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逃命
被巨蛾迎麵一盯,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樹端待得太久了,已經暴露了目標。幾乎就在吐吸的片刻間,那巨物振翅一扇,無數灰白色的鱗粉如下雨一般劈頭蓋臉地朝我這邊卷了過來。因為不知此物是否帶毒,我不敢小覷,看準了後路,翻身一滾,直接撲入了密林茂枝之中。那東西雖然巨大,畢竟是天上飛的,一時間無法穿透枝葉,我抓住這個機會一溜煙地躥下樹去。開玩笑,這鬼地方到處都是銀繭,誰知道一會兒有多少幺蛾子要撲出來。我手上沒有武器,四下更沒有支援,不至於傻到衝過去跟它死磕,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人家可不光有手,還有翅膀。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最近落過雨,我一落地就踩了滿腳的爛泥巴,差點摔倒。不過片刻也不敢耽誤,抬頭看了一眼那東西的動向,果真是叫密不透風的樹冠絆住了手腳,一時無法靠近地麵。我拔腿就跑,專挑道窄林密的岔路走。那東西一直在我頭頂上跟著,沒有一絲鬆懈。我心裏明白,這樣逃下去不是辦法,必須要想一個脫身之策,而關鍵是與大部隊會合。隻是我初到雷公嶺,此刻連方向都無法辨別,想從此地突圍簡直比狗嘴裏搶包子還難。急智之下,我想起阿鐵叔說過我們此行的目標是翻山索道,人馬和貨物都要從索道走,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到達對岸。當時他也說過,我們的位置離索道不過數百米,我被詭絲拉上山崖不過十來分鍾,隻要能摸到主幹道,順著山勢一路往下走,必然能找到馬幫的行蹤。
打定主意之後,我不再猶豫,鼓起一口氣,準備衝出樹林尋找生機。空中不斷有銀色的粉末往下落,這說明巨蛾還在上頭盯著。我實在不明白,如此巨大的生物,是如何在此地生存下來的。江城離這裏不過半日路程,又常有旅人從山上借道,剛看它們的幼蟲在山道上以詭絲捕食銀繭做籠,整個過程熟練老道,是它們的祖先在進化過程中積累起來的捕食本能,絕非一日之功。如此巨大的體積,它們平時到底是以何為食,為什麽附近的居民,假道的商旅從來未受到過攻擊?
我始終覺得,馬幫被襲擊一事不合情理,隻是一時間,思緒太過混亂,又忙著逃命,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這時,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從我頭頂上傳來,抬眼一看,好家夥,原來這裏的樹端上同樣纏著一隻銀繭,此刻正搖搖欲墜,隻怕又有巨蛾要破蛹而出。我一看此地不宜久留,想也沒想轉身準備離去,卻看見銀繭底部忽然燃起一陣火光,剛才那陣異響就是銀絲燃燒時發出的。我見其中蹊蹺,心生疑惑,也不急著逃,快速巡視了一下四周,從地上抄起一根朽壞的樹枝朝著火的銀繭上捅。一戳之下,居然聽見裏頭有人喊疼。我心喜,看來這位兄弟還未化作蛹食。當下又猛地挑了幾下,想趕緊把那東西從樹上弄下來。不想火焰越燒越旺,我在樹下都被烤得兩眼發疼,再不抓緊,估計裏頭那人不被蛾子的幼蟲吃掉,也要葬身火海。裏頭的人似乎也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冒著火光的銀繭像一隻大紅燈籠,不斷地晃動。很快在大火和晃動下,銀色的蟲繭底部裂開了一道焦黑的活路,還沒來得及看清掉下來的人是誰,就覺得頭頂上一重,我整個人後背朝下被壓倒在地。那一下磕得我,脊椎都快撞斷了,疼得哎喲喲地直叫喚。
“老胡?”我身上壓著的人,滿臉黑灰,身上的衣服差不多都烤化了。唯有一副眼鏡,在黑夜中賊亮賊亮的。
我一把將他推到邊上,問道:“你他媽怎麽也在這裏,這火怎麽回事兒?”
秦四眼死裏逃生,他看了一眼在樹端燃燒的破繭,笑道:“我看你被抓上去之後,也學著你的樣子,拉了一下銀絲。這不,就被困住了。”他指了一下脖子,那裏全是血,又紅又腫,“要不是隨身帶著打火機,恐怕咱們現在也說不上話了。”
我見他身上除了被咬傷的痕跡之外,暴露在外麵的皮膚上有幾處已經冒了水皰,尤其是手臂上,皮肉紅現,如果不及時消毒包紮,很可能會留下隱患。此時破繭因為火力猛烈,終於掛不住,整個摔了下來。我忙將四眼拉到一邊。
“滅火。”我脫下外套,衝了上去。這地方到處都是易燃物,隨便引一個火星就能引起森林大火,必須趁現在立刻撲滅。四眼也明白其中利害,立刻跑上來,先是將地上的枯枝爛葉拋去,接著用腳猛力地踩踏火繭。我倆忙了半天,好歹是把燃燒中的銀繭滅了個幹淨。
四眼喘著氣,看了看傷口,對我說:“這地方太危險了。我看八成是蟲窩,快走吧。不知道馬幫那邊怎麽樣了。”
“出了林子,找大路,這種地方如果真有索道,必定不可能藏在密林裏頭。應該是比較空曠的地方,然後還要有結實的基石打底。”
四眼點點頭:“我們現在的位置,大致在雷公嶺三分之二的地方。阿鐵叔他們說索道在山腰上,我們如果能回到來時的盤山道,速度就快了。”
我說你先別忙著走,傷口稍微處理一下。我背包裏有水、酒精和紗布,都是從江城林家的鋪子裏弄來的。在野外走慣了,身上不準備一點兒應急的東西,渾身不舒服。胖子老說我這是瞎操心,這下事實勝於雄辯了,可惜,他人又不在。待會兒下了山見了人,可得讓四眼現身說法,給他一記警鍾。我讓四眼把身上那些破破爛爛的布頭都扒了,然後用清水給他衝了傷口,酒精也不敢直接擦上去,隻在一些邊緣處,把碰上泥土的部分大致清理了一下。最後將我的外衣脫給了他。迅速地做好了這些工作之後,又用破損的衣料和酒精做了一個簡易的火把,我倆這才上路,去尋找大部隊的人馬。
一路上,四眼跟我談論起雷公嶺的巨蛾,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說有沒有可能,是突然冒出來的?”
“不太可能。”
“我也是這麽想的,可它們靠什麽為生?你也看見了今天的場麵,絕對是肉食性昆蟲。”
四眼這麽一說,倒是提醒了我。我噓了一聲,抬頭去找那隻一直跟在我身後的白蛾子。轉了一圈,天空中沒有找到一點兒蹤跡。奇怪了,剛才還虎視眈眈一路尾隨著我,怎麽四眼來了之後,它倒銷聲匿跡了。我看了看四眼,此刻上半身光罩著我的大外套,手臂上包著紗布,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不像有什麽驅蟲秘方的樣子。
他見我看天,也跟著停了下來,問我怎麽回事兒。我將蛾子失蹤的事跟他說了一下。四眼沉思了一下,說:“你看有沒有這樣的可能性,它怕的不是人,是火?”
聽他這麽一說,我恍然大悟:“非常有可能!剛才我在撲火的時候,的確沒有再看見粉末飄下來,這說明它當時已經不在現場了。這之後,我們一直在救火,起碼到剛才為止,也沒有見到它的影子。我看,這種巨型蛾八成是畏火,早就逃遠了。”這可真是天下一大奇聞,從來隻聽說過飛蛾撲火,這雷公嶺上的巨蛾偏偏背道而馳,剛發現火星就逃了,靜心一想,不可謂不聰明。
很快,我們就找到了盤山道的痕跡,四眼指著前方的火光大叫:“那裏有人。”
我一看的確是篝火駐在山崖間,知道這是阿鐵叔他們在下邊,立刻帶著四眼朝山道跑了過去。沒一會兒,馬幫的隊伍就出現在我視線範圍之內。那邊的人,也明顯感覺到山林裏的火光。查木第一個看見我們,他激動地跳了起來,大力地朝我們揮手。
隊伍裏的人,見我們從山上頭走下來,一個個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楊二皮原本坐在火堆邊上,一聽見有動靜,立刻拔出了手槍。我怕他衝動之下,亂放黑槍,隻好大喊道:“是我,胡八一。”這一聲不隻喊給他聽,更是喊給其他人聽。如果老東西想乘亂放槍,必然有所顧忌。果然,香菱和阿鐵叔同時站了起來,朝我們這邊看了過來。查木這小子快步迎了上來,一張黑臉,不知道是哭還是笑,一把抱住我說道:“你們可真嚇死人了,走著走著就不見了……讀書人怎麽了?怎麽都是傷?哎,胡爺,你的衣服怎麽不見了。對了,你們到底去哪裏了,怎麽一眨眼……”
我被他劈頭蓋臉地一問,一時間也不知道先答哪個好,隻說我們兩人不礙事,先見了阿鐵叔再說。查木忙點頭說“好”,拉著我和四眼快步向山間空地上的篝火營走去。走進一瞧才發現,隊伍裏的人又少了幾個,楊二皮的夥計隻剩下三個人。一個個都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我,仿佛見了鬼一般。我也沒多問,徑直走到阿鐵叔麵前,對他說:“失蹤的事,我弄清楚了。是山間的巨蛾幼蟲在捕食,它們用韌絲做餌沾在人肩頭,趁人不備的時候,就發力提上山去,當做卵化用的食物。我們剛才差點死在蟲繭裏頭。山上的林子裏已經有不少成蟲孵出來,這裏太危險,還是早點撤出去為好。”
阿鐵叔的臉色在火光下顯得尤為凝重,他聽我說完山頂上發生的事之後,靜靜地坐了下來,歎氣道:“這麽說,我的人都是叫山上的幺蛾子給裹去了。媽的,老子跑道這麽多年,雷公嶺這塊地方,恨不得每一塊兒石頭都摸著走過。怎麽偏今天,遇上這樣晦氣的事?”他說完,瞪了楊二皮一眼。那楊二皮先前一直站在我們邊上,有意無意地將我講的事情都聽了去。此刻他麵色不善,幾次想開口,最後都憋了回去。後來才知道,他那一串拴在一塊兒的夥計,果真是叫山上的詭絲吊了上去。好在帶頭的人聰明,及時將腰間的繩子割斷了,死裏逃生。要不然,楊二皮這趟就真成光杆司令了。
香菱見大夥都不說話,將手中的柴火一丟,帶頭發言:“咱們都走到這裏了,索道近在眼前,哪有不走的道理?既然山上的怪物怕火,大家隻管把火把都豎起來。我一個女人都不怕,你們一個個傻坐著孬不孬?”
“我呸!”有一個養馬人忍不住暴跳起來,“老子才不是怕它,老子要上山,給兄弟們報仇!”他說完,取出腰間的弓弩,作勢要走。立刻有幾個人也跟著他起身,嚷嚷著要放火燒林,把那些東西逼出來,給死去的馬幫眾人墊背。眼看局勢要亂,就聽一聲巨吼:“這鐵馬幫,到底我做主,還是你們做主!”
阿鐵叔一跺腳,所有人都震住了。此刻他臉色鐵青,眼睛瞪得有牛大。他抄出腰間的獵槍,環視眾人:“咱們是馬幫,不是土匪。當初入夥的時候,簽好了生死狀。這個仇要報,可不是現在報……咱們跑馬的,信譽比命重要,答應了人家,明天太陽升起來之前要到撫仙湖,那說什麽也不能拖,必須在太陽上山前送到。豹子你要去給兄弟們報仇,我第一個點頭,可這事現在辦不得。所有人聽我的,立刻收整東西,查點貨物,牽上騾馬。咱們過索道下山去,等回來的時候,老子把這片山頭鏟平了給你們看。”
阿鐵叔說話,根本不容其他人反駁。四眼咋舌,朝我比畫了一個大拇指。我又想起在黃皮子坡上,跟胖子大開殺戒的那一年。所以阿鐵叔此刻心情,我非常理解。楊二皮似乎沒有想到阿鐵叔還肯走下去,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走到篝火前,朝大夥拱手:“各位朋友,今天這一趟,是我楊槽對不起諸位,死去的兄弟,算我的。待來日,我與諸位一同上山,為他們報仇。”
阿鐵叔對他擺手:“生意是我們自己接的,怎麽能因為出事了,就遷怒別人。鐵馬幫沒有這樣的人。你叫自己的人小心,貨物查點好,我們現在要去下索道。”
我當時隻覺得這次楊二皮仗義過頭,可能藏有貓膩,直到下山之後才發現,這家夥分明是話中有話,深意暗藏。
我一路上都在聽大夥談論雷公嶺索道,眼下就要見到它的廬山真麵目,不禁有些激動。先前帶頭嘩變的豹子聽了阿鐵叔的話,走到空地邊緣處,他高舉火把,將山壁上的樹枝一把扯落下來。我早就奇怪,為什麽寸草不生的山道上,會有一處布滿枝葉的角落。沒想到原來是馬幫做的掩體。
阿鐵叔解釋說,這個掩體的作用其實並不是為了隱藏索道的位置,他指著嵌在山崖上的單線鋼絲說:“你看這個鎖頭,要是不好好保養,用不了幾趟就要出危險。我們的人會定期上山檢查更換索道配件,這些樹枝是用來防風擋雨的。你別看這玩意兒簡單,飛渡直下,過了山下的婆婆溪,就是苗區了,比平時翻山節約了十幾倍的時間。”
我遙望了一下山腳下,果然在南麓有一處河溪,在夜色中閃閃發光。查木興奮地為我們介紹起這條他小時候光屁股摸蝦的母親河。據他說這是月苗寨附近最大的一條溪河,寨裏人吃喝拉撒都離不開這條婆婆溪。而溪麵上,此刻如星河一般璀璨的是他們寨子裏特有的捕蝦方式——放河燈。利用的是河蝦向光的原理,捕蝦人在溪麵各處插上削好的木樁,以木樁為中心,圍一圈尼龍網,最後將燈泡掛上小電機,拴在木樁中央,一般三四個小時的時間就能收網,捕上滿滿一網的蝦子。
“以前都是用煤油燈,最近才改用電機,一個電機能連十幾個燈泡。方便著呢!”查木說著扯了扯鋼絲,準備第一個下索道。阿鐵叔一下子將他拉住:“你個子小,不能當先鋒。香菱,把筐給我,我先下。”
阿鐵叔負重而行,是為了確定鋼絲能夠承受所有人的重量,查木畢竟是個少年人,也就一百來斤的模樣,他過得了索道,不代表其他人也能順利通過,更何況隊伍裏還有馬匹和貨物。四眼說沒想到阿鐵看上去粗陋,心思卻十分細膩,連這些容易馬虎的細節都注意到了。我點頭,小心使得萬年船,就算平日裏有人會上山檢修,也難保它關鍵時刻不出意外。
阿鐵叔將一支鐵打的雙頭掛鉤,用棉布抱住手握的一頭,然後又在連接索道的那頭抹上了油脂。我問香菱既然知道單向索道危險,為什麽不再安一條,並成雙股的,好歹結實一些。她想了想回答說:“你看鍋頭腰間掛的那一節鋼絲,待會兒滑過去,連在對岸不就成了雙向的?”我不解地問:“既然這樣,那一開始就做成雙向索道不就好了,為什麽要多此一舉,每次冒險?”香菱咬了一下嘴唇並沒有回答我。四眼拉了我一把說:“馬幫說穿了是運輸業的一個分支,他們掙錢,走的都是常人走不了的路。如果此處的索道修成雙向的,就會減少路途上的風險,必然有其他人願意冒險一試。”
我點點頭,他這個分析很有道理,要是天底下的人都能一夜飛渡雷公嶺,那等於斷了馬幫一條財路。單行索道不但危險,而且有去無回,一般的商旅是斷不敢輕易嚐試的。馬幫每次渡索道,都要先派一人在山這頭將另一道鋼絲接好,等那人帶著鋼線到了對岸,隻要將鎖頭連接好,就能形成一個簡易的雙向索道。最後一個人走的時候,再將第二道鋼絲撤去。這樣一來一往,斷了別人的路,發了自己的財,不可謂不是用心良苦。查木在一邊聽了我們的分析,恍然大悟:“我說怎麽每次都要拆來拆去,鍋頭真是聰明。”
我心知這些跑馬人苦錢不易得,也未發表自己的看法。隻是有些擔心,單行索道,靠的是向下的重力和引力,一旦他們想從對岸折回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要是遇上什麽突發狀況,那可怎麽辦。正想著,阿鐵叔已經整裝待發,他朝豹子等人比畫了一個拇指。然後高呼一聲,拉住掛鉤,雙腳在崖邊一蹬,如同一隻脫籠的猛虎,一下子飛了出去。看著阿鐵叔健碩的身影,大家都忍不住跟著歡呼起來。香菱用手搭在額頭上,張望了一下,回頭說:“再過去一個人,幫鍋頭拉繩子。剩下的人,把馬匹和貨物捆結實了,等雙行道準備好了,咱們就走貨。”我問她馬匹和貨物要如何從這萬丈陡崖上運過去,陸地上的牲畜,生來就懼高。馬匹也不是什麽溫馴的動物,要是它們半道上亂動出了閃失,那不是連救的機會都沒有?
豹子白了我一眼,粗聲道:“俺們的馬不比你們那些漢人的嬌氣,別說過索道,下火海都不怕。你待會兒看著好了,我這匹黑雲上去之後要是敢亂吼一聲,我這趟的工錢全分給你小子。”
聽他的口氣雖然像在故意找茬兒,但我知道他其實在惱楊二皮惹來的麻煩。他火急火燎地趕這趟貨,憑空叫馬幫折損了兄弟,豹子礙於鍋頭的威嚴不敢當麵叫板,隻好沒事找人來吵兩句以求發泄。所以我心裏雖然有火,但也不願跟他當場叫板。查木看不慣,上前阻勸,反倒被豹子劈頭蓋臉地教訓了一頓。
“才結識多久的人,你倒替他說話。這些漢人又奸又詐,特別是那個老頭盡給大夥添麻煩。查木你到底是站在哪邊的,是不是收了人家好處?”
查木被氣得兩眼發直,我見不慣這種不講理的人,沉下臉來,擋在他麵前。
“你,你要幹嗎?”
我抬手就是一記耳光,那豹子早有防備,速度卻沒有我快,憑空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刮子,正要發作,又被我一聲巨吼:“你多大的人了,跟一個孩子鬧別扭。你怎麽好意思現在起內訌,對得起死去的兄弟,對得起對麵的馬鍋頭嘛!”
這招叫做先聲奪人,訣竅就是必須在敵人發作之前,從氣勢上壓倒對方。把對方嚇得沒了火氣,你自然而然就占領了道德製高點,這是胖子總結出來的幾大神技之一。我活學活用,給豹子來了一個下馬威。其他人本來正在整理行李,準備下索道,一聽見我們這邊鬧開了鍋,紛紛朝這邊看了過來。豹子漲紅了臉,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辯解。香菱忙上前解圍,她兩手一伸,用力地捶在我二人肩頭:“好了好了,都什麽時候了,兩個大男人,也不害臊。豹子,待會兒你先過去,幫鍋頭在對岸接貨。胡大哥,你以前下過這種索道沒有,我找個人教你?”
我不好意思拿人家小姑娘為難,就順著她起的話頭把談話內容接了過來。我告訴她自己對雙向索道還是比較有經驗的,派兩個人去教楊二皮那夥人才是真的。
說起楊二皮,好像自從我回來之後,他就沒怎麽開過腔。難道老東西轉性了?被山上的巨蛾一嚇,嚇老實了?不能夠吧,再怎麽說也是走南闖北,幾十年大風大浪走過出來的槽幫巨頭,死幾個人就認了?我忍不住朝楊二皮幾人看了過去,發現他們正團在一處低聲密語。楊二皮臉色泛青,似乎正在極力克製自己的情緒。一邊說話,手一邊在微微顫抖。我本想靠上去看一看,卻被四眼叫住。原來他從未有過橫渡索道的體驗,此刻看著腳下黑黢黢的斷崖,心中惶恐,要我教他。
我說這事其實跟學遊泳一個道理,沒下過水的都怕把頭埋進水裏,嗆過一次自然就不怕了。索道也一樣,你試一次就知道了,這事比吃飯難不了多少。四眼“哦”了一聲,又問:“那萬一摔下去怎麽辦?”
我思考一下,說:“那可就沒辦法了。要不你留張字條下來,有什麽要說的,我回頭替你轉達。”
四眼當場朝我屁股踹了一腳,我哈哈大笑,跟他說這都是玩笑話,幫他放鬆心情而已。這個時候,豹子和阿鐵叔已經相繼到達對岸,他們在對麵揚起了綠色的三角旗。香菱在這頭也掛起了同樣的旗幟。她回頭對剩下的兩個養馬人說:“索道已經上結實了。你們把馬拴緊,準備過去。”隻見其中一個黑胖墩點了點頭,將一匹五花大綁的貨馬趕到了懸崖邊上。那高馬似乎早已習慣了跟隨馬幫翻山越嶺,搭索道走險灘,此刻麵對陡峭的崖穀沒有半點兒驚慌,一直安靜地站在那裏,隨他們幾個養馬人擺弄。沒多大會兒工夫,裹在馬匹身上的皮帶扣就被掛上了索道下麵的懸吊處。我問香菱是不是要找一個人和馬一起過去,她怪我沒見過世麵,笑道:“怕什麽,都是老馬,習慣了。再說太重了索道也受不了,更容易出危險。”
說著,就見兩個養馬人相互做了個手勢,齊聲喊了一聲號子,將貨馬推了出去。
雖說經驗老道,可畢竟擺脫不了生物的本能,那匹白馬被他們一把推出山崖,整個身子一沉,四蹄立刻在空中飛快地奔騰起來,不斷地發出嘶鳴聲,看樣子被嚇得不輕。山下河溪對岸,阿鐵叔和豹子兩個人,戴著木工用的粗線手套呼哧呼哧地拽著繩索往自己那邊拉。我見馬幫這邊並不需要幫助,就轉身去看楊二皮那邊的情況。
大概是因為剛剛的意外,眼下馬幫裏居然沒有一個肯主動上來幫他準備過河事宜。楊二皮青著一張老臉,拋不下麵子出來找人打探下一步動向。我瞧著兩邊這個架勢,隻好上去做和事老。楊二皮見我朝他們走了過去,立刻迎了上來,不過並不主動開口說話,看來還是一個死要麵子的主。都鬧到這步田地了,愣是不願意放下那副盛氣淩人的前輩架子。
我也懶得跟他計較這些虛的,隻當幫阿鐵叔做好事,趕緊把楊二皮連人帶貨送到山下去。等我們進了月苗寨,就跟這老賊沒有半毛錢關係了,到時候,他就是天王老子,大爺我都不會答理半句。
“楊老板,準備過索道了,你們這邊的夥計,都準備好了嗎?”
楊二皮見我對他開腔,立刻把台階順了下去,擺出一臉假和善:“托胡掌櫃的福,這些小的們早就整裝待發,準備好下山了。不知道,鐵鍋頭那裏……”
“馬已經過去了,馬上就要運貨了。楊老板,先前在江城,我怕人多嘴雜,不方便。你看現下發生了這麽多事,也沒有外人。您是不是方便透露一點兒消息,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我看你這趟走的貨,不一般啊!”
楊二皮兩眼忽然一瞪,旋即又冷靜下來,繼續打哈哈:“哪有什麽特別的,不過是受人所托,去送點貨。至於在江城的時候,哈哈哈,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一時眼花,並未認出胡掌櫃的來。”
我見他實在不願意坦誠,也就不再勉強,讓他將手下兩人招呼過來,把過索道要用的掛鉤和皮帶交到了他們手中,又示範了一下如何使用。楊二皮連聲道謝,帶著人直奔山崖口而去。四眼問我是不是探到了什麽消息,我說這老東西狡猾得很,得了便宜還賣乖。既然他不想說,咱們也別多問了,過了索道,大夥分道揚鑣。他就算運的是滿箱的老粽子,也挨不著大爺半根汗毛。
四眼對涉及人身安全的事習慣親力親為,他在一旁將我倆要用的裝備上下檢查了許多遍,就差用牙咬了。最後很篤定地對我說絕對安全。我倆走到崖口,發現大部分的人員和馬匹已經運到了對岸。楊二皮再三強調他要殿後,看著貨物全部安全抵達對岸才肯跟上來。我和四眼隻好身先士卒,先去對岸接應。不過,我對楊二皮這個古怪的提議充滿了疑惑,總覺得他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我和四眼一到對岸就被阿鐵叔穩穩地接住,他笑道:“好小子,第一次過山道,不慌不忙的。也沒聽你叫一聲,是條漢子。你瞧那幾個膿包,已經趴在地上不敢動了,哈哈哈。”
我其實小腿也在打戰,一路上沒敢朝底下看一眼。此刻見楊二皮那兩夥計臉色慘白正抱著大樹幹嘔,不禁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四眼就更不用說了,這小子怕摔了眼鏡,根本就是瞎著眼被拉到對岸來的,人說眼不見為淨,他落地之後才從衣兜裏掏出眼鏡戴上,見了旁人的窘狀,還問我發生了什麽。
阿鐵叔將插在一邊的綠旗拔下,換上了一枚黃旗。我問他這是什麽意思。他說:“貨物差不多都齊了,讓那邊收尾的人準備收索道。”
此時,對岸響起了哨聲,最後一箱黑木箱順著雙行索道一路飛馳而下,原本在岸邊接應的夥計不知因為什麽,並沒有上前接住貨箱。我大呼不好,隻見貨箱帶著巨大的慣性一下子衝上了河岸,發出了一聲巨響。停在邊上的馬匹受了驚嚇,頓時變得狂躁不安,到處亂撞。馬匹受驚不是小事,我在農村的時候曾經見過一匹發狂的成年馬,掀翻一座農舍,破壞力十分驚人。阿鐵叔深知其中厲害,他高喊:“一隊人去接應對麵的貨物,一隊人跟我去追馬!”隨後他高舉馬鞭,“啪”地一聲在卵石灘上抽出駭人的聲響。
我對馴馬並不在行,立刻招呼四眼,讓他躲到一邊去,千萬別擋在馬匹前頭。然後轉身朝河岸跑去,想幫養馬人照看剛才摔落下來的貨物。我舉著火把,蹚過溪流來到淺灘附近,因為貨箱的撞擊,原本遍布在河道上的蝦燈已經被撞壞了不少,我隻能依靠火把的光亮來尋找水中的貨箱。走近一瞧,發現那一口木箱已經碎裂開來,要不是因為外頭捆著麻繩恐怕早就散了。我蹲下身來,湊近貨箱,想試著將它拖出水麵,無奈這東西死沉死沉的,又進了水,一時間竟動不得半分。我回頭看了一眼岸上,經驗豐富的養馬人正舉著探照燈和鞭子,兩兩一組拉起絆馬索開始對發狂的馬匹進行圍阻。四眼早早地爬上了一棵大樹。
我見他們都騰不出手來幫忙,隻好自己想辦法收拾眼前的爛攤子。我將手伸進水裏摸索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夜晚,還是河水本身就涼,手一碰到水裏的箱子,就被狠狠地凍了一把,一股鑽心的寒氣從貨箱破裂的縫隙透了上來。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就將臉貼近水麵,想看看箱子裏頭裝的是什麽。我將火把移到近水的地方,自己俯下身子去看,可惜縫太小,又太黑,根本看不清楚,隻隱約覺得裏麵那東西好像動了一下。我忙將手抽回,揉了揉眼睛。我對自己說,可能是河水反光產生的幻覺,因為我實在不相信有什麽活物能在這樣的箱子裏存活。我不死心,使勁抬起箱子的一角,用腳在河床地下撥弄過來一堆沙石墊在貨箱底下。這樣一來,箱子破碎的那一麵就被暫時抬離了水麵,方便我確定剛才是否是錯覺。這次我直接將捆在邊角的繩子拉開了一截,箱麵上的缺口立馬散開了大半,一股綠色的煙霧騰空而起。我被嚇了一跳,心說楊二皮怎麽開始倒騰起化學武器了。也不敢再上前,一手捂著口鼻,一手拽起繩子,想將箱子捆回去。這時就聽見我身後一陣狂吼,我急忙回身一閃,隻見楊二皮滿臉死灰,拚命一樣舉著槍朝我砸來。我不知他這是吃錯了哪家藥,手下不敢有絲毫怠慢,右手一揮,將火把擋在了麵前。楊二皮竟好似渾然不知疼痛一般,一把扯了上來,也不知道他哪來這麽大的力氣,扣住我的手如同一把鐵鉗,“刷”地一下將我甩了出去。我整個人朝後一仰,後背重重地磕在箱角上,原本就摔得四分五裂的箱子根本承受不住我的重量,眨眼的工夫,連人帶貨物都跌進了冰冷的河水裏頭。楊二皮大吼一聲:“不!”
然後,他立刻撲了上來。我當時嗆得滿鼻子、滿眼睛的水,心裏鬱悶極了,老子好心幫你搶救落水的貨物,你反倒偷襲我,早知道這樣就把你這堆破箱子一把火燒了,省得事多。我一口涼水嗆住了嗓子,差點當場溺斃。本以為楊二皮要落井下石當場辦了我,不料,他竟好似沒看見我一樣,隻一個勁地去撈那些碎木頭。我從水裏爬出來,渾身濕了個透,火把早就熄滅了,岸上的人已經平息了馬匹的騷亂,紛紛往我們這邊跑來。我咳了很久才將嗓子眼兒的河水吐了出來,也不知道那箱東西是不是有毒。我見楊二皮蹲在水中央,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全無方才的殺氣,就走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怒道:“老年癡呆又犯病了啊?你到底想幹嗎?”
楊二皮緩緩地回過頭來,臉上的皮膚不知為何像癩蛤蟆一樣鼓了起來。他雙手垂在水中,握著一樣東西。我湊近一看,差點叫出聲來:那是一隻腐爛的斷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