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韓一梅
一
在阿爾卑斯山脈深處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山穀裏，有一片銀灰色的建築群落。
這個建築群警衛森嚴，不僅安裝有360°無死角的電子監控係統，還有專業保安24小時巡查。
建築群中的一間辦公室裏，一個看起來隻有四十歲左右的中國女人望著窗外發呆。事實上她很快就要迎來自己的六十歲生日。
這是韓一梅，陳寒的母親。
她曾經是一名醫生，然而身為著名的主治醫生，竟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相繼因病去世，從此她決定另找出路，對當醫生不再有憧憬。想想看，醫生連自己至親的人都治不好，又如何去治愈別人？
這個時候她已經怔怔出神了好久，終於歎了口氣，轉頭把目光鎖定在自己的電腦屏幕上。電腦屏幕上正播放程飛和丁曉彤在辦公室裏擁抱的視頻，連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驚訝道：“丁曉彤，你怎麽來啦！”
丁曉彤仰起腦袋看著程飛，嬌嗔道：“自從跟你在一起，我經常睡不著覺，電量都不足了，想找你充充電。”丁曉彤的發絲拂在程飛的麵頰上，洗發水的香氣彌漫到了他的鼻尖兒。
“丁曉彤。”韓一梅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她記得，丁曉彤是她兒子陳寒的女朋友。
他們倆是誰找到誰的？難道說，程飛恢複了關於陳寒和丁曉彤的記憶？韓一梅有些困惑。既然程飛記起了丁曉彤，說不定也能記起她，韓一梅對此抱有一絲僥幸心理。
十年前處理完跟陳寒有關的所有事情之後，她發奮苦讀。目前韓一梅的身份是聯合國支持的某個人類基因工程研究機構的科研人員。這家機構代號為AI2929，在延緩衰老、人類特別生殖兩個領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韓一梅本人就是延緩衰老係統技術的受益者，因而從她接受這套係統開始，每天堅持鍛煉，即使年華流逝，她的容顏似乎一直保鮮，不再衰老，始終是年輕時的模樣。
無齡美女、凍齡，在她看來，確實是可以實現的。
是時候回國一趟了。恰好她要到中國去回訪一位通過他們機構的特殊技術生下孩子的家庭。
現階段他們沿用的還是類似試管嬰兒使用受精卵育兒的技術，韓一梅堅信，不久的將來，AI2929機構可以提取一對情侶任意部位的身體細胞，孕育一個嬰兒。
科技的發展使得生命的誕生方式變得多樣。中國國內一家基因機構的董事長已經放言：“可以用化學合成任何生命，人造生命的發展將比人工智能的發展更快。”
人造生命，用技術造人，這一切聽起來多麽瘋狂。難道真的能夠實現？這不就是古人所說的“無中生有”嗎？想象一下吧，把一堆毫無生命特征的化學物質放在一起，啟動某個設備，然後就走出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簡直是科幻大片，是神話！
當然，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的。
韓一梅之所以能夠保持健康年輕的狀態，是有秘訣的，不能僅僅歸功於實驗室研發的藥物。
其實她一樣經曆過身體的報警狀態。隻不過她收到並且讀懂了，而絕大多數普通人熟視無睹。
比如說指甲。健康的指甲呈現粉紅色、光滑明亮。韓一梅某天突然發現自己左手的大拇指指甲有一塊芝麻大小的白斑，她突然明白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正在被微生物侵襲，白色斑點是人體的免疫細胞和微生物激烈鬥爭同歸於盡的結果。
此外，體表的斑點、痘痘，都在顯示身體的局部健康正受到挑戰甚至威脅。還有，頭發也充滿了顯示身體健康程度的密碼。比如過早白頭，比如脫發，比如發質毛躁容易斷裂，比如頭發幹枯沒有光澤，這都是健康狀況不夠好的預示。
韓一梅於是更加高度重視健康，在服用藥物的同時，結合使用一些中國傳統的養生方式，良好的效果自然顯示出來。
二
處理好手頭事務回到中國，韓一梅最先得到的是壞消息，二號陳寒——程飛前些天已經失去知覺被銷毀。
在朱明珠的診所裏，聽完朱明珠的介紹，韓一梅翻著程飛的檔案，失神地說道：“我來遲了！”
朱明珠很遺憾地解釋道：“主要是，程飛恢複的隻是部分記憶，跟您有關的部分他記得不多，”說著，她用略帶安慰的目光看了一眼朱明珠，“呃，誠實而準確地說，他幾乎不記得。而且，他一開始恢複記憶的時候就反複頭痛。我事先沒有得到您的要求，後來也沒有能夠得到程飛的同意，所以不便及時告訴您，真是抱歉。”
韓一梅喝了幾口水，苦笑著說：“沒關係，我沒怪你。但是如果陳寒的後繼者恢複他的生前記憶，一定要告訴我。”
朱明珠默默點頭，凝視著眼前這個年齡似乎被凍住了的中年女人。十年前看到她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現在竟然絲毫不見老。
朱明珠作為獨立執業者，她既可以接受NAMA公司的委托，替他們負責機器人身心援助性救治，也可以接受韓一梅的委托，盡可能關注陳寒的舉動。隻不過，她必須尊重所有客戶的約定，替他們保密。
“朱醫生，十年前，你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年輕女孩子，現在成熟多了。”韓一梅道。
這話似乎是讚美，卻讓朱明珠有些心酸，她感慨道：“現在滄桑了，老了。”
韓一梅道：“沒有啊！你才三十幾歲，就喊老啊！”
朱明珠笑道：“小姑娘們一個個地都長大了，滿臉的膠原蛋白，有的時候走在馬路上，滿眼望去全是打扮得時尚的年輕女孩兒，我真的覺得自己老了。”
韓一梅笑道：“世界正在發生改變，年輕的標準，不再僅僅看年齡，而是看自己的健康狀態。能夠一直健康，外表看起來年輕，你就是年輕人。年齡，隻是數字。”她頓了頓，繼續道：“何況，衰老其實沒有那麽可怕，這個難題正慢慢被攻克。我們人類是因為身體堵塞、生病，才會衰老，而不是老了才容易生病。”
朱明珠一聽，特別有興趣，跟韓一梅探討起來。
“衰老這個難題很快有希望被攻克。我剛剛已經說過，其實人是因為生病而衰老，不是因為衰老而生病。最前沿的研究預測，人類可以獲得長生。這長生的概念究竟是一百年兩百年還是三百年五百年，甚至成千上萬年，現在不好說。”一談起自己的研究領域，韓一梅興致盎然。
朱明珠受到感染，也是兩眼發光。她突然提出疑問道：“活那麽久也許是好事，可是，如果老得不能動，那有什麽意思啊！還給家庭和社會增加負擔啊！”
韓一梅搖著頭解釋：“不能這麽說，長生的概念是，健康長壽又年輕地活著。”
朱明珠不知道是該讚同還是該質疑。讚同吧，這超出了她的認知經驗；反對呢，人家有這麽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她隻好將信將疑地點點頭。
正當她們熱烈討論著跟延緩衰老有關的話題時，突然有人敲門。
朱明珠驚訝地隔著門問：“哪位？”
要知道，她一般都隻會見有預約的來訪者，而且，在她和來訪者交流的時候，助手是不會來打擾的。
三
進來的是李可和丁曉彤。
韓一梅看著這個神情執拗而悲傷的女孩子，覺得非常眼熟，隻是一下子沒能想起來她是誰。
李可直接對朱明珠說道：“朱醫生，這位女士，名叫丁曉彤，她纏著我要找程飛，你跟她解釋吧！”說完逃也似的走了。
聽到“丁曉彤”三個字，韓一梅猛地記了起來，自己兒子的女朋友叫丁曉彤。韓一梅真是百感交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她自己認識她。
丁曉彤先是盯著朱明珠，然後轉臉看向韓一梅。兩人眼神相撞的那一瞬間，丁曉彤呆住了，然後怯怯叫道：“阿姨，你好！好久不見！”
韓一梅此刻的感情很是複雜。她知道陳寒最直接的死因是遺傳性的心髒病，間接的死因是被丁曉彤拉著跑步。她望著丁曉彤，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丁曉彤的心被負罪感折磨著，此刻她帶著哭腔問道：“阿姨，你說，如果不是我和陳寒去跑步，陳寒是不是就不會死？”這話憋在她的胸口已經很多年了，她一直不敢說出來。
韓一梅愣住了。說實話，她內心對這個女孩子多少也是有責備的，但是聽見她帶著哭腔自己把話說出口，作為長輩的她反倒冷靜下來。可以這麽說，隻要陳寒的病沒有徹底治好，那麽發作的可能性就非常大。跑步本身並不是導致陳寒死亡的直接原因，不能把賬算到一個無辜的女孩子身上，何況，她也是真心愛著陳寒的。
韓一梅仔細端詳著丁曉彤，她身體瘦削、臉色蒼白，沒有化妝，滿臉寫滿了倦怠和疲憊，黑眼圈沉重地掛在臉上。她的手緊緊揪著衣袖，微微顫抖，再加上瘦小的身軀，顯得整個人更加單薄。她的眼神裏寫著很多情緒，有愧疚、不安、膽怯、失落，韓一梅突然特別心疼她。她能夠想象到這十二年來丁曉彤一定被愧疚和自責折磨著。
韓一梅情不自禁地把丁曉彤摟在懷裏，說道：“孩子！你受苦了！”
丁曉彤一下子沒忍住，放聲大哭，淚如泉湧。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丁曉彤問：“阿姨，陳寒究竟是怎麽回事？他不是去世了嗎？為什麽會變成程飛？程飛為什麽又失蹤了？”
朱明珠起初冷靜地在一邊看著，之後靜靜地走了出去。
韓一梅猶豫半晌，決定繼續對丁曉彤隱瞞，直到她自己知道答案。現實太殘酷了！她不想讓她知道現在的陳寒隻是機器人，於是隻能回答：“事實的真相我還不能告訴你。程飛雖然失蹤了，但是陳寒還會回來的。”
一聽說陳寒會回來，丁曉彤馬上高興起來。她連聲問：“陳寒究竟去了哪裏？他什麽時候回來？”
韓一梅答：“別急，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事實上陳寒是否真能回來，取決於隨後的陳寒能否恢複記憶，所以她根本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
韓一梅又打電話邀請薑科學也過來，幾個人一起吃飯。韓一梅的出現令薑科學略微有些意外，他還以為韓一梅早就自殺了。
丁曉彤記住了薑科學，特意要了他的聯係方式。
大家道別的時候，韓一梅抬起手，輕輕把丁曉彤一綹耷拉下來的頭發攏到她耳後，告訴她，萬一以後陳寒有什麽問題，可以找薑科學博士。
要不要見證三號陳寒的誕生，韓一梅的內心是有過激烈鬥爭的。她實在不願意麵對這樣的現實：一個和兒子一模一樣的人出現，這個人卻完全不認識自己的母親。
恰好實驗室有急事，催她盡快回去，於是韓一梅抓緊對客戶進行例行訪問，然後急忙趕回歐洲。
這家客戶的身份很特殊，女主人曾經是國內紅得發紫的大明星，年齡大了無法自然懷孕，於是求助現代科學。小男孩兒已經三歲了，發育得健康正常，遺傳了母親的優點，漂亮得讓人驚訝。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是采用技術催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