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噩 夢

噩夢,健忘,三十歲便身價過億的年輕總裁程飛抓到命運發出的一副壞牌。一直順風順水、春風得意的他簡直猝不及防。

這是在2028年,春天的北京。

窗外一直在下雨,緊一陣慢一陣。其實北京不是一個經常下雨的城市,隻不過這幾天雨水特別多。綠色植物被清洗得更加耀眼。

“別以為總裁那麽好當!我一天到晚忙得像個機器人!”程飛皺著兩道英挺的濃眉,對秘書馬莉抱怨道,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唉,簡直是一個快要報廢的機器人。”

隨口的一個比喻,沒有人把這種形容當真。

誰都覺得它不是真的。這位總裁有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俊臉,跟人握手的時候溫暖有力,屬於人群中耀眼的品類。

馬莉道:“老板,不要太工作狂,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您應該去赴約吃晚餐了。”

馬莉的話音剛落,辦公室的牆就漸漸變色成屏幕,有人打來可視電話。程飛按下應答鍵,牆麵出現程飛女友小美氣急敗壞的樣子,她叫道:“程飛!我等了你整整一個小時!不要太過分!”

其實小美自己也遲到了,她和朋友瘋玩兒,猛然想起和程飛的約會,她匆匆趕到的時候已經遲到了五十分鍾,上了趟洗手間,見程飛竟然還沒露麵,這才打電話發飆。不然以小美的急脾氣,早就催了程飛幾百遍了。

程飛的嘴巴張成O型,根本不敢說自己徹底忘了跟小美的約會,更糟糕的是,他竟然不記得之前到底約在哪裏,於是含糊道:“我們是在老地方見麵吧?”小美氣哼哼道:“當然是老地方,二十分鍾之內不到,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我了!”

小美的話擲地有聲。程飛趕緊跟馬莉道別,急匆匆往外跑。

副總裁李可探出頭關心地叫道:“老板,少喝點兒酒!”

程飛頭也不回地答道:“好!放心!”

馬莉微笑地跟李可寒暄道:“李總,您也該下班了。”李可道:“你先走吧,我還有一個協議沒看完。”他望了一眼馬莉的發型。

這位美女秘書的頭頂竟然紮著一個金色的小型風車,馬莉的腦袋輕輕一晃動,風車就轉啊轉。

李可禁不住搖搖頭。現在的小姑娘們好特立獨行啊!為了吸引眼球,簡直是花樣百出。

這陣子簡直是見鬼。程飛夜裏不斷地做奇奇怪怪的夢,而且夢境總是差不多的內容。他用力搖搖頭,似乎要把那個夢甩到一邊。夜裏已經被折磨得不行了,白天實在不願去想它。

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一兩個月。

在白天,程飛整個人暈乎乎的,不斷忘事,還不時頭痛。在夜裏,程飛要麽失眠,腦袋裏像被人裝進馬達,瘋狂運轉;要麽就是做噩夢。整個人變得特別憔悴。如果沒有李可幫忙處理工作事務,他實在不知道公司會是什麽局麵。

李可不僅僅幫他打理公司,對他的私事也是了如指掌。程飛已經完全記不起自己小時候的成長經曆了,是李可告訴他,說在他六七歲的時候就被送到歐洲留學,此後父母因為車禍雙雙身亡,等他成年之後從歐洲留學回來,就繼承了父母的公司。

程飛上了自己的無人駕駛車,猶豫著選了和小美經常去的那家餐廳的地址。汽車自動導航、啟動,並模擬時下最紅女星嬌滴滴的聲音道:“主人,請您坐好,小麥這就幫您導航,前往藍色沸點西餐廳。”

藍色沸點西餐廳算是高檔場所,那裏不僅環境優美,食材也特別講究,剛好離公司不遠,兩人去過一次之後,就把它當成約會的“老地方”。

無人駕駛汽車自動設計出最合理的線路,很快就停下來。女聲溫柔道:“主人,藍色沸點西餐廳到了。祝您用餐愉快。小麥期待再次為您服務。”

程飛下了車,車門自動關閉。

抬腳才走了兩步,突然一陣天旋地轉,程飛覺得自己的腦袋痛得好像要炸開,他慌忙抱住腦袋,不由自主地慢慢蹲下身子。

劇烈的疼痛一陣一陣襲來,程飛情不自禁地低叫:“哎喲,痛死我了!哎喲,完了,從來沒有這麽痛過……”

餐廳就在幾十米之外,程飛卻痛得沒有力氣站起來,也沒有力氣拿出電話來撥打,隻能蹲在路邊,捧著腦袋低沉叫喚,但又沒有力氣高聲叫喊——是真的痛得一點兒力氣都用不出來。

下雨的夜裏,行人不多,偶爾有一兩個路人都匆匆走了。不知道是沒有發現程飛需要幫助,還是不想惹麻煩,沒有任何人上前來幫他。好不容易一位帶著小朋友的奶奶經過,他們走得比較慢,程飛趕緊盡力喊:“請過來幫幫我……”他覺得他們至少可以幫忙打個電話。可是沒有用,即使他們是慢慢走過,也沒有聽見。

程飛真是欲哭無淚。他隻有拚命大口大口喘氣,死死撐著。幸虧這時候雨下得不是太大,不然估計程飛會無法支持下去,會連蹲的力氣都沒有,那就危險了。

又過了一陣兒,程飛眼睜睜看見小美氣衝衝地跑了出來。程飛想要叫住她,卻著實沒有力氣大聲喊,隻能呻吟道:“小美,哎喲,小美……”

小美根本沒有聽見,決絕地離去,簡直跟身邊的空氣都有仇。程飛眼睜睜看著小美漸漸遠去的背影,費力地伸出右手,似乎想要去抓住她,然而就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就令他踉蹌了一下,幾乎要栽倒在地。程飛隻能收回手,咬牙繼續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程飛不斷大口喘氣、呻吟,前所未有的無助感幾乎擊潰了他。過了好一陣兒,陣痛稍稍緩解,他慢慢打量四周,看到不遠處一個賣新疆特產的流動售貨攤位,於是設法一步一步挪過去,艱難地問攤主:“我可以在你這裏坐一下嗎?頭痛死了。放心,我不是壞人,也沒有太大的問題,很快會好的。”

攤主打量了他一陣兒,似乎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點點頭,還好心地遞給他一杯溫水。

程飛頹然坐在椅子上,慢慢喝水,並打起精神安慰攤主道:“請放心,我真的沒事的,很快就會緩解,隻是老毛病突然發作,你不要擔心。”

他一小口一小口把熱水喝掉,忍耐了好一陣兒,陣痛終於徹底過去了。

看看售貨機上,主要貨品是葡萄幹、紅棗、核桃幾樣東西。程飛指著剝好的核桃肉,示意自己要買。攤主拿出一斤裝的,程飛點頭。攤主道:“這個69元。”程飛拿出手機,對著攤主的二維碼掃了掃,然後按了999元,點“支付”。

攤主驚訝地叫道:“老板,你給多了!”

程飛接過一袋核桃仁,說:“沒有給多,好人好報,就是為了感謝你!”然後走開,重新上了自己的車。

“小美,千萬別生氣,我今天頭痛發作,沒有辦法來見你。明天專門向你賠禮道歉。”程飛發了這條文字消息給小美。此刻他發出聲音都嫌費勁兒,回家也隻是在汽車屏幕上手動點擊“家”,掙紮著到家之後倒頭就睡。

深夜的籃球場,燈光亮得刺眼。

程飛一個人在練習打籃球。

嘭、嘭、嘭……

一次次單調的籃球撞擊籃板的聲音。

這時籃球場的另一端出現一個身影,健美勻稱的長腿,雖然看不清臉,但擁有這樣一雙美腿的,顯然是個女孩子。

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喂!”

話沒落音,一個籃球朝著程飛砸過來。程飛頭一偏,還是被籃球砸到了臉。

女孩子惡作劇得逞般“咯咯”笑,然後得意地說:“我叫丁曉彤。”

程飛揉著被砸疼的麵頰,轉過頭去,終於看清楚了女孩兒的樣子。一張那麽美麗的臉,笑起來眼睛像彎彎的月牙。

程飛一下子看呆了,籃球滾到一旁,他竟然忘了去撿。忘了聽誰說過,據說年輕時看到一名異性,如果像過電一樣甚至像遭雷劈,就是愛上這個人了。總之此前程飛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女孩兒害羞地把球撿起來,丟給程飛,程飛這才回過神來,一把接住。

兩人一起打籃球。打著打著,不小心撞到一起。程飛碰到丁曉彤的胸部,如此柔軟而充滿彈性,他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所措,慌忙道:“對不起。”

丁曉彤微微張嘴,想說什麽,卻連一句“沒關係”都說不出口,窘迫地逃走了。

程飛拔腿就追。

跑啊,跑啊,他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過了很久,程飛不知不覺站在一個豎著的長方體冰棺前。那冰棺“噝噝”冒著冷氣,一排數字閃爍不停,-37℃,-36℃,-35℃……35℃,36℃,37℃。

程飛沒來由地恐懼起來。然後,他看清了,冰棺裏似乎是一個人,揉揉眼,他發現,冰棺裏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驚恐地大叫一聲,程飛醒來。

是那個夢,已經做過無數次的夢,這同一個噩夢,又一次糾纏著他。

偶爾狀態好,身體舒服,他才能夠一覺睡到天亮,擺脫這個恐怖的夢境。

誰是丁曉彤?為什麽老夢見打籃球?程飛平常根本就不打籃球。還有,為什麽會有一個冰棺?零下三十七度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百思不得其解,看看時間,這時是夜裏三點。

程飛不敢再睡也不想再睡,試著爬起來。還好,一覺之後他已經恢複了部分體力,頭也不痛了。

他決定起來給自己做點兒東西吃。經過休息,狀態好多了,他的動作變得非常熟練。

一排蘆筍被放在台麵上,程飛手法嫻熟地將每根蘆筍削皮,切碎。蘆筍放入鍋裏的沸水中,按下計時器,20秒鍾。再取出,放入一個榨汁機中,打碎成蘆筍熱湯。然後將蘆筍湯倒入一個精致的容器中,撒上黑胡椒粉。加入一湯勺牛奶和三滴橄欖油,一份鮮美的奶油蘆筍湯就做好了。

“叮”——程飛拿出烤箱裏烤好的兩片法式麵包。他又煎了一個雞蛋,兩麵都煎熟,同時加一截火腿腸。再從果盤裏摘下幾顆葡萄洗一洗,放在盤子裏,所有食物全都端到餐桌前,也夠豐富的了。

他開始獨自慢慢吃。

吃的時候盡量什麽也不想,專注於咀嚼、啜飲、吞咽。

一條白色的小卷毛狗突然跑過來。

這是程飛養的小寵物,他專門讓馬莉請了一位鍾點工,每天定時來照顧小狗,同時打掃家裏的衛生。

程飛夾出一小塊火腿丟到桌子下的一個小盤子裏,嘴裏說道:“小白,你也醒了,來,吃點兒東西。”

小狗發出親熱的“嗚嗚”叫的聲音,搖頭擺尾了好一陣兒,才慢慢開始吃火腿。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程飛上車,直接發出到公司的指令。無人駕駛車軟件小麥竟然開玩笑道:“主人,今天怎麽這麽勤奮?”

程飛沒心情回應,直接關掉語音。

早晨六點半。

公司裏靜悄悄的。

打開自己辦公室門的時候,程飛不經意往旁邊望了一眼,吃了一驚。隔壁副總裁房間裏,李可居然也在!

那門虛掩著,他過去輕輕敲了兩下門,不等回應就推開,道:“李總,今天怎麽會這麽早啊!”

李可三十歲,看起來溫和而有氣質;公司裏沒人知道他們兩人曾是同班同學,程飛自己也記不起。

起初李可神色有一絲慌亂,但很快便鎮定下來,故作輕鬆地答道:“今天我要處理一點兒事情,所以特別來早一點兒。程總你呢?晚上又沒睡好?”

程飛搖頭,無奈歎氣。對於李可,他非常放心,公司許多事完全交給他打理;稱呼上,有時叫他李總,有時直呼其名。

李可道:“這樣吧,我已經給你聯係了一個身心健康醫生,她是一位美麗的女士,看起來挺年輕的,姓朱,叫明珠。從今天起她就是你的私人醫生。”他說著遞過一張名片,“這是朱醫生的地址和電話。”

程飛接過名片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打開電腦,處理事情,同時發信息約小美晚上一起吃飯。

小美還在生氣,不理他。

程飛無奈,最後又發信息道:晚上七點,藍色沸點西餐廳,不見不散,我要好好向你道歉,送你一份神秘禮物。

發完短信,程飛吩咐馬莉去幫他買一份禮物。他說:“是要送給小美的,昨天我失約,她生氣了,準備什麽禮物由你來決定,反正能讓小美高興就好。你馬上去辦。”

馬莉答應著離開了。

不久,李可敲門走入,把一遝文件放在程飛的辦公桌上,說道:“老板,會議下午兩點開始,美國TCMG集團的老板直接從機場趕到公司,等著和你簽署這份計劃書。”

程飛搖頭道:“李可,這得你去。我沒辦法去開這個會,剛才已經約了你推薦給我的朱醫生,而且我這次狀態太糟糕了,會把事情搞砸的。你替我去吧,凡事你做主就好。”

李可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似乎已經習慣了老板近來的做派。

朱明珠三十歲出頭,黑色秀發燙染成一頭大波浪,五官鮮明而恰到好處,神情溫和而平靜,有一種知性的美。她從來不穿醫生的工作服,此刻身著一件淺色的襯衫加闊腿長褲,看上去知性而溫柔。

她開了一間自己的診所,診所的布置和程飛的家有些相似,也是黑白灰簡潔而極具科技感的現代風格。

程飛走入這樣的環境,莫名就覺得親切,兩人寒暄幾句之後,他抱怨道:“我的記憶力一直在衰退,特別是短期內的事情,一眨眼就忘了。”

朱明珠道:“你自己覺得是什麽原因?有沒有一些壞習慣,比如熬夜、大量飲酒?”

程飛想了想,道:“一般都是十一點以前盡量早睡,但是睡眠很不好,總是做夢,甚至是做噩夢;酒的話,有時候會用酒精麻痹自己。”

朱明珠語氣輕鬆地問:“是什麽樣的噩夢?你能講述一下嗎?”

程飛道:“反複夢見一個我自己根本不認識的女孩子,夢裏記得她的名字,我們一起打籃球。還有,會夢見一個冰棺,裏麵裝著一個人,好像是我自己。”他突然覺得冷,打了個寒噤,不再說下去。

朱明珠問:“這樣的夢聽起來似乎沒那麽可怕,為什麽你說是噩夢?”

程飛道:“當然可怕呀!夢見自己在冰棺裏,那不是死了嗎?太恐怖了。”

朱明珠道:“每個人的理解不一樣。曾經我有另外一個病人,也夢見自己在冰棺裏,但他認為可能是他自己覺得熱,就躲到冰棺裏去了。”

程飛愣了一下,道:“噢,也是,這樣理解也是可以的。我以後不要再害怕了。”

朱明珠接話道:“是的。以後你睡覺前,要學會先安慰自己,告訴自己一切都很好,不需要害怕。來,在這裏躺下。”

其實朱明珠剛剛說的“另外一個病人”,是她臨時杜撰的。心理醫生偶爾需要使用善意的虛構,擾亂病人固有的思維模式,恰恰是為了讓病人安心。

她邊說話邊給程飛的頭部塗抹一些**,啟動腦部CT掃描儀。

一陣“嘶嘶”的聲音之後,朱醫生認真分析程飛的大腦掃描圖,道:“目前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但是你的大腦內下丘腦的左側還是有一些輕微的出血。你需要吃藥,應該很快可以緩解。”

程飛問:“朱醫生,我的記憶情況可以通過這個機器掃描看出來嗎?”

朱明珠調出一張程飛大腦的活動圖,回答道:“記憶力是不能通過圖像顯示的,但這個熱斷層圖片可以看出你腦部區域的活動情況,比如下丘腦這裏,人的快樂中樞和痛苦中樞都在這裏顯示。根據你的情況看來,你最近的感情區域是非常活躍的,也就是說,你遇到了很快樂的事情或者讓你情緒起伏比較大的事情。”

程飛看著朱醫生,含蓄地笑,想起晚上要見麵的小美。他和小美是在朋友的飯局上認識的,那時二十二歲的小美剛剛跟前男友分手。不得不說,小美屬於那種頭腦不轉彎的女孩子,驚人的美貌、簡單的頭腦,這樣的女孩子身邊永遠不會缺男人。其實程飛覺得自己頭腦也簡單,不,應該說他最近覺得自己有時候幹脆就沒頭腦。

朱明珠道:“這樣,我給你抽一次血,進一步做個化驗,過兩天你再來看結果。”

程飛卷起袖子,靜靜看著自己的血液流進小試管,一時又有些暈眩,忍不住叫道:“我現在又頭暈了!”

朱醫生已經抽了三管血,聞言馬上停止抽血,嘴裏解釋道:“本來要抽四管,但是我看你嘴唇都青了,加上你喊頭暈,就不能再抽了。估計三管也差不多夠用。”

她走到一旁,把程飛的三管血液放入了一個橙色的袋子裏綁起來,然後放進了冷藏棺,再轉身拿出一支液狀藥水,端來一杯溫水,道:“喝下去,先喝藥,再喝水,你會好受一點兒。”

程飛聽話地照辦,坐下來休息幾分鍾,不適的感覺確實沒有了。

這時馬莉打來電話,說是給小美買的禮物已經準備好了。程飛問:“你確定你準備的東西小美會喜歡嗎?”馬莉答道:“隻要不是送給變態的老女人,誰見到都會喜歡。”程飛這才放心。

朱明珠一邊忙碌一邊說道:“我們人類確實太無奈了,幾乎每一個人都要麵臨身體的疾病和衰老,最後是無可奈何的死亡。”

程飛道:“真要死了沒有知覺也就算了。問題是,我們還活著,就這裏痛那裏痛,完全不知道原因,根本不知道這裏那裏為什麽會痛!太悲哀了!”

朱明珠道:“幸虧情況越來越樂觀。新聞報道不時說也許很快我們就能夠長生,至少活得更長久、更健康。”

程飛道:“但願如此。檢查結果什麽時候出來?”

朱明珠道:“24小時以後。”

程飛點點頭道:“好,結果出來我再來拜訪您!”

朱明珠應道:“到時候我會給你打電話。我平常挺忙的,需要特意把時間留給你。”

藍色沸點西餐廳,顧名思義,全部外牆都是深藍色的,整體感覺很有檔次。

程飛捧著一大把鮮花進來,拎著馬莉準備好的一個禮品袋,走到事先預定的那個相對安靜而私密的位置,給小美打電話。

小美起初電話都不肯接。打第三次,她才接聽。

程飛道:“寶貝,我昨天頭痛得不行,說話都說不出來,是真的簡直發不出聲音。別跟我生氣好嗎?”他不敢說自己親眼看著小美衝出去,卻沒有力氣叫住她。這種情形說出來,一方麵怕嚇著小美;另一方麵,程飛覺得自己實在是太low了。

小美好不容易來了,卻板著臉,兩人相對而坐。

這個被程飛一直寵愛著的漂亮女孩子拿起鮮花,深深嗅一嗅,便放在一旁,開始拆禮物。

一條絲質的限量版連衣裙,一條藍寶石的鎖骨鏈,小美左看看右看看,終於綻放出笑容,對著程飛嘟嘟嘴,賣了個萌。

程飛暗暗鬆了口氣。

這時開始上菜了,紅酒煮蝸牛、榴梿比薩、雞蓉蘑菇湯、甜點、酒水一一上來,兩人優雅而安靜地吃著各自盤中的食物。

小美喝了一口杯子裏的紅酒,嘴上的口紅印粘在了杯口上。

程飛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一邊切著盤子裏的牛肉,一邊說道:“其實我覺得你可以換個發型。你的頭發有點兒太長了,你看你吃東西的時候,總得留心不要讓頭發弄到盤子裏。其實如果長度到肩膀,嗯,肩膀下麵三厘米的位置,這樣會更適合你的氣質。”

程飛說完吃了一大塊肉。其實剛說完他就有點兒後悔,生怕這個女孩子又要“炸”。

沒想到小美乖巧地說:“好啊,那我去找伊藤再剪短一點兒。”

這姑娘難得地順從了程飛一次。不過,程飛卻有點兒蒙,想了一陣兒,問道:“伊藤是誰?”

小美瞪圓眼睛道:“伊藤是誰?一個日本發型師啊,我們倆的頭發不都是他給剪嗎?你不記得了?”

程飛趕緊掩飾道:“哦,我沒聽清,我當然記得。對了,你不是還跟我說你想要一雙Christian Louboutin的高跟兒鞋嗎?你發圖片給我的那雙,我找人從歐洲定了限量版,月底就能拿到。”

小美這下子就更高興了,甜蜜蜜地說道:“謝謝寶貝兒。”

程飛卻又潑涼水道:“其實我覺得那雙鞋不太適合你,那大紅底兒,太俗。還有,你看你今天背的這包,這麽多鉚釘,看著都紮眼,悄悄告訴你,隻有外行才背這一款。”

小美嘟嘴不滿道:“那你幹嗎還送我?”

程飛好脾氣地解釋:“我是為了讓你開心啊!你說你喜歡,我能不照辦嗎?”

小美沒好氣道:“你的意思我就是個俗人唄,就配得上那俗鞋。你今天拐著彎一會兒說我頭發,一會兒又說我穿的鞋、背的包,你覺得我土就直說啊!你高雅你有品位,你去找配得上你的女友啊,你找我幹嗎?”

程飛把食指壓在唇邊,示意她小聲一些。小美看了看周圍私密安靜的餐廳氛圍,周圍零星坐著幾個吃飯的客人。她不但不聽話,還故意提高音量道:“我就說話大聲怎麽了!你為什麽那麽在乎別人的看法?你滿腦子就是高雅、上流,就是因為你沒有自信。”

程飛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解釋道:“我是因為你是我的女朋友,才直截了當地告訴你。”

小美賭氣道:“那好,我也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從現在起,我也不再是你的女朋友。程飛,我覺得你這個人活得特別的假,跟你在一起,我都覺得自己像個假人。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自己是誰。我們分手!徹底分手!”

說完,小美氣衝衝地拎起包起身離開。

程飛看著她的背影愣住了,似乎反應不過來。

等到小美走出餐廳,程飛才回過神,他拿出幾張一百元的鈔票,放在桌子上,順手一把抓過裙子和項鏈,追了出去。

程飛衝到街上,小美已經打了一輛出租車,呼嘯而去。

難道小美真的鐵了心要和自己分手嗎?他們的戀愛曆時一年多,小美生機勃勃的熱情帶給程飛無數美好的回憶。當他煩惱的時候,是小美膩在他的懷裏撒嬌,或者拖著他去喝酒,讓他重新高興起來;當他生氣的時候,又是小美沒心沒肺、嘻嘻哈哈讓他平息怒火。

這一次,看來小美鐵了心要離開他了。

連馬莉幫忙準備的萬靈禮物都無法令她開心。

程飛沮喪地看著霓虹燈下的車來車往,走到了十字路口的人行橫道處。

這時他隱約發現馬路對麵有人在看著他。人類的一些感覺無法解釋,程飛就是感覺有人盯著他看。於是他緩緩轉過頭,望向看著他的人。

這個人,怎麽會這麽熟悉?大驚之下,程飛揉揉眼睛,定睛細看,發現那人竟然是丁曉彤。

夢裏出現的丁曉彤。

丁曉彤看著程飛,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臉上又露著一絲激動。

此時,人行道變了綠燈,行人紛紛朝著程飛的方向走過來,丁曉彤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程飛就這麽和丁曉彤隔著一條馬路對視著。程飛忽然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這時,正好一輛出租車開過來,他攔下出租車,坐了上去。

坐在出租車上,程飛忍不住回頭望去,丁曉彤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張美麗的臉如此熟悉,那是曾經一次次出現在程飛夢裏的臉。

夢中人。

出租車繼續行駛,而程飛卻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麽,猶豫了一陣兒,吩咐道:“司機,麻煩你把車開回去。”

丁曉彤仍站在原地,好像丟了魂兒一樣,耳機裏的音樂依然在響著,她失魂落魄地站著,一動也不動。

這時候出租車停在了她的身旁。程飛從出租車上走了下來。丁曉彤瞪大眼睛看著這個朝她走過來的男人。

他在她麵前站定,幽幽地問道:“丁曉彤,是你嗎?”

丁曉彤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程飛低頭看看自己手上拿著的裙子和項鏈,說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這個,是一個朋友不知道什麽原因給我的,準備讓我送給女朋友。你看,我根本就沒有女朋友。請你一定要拿著,不能浪費。”程飛撒謊了,他記起馬莉說過隻要是個女人都會喜歡這些東西。他太急切地想要討得眼前這個女人的歡心,他太怕她突然消失不見。

丁曉彤猶豫了半天,接過來,看著程飛,滿眼含淚,問道:“陳寒,你真的沒有死?這不是做夢吧?”

程飛愣了一下,他本來想問:“誰是陳寒?”但鬼使神差般答道:“是啊,我沒死,我這不是出現在你麵前了嗎?你不是在做夢。你摸一摸我。”

丁曉彤的手被陳寒牽住,她被動地撫摩陳寒的臉,無法置信,問道:“十二年前,我親眼看見你倒在我麵前,我看到了你冰凍在冷棺裏的屍體,我們好多同學一起痛哭著舉行你的遺體告別儀式,你的媽媽痛苦到完全哭不出聲,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程飛困惑地說道:“我們都別再管那些事了。總之我複活了。”

丁曉彤猛地搖頭道:“我不信,這肯定是騙人的,或者是幻覺。”說完她轉身就走。

程飛瞬間麵容憔悴,一動不動地看著丁曉彤的背影,站在原地。

丁曉彤走了十步,突然又轉過身,回頭看著程飛,程飛精神一振,微笑地跟她對望。

丁曉彤突然不顧一切地跑向他,緊緊地抱住他。靠在程飛的肩頭,丁曉彤流著淚說:“我不管了,不管你是不是真的陳寒,我終於又見到你了。這十二年,我真的好想好想你。我每天都在後悔,那一天為什麽要叫你去跑馬拉鬆。如果不跑步,也許你就不會死。”

程飛安撫地輕拍著丁曉彤,丁曉彤捧著他的臉,像捧著一件名貴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就失手打碎了。

這張成熟的男性的臉一直笑著,突然問:“丁曉彤同學,我可以約你一起打籃球嗎?”

聽見這句話,這樣一句青春飛揚日子裏常用的暗語,三十歲的丁曉彤忍不住破涕為笑。程飛望著她的笑容,忽然低頭吻到她的嘴唇上,丁曉彤不顧一切熱烈地回應他。

兩人就站在大街上毫無顧忌地親吻著對方,完全無視猛獸般斷然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漫長歲月以及那些無聲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