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歡迎你,我的孩子

“韓曉琳!”

韓曉琳停下自行車,回頭看去。林濤濤穿著學員式的92式警服一步三蹦地跑過來,後麵還跟著一個穿警服的女孩。女孩不是特漂亮,但是卻乖巧,一看就是溫柔型的。

“喲,這是誰啊?”韓曉琳驚喜地下車,她一拍林濤濤的警帽:“好你個渾小子啊!有女朋友了也不打個招呼啊!”

“嘿嘿,也是剛剛得手。”林濤濤扶正警帽,去拉那個女孩,那個女孩就推他:“幹什麽啊你,人多!”

正是中午吃飯時間,師範大學的校園裏麵人來人往。

“我說你們倆別在這兒招搖了啊!”韓曉琳笑,“好歹你現在也是預備役的人民警察了啊!來得夠早的了,給王斌打電話了嗎?”

“打了,宿舍的人說又去圖書館了!”林濤濤說,“你說說他啊,過生日還往圖書館跑什麽啊?就他愛學習啊?”

“他不就這麽個人嘛。”韓曉琳笑,推著自行車,和他們一起溜達。

“我說,你們倆的事兒到底怎麽樣了?”林濤濤就問。

“我們倆?什麽事兒啊?”韓曉琳裝傻。

“什麽啊就裝!”林濤濤急了,“我爸爸可說了啊,等著你們畢業就喝你們的喜酒呢!他這個二幹爹還等著抱幹孫子呢!”

“去去去!”韓曉琳臉一沉,“胡說什麽呢!這親孫子眼看就要抱上了,還什麽幹孫子!要生你去生,我不生!”

那個穿警服的女孩臉一紅,撲哧一聲樂了。

“這,這不,嘿嘿。”林濤濤不好意思地笑了。

“等我啊,我把自行車存上。”韓曉琳推著自行車去車棚,“出門咱們坐車去人大,順便在門口拿一下生日蛋糕。”

王斌確實不在宿舍,不過他也不在圖書館。

他坐在校園停車場的一輛黑色別克車裏麵,旁邊是馮雲山。穿著西服的馮雲山老了很多,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一老一小兩個男人都不說話,都是屬於那種內向的男人,於是車裏的氣氛就很沉悶。

馮雲山拿出一盒中華,自己點上。王斌伸出右手:“給我一顆。”

馮雲山看他:“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

“我22了,幹爹。”王斌熟練地點燃,吐出一口煙。

馮雲山苦笑:“喲,一不留神你都是大人了。”他從包裏拿出一條沒開封的中華,遞給王斌,“我工作忙,來不及給你買禮物,這個就當是你的生日禮物吧。”

“又要出差了?”王斌看他的打扮和包裏的東西。

“是啊。”馮雲山點頭苦笑,“你好好準備畢業論文,如果需要什麽公開資料,我可以幫你找點……哦,對了,聽你的班主任說,你不想保送研究生了?為什麽?”

“我想工作。”王斌說。

“嗯,先工作積累點經驗再深造也是好事。”馮雲山說,“你打算去哪個單位?送簡曆了嗎?”

“還沒想好。”王斌想想,話又咽了回去。

“別管是哪個單位,記得跟我說一聲。”馮雲山說,“現在學法律的畢業生比較多,競爭很激烈,你要做好思想準備。不過,我相信,你長大了,有能力去麵對這些挑戰!”

“嗯。”王斌點頭。

“我走了。”馮雲山說,“我送你到宿舍門口吧,林濤濤和曉琳他們今天是和你一起過生日吧?替我向他們問好……對了,這點錢你拿著今天用,快畢業了好好玩玩兒。”

王斌把信封推回去:“我自己有錢。”

“你哪兒來的錢?”

“你忘了?我暑假去做法律谘詢,還掙了點錢。”

馮雲山欣慰地笑了:“真的長大了。”

“不用送我了,我走了。”王斌下車,臨關車門的時候他回頭,“別忘了,按時吃藥。”

就這一句關心,馮雲山眼角濕潤了。王斌笑笑,關上車門。馮雲山把車開走了,王斌拿著那條煙,愣了半天,才起步走回宿舍。

生日聚會沒有選擇在飯店,和往常一樣,他們一起來到北大的未名湖。來的人除了韓曉琳、林濤濤和他的女朋友,還有現在在裝甲兵工程學院的“虎牙”陳光,還有其餘幾個發小。在蘆葦叢中,他們分了蛋糕,自然也少不了那種蛋糕互相扔到臉上的追逐打鬧。隻有在這個時候,早熟的王斌才顯現出一個孩子的性格,他開心的笑容在韓曉琳看來是那麽可愛,內心泛出一種帶有母性的愛。而王斌是否可以覺察到,隻有天知道了。

林濤濤交代了自己和女朋友的戀愛經過,這個叫楊雪的女孩是他的師妹,也是公安大學刑事偵察專業的,江蘇揚州人。在一片起哄當中,林濤濤當眾吻了楊雪,楊雪的臉都紅透了。林濤濤雖然是個渾小子,但他還是鬧了個大紅臉,他對著鬧得最歡的王斌高喊:“你丫別光毀我!你和韓曉琳也親一個!”

話一出口,輪到韓曉琳臉紅了,王斌也愣在原地。

隻有陳光還在傻樂:“嘿嘿,親啊!親啊!”

王斌看看韓曉琳,韓曉琳一甩頭跑了,馬尾巴掃過王斌的臉。王斌站在原地,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了。慢慢地,他的臉上變得如同往常一樣低沉。

“操!你丫傻啊?!”林濤濤急忙拽他,“追啊!趕緊追啊!”

王斌卻紋絲不動,陳光也不笑了。

王斌甩開林濤濤,轉向湖麵,平靜自己起伏的心態。初冬,湖麵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冰,但是可以看見下麵水在流動。

“我告訴你們啊,誰也別拿我和韓曉琳開玩笑!”王斌轉身,嚴肅地對林濤濤他們說。

遠處,隱約傳來韓曉琳的哭聲。楊雪是個機靈女孩:“我去勸勸她。”

“還是我去吧。”王斌攔住她,自己走過去了。

正在抽泣的韓曉琳聽見後麵的腳步聲和蘆葦叢的沙沙聲,強行抑製住自己的眼淚,匆匆擦去了,站起身。她一轉身,高大瘦弱的王斌就站在她的麵前,眼睛炯炯有神。

韓曉琳緊張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你來幹什麽?”語音帶著某種說不出來的怒氣。

“你忘了,小時候每次你哭鼻子都是我來找你回家吃飯。”王斌盡力讓自己笑得從容。

“我,我不用你管!”

韓曉琳繞過他就走,王斌一把拉住她。

韓曉琳的胳膊被他拽住了,渾身觸電一般顫抖了一下。

王斌把她拉到自己麵前,韓曉琳的呼吸急促起來,甚至眼神都變得迷離。她在等待著,等待著王斌愛的表白。如果王斌不由分說將她抱在懷裏,她會立刻瘋狂吻他,這個念頭從她青春期懵懂的時候就有了。

但是王斌的眼神卻沒任何變化。

“你,你幹什麽?”

韓曉琳的聲音顫抖,甚至是有幾分**,潛台詞是:“你個笨蛋,你怎麽那麽笨蛋啊!非得我親你啊?!”

王斌一使勁,卻沒把她拉在懷裏,而是轉向已經開始冰凍的湖麵。韓曉琳詫異地看著湖麵。

薄冰在黃昏當中,閃著美麗的反光。

王斌伸手指著冰麵和下麵的流水:“那是水,那是冰,冰是睡著的水——你們是水,我也是,但是我是睡著的!”

王斌的語音堅定。

韓曉琳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你以後會懂的。”

王斌在她的肩頭重重一拍,自己走到湖邊。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韓曉琳詫異地看著這個男孩的背影,他的聲音突然之間變得莊嚴肅穆,甚至,帶著幾分哭腔。

王斌高聲朗誦完這句古詩,心情在極度起伏著,他的眼淚開始在眼角打轉。

韓曉琳從側麵走過去:“王斌,王斌你沒事兒吧?”

王斌努力地平靜自己的情緒,片刻,他低下頭擦去眼淚,對韓曉琳含笑道:“沒事,我們回去吧。”

韓曉琳跟著王斌回去,她不知道這個傻小子這是怎麽了。

好在大家都是半大孩子,都比較懂得圓場。這件事情很快就過去了,在黑夜要到來的時候,生日聚會也歡樂地結束了。王斌和以前一樣,坐公交車送韓曉琳回師範大學,一直送到宿舍門口。路上,王斌還是和以前一樣不說話,韓曉琳也沒說話。

兩個年輕人就這樣沉默著走了一路。

但是,當韓曉琳回到宿舍,拉開窗簾,卻看見王斌還站在外麵。他一動不動地對著自己的窗戶,隻有嘴上叼著的煙在閃爍。

韓曉琳沒命地飛奔下去,來到門口的時候,王斌已經走了。

她看著黑夜當中的道路,那裏已經沒有王斌的身影,傻傻地哭了起來。

香港。油麻地,大名鼎鼎的廟街,美都餐室。穿著普通的馮雲山操著一口流利的粵語,大搖大擺地走進這家具有悠久曆史的餐室。他和來這裏喝下午茶的香港本地居民毫無二致,悠閑自在地坐在二樓的一個卡位(雅座),要了茶點。他倚著綠色鐵窗,漫不經心的目光掃視著窗外。

美都餐室很有傳統,自開業以來就是柚木隔板和舊式圓形白底黑字的時鍾相伴著,挑高的天花板上,依舊掛著白色的吊扇。所以這裏有很多老顧客,也有很多遊客慕名而來,人來人往,熱鬧異常。

一樓分別靠門和靠樓梯的兩張桌子,由一對來自內地的旅遊者和本地的商人占據。他們和別的顧客毫無二致,貌不驚人,沒有任何特征。馮雲山上樓以前瀏覽了一下他們的位置,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都是自己人,如果發生什麽意外,他們要通過製造一些引起大家注意的事端來掩護自己撤離。

馮雲山耐心地享用著自己的下午茶,看見自己等的人正攬著兩個濃妝豔抹的女孩走進來。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頂,穿著也很雜,拿著現在流行的大哥大,進來以後直接招呼兩個女孩去一張桌子吃飯,自己上樓了。

他徑直在馮雲山麵前坐下:“先生,這裏沒人吧?”

“有人沒人你不也坐下了嗎?”馮雲山看著自己的報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侍者送來禿頂點的茶點,下去了。

“有什麽風?”馮雲山看著報紙,聲音小得隻有對方能聽見。

“台風。”禿頂也是那樣,吃著茶點用極低的聲音說。

“說。”

“要變天了,小心地基。”

馮雲山眉毛挑了一下:“洞有多深?”

“深不見底,我沒探出來。”

“從哪裏發現洞口的?”

“你去舅舅家把禮物拿走,回去自己看。”

“風聲緊嗎?”

“很緊。”禿頂抬頭看他一眼。

“實在不行,就回老家過冬吧。”馮雲山加重語氣。

“再等等,我會想辦法取暖的。”禿頂撕咬著白條雞。

“家裏給你準備了衣服,在姨媽家。”馮雲山說完喊埋單,然後徑直走了。

禿頂繼續大吃,仿佛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香港祥和商行。

二樓的行政經理辦公室煙霧繚繞,周新宇對著兩張偷拍自沙頭角入境處的照片發呆,這兩張照片上都是同一個人,而32歲的周新宇對他已經列了十年的檔案。化名為“孫維民”的周新宇真實身份是T地區軍事情報局的少校情報專員,常駐香港。作為諜戰的對手,他對這個花白頭發的中共高級情報幹部研究多年,他知道這個叫作馮雲山的老頭已經被提升為中共安全部副局長級別的部門領導——如果這樣說來,這樣的人物駕臨香港,肯定是有不可替代的情報任務。

但是,他的人跟丟了。

一煙灰缸的煙頭顯示著他內心的焦躁。

“二戰”以後,香港由於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成為東西方冷戰時期的諜報天堂。各種政治勢力範圍的情報機關在這裏展開了一場看不見的情報戰,T地區情報機關針對內地開展的各種情報活動也都以香港為基地,從情報搜集到行動破壞,五花八門、琳琅滿目。更多戰略層麵的高級情報活動都隱藏在不為人知的黑暗當中,而見諸於報端的破壞活動相對來講是比較低級的戰術行為。

所謂情報工作,就是要挖到對手不願意讓你知道的秘密,而又不要對手知道。所以,諜戰的本質並不是打打殺殺,這其實是一種很紳士的遊戲。這個遊戲有著自己的遊戲規則,真正的情報幹部肯定不是007那種拿著殺人執照到處惹麻煩的花花公子,情報工作的意義就在於挖掘搜集各種公開和秘密的信息,從這個目的講,綁架或者暗殺沒什麽太大作用。

周新宇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所以他對馮雲山這樣的人物居然親自出現在香港感到深深不安。

對馮雲山的跟蹤失敗,他並不意外。

馮雲山到底來香港做什麽,才是他最關心的。

而按照計劃,他這幾天還要到內地去一次,安排和自己的關係見麵。

如果馮雲山來香港和自己去內地接頭有關係,那麽這個事情就複雜了。

珠海。拱北海關。

一個三十多歲的澳門遊客剛剛走出口岸,就被早已等候在外麵的一輛外地牌照的奔馳接走。

車在珠海市區拐了幾個彎,確定沒人跟蹤以後,開進一個僻靜的海濱小院。這是珠海市國家安全局的一個安全屋,很少啟用,而早已等待在這裏的馮雲山則說明這次啟用的意義重大。

取道澳門回到澳門的交通員把從香港的情報交接點帶回的情報交給馮雲山,這是一本普通的雜誌。不過微縮膠片就在這本雜誌的夾頁中,馮雲山讓手下的技術幹部處理了一下,衝洗出來的照片就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隻看了一眼,馮雲山的眉頭就皺起來了。

是一些安全係統內部的絕密文件。

馮雲山把照片輕輕放在桌子上,沒有什麽語言可以表達他現在的心情。

隻有悲涼。

內部出問題了,而且,是級別很高的鼴鼠。

他歎口氣拿起紅色保密電話:“給我接部長辦公室。”

北京。人民大學。

十幾個男女同學坐在一間向陽的會議室裏麵,王斌也坐在中間。坐在首席的是一個中年人,旁邊是一個清秀的女同誌,有二十七八的樣子,幹練成熟。學校的校辦老師也在,不過她在這裏起的作用也就是個陪襯了。

“我姓魏,魏公村的魏。”中年人一開口大家就笑了,“你們可以叫我魏處長。”

魏處長看著眼前厚厚的簡曆,隨手翻著:“你們都是自願報名的,希望來我們單位工作。你們的簡曆我都看了,而且你們老師也介紹了你們的情況,都是各個院係的優秀學生,其中不少是黨員,可謂精英啊!”

大家靜靜地聽著。

“不過,由於我們安全部工作的特殊性,我們對人才的需求可能也會比較特殊。”魏處長微笑著掃視著同學們的眼睛,“對於大家希望到中直機關工作的熱情我是肯定的,但是我們肯定是要有所選擇、有所側重。今天,我們就按照次序,一個一個談一談。”

王斌被排在下午,他心情煩躁,就跑到球場上一個人打籃球,冬日裏揮汗如雨。

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他的情緒,從小他就習慣了把什麽事情都埋在自己的心裏。他沒有告訴馮雲山自己參加了安全部的招新報名,那無非是兩種可能——第一種就是極力反對,不願意他再重蹈父母的覆轍;第二種就是會不由自主地在感情的作用下替他說話,當然如果老馮說話,他進安全部就是板上釘釘的了,雖然馮雲山是個絕對鐵麵無私的人,但是在對王斌的感情上是不可能完全秉公的。

這兩種可能性他都不願意看見。

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入安全部的大門,走入那個屬於他的生身父母的秘密世界。讓自己和父母的生命融和在一起。

他已經是學生會的副主席,學生黨員,班上的尖子,擺在他麵前的保送研究生的道路一片輝煌。如果自己一切順利,那麽日後的輝煌是肯定的。無論去國家機關還是當職業律師,他的未來是可以想見的。

然而,這一切他卻放棄了。

相反,他卻要投身一項秘密的事業。

一個甘願埋葬自己的青春、智慧和理想的秘密事業。

下午,魏處長見到王斌的時候,他已經洗了個涼水澡,換了衣服,還是那麽彬彬有禮、衣著樸素。

“王斌。”魏處長翻著王斌的簡曆,說實話,他對這個內向沉穩的孩子第一眼的感覺就非常好,隻是他不會說出來,“我看了你的簡曆,你是安徽合肥人,八歲來到北京。但是在你直係親屬這個項目裏麵,你卻是空白。這是為什麽?”

魏處長仔細打量著王斌,他能看出來這個孩子心裏有秘密。而這個秘密可以不告訴別人,他卻必須知道。

王斌不得不回答這個問題。

“我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了。”王斌說,“我是按照政策,把戶口遷到北京的。”

“生病?”魏處長問。

“不,因公殉職。”

“他們是警察?”

“不。”

“是軍人?”

“不。”王斌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可以信任我。”魏處長緩緩地說。

“他們是……戰士!”王斌的語氣變得堅定。

魏處長看著他的眼睛。

“真正的戰士!隱蔽戰線的無名英雄,真正的無名英雄!”王斌的語言變得流暢。

魏處長和那個女同誌都是一愣。

“我為我是一個英雄的兒子感到自豪!”

王斌堅定地說。

魏處長沉默半天:“你父母是哪個部門的?”

王斌說了自己父母生前的單位。

“你在北京,誰照顧你的生活?”

“我不想說。”

“為什麽?”

“我怕你們也照顧我。”

“我不會照顧你。”魏處長淡淡地說,“你在我眼裏,和別的學生是一樣的。”

“馮雲山,他是我幹爹。”

“喲。”魏處長笑了,“老馮啊!”

“我說了,你別告訴他。”

“為什麽?”

“我怕他不同意我參加安全部的工作。”王斌誠懇地說,“他可能會因為我父母,反對我介入這個行業。”

魏處長沉思半天 :“你先回去吧,我們考慮一下,等通知參加我們下次的麵試。”

王斌起身,有禮貌地告別,出去了。

魏處長點著煙,想著什麽。

“處長,怎麽辦?”那個女同誌問。

“還是得等老馮回來再說。”魏處長打定主意,“這個事情不能瞞著老馮,也根本瞞不住。老馮是這個孩子的養父,按照道理,我們也要征得他家長的同意。”

夜色當中,周新宇出現在廣州火車站東站。他在解放軍體院東門口的麥當勞找了個對著外麵的座位,把自己的報紙疊好放在桌子上,眼鏡摘下來放在報紙上。外麵一片熱鬧,透過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見人來人往。無論是否清楚馮雲山去港的目的,迫在眉睫的接頭是他不能不來的。而這個關係對他又非常重要,對於T地區軍事情報局來說,這可能是近年來最重要的收獲之一。

一個月前的一個夜晚,一個來自中國內地的電話直接打到了T地區軍事情報局局長的家裏。

“喂,哪位?”局長很職業地問。

對方沉默半天,隻有急促的呼吸聲。

局長警覺起來:“你是哪裏人?有什麽事情?”

“我知道你的電話有錄音。”對方開口了,“我也知道你是誰。”

局長保持沉默,在自己拿不準主意的時候,沉默是最好的方式。

“聽著,我現在對你重複下麵這些。”那個人開始背誦海外情報局的各個主管的姓名、化名和住宅電話。

局長眉頭皺起來,這是行內的人。

“還需要我證明自己的身份嗎?”對方的聲音變得從容。

局長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你說,有什麽需要我為你做的。”

“錢,我需要錢。”對方斬釘截鐵,“一大筆錢!”

“好說。”局長說,“我們可以保持聯係,你告訴我聯係的途徑,我的人會和你聯係。”

“我會再打電話給你,我要和你直接掛上關係。”對方掛掉電話。

於是,這個代號“人馬座”的關係就進入了海外情報局的秘密檔案。“人馬座”顯然是個老於此道的高手,提供的情報數量多而且質量高。從交往當中,海外情報局也得知他利用公款炒股賠錢,於是隻能鋌而走險。這樣的例子不算少,不過大多數這樣做的都很難提供核心情報,而“人馬座”顯然可以接觸到更多的核心資料。

周新宇沒有參與對“人馬座”的直接經營,他也是最近才開始接觸這個專案。顯然,局裏麵對情報的需求加大了,而且希望可以直接對“人馬座”的情報搜集活動進行指揮,而不是滿足於他有什麽提供什麽,於是命令常駐香港的周新宇準備直接經營“人馬座”。

周新宇熟悉了“人馬座”的專案檔案,並且按照原來約定的聯係方式聯絡了“人馬座”,令他惱火的是,局裏居然始終沒搞清楚“人馬座”是何許人也,隻是在不斷地給瑞士銀行的賬號打款。也就是說一直在被“人馬座”牽著鼻子走,主動權居然落在被經營對象的手裏?這讓周新宇非常不可理解。

在他的一再要求下,甚至是威脅要斷掉對“人馬座”的經濟支持,對方終於同意見麵了。但是,地點和時間由對方定。周新宇無奈,顯然這是對方做出的最大的讓步。

於是,周新宇就按照約好的時間和地點出現在廣州。

但是,時間過了三個小時,一直到麥當勞要打烊,還是沒有等到人。而周新宇確實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他已經不能在這裏逗留了。於是他起身,直接走入東站,坐車直接返港。

當車進入香港範圍,周新宇身邊坐下一個人。

“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

坐下的人似乎是隨口說。

但是,這在周新宇的心裏不亞於八級地震,他抬頭。

一個三十多歲、麵色蒼白、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人坐在他的身邊,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人馬座’。”

北京。人民大學宿舍樓門口。

王斌背著自己的背包,推著自行車,迎麵看見韓曉琳騎車過來。王斌來不及躲,韓曉琳也不減速,直接就給他撞上去了。韓曉琳一下子摔倒了,王斌急忙丟掉自己的自行車去扶她,韓曉琳一把甩開。王斌就看見韓曉琳臉上有淚了,旁邊路過的男生嗷嗷起哄:“王斌!又幹壞事了吧?”

王斌不理他們,蹲下去扶韓曉琳:“沒事兒吧?”

“我告訴你王斌!”韓曉琳一甩馬尾巴又甩王斌臉上,“我事兒大了!”

王斌不說話,傻子也知道韓曉琳說的不是撞自行車。

韓曉琳起來,咬牙切齒地看著王斌:“你有什麽了不起的?從小你就跟林濤濤欺負我,每次都是你的壞主意!現在,你們又欺負我!”

王斌不敢說話。

“你以為我不知道?”韓曉琳咬著嘴唇,“你讓林濤濤來替你說話,然後你又不搭理我,讓我出醜!這樣你就開心了是吧?你就喜歡讓我難堪!”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王斌苦笑,“我什麽時候跟林濤濤聯合起來欺負你了?”

“反正我不管!”韓曉琳一咬牙,“我知道你喜歡我!”

王斌看著韓曉琳,不知道該說什麽。

韓曉琳眼淚開始醞釀:“你說——我要你說,你喜歡我!”

王斌扶住韓曉琳:“你聽我說,你別這樣!”

韓曉琳真哭了:“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你不是故意丟我的醜?你是不好意思對不對?你說啊——你說你喜歡我!”

“曉琳!”王斌一咬牙,“我一直拿你當妹妹看!”

“我長大了!”韓曉琳說,“我不是你妹妹!”

“可是我是你哥哥!”王斌斷然道,“我有女朋友了!”

韓曉琳臉都白了。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我有女朋友了。”王斌低下頭。

“不可能!”韓曉琳急了。

“真的。”王斌的語速平靜下來,“我們已經好了一年多了。”

“假的!”韓曉琳都喊出來了,“你騙我!”

“是真的。”王斌說,他拿出自己的錢包。

韓曉琳一把搶過來,打開以後看見了一張女孩的照片在薄膜後麵笑。

王斌看著她,無言。

韓曉琳一把把錢包摔在他身上,掉頭跑了,自行車也不要了。哭聲就在王斌耳中回**,王斌克製自己的情緒,終於沒喊出來。

片刻,王斌撿起錢包,看看照片,苦笑著抽出來。他騎車到女生宿舍,喊下來同班的一個女生:“照片還你。”

王斌進門以後發現燈沒開,馮雲山自己坐在沙發上抽煙。他的行李還沒打開,就那麽穿著外衣坐在沙發上。月光下,顯得那麽蒼老、那麽孤單。王斌覺得奇怪,就試探地喊了聲:“幹爹?”

馮雲山掐滅煙:“回來了?”

“嗯。”王斌換著拖鞋說。

“你坐下,我有話對你說。”馮雲山很嚴肅地說。

王斌就坐在他對麵的小杌子上。

微弱的光線中,一老一少兩雙眼睛炯炯有神。

一個是飽經滄桑。一個是少不更事。

但卻同樣銳利、明亮,都帶有一種無法被黑暗吞噬的鋒利。

“你願意讓你的一生從此隱沒在黑暗當中,你的青春、你的智慧甚至是你的熱血和生命,都要全部奉獻給一句誓言、一個信念和一種信仰嗎?”

馮雲山突然開口了,聲音嘶啞,卻帶有一種獨特的磁性。

王斌看著馮雲山的眼睛,很久,沒有任何驚訝。

“我願意。”

王斌的語氣平淡卻堅定。

“你除了這個事業以外,幾乎一無所有。”馮雲山歎口氣,“我做了一輩子這個工作,你看看我都得到了什麽?”

“我的尊重。”

王斌的答案讓馮雲山很驚奇。

“你的什麽?”

“我的尊重。”王斌加重語氣,“你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偉大的普通人。你可能什麽都沒有——卻擁有我的尊重。”

馮雲山仔細看他。

“我從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些什麽,但是我卻從你的身上感覺到一種力量。”王斌說,“這是一種人格的力量,這種力量在不斷地吸引我、感召我,去投身這樣一項事業。我知道,我父母是你招到安全部的,我想,他們當初也是受到了這種力量的感召。”

“對,所以我對他們的犧牲很內疚,對你也很內疚。”馮雲山說。

“不,你不需要內疚!”王斌說,“我曾經恨過你,深深地恨,恨到骨子裏。但是現在我理解你,我也深深理解我的父母——這些年來,從你的身上,我知道他們為了什麽去出生入死,是為了一項無人知曉的事業,一項平凡而又偉大的事業。”

馮雲山看著王斌,王斌的眼睛毫不躲避。

“你要知道,你會犧牲什麽?”

“是的,這些年來,我都準備好了。”王斌說。

“我們的工作和別人說的、電影裏演的、小說裏寫的,完全不一樣。”馮雲山鄭重地說,“作為一個情報幹部,要承受太多的誤解和壓力,這種誤解和壓力可能來自你的朋友和親人,甚至是你的上級和同事。而你往往沒有任何解釋的餘地。”

王斌點頭:“就像你錯過了我的家長會,從不向我解釋一樣。”

馮雲山笑了,這種笑帶有幾分苦澀、幾分欣慰。

“你準備好了嗎?”

“我準備了很多年。”

“你準備好犧牲和奉獻了嗎?”

“我的身體裏麵流淌著的,就是犧牲者和奉獻者的血液。”

馮雲山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王斌看見眼淚在他那日漸蒼老的眼眶裏麵打轉。

王斌年輕瘦弱的身軀,在黑暗中仿佛蘊藏著無窮的力量。

馮雲山的喉結蠕動著:“我到現在還沒有決定該如何回複魏處長。”

“憑你自己的心來決定。”王斌誠懇地看著他,“如果你說我不適合做這個工作,我不會強求;如果我適合,我希望你可以讓我和我的父母的生命融為一體。”

馮雲山看著他,目光當中多了一些慈愛。

“明天我會打電話給魏處長,你希望我怎麽說。”

“說你想說的。”王斌坦然道。

馮雲山沉默半天,臉上堅毅起來:“歡迎你,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