭,以及鍾馗、魏徵、銚期與馬武,還有關羽與周倉、焦讚與孟良,乃至十三太保李存孝,我實在辨認不出這裏刻的到底是哪路神明。唯見石門半掩半開,有道縫隙可以容人鑽入,拿手一摸都是熱的,腳下隔著鞋子也覺得滾燙,但還沒到承受不了的地步。

我們知道往回走是死路一條,抱著僥幸心理,覺得“殛神村”荒棄了數百年,窯窟雖有餘溫,總不至於把人烤成焦炭,古時還不是從這條甬道向窯窟裏搬運楠木。當下穿過石門,走到裏麵看清地勢,心裏都是一顫。就見門後是個天然生成的岩洞,上方有天窗般的洞口,高約二十幾米,底部鋪設著幾米厚的耐火玄石,形狀像是個隆起的蓋碗,直徑在百米開外,下邊就是窯膛,有些地方的窯壁已經開裂,到處是裂痕和窟窿,能看到整株整株的千年楠木被截斷填進膛內,裏麵暗紅色的灰燼忽明忽暗,似乎有絢麗的鐵水流動,灼熱異常。

阿豪駭然失色:“從高處看到的微光,果然是個窯窟,那本考古手記的主人大概就葬身於此。這村子除了他之外,至少幾百年沒人來過了,為何火膛裏的灰燼仍然如此熾熱?”

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說道:“這是窯膛嗎?天底下哪有這麽大的火窯?”

藤明月說:“民間俗稱這種火膛為‘饅頭窯’,‘殛神村’地底果然是個規模龐大無比的窯窟,周圍那些掏空的洞室,都是為了使楠樹軀幹變枯,甬道則是添火的,可什麽東西才需要用如此之大的‘饅頭窯’燒煉?”

地圖上畫得非常清楚,“饅頭窯”的對麵還有另外一條甬道,那也是從地底逃離“殛神村”的唯一途徑,但要抵達那座石門,就必須從窯壁上走過去。

臭魚說:“我看繞過裂痕跑到對麵還成,若是在窯壁上停留的時間過長,腳底板兒就得變成焦炭了。”

我們是一刻也不想多耽擱,當即橫下心來,貼著洞壁迂回向前。這地洞周圍有許多向內凹陷的岩穴,站在甬道盡頭看不到裏麵的情形,走近才發現其中有人皮紙俑站立。那人皮紙積年被高溫烘烤,身體已是枯萎收縮,臉上的油彩也都化掉了,隻剩下兩眼和嘴巴的窟窿,近處觀看更顯得怪異可怖。

走在前邊的阿豪從那人皮紙麵前經過,心底不禁有些發怵。他可能是打算伸手將紙俑向後推開,不料那人皮嘴中突然冒出一道黑煙,阿豪躲避不及,被那團黑煙嗆了一口,身子一歪栽倒在地,臉頰和手接觸到灼熱的窯壁裂痕,隻聽“呲”的一聲,頓時冒出一股皮肉焦糊的氣息。“饅頭窯”裏隨即傳來一片震動,似乎有個龐然大物正要從裏麵爬出來。

饅頭窯(三)

我估計是人皮紙俑裏麵積滿了煙灰,受外力作用噴出黑煙,但由於事發突然,我們當時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等發現情形不對,阿豪已經被煙塵嗆得不省人事。

我們三人合力將他從地上拖起,剛想從原路退回甬道,誰知洞窟深處傳來的震動,使身後的幾塊窯磚塌落,哪裏還過得去人。

我不知阿豪生死如何,心裏不免慌亂,隻好撥開那具人皮紙俑,同其餘兩人將阿豪拽進岩穴。一看阿豪臉頰和雙手焦糊,雖然他神誌尚在,但嘴裏不能說話了,呼出來的氣息都夾雜著黑灰。

我暗中叫苦,曾聞人的肺是三斤三兩重,肺管有節,左通氣嗓,右通食道,總計六葉兩耳,三八二十四個窟窿,六葉在前,兩耳在後,呼吸全仗肺部起合。看阿豪這狀況應該是煙灰入胸,催得肺部挓挲,再也攏不住肺葉了。

這時窯壁不住顫動,其下煙騰火熾,身上的汗水不等流到地上,就變成了氣態。我隻覺嗓子眼兒裏冒火,幾欲虛脫倒地,眼見甬道回不去了,而“殛神村”地下的饅頭窯也將要崩塌,不由得額上青筋直跳,大聲向另外兩人叫道:“不想變烤鴨的就豁出命去往前跑,腳底下千萬別停!”

我們當即架起阿豪,踩著沒有裂開的窯壁,從岩洞邊緣迂回向前移動,走不到半途,“饅頭窯”頂端的洞口轟然開裂,下麵伸上來一隻漆黑如墨的大手。

我看得汗毛直豎:“老天爺,殛神村地底的東西究竟是個什麽?”

藤明月失聲叫道:“是那尊四麵神像的真身……”

話音未落,窯壁又塌了一片,這“饅頭窯”處在岩洞深處,窯頂從中隆起,此時崩塌了多半邊,下麵猶如無底深淵。那裏麵是尊妖邪的神像,它齜牙咧嘴,四首八臂,遍體漆黑,在業火中呈現出深紅。

我見阿豪死得如此之慘,心似被尖刀戳中,但那如同來自阿鼻地獄裏的無間業火,正在迅速蔓延開來,隻好和臭魚兩人強忍悲痛,踉蹌著腳步追上藤明月,拚命跑到甬道石門前。

甬道入口已被塌方掩埋,黑暗中不知逃出來多遠,四周終於變得寂然無聲。等氣喘籲籲地停下腳步,我這才發現自己的鞋底都燒穿了,幾乎是光著腳跑到此處,足底已是血肉模糊,但也感覺不出疼了,又想起阿豪慘死在“饅頭窯”,更是傷心欲絕。

我心中沮喪至極,呆坐在甬道裏一言不發,臭魚則不住地搖頭歎息,他兩眼發直,口中隻是反複在罵:“我日他大爺的……我日他大爺的……”

藤明月擔心我們精神崩潰,在旁好言相勸,然後從我身邊找出那截熔掉多半的蠟燭,用打火機點燃照明,又將手帕扯開,替我包在腳上。

我借著光亮看到臭魚和藤明月的臉色,都如死灰一般,嘴唇上全是裂開的血口子,想必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這時我有種切實的感受——記憶中在“埋門村”的遭遇,並非是我們幾個人同做的噩夢,眾人是陷入了一個死亡的循環,每當全部死亡之後,一切就會重新開始,這可能與“門”所引發的地震有關。

不過我完全想不明白,為什麽“饅頭窯”裏燒造的神像突然活過來了?為什麽說這座村子是個“祭品”?許多謎團在考古手記中也找不到答案,畢竟這本手記的主人,也同我們一樣是外來者,鬼知道“殛神村”裏究竟有多少秘密?如果揭開這些謎團,我們是否就有機會從死亡的命運中逃出生天?

我的思緒越陷越深,除非擁有“上帝視角”,否則誰能洞悉這千年的迷局?但命運是片漆黑的荒原,隻有走過的地方才會出現道路,與其在此怨天尤人胡思亂想,還不如從這條甬道繼續向前,看它最終會通往何處。

藤明月和臭魚都同意我的想法,這條甬道位於村後,兩旁好像沒有岔路,雖然前途未卜,但一直往深處走下去,至少能離“殛神村”越來越遠。主意既定,當即抖擻精神起身而行。

甬道漫長曲折,地勢起伏蜿蜒,整體呈抬升趨勢,我走著走著,不覺想起一件怪事,藤明月看到她自己錢夾裏那張照片的時候,臉上帶有明顯的恐懼之意,我當時雖然沒看仔細,可我還是可以確定那張照片裏沒有什麽可怕的東西。

此事頗為蹊蹺,我尋思要找藤明月問個清楚,卻已行至甬道盡頭。原來這條甬道通著高山懸崖,洞口鑿在古樹倒懸的峭壁當中,下臨虛空,黑茫茫難窺其底。我們也不敢探頭太深,唯恐失去重心一頭栽下去。

洞裏有座神龕,猶如田間地頭的土地廟一般低矮簡陋,至多能容一人蜷身在內,其後有石獸馱著巨碑,讓塵土埋住了多半截。那神龕裏赫然是具男屍,衣冠早已風化,但體態肥白,黑發黑須,麵容膚色皆與生人無異,要不是沒有呼吸、心跳,誰也不會把他當成死屍。

我們仨人見狀麵麵相覷,解放前有架飛機墜毀在“門嶺”,幸存下來的乘客發現了“肉身菩薩”,餓紅眼的幸存者求生心切,迫不得已將他當成了食物,回去之後變成了非人之物,不饑不渴、不老不死,雖然還活著,但卻變成了沒有魂靈的軀殼。

此時看這具“肉身菩薩”毫無缺損,另外他出現在這條甬道盡頭,看來果真與“殛神村”有很深的聯係。

我們隨即發現,“殛神村、肉身菩薩、饅頭窯”裏的所有秘密,其實全都刻在那塊古老的石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