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吊死鬼
楊二皮直勾勾地盯著我,蹲在水中一動不動,他臉上的皮膚如同浸泡多時的屍體,又腫又爛。我上前一步要拉他,他卻像發了瘋一樣的往後退去,嘴裏不斷地嘟囔:“我送,我送,我一定送,不吃,我不吃……”
我怕他犯了失心瘋,也顧不上那麽多,連跨了兩大步,將楊二皮牢牢地按住,朝岸上大叫:“楊老板出事了,快來人幫忙。”
楊二皮那兩個夥計原本在岸邊觀望,一聽當家的出事,非但不上來幫忙,反而轉身往林子裏跑。阿鐵叔和豹子二話不說朝我這邊跑來,邊跑邊問怎麽回事兒。
我看了看楊二皮,此刻既不喊也不鬧,如同失去了心智一般,頹坐在水裏。他手中握著的東西早就不見了,四下也沒有燈,我怕他亂來,一直半扶半按著,也騰不出手去尋找落水的東西。
“楊老板怎麽爛了?”豹子手中舉著探照燈,他一看楊二皮的臉,連往後退了好幾步,他結巴道,“不,不會是被人用了,藥……”
他“藥”字剛剛出口,阿鐵叔已經一掌呼在他腦門上:“別瞎說,先攙到岸上,讓香菱瞧瞧。”
火光下,楊二皮的臉散發出青銅器一般的鏽色,臉頰上腫了大片,個別地方破了洞,裏頭流出又稠又黏的腐汁。我見豹子並不願意上來接人,就和阿鐵叔聯手,一人一邊,叉住了楊二皮的左右臂,將他拖上了河岸。一出水就看見香菱挎著醫藥箱在岸邊接應。她和查木將楊二皮扶到鋪設了防水布的臨時“床位”上,四眼遠遠地跑來問我怎麽回事兒。我指了一下楊二皮,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二皮臉運的貨可能不幹淨。”
四眼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反問:“他走私?”
“具體的我也沒看清,不過箱子裏裝的東西挺邪門。他那兩個夥計呢,跑哪兒去了?”
“他們進林子了。”四眼指著我們身後密不透風的樹林說,“我看他們滿臉大汗,齜牙咧嘴的模樣,還以為是拉肚子了呢!”
“這事沒這麽簡單,我們得通知阿鐵叔,叫他留心。”我說完又回到岸邊,阿鐵叔一聽有人進了林子,神色大變。他大呼危險,兩手一揮,豹子和剩下兩個養馬人,立刻翻身上馬,朝林子裏追去。我問他怎麽回事兒。查木黑著臉解釋:“你們漢人不懂規矩。這片林子是月苗寨的外圍要塞,一般人入夜之後是不準通行的。林子裏到處都有暗哨,沒接到寨裏土司的通知,一旦發現有人……就直接射殺,喊都不用喊。”
“這還不是最糟的,”阿鐵叔凝神道,“我們剛才壞了漁燈,給寨子裏帶來了經濟損失不談,更破壞了雙方長久以來的友誼。那兩個漢犢子要是再一闖,回頭更不好解釋,鬧不好會破壞兩族人民的友誼。”
我沒想到一入苗地就會平添如此多的忌諱。又想到那兩個貿然闖進林子的夥計可能凶多吉少,當場急出了一腦門子冷汗。查木說:“要不我也追過去,我阿哥是寨裏的民兵,守夜的人大多認識我。”
“人越多越亂,豹子他知道進退,要是追不上……那隻能怪他們命短,我們斷不能一錯再錯連夜闖寨。丫頭,你瞧瞧楊老板這是怎麽弄的,其他人就在林子口紮營,一切等豹子他們回來再說。”
香菱將楊二皮的衣領剝開,一股膿水夾雜著惡臭一下子湧了出來。原來他爛的不僅是臉,就連身上也開始發瘡。“你們都讓開點,我要給他檢查一下。”她一開口,圍在楊二皮身邊的人紛紛後退,阿鐵叔也拉著我退到邊上。四眼問做身體檢查,為什麽不能有人在場。查木快嘴答道:“才不是一般的體檢呢,香菱姐要看看他身體裏是不是有‘藥’。”
我已經無數次聽人提起過“藥”,也知道這是當地居民對蠱物的通稱,隻是不知道香菱要如何分辨楊二皮是否中了蠱,如果她真有這樣的本事,說不定我們不需要深入苗區找那位名不見經傳的白眼翁,隻要她指點一二,就能了解圓形蟲的來龍去脈。因為好奇,我特意選了一個比較刁鑽的位置,透過人牆偷看香菱對楊二皮進行體檢。小丫頭先是從隨身攜帶的荷包裏掏出一枚五角綠葉,然後放在口中嚼碎了,最後將碎葉糊在楊二皮的人中位置。
我不知道她這樣做的目的何在,隻好耐心等待,看她下一步的動作。香菱一直盤腿守在楊二皮身邊,一絲不苟地盯著老頭的臉,那神情好像一眨眼就有什麽寶貝要飛了一樣。不一會兒工夫,香菱忽然彎下腰湊到了楊二皮麵前。我伸長了脖子想看她在做什麽,卻被阿鐵叔大喝了一聲,要不怎麽說為人不能做虧心事,經他這一嚇,我差點跳起來。阿鐵叔瞪了我一眼,比畫了一個掉腦袋的手勢。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說苗蠱果然忌諱頗多。很快,香菱就站起身朝我們走了過來,我見地上的楊二皮未有什麽改觀,急忙問她結果。香菱不慌不忙地伸出右手,說:“你們看,是青魚。”
我起先隻當自己聽錯了,再仔細一看,隻見香菱手中握著剛才嚼爛的葉子,一條又小又怪的青色魚苗慢慢地從爛葉裏鑽了出來,說不出的詭異。我和四眼麵麵相覷,不知道這是個什麽玩意兒。馬幫中的人卻各個如臨大敵,有人呸了一聲,喝道:“我早說這貂皮佬不是什麽好東西,你看,他染了藥,還敢托我們運貨。這裏麵肯定有陰謀。”
其他人紛紛議論起來,都說楊二皮不是個東西,不應該再替他送貨。阿鐵叔麵色如鐵,他橫掃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楊二皮,嘴唇上下抖動,最後一跺腳,喊到:“不管怎麽樣,先紮營。香菱,楊老板暫時交給你,好好照顧。”
為數不多的養馬人立刻炸開了鍋,有人不願意,說隊伍裏有人中藥,這是晦氣到家的事情,會傷了其他人的福壽。這些養馬人平日裏都極其義氣,為了兄弟放血插刀全不在意,偏偏對苗地的蠱物忌諱頗深,寧可冒阿鐵叔的怒火,也要將楊二皮踢出隊伍。
阿鐵叔握起拳頭,我當他要揍人,不料抖了幾下又鬆開了,想來是不願意對自家兄弟們動粗。香菱忽然拍手,對著眾人道:“你們這樣嫌棄他身上有藥,莫不是在暗示,也要把我趕出去!”
香菱出生在用藥世家是眾人皆知的事,她這麽說是故意讓他們為難。果然幾個漢子都不敢得罪香菱,忙連聲說“不”。
“既然沒有意見,那都散了,喂馬,紮營,等豹子回來。誰再提丟下貨主的事,誰自己來領鞭子。”阿鐵叔乘機接過了話頭,他一揮手中的馬鞭,大夥立馬散去,拾柴的拾柴,打樁的打樁,紛紛動手布置營地。
阿鐵叔環視了一下,對我苦笑道:“世道不同了,人心握不住,隊伍不好帶啊!哈哈哈哈,讓你見笑了。”
我衝他擺擺手,問有什麽能幫忙的。他看了一眼香菱和查木,對我說:“自打接了這批貨,我就渾身不對勁。可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自己沒什麽,就是擔心這兩個小家夥……胡老板,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出了什麽紕漏,希望你能看在林大夫的麵子上,照顧他們一程。”
不知為何,我從阿鐵叔言語間聽出一股難言之隱,邊點頭答應邊安慰他說:“不過一時背運,太陽總是要升起來的。睡一覺,明天自然好了。”
這時,樹林中響起了急促馬蹄聲,阿鐵叔苦笑:“隻怕這一夜,連覺都沒得睡了。”
我順著聲音的來源望了過去,隻見豹子和另一個同伴從漆黑的樹林中一躍而出,他們騎的馬不斷地嘶鳴,馬背上各扛著兩個人,看樣子都暈過去了。
豹子下馬,他滿頭大汗,快步朝阿鐵叔跑了上來:“他娘的,要不是老子的馬快,四個人都要死。”
原來豹子他們進去樹林之後不敢驅馬,怕聲音太大暴露了目標,到時候吵了守夜人,別的不說,先一通硬弩鋪天蓋地地一射,躲不躲得過都夠戧。豹子追著那兩個夥計的痕跡一路跟到了樹林深處,他知道再追就要出事,果斷決定後撤,不想前頭卻忽然出來了“嗖嗖”的箭雨聲。他知道這是守夜人的機關被觸動了,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救人,卻看見有人影朝他們的方向移動,仔細一看正是先前逃脫的漢人夥計。那倆家夥被嚇得屁滾尿流,慘叫連連。豹子看不過,一馬當先衝進林中,左右開弓,拽起兩人就跑。
“沒出息的東西,後來就暈了。”豹子將二人從馬背上扯了下來,大喝他們,“別他媽的裝孫子,快睜開眼睛,說到底怎麽回事兒。你們當家的,是不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那兩人早就被一連串的事情嚇破了膽子,他們支吾了好一會兒,連比畫帶解釋,我聽了半天,還是雲裏霧裏,隻知道楊二皮這批貨是要送去撫仙湖,而且是大主顧的意思。楊二皮曾經對他們幾個手下說過,這批貨物關係到他楊某人下半輩子的生活,要是有了閃失決不輕饒。奇怪的是,他這趟出門既沒有帶自己的得意門生,更沒有讓他的寶貝兒子陪同,隻挑選了一些外幫的人跟隨。這兩個夥計,一個叫阿蠻,一個叫老幺,都是槽幫新進的人丁。我好生奇怪,既然是如此重要的買賣,楊二皮怎麽會隻招一群酒囊飯袋同行,這不是擺明了給自己找不自在嘛!
大夥都不說話,等著阿鐵叔發話。他沉吟了一下,開口說:“事情都到這一步了,怎麽鬧都沒意思。大家該幹什麽幹什麽,把窩子紮起來,避開漲水的河灘,聚到樹林入口處。至於這兩個人,豹子,他們都放在你的帳篷裏,好好看管起來。大家按平常的分配,都忙起來吧!”
阿鐵叔說話極富感染力,我們眼下分明疑雲叢叢,他幾句話的工夫就把大家給打發了。我從貨馬上取了一些紮帳篷用的工具,跟四眼兩人紮起了自己的帳篷。馬幫紮窩之後大家各自散去,我和四眼聚在帳篷裏討論剛才發生的一幕。
“你也看見了?”
“廢話,那麽顯眼的東西,化成灰我都認得。”
四眼點點頭:“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那裏頭藏的……真是黑粽子?”我回憶了一下當時的場麵,楊二皮的反應太過激烈,我沒來得及仔細辨認水裏的殘肢是不是從粽子身上掉下來的,不過那股特有的腐臭味,差不離是從屍首裏散發出來的。我說:“楊二皮現在都快爛成梭子了。咱們胡亂推測也不是辦法,反正眼下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不如再開一箱出來瞧瞧他們運的到底是什麽?”
四眼說私自拆看他人物品是違法的,我問他然後呢,四眼扶了一下眼鏡,嚴肅道:“不過現在是非常時期,咱們不能過於迂腐。我個人認為你的意見是可以接納的,並且打算在行動上予以支持。”
“你丫屁話越來越多了。想看就承認唄。別天天掉書袋,這裏是苗疆,不是華爾街。”我帶著四眼摸出了帳篷,先看了看那幾個養馬人的動向,發現有幾個已經趕著馬放食去了。香菱在篝火旁燒水,阿鐵叔跟豹子兩個人則坐在他們的帳篷門口,一邊閑聊一邊抽煙袋。至於存貨的大帳就設在樹林邊上,我估摸著楊二皮那兩個夥計現在必定是守在他們掌櫃的麵前,不會花心思去看管那一堆黑箱子,現在四下無人,正是去查看貨物的大好時機。
四眼不知從哪裏找了一塊兒黑布頭,叫我把臉包上。說待會兒就算被人碰見了,沒有證據也奈何不了我們。我拗不過這位大律師,隻好接過布頭胡亂紮了一通,隨後兩人貓著腰、背著火光迅速地潛進了存放黑箱子的大帳裏頭。
為了防止被外麵的人發現,我們沒有帶上手電,而是將大帳背對營地的一麵開了一道小口,引了一點兒月光進來用作照明。這座囤貨的帳篷是由四根主杆和一張巨大的防潮帆布搭建而成,看上去雖然簡陋,但在潮濕高溫的雲貴地區卻十分實用。整個帳篷大概有四五平方米的樣子。楊二皮的貨箱就堆放在帳篷正中央,先前碎裂的那口箱子已經不見了蹤影,不知道是被馬幫還是楊二皮的人收了去。原本十口大箱,眼下隻剩九口,三三一壘排列得十分整齊。我們想偷偷打開其中一口,隻好兩人一疊爬到最上麵一層去一探究竟。我先蹲在地上,將四眼抬了上去,而後依托木箱之間細小的縫隙作為墊腳處一躍而上。四眼爬在箱頂問我拆哪一箱。我左右看了看,覺得沒啥大的區別,就挑了一口最左邊的黑木箱。
“這箱子上有蠟封,不好弄。”四眼挑了一下箱口的封條,“現在拆了,回頭肯定有麻煩。”
我想了想,問四眼要了打火機:“你擋著點光,我把蠟條邊緣烤化了,這東西就是個擺設一揭就開,回頭再給他們糊上去就是了,再說一路顛簸,有個別地方破損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和四眼跪在箱頂上,一個放風,一個拆箱,很快魚頭紋的蠟封就被烤軟了。我用刀子一挑,將它整個剝了下來擱在一旁。最麻煩的要數那些左一層右一層的防水布,我都開始懷疑楊二皮運的其實是一箱山芋幹,他就是怕幹貨遇潮才會如此重用防水布。四眼說:“你快別亂猜,我都快笑死了。”我搖頭說你定力還不夠,要多向王凱旋同誌學習,在對待這些樂觀向上的問題上,他一向優於常人。
總算把黑箱子上的“壽衣”扒了個幹淨,露出了裏頭的黑漆大木箱。可我們又遇到了新的難題,這口箱子居然是用寸長的鋼釘釘死了的,四角皆有鋼釘封箱的痕跡。
“楊二皮防得也夠嚴實的,還留了一手在裏頭。”我摸著下巴思索了一下。現在想撬當然是沒問題,我們手頭有鐵器,可到時候隻要人家當場一拆,立馬露餡兒啊!何況這釘子每個都有寸把長,要起出來頗費工夫。不過,事情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要是無功而返,我麵子掛不住不說,也對不起人家四眼的一番熱情。我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該撬的還是要撬,勢必要將隱藏在角落裏的、那些見不得人的罪惡都拖到陽光底下,繩之以法。當然,如果事實證明楊二皮是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那就最好不過了,要不然回頭立馬扭送派出所。我打定了主意之後就讓四眼去下邊把風,自己掏出從馬隊順來的馬蹄鉤開始倒騰箱子上的鋼釘。才起了半枚,就聽四眼在下麵悄聲道:“老胡,外頭有動靜,快下來。”我順著帳篷外的月色一看,果真瞧見一個人影晃晃悠悠地朝大帳方向走來,忙把防水布胡亂一裹,躥下貨箱。不想外頭的人已經舉燈而入,我倆來不及逃出帳篷,隻好躲在貨箱背麵,祈禱不要被人發現才好。
那人一進帳篷就把手中的煤油燈掛在牆柱上,我隻瞥了一眼,知道是個男人的背影,卻沒看清楚那人的正臉。不過他既然敢明目張膽地在停貨的地方亮燈,那肯定是在隊伍裏說得上話的人,此人如果不是阿鐵叔,那八成就是楊二皮。不過楊二皮已經渾身生了怪瘡,此刻躺在病患帳篷裏麵奄奄一息,不太有可能會出現在此處。那麽,來者是阿鐵叔?他跟我一樣,不放心楊二皮的貨?我屏息將身體貼在貨箱上,生怕被人看出破綻。好在煤油燈火力不旺,隻有些許昏黃的微光。那人與我們隔著貨箱,就站在我們對麵,四眼緊緊地拽著我的手,咬緊了牙關。我瞪了他一眼,心說好好一大老爺們兒,沒事自己嚇唬自己玩,整得跟大姑娘似的,你他媽的再掐老子,老子一腳把你踹出去。四眼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立刻撒開了手,改掐自己去了。因為看不見對麵的人在做什麽,我隻好靠聽覺在判斷他的行動。起初先是聽見敲擊木箱的聲音,而後又是踱步聲,看來此人絕不是楊二皮,來者跟我們一樣根本不知道箱子裏裝的是什麽,他正在猶豫要不要拆箱檢查。果然,沒走幾步,那人忽然停了下來,接著又聽見砰一聲,然後就是布料摩擦之聲。我心說不好,看樣子此人是要爬上頂端,去拆最上麵的木箱,萬一他朝底下隨便看一眼,那我和四眼可就徹底暴露了。
四眼也發覺情況不對,偏了偏腦袋,示意我趁對方在攀爬之中立刻出去。我雖然也好奇箱中的物品,可萬一被馬幫的人當場逮住,那可真有理說不清。於是我倆就趁那人翻箱頂的工夫,從帳篷背麵貓了出去。
我們出了帳篷之後並未走遠,四眼拍了拍身上的草葉,問:“咱們要不要繞到前麵去看一看裏頭是誰,就當是路過?”
我說你這純屬此地無銀三百兩,還不如去找香菱他們聊一聊,看看誰現在還沒有歸隊。四眼點頭說好,於是我倆假裝散步,慢慢走進了營地中央的篝火堆。
“胡大哥,你們怎麽還不睡?”香菱正抱著一本書在啃,見我們來了立刻站了起來。
“睡不著,起來透透氣。”
香菱看了看天,不解道:“都這個點了,再過三四個鍾頭天都亮了。你們哪來這麽好的精神?”
四眼哈哈一笑說:“時差時差,剛從國外回來。哎,楊老板那兩個夥計怎麽樣了?”
“早睡下了,被豹子捆回來的時候嚇得連話都不敢說。我最看不慣這種叛徒了,關鍵時刻自己落跑。”
我隨口問她楊二皮的傷還有得醫嘛。不想她神情無比認真道:“有人下藥必定就有人能解藥。他那一身青魚不知道是得罪了誰家的藥師。我雖然想幫他,可斷斷不能壞了規矩,破了人家的蠱。”
我知道她這麽說是怕我為難她,要她替楊二皮解藥,忙說隻是隨口一問,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四眼假意環視了一下周圍,忽然指著亮燈的駐貨大帳說:“那裏怎麽有燈?不是貨倉嗎?”
香菱看都沒看,笑道:“我們鍋頭不放心貨,睡前要檢查一遍。你們要是不困就等他回來,聊兩句再走。”
我與四眼對視了一下,看來香菱並不知道阿鐵叔的真實用意,隻當他是為了貨物的安全在做例行檢查。我打了個哈欠推說困了,就跟四眼兩人離開了篝火堆,回到了自己的帳篷裏。
“怎麽不趁這個機會,去看一看。有香菱跟著,鐵鍋頭不敢為難我們。”
“話是這麽說,可他現在必定已經發現貨物被人動過了,我們此刻再去找他,不是不打自招嘛!”
“那怎麽辦,到嘴的鴨子又讓它飛了。老胡,我發現你的求知欲已經大不如前了。”
“你小子才認識我幾天,就滿嘴胡話。既然暫時看不了那就算了。明天咱們就要進寨了,你早點睡。”
“那你幹嗎?”
“我去楊二皮那邊看看,我眼皮老跳,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走之前得跟他打個招呼。”
“封建迷信。”四眼搖搖頭,裹起外套倒頭就睡。我拉了拉衣領走出帳篷,外頭白日已經露出了小頭,天灰蒙蒙的。我做了一個深呼吸,跟守夜的豹子打了個招呼,就低身進了楊二皮的帳篷。因為是病號房,所以他的帳篷比我們住的要高級一些,細心的香菱在帳篷外麵起了一個小灶,整個帳篷裏暖洋洋的。楊二皮一個人躺在軍大衣鋪成的野營**,呼吸平穩,要不因為他滿臉爛瘡,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先前會做出那些發瘋一樣的舉動。
我將掛在一邊的油燈撥亮了幾分,湊到他床前。火光下,楊二皮那張爛得變形的臉怎麽看怎麽嚇人。我蹲在他邊上,心裏很不是滋味,怎麽都是前輩,大家這次又走的一條道,他出了這樣的意外,又叫人摸不著半點頭緒,實在是窩火。按他夥計的話來說,他這次送貨去撫仙湖,是極不情願,甚至可以大膽推測他是被人威脅的。那麽是不是可以把他中蠱的事,與送貨聯係起來呢?我覺得自己的分析很有道理,忍不住出了神。忽然,我渾身閃了一個激靈,覺得有什麽事不對勁。果然,我低頭一看,楊二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睜開了眼睛,他筆挺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兩隻眼睛不知道為什麽蒙上了一層灰白色的光。事出突然,我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那楊二皮不知吃錯了誰家的藥,二話不說,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我料到他病成這樣還有力氣起身,就問他是不是餓了,想吃東西。楊二皮一聽我這句,反應奇大無比。他像瘋了一樣,扯開被子,兩手高舉在頭頂,嘶吼:“不吃了,我不吃了,讓我走,我要跑,要跑。”說著一把推開我,連鞋也不套,直接衝出了帳篷。我立刻追了出去,大喊:“快來人,楊老板跑了!都醒醒!”
我這一吼,如同炸雷,在黎明前的營地裏炸開了鍋,很多人衣服都沒套好就跑了出來。阿鐵叔原本是靠在篝火邊和衣而睡的,他一聽出事了,如同被蛇蠍叮了一般,立刻跳坐起來。四眼迷迷糊糊地從帳篷裏探出頭來,問我怎麽回事兒。我見楊二皮朝樹林深處跑去,也來不及跟他解釋,隨手抄起一杆養馬人的獵槍就奔進了樹林。阿鐵叔在我身後大呼站住,我頭也不回追著楊二皮一路**。很快四周的景色就不認識了,到處都是密不透風的高枝茂葉,雲貴高溫潮濕的地理條件造就了一片又一片壯麗的林沼。這裏有不輸給亞馬孫叢林的複雜生物循環係統,更有數不清的瑰麗神秘的大自然壯景。不過眼下我可沒心情去在意這些,雖然是黎明時分,外頭天光乍放,可林子裏依舊黑黢黢的,如果沒有照明物,根本看不清腳下,人就像在原地踏步一樣。我手裏隻有一杆槍,隻好不時地用打火機照明,查看地上的足跡。這隻火機是四眼隨身攜帶的,說是高級貨,美國特產的防風火機,能抗十級台風。我對此嗤之以鼻,說他崇洋媚外。四眼氣極了,就將火機丟給我,讓我自己看。我原本隻是隨意一收,不想此刻卻成了救命的關鍵。我蹲下身去,查看地上的足跡,果然見到一組新留的腳印,腳印前深後淺、東倒西歪的,一看就是發了瘋的楊二皮留下來的。我追著腳印一路往前,沒幾分鍾線索就斷了。我舉起火機在地上排查,腳印直到此處就斷了,我怕楊二皮臨時換道,又朝周圍幾個方向找了一會兒,都沒有發現他的足跡。此時阿鐵叔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見有火光,急忙朝他招手。
“你這個年輕人,真不要命,單槍匹馬就闖進來了。”他此刻隻穿了一件無袖的坎肩,露著大半個胸膛,腰間插著匕首,一手提著手電,一手握著頭巾。我問他這是幹嗎,他說這塊紮染的頭巾,是月苗寨裏通用的物品,他怕遇上守夜的民兵難以解釋,所以從查木那裏借來的。我也來不及去佩服阿鐵叔的冷靜,指著地上的腳印說:“人不見了,你看看,好好的腳印,一到這裏就斷了,像……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阿鐵叔蹲下身來,他用手捏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子底下聞了一下,隨後說道:“人是不會憑空消失的。你忘了在山上的事嗎?”
被他這一提醒,我心中恍然大悟,立刻抬頭朝空中望去,一撮黑不溜丟的東西一下子撲入眼眶。阿鐵叔順著我的視線朝上一看,立馬朝我撲上來,用大手捂住我的眼睛:“別看,是吊死的。”
我心頭先一驚,後又疑惑,吊死一個人而已,你捂我眼睛算什麽,老子又不是娘們兒。不料阿鐵叔接著說道:“苗地吊死的人,是要找替死鬼的。千萬看不得,你對上它的眼睛,就要被勾上去陪葬。”
我隻當阿鐵叔說的是誌怪民俗,一把甩開他的手:“阿鐵同誌,現在是一個講科學的年代,不要老宣揚這種迷信傳說。”我抬頭看了一眼樹杈上,白花花的,好像真吊了一個人,披頭散發,脖子拉得老長,舌頭吐在外麵。四下隻有微弱的火光透上來,這要是單獨一人看見這樣的光景,恐怕不嚇死,也要嚇癱。阿鐵叔可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一掌拍在我腦門上:“別亂看,這地方不興胡說八道。”
我不願跟他爭,隻是為這個枉死的姑娘可惜。聽說苗地多有殉情自掛的習俗,不過看她一個人吊在這裏著實可憐,不知道是哪個寨子裏的人,為何尋短見。我問阿鐵叔要匕首,想把人放下來,他往後一退,果斷地拒絕了我:“這種事情做不得,你看她一個人吊在這裏,說不定是被情郎騙了。你要是插手,就會被纏上,下場淒慘。再說,她家人尋不著她,自然會來找人。苗地的習俗,屍非至親不葬,鬼非孤魂不打。咱們在人家的地方你還是習慣的好。”
我繞不過這個老苗疆,隻好答應不去過問此事,我催他快走,兩個大男人,站在一具吊死的女屍底下,不知道的還不知怎麽想呢!阿鐵叔見四下都沒有楊二皮的影子,也不願意在此地久留。他說天色已經放光,寨子裏的民兵應該撤回去休息了,咱們再找兩圈,實在沒有就回營地看看。
我實在想不通楊二皮又瘋又病能躲到何處去了,而且他一再狂喊不要吃了,不要吃了,難道這家夥是吃撐了河鮮,才落得如此下場?我甩了甩頭,叫自己趕緊忘記這種荒謬的想法。兩人在林子裏又轉了十來分鍾的樣子,還是沒有楊老頭的影子。我說這麽繞下去不是個辦法,還是依照你之前的計劃,先退出去再說,指不定人家發完瘋已經回去了。阿鐵叔原本一直走在我前頭,他聽完我說的話之後並沒有給予反應。我正好奇,以為他找到了線索。不料他突然回過頭來,愣愣地問了一句:“天怎麽還不亮?”
我起初沒鬧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仔細一看,方才天色還慢慢開始放光呢,此刻四下卻是一片漆黑,仿佛回到了夜晚。我倆對視了一下,深知不好。我慢慢地抬起頭,朝頭頂上瞥去,果真看到一道白花花的東西,懸掛在我們上空。
“不會這麽巧吧?”同一片林子,不同的地方,都有人上吊?這話說出去鬼信啊,才隔了十來分鍾的路,這個數量也密集過頭了吧!
阿鐵叔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低頭去檢查地上的腳印,而後沉聲對我說:“這地方,咱們先前沒來過。她……她在跟著咱們。”
我被他這句話弄得脖頭一亮,忍不住就將視線移到了懸掛著的女屍身上。她腳下的鞋早就沒有,腳底板上沾滿了泥巴。一想到阿鐵叔的言論,我不知為何真就聯想到有一具女屍一直跟在我們頭頂上,我們走到哪兒,她就掛到哪兒,別提多瘮人了。
“這怎麽弄?”對付僵屍,我有辦法,可這種鬼怪之事,我經驗可不多。平時用得最多的也就是跑,閉上眼睛一路瞎竄。
“別慌,”阿鐵叔朝自己手心裏吐了兩口唾沫,而後運了運氣,低頭默語,“各位大仙,我二人路過此地無意冒犯,這位仙女姐姐不要見怪,待來日,我們出了林子,自然將您的真身所在傳到各處,好叫後人祭拜。冤有頭債有主,您放我們走吧!”他說完之後臉色一變,又指著樹杈破口大罵:“你這個小不正經的潑蹄子!吃了狗膽,攔你爺爺的道,我有關二爺神脈護體,又得嶽將軍親傳寶刀!”說著就真拔出了腰間的匕首在空中比畫。我看著想笑,又覺得不嚴肅。仔細一想,人家的戰術戰略很明顯,先禮後兵,連哄帶騙。隻是不知道這女屍是吃軟還是服硬,別鬧到把人家撂火了,真就飄下來跟我們對著幹。我對鬼神之事,向來心存敬畏,不過眼下,我們對這位吊死的姑娘可沒有半點愧疚。她要是不明事理,敢跟我們對著幹,那我可管不了別的,先將她拖下來暴打一頓再說,好男不跟女鬥,可沒說不跟女鬼鬥。
阿鐵叔一連串貫通古今的國罵,足足說了五六分鍾。我見他終於停下來喘氣,就問效果如何,他搖搖頭:“感應不到,咱們走吧!看能不能繞出去這次。”
我看著四下漆黑的天色,心說不靠譜,看來這位姑娘可能是苗家人,聽不懂漢語,要不你再用土話問候她兩句,大不了給她揪下來就地掩埋,我看那些小洋片裏頭都是這麽放的。
阿鐵叔堅決不肯碰屍體,他說既然有規矩,就有它的道理,不是親人的屍體,是碰不得的。我說那行,咱們再走兩步吧,我瞧瞧看,她是不是真跟著咱們。說完,我故意拉著阿鐵叔快步朝前跑去,也不管東南西北一通亂闖,兩人馬不停蹄又跑了十來分鍾,停下來抬頭一看。得,這位姐姐算是真盯上咱們了,樹梢上毫無意外地掛著一個女屍。我見阿鐵叔死活不肯將她解下來調查清楚,隻好出了一個餿主意:“要不,咱倆分開走?”
他奶奶的,爺就不信,你還能分成兩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