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冰是睡著的水

“生存或毀滅,這是個必答之問題——是否應默默地忍受坎苛命運之無情打擊,還是應與深如大海之無涯苦難奮然為敵,並將其克服?此二抉擇,究竟是哪個較崇高?”

那個28歲的來自南京的白胖子披著披風,聲情並茂地朗誦著。

上官晴在走神,白胖子繼續朗誦:“死即睡眠,它不過如此!倘若一眠能了結心靈之苦楚與肉體之百患,那麽,此結局是可盼的!……”他突然停住動作,伸著胳膊在空中半天很抒情的樣子。

上官晴沒注意他,還在想著什麽。白胖子伸著胳膊在空中很抒情,又伸了一下胳膊,張著嘴卻無言。底下一個哥們兒開始大笑:“老丫的忘詞了!”下麵的同學們哄堂大笑。那個哥們兒大笑著招呼,“下去吧下去吧,一把年紀別丟人現眼了!”

白胖子嘿嘿笑著也不生氣:“碩老師,要不您來兩句?”

“不去!”那個哥們兒也哈哈笑,“哥不演哈姆雷特,我演奧菲莉婭。成嗎,邵院長?”

課堂哄笑成一團,上官晴回過神來敲敲麵前的桌子:“這是上課,大家嚴肅點!如果你沒有把台詞吃進去的話,那麽就不要耽誤大家上課的時間。換一組哈姆雷特!”

白胖子也不生氣,晃著下來了坐在下麵。另外一組同學上去開始排練,上官晴努力集中精神看著排練記著筆記。同學們不敢哄笑了,都覺得原來親切和藹的宋晴老師最近不正常,脾氣越來越大。

下午是自由排練時間,上官晴又一次來到後海邊上。午後的陽光照在冰麵上,現在沒人滑冰,冰麵平靜反著柔和的光。上官晴摘下墨鏡看著冰麵,腦子卻是一片空白。恍惚之間,她似乎看到一片蘆葦叢……她閉上眼睛,再睜開,又什麽都沒有了。

她努力睜大眼睛,追捕剛才的幻覺。但是什麽事情都是這樣,在你不經意之間什麽都可能發生;但是你若真的開始尋找什麽,又怎麽都找不到。上官晴失望了,她轉過身去看著已經熟悉的後海邊。

“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坐飛機……”那個紅色蝴蝶結的小女孩又在前麵奔跑,銀鈴一樣的笑聲在她的耳膜傳**。她追逐著這個女孩的背影,恍惚之間仿佛夢境。上官晴笑著喊:“你拍二我拍二,兩個小孩丟手絹!”

小女孩回頭笑著邊退邊拍手:“你拍三我拍三,三個小孩吃餅幹!”

“你拍四我拍四!”上官晴不知道怎麽就接出來了,“四個小孩寫大字!”

小女孩咯咯笑著邊退邊換了歌謠:“兔娃娃,來喝水,擰開籠頭嘴對嘴……”

“喝完不關水龍頭,轉身就走頭不回!”上官晴遲滯的腦子開始轉動,笑著追逐這個可愛的小女孩。

“水龍頭,真傷心,滴答滴答掉眼淚!”小女孩咯咯笑著招手跑入橘子胡同。上官晴追逐著還在笑著喊:“我再來一個,你會不會——黑貓白貓去偷桃,看見小狗守著桃。黑貓與狗打招呼,掩護白貓去偷桃……”

遠處的吉普車內,一個年輕幹部看著監視器上自己一個人傻樂的上官晴張大嘴:“她不是瘋了吧?”

“可能是暗號。”雷鵬看著一個人奔跑笑喊兒歌的上官晴,“換衣服,分組跟蹤!”

上官晴追入橘子胡同,那個紅色蝴蝶結的小女孩不見了。她悵然若失:“你在哪兒?你在哪兒?”沒有人回答她,因為剛才根本就沒有人。上官晴左右看看,順著胡同追過去。她太想找到這個小女孩了,太想了!她跌跌撞撞地在冬天北京的橘子胡同奔跑著,拐過胡同看見了橘子小學。她的臉色煞白,呆呆地看著那個門口不知道腦子在想什麽。

“橘子胡同小學摸底了嗎?”雷鵬在車裏問。

“查過了,沒有可疑對象。”一個年輕幹部說。

“再查一遍吧。”雷鵬也很納悶兒,“徹底查個底朝天,肯定有問題!她已經是第二次走這條路線了。”

上官晴站在橘子胡同小學跟前臉色煞白,她睜大眼睛看著這裏。這裏的一切似乎都是那麽熟悉,她慢慢走向門口。看門老頭看著她:“哎哎!同誌,你找誰?”上官晴看著他,茫然地想著什麽。

看門老頭看看她:“你是孩子家長?這麽年輕啊!”上官晴搖頭,看門老頭想想,“那你來學校幹什麽?”

“姚……”上官晴突然從嘴裏冒出來一個字。

“對對,我是老姚大爺!”看門老頭立即笑開了,“你是這裏畢業的學生?哎呀,都這麽大了,我肯定認不出來了!你是哪個班的,來看老師吧?”

上官晴很茫然,她看著看門老頭再看看學校什麽都沒說。看門老頭正覺得奇怪,下課鈴響了。孩子們瘋跑出教室,不一會兒滿操場都是孩子,踢毽子、跳繩……都活躍得很。上官晴看著滿校園的孩子,腦子閃過很多碎片如同夢幻一般。

頭發花白的趙老師走出教室笑著看著孩子們,拍拍手上的粉筆灰。上官晴趨前一步,看著趙老師目不轉睛。趙老師笑著看著孩子們擦擦額頭,轉身走向辦公室。上官晴看著趙老師的身影眼睛一熱,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話。她看著趙老師無比親切,卻不知道她到底是誰。

“你是趙老師的學生吧?”看門老頭笑,他喊著,“趙老師,您的學生來看您了!”

趙老師停住了,衝這邊笑。上官晴眼中含著熱淚,趨前一步伸出雙手。趙老師看著漂亮的上官晴也笑了,走過來:“這是哪家姑娘?現在出落得這麽水靈了?”她伸出雙手握住了上官晴的手,一股溫暖刹那傳遍上官晴的全身一直到內心深處。上官晴雙眼含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許久許久,她問:“你是誰?”

趙老師愣了一下,不明白她是怎麽了。難道不是自己的學生嗎?

上官晴後退著鬆開手:“不,不!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我認錯人了,對不起!對不起!”她後退著脫離這雙溫暖的手,轉身就跑。趙老師詫異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知道她怎麽了。

上官晴流著眼淚沒命地跑,跟蹤的幹部沒辦法隻好遠遠跟著跑。雷鵬在車裏看著監視器,逐漸反應過來:“她找韓曉琳的母親?是不是她有韓曉琳的消息?!”

“她應該就是韓曉琳。”馮雲山捏著自己的眉心揉揉戴上老花鏡仔細看著電腦上的照片對比。雷鵬睜大眼睛看著技術幹部在冷靜地分析兩張照片,骨骼的曲線凸現出來、肌肉層、毛發的邊緣和走向……技術幹部看著電腦,思索片刻:“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這是一個人。”

——“我到底是誰?!”上官晴捂著頭疼欲裂的腦袋在自己宿舍的牆上撞擊著。

馮雲山看著電腦:“我不要百分之九十,我要百分之百!到底是,還是不是?!”

“局長,您這是難為我了。”技術幹部苦笑,“沒有直接的證據,單憑推測是很難準確判斷的。如果要我說的話,應該是一個人;但是我不敢肯定,因為骨骼相似的人也不是沒有。”

“要不我們先扣了再說?”雷鵬問。

“她是外籍教師,如果有那麽一點錯誤我們都是要承擔外事責任的。”馮雲山淡淡地說,“何況我們現在並沒有她從事特務活動的直接證據,抓容易善後難,繼續監控吧。此事要嚴格保密,不要告訴王斌。”

雷鵬愣了一下:“是。”

——上官晴拿發帶勒緊自己的額頭,滿頭虛汗。她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很多破碎的殘片在組織著。

馮雲山摘下老花鏡閉著眼睛思考:“我們遇到難題了,假設她是韓曉琳——那麽她必定不知道自己是誰。她現在也在尋找答案,到底該怎麽給她這個答案呢?到底是用她還是不用她?”

“局長,您在說什麽?”雷鵬低聲問。

“我在想——這件事情到底該怎麽運作。”馮雲山睜開眼睛,“她也許想起來什麽,也許永遠也想不起來……無論哪一種結果,對於她都是悲劇。”

“您確定就是她?”

“我能從腥風血雨裏走過來,就說明我的直覺不會輕易出錯。”馮雲山思索著說,“她沒有死,是真正的悲劇——這個難題,是周新宇故意甩給我們的。”

“為什麽您會這樣判斷呢?”雷鵬問,“假設是韓曉琳,也許周新宇是想讓她潛伏下來呢?”

“不排除這種可能。”馮雲山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諜戰是一個高智商的遊戲,周新宇那樣的智商不可能想不到她故地重遊的後果。那麽他為什麽這麽做呢?目的是什麽呢?把一個失去了記憶的韓曉琳——一個被他們虛構出來的上官晴,扔給我們是什麽意思呢?”

“總不能是他良心發現,把人變相還給我們吧?”雷鵬問。

馮雲山搖搖頭,突然眼睛一亮:“是想轉移我們的注意力!他故意把韓曉琳——上官晴這個合二為一的人扔給我們,牽掣我們的精力!我們自然會對這樣一個上尉級別的諜報員產生濃厚興趣,然後我們早晚會意識到這個就是韓曉琳!然後呢,我們會怎麽做呢?我們會看著韓曉琳的精神逐漸走向分裂不聞不問?當然不會,相反,我們可能會用一些精力來小心翼翼地幫助她慢慢恢複。”

雷鵬張大嘴:“這也太複雜了吧?”

“別打斷我。”馮雲山伸出一個手指頭盯著前麵的一個點,“然後呢,然後我們會派一個人去接觸她,很小心地接觸她——這個人,隻能是王斌!對,肯定是王斌,不會有別人!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呢?王斌會從現在的工作中分出來,來辦這件事情!對,他的目的就是讓王斌來處理這個麻煩,這個需要很長時間也未必可以處理好的麻煩!而且是他的初戀情人,而王斌現在有妻子有女兒!王斌會出問題嗎?王斌會出問題嗎?王斌到底會不會出問題呢?”

雷鵬都聽傻了。

“他的目的是——王斌!”馮雲山冷冷地判斷,“他要搞王斌,不是想搞到手。對的,他知道搞不到手!他想讓王斌從現在的工作中徹底抽身出來,給王斌的內心深處一個致命的打擊!試想,如果王斌知道這是韓曉琳,而且被整容洗腦是多麽殘酷的一個現實!他想對付的是王斌——也就是說,王斌現在的工作已經觸痛他們了!”

“周新宇能想這麽複雜?”

“對,這才是周新宇!”馮雲山點點頭,“他想搞的是王斌!搞亂我們的陣腳,然後他有什麽目的呢?”他突然眼睛一亮,“掩護‘人馬座’!”

——啪!上官晴一拳打裂了麵前的鏡子,血從拳頭上流下來。她撕裂聲音尖叫著:“我到底是誰——”

法國巴黎,中國城的一個茶館。

“我是軍情局以前的秘密經費主管,你應該看過我的資料。”這個臉色蒼白的中年人很緊張地低聲說。

“對,我知道你。”王斌笑著給他的茶杯加熱水。

“我最近的情況,你也很清楚。”中年人緊張地說。

“對,你已經退役了。”王斌笑笑說,“而且軍情局的新老板正在組織調查你主管的秘密經費,態度很堅決。看起來,是想拿你祭旗,樹立新老板的威望。”

“實不相瞞,我確實有挪用行為。”中年人咽口口水,“但是我忠心耿耿為團體工作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這樣做,太寒我的心了。何況貪汙挪用情報秘密經費的又不是我一個,局裏麵兌不出來的黑賬都是從我這裏走的!這樣查下去,我就是全部黑賬的替罪羊!”

“腐敗是你們政府根深蒂固的問題,你身在其中當然不能幸免。”王斌點著一顆煙,“我不欣賞腐敗分子,我們也不喜歡和腐敗分子合作。但你也是身在廬山當中走不出這個迷霧,你既然肯通過關係來找我,我個人不反對和你合作。”

“我需要保護,需要你們的保護!”中年人激動地說,“我有老婆孩子,他們都需要到大陸去!我可以給你們提供軍情局曆年來秘密經費流向大陸關係的賬號,你們按照這個線索可以很容易地挖出來一批鼴鼠!”

“當然可以。”王斌笑笑說,“這個並不是特別困難,我現在就可以答複你——我們機關可以給你提供安全的地方,你們可以安度下半生。你們的孩子也可以在大陸受到良好的教育,這個都在我們的工作範圍以內。”

“那就好,我老婆孩子現在都在巴黎。”中年人激動地說,“我們是旅遊護照,軍情局肯定有尾巴盯梢。我們什麽時候可以走?”

“你給我兩天時間,這兩天我會安排人保護你們。兩天以後,你們會有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我會安排你們搭乘大陸航班離開歐洲。”王斌淡淡地說,“我希望,你可以有個新的開始——我們不拒絕任何願意回歸祖國的同胞。”

中年人點點頭:“如果我不是心理不平衡,我不會貪汙的!軍情局這個爛攤子已經徹底爛透了,而現在的新老板對我們這些老幹部的做法也太讓人心寒了!更不要說現在新政府的政策了,我已經受夠了!如果他們這次不處理我,雖然我未必會和你們合作,但是也不願意在那裏待了。”

“我問你個具體的事情,關於‘人馬座’你知道多少?”王斌問。

“我不知道具體的姓名,但是我知道在你們內部。”中年人說,“這是軍情局的鎮局之寶,他的秘密經費的數量是極其驚人的。”

王斌點點頭:“這兩天你不要和任何人聯係,其餘的事情我來安排。”

“你們不會用完了我,就不管我了吧?”中年人臉色發白。

“我不能說你的選擇肯定是對的,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共產黨是對得起朋友的!”王斌淡淡一笑,“你起碼不會後悔!尤其是對祖國統一大業做出貢獻的同胞,無論過去你做過什麽,都是我們的客人!”

中年人放鬆了,吐出一口氣。

沒超過一個小時,在軍情局總部辦公室的周新宇就已經看到了巴黎站的匯報。他拿著報告習慣性地熱血沸騰地站了起來,舉步就往局長辦公室走。但是沒到門口他的腳步就越來越慢,漸漸地站住了。

他看著走廊盡頭的局長辦公室沒有任何表情。許久,他轉身慢慢走回辦公室。碎紙機粉碎了這個報告,他看著紙片落在紙簍裏麵色鐵青。久久沉默之後,他苦笑:“大樹倒了,我們這些猢猻還能怎麽樣呢?”

“同學們,我們今天要學習的課文是《狼牙山五壯士》。”趙老師笑著對麵前的孩子們說,“你們知道狼牙山五壯士嗎?”

“知道!”孩子們齊聲回答。

“那麽你們知道狼牙山五壯士是什麽時代的英雄嗎?”

“抗日戰爭!”

“對,是抗日戰爭!”趙老師笑著說,“抗日戰爭是我們中國曆史上抵禦外國侵略的一次重要戰爭!中華民族的同胞們萬眾一心,將日本侵略者趕出了中國,並且取得了最後的勝利!狼牙山五壯士,就是從我們八路軍中湧現出來的五名英雄戰士!五壯士是中國人民的代表,歌頌了五壯士在保衛祖國的偉大鬥爭中,英勇戰鬥、堅強不屈的崇高品質和英雄主義精神!下麵,我們找個同學朗誦這篇課文!”

一個女孩朗誦著課文,趙老師慈祥地看著同學們。開著的後門出現一個身影,趙老師奇怪地看過去。那個身影是那天的那個女孩,她臉色蒼白地站在教室後門外麵。趙老師走出教室:“同誌,你有事兒嗎?”

“沒事,我,我隨便看看。”上官晴掩飾地笑著,她伸手擦去眼淚,手上還有紗布。

“你的手?”趙老師心疼地看著這個漂亮的女孩,“受傷了?”

“沒事,我不小心碰了一下。”上官晴笑著說,“老師,我是那邊戲劇學院的客座講師。我可以旁聽您的課嗎?”

“喲!您是大學老師,怎麽能聽我的課呢?”趙老師笑著說,“那不是貽笑大方嗎?”

“我是從美國來的,很想看看中國的小學是什麽樣的。”上官晴說,“我喜歡孩子……和您一樣……”

“那好吧,那您就進來吧。”趙老師笑著拉住她的手,上官晴渾身一震。她忍住眼淚,跟著進去。趙老師把凳子給她,上官晴坐在教室後麵的通道。趙老師走向講台,上官晴看著她的背影。很多破碎的殘片都組織起來,猶如一場舊電影。

趙老師走到講台上轉身,笑著麵對大家 :“好!我們現在開始學習第一自然段。”

上官晴呆呆地看著趙老師,看著她花白的發鬢,莫明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她不斷地擦去眼角忍不住的眼淚。

外麵的車內,雷鵬看著監視器上遠處長焦調拍過來的畫麵長歎一口氣:“人世間最殘酷的事情莫過於此了……”

趙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當她轉過身來,那個女孩已經消失了。隻有一個空空的凳子,趙老師很奇怪。

上官晴跌跌撞撞地走在胡同裏麵,天旋地轉的感覺湧現出來。她扶住牆,眼淚流出來:“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麵包車裏麵的雷鵬看著監視器,表情不忍。

“上帝,你告訴我!”上官晴抬頭高喊,“這不可能——”

王斌剛下飛機,雷鵬就低聲告訴他:“這邊的事情你交給我,局長要見你,一下飛機就去見他。”

王斌點點頭,告訴那個中年人一家:“這是我們的幹部,他們會照顧你們的。我有公務,回頭我會去看你們。”他說完就匆匆走出機場,上了等他的車。

馮雲山站在辦公室裏麵看著牆上的標語不作聲,王斌喊報告進來:“馮局長,您找我?”馮雲山看著他,許久才開口:“任務完成了?”

“對!”王斌興奮地說,“非常順利。”

馮雲山點點頭:“你坐,我有事情跟你談。”

他走到辦公桌前翻出兩個案卷夾,分別拿出兩張照片。王斌詫異地看著馮雲山走到自己麵前,把兩張照片遞給自己:“你自己看。”

王斌拿起一張,是韓曉琳!他一下子呆住了,如同觸電一般。王斌抬起頭,馮雲山示意他看下一張。王斌拿起下一張,是完全不認識的一個女孩。他看馮雲山,馮雲山低聲說:“好好看看。”

王斌睜大眼睛仔細一看,陌生的臉上卻是熟悉的笑容。他抬起頭,一臉驚訝:“這,這不可能?!”

“通過技術專家鑒定,基本可以斷定是她。”馮雲山淡淡地說。

“他們都對她做了什麽?!”王斌站起來怒吼,“他們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他的聲音變得嘶啞,變得哽咽。

“情報工作不能講個人感情,這是殘酷的現實。”馮雲山的聲音盡力平淡,“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所謂情報工作,就是一群信仰堅定的被精心選拔精心訓練出來的優秀人才,在崇高的信仰的前提下,做最下三爛的行當。從這個角度說,周新宇是合格的。”

“但是她是活人,他怎麽能生生改變她的麵容?!”王斌眼中含著熱淚,“她是無辜的,是無辜的——”

“她現在是我們的敵人。”馮雲山苦澀地說,“在她主動投案之前,她都是我們的敵人。”

“她在國內?!”王斌問。

“對,就在北京。”馮雲山說。

“我去找她,讓她自首!”王斌怒吼。

“回來!”馮雲山厲聲說,“不僅如此——我懷疑他們對她使用了神經控製藥物,她很可能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也就是說,她可能還在把我們當成敵人!”

“但是她是曉琳!”王斌眼睛血紅怒吼道。

“現在她首先是敵人,是軍情局上尉諜報員上官晴!”馮雲山厲聲說,“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她是曉琳!”王斌怒吼。

“那你是誰?!”馮雲山厲聲問。

王斌失語,看著馮雲山急促呼吸。

“你是中國共產黨黨員王斌!”馮雲山厲聲說,“你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安全部三級警督王斌!你是國家的公務員王斌,是黨的情報幹部王斌!——你以為你僅僅是你自己嗎?!你給我好好看看這個!”他一指牆上的標語。

王斌急促呼吸著,看著牆上的標語——“對黨絕對忠誠,精幹內行”!

“你不是你自己,王斌。”馮雲山的聲音緩和下來,“你屬於這個工作,屬於這個事業……而且,你有家庭,還有孩子!”

王斌急促呼吸著:“我知道!”

“這是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她現在是敵特分子!”馮雲山嚴肅地說,“在這種事情麵前,我們更不能講個人感情!”

王斌平靜著自己,馮雲山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挺直了,孩子……”

“我們真的不管她了嗎?”王斌含著眼淚問馮雲山。

“當然不是。”馮雲山緩緩地說,“但是怎麽管,是需要我們慎重研究的問題。”

“我可以見她嗎?”王斌問。

“我還沒想好。”馮雲山淡淡地說。

“她不可能忘記我的!”王斌著急地說,“我可以幫助她,我勸她自首!”

“我需要謀劃。”馮雲山說,“完整的謀劃,我要知道到底哪個方案最有潛力!有可能我會同意你見她,但是你必須首先控製住自己!”

電話響了,馮雲山抓起紅色保密電話:“喂,我是……我知道了。”

他放下電話神色嚴肅,王斌不敢問隻是看著他。馮雲山轉向他,聲音有些震驚:“周新宇通過關係,在跟我們發信號!”

王斌睜大眼睛。

“他想見我們的人!”馮雲山眼睛發亮,“你不能參與現在的事情了,你要馬上飛美國!周新宇通過‘大馬勺’給我們信號,要跟我們見麵!他點名要見你,除了你不見任何人!——你是主管這種事情的,明白該怎麽做!”

王斌待在那裏,他恨不得親手宰了周新宇!

“這是對我們非常重要的大事!”馮雲山盯著王斌的眼睛,“你必須給我挺住,王斌!”

王斌的眼神逐漸恢複過來,他深呼吸平靜自己。

“能不能完成任務?!”馮雲山冷冷地問。

“我能!”王斌斬釘截鐵地說。

周新宇穿著黑色西服,冷峻地看著麵前的王斌。王斌摘下墨鏡,冷冷看著周新宇。顧老笑了一下,從主人的位置站起來:“不用我互相介紹了吧?你們雖然沒見過麵,但是彼此都很熟悉。”

王斌冷笑一下:“顧老,這是在您家——如果換個地方,馬上就是血流成河!”

“你未必是我的對手。”周新宇也冷笑一下。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顧老笑著說,“你們兩個的肝火都很旺盛,容易傷身體啊!我的醫生吩咐我,到時間要活動活動,我澆花的時間到了。你們聊吧,我去花園。”

顧老出去了,關上門,王斌在周新宇對麵的沙發上坐下。兩個男人互相冷冷注視著,久久不發一言。王斌冷冷地打破沉默:“說句真心話,我親手宰了你都不解恨!”

“我也一樣!”周新宇冷冷地盯著他的眼睛,“所以我最信任你!”

“為什麽?!”

“因為你跟我有深仇大恨,你不會是鼴鼠!”周新宇冷笑一下,“你沒這個可能性,你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和軍情局有任何瓜葛的!也就是說,你不會出賣我!”

“但是你出賣了你的把兄弟!”王斌冷冷地盯著他的眼睛,“他是被你害死的!”

“這是我一生的痛!”周新宇的眼睛低下來又抬起來,“我是軍人,我的榮譽便是忠誠!”

“‘忠誠’什麽?忠誠漢奸忠誠賣國賊?!”王斌厲聲問。

“我無愧我的誓言!”周新宇淡淡地說,“我不是漢奸,更不是賣國賊!我是中國陸軍上校周新宇!活著是,死了也是!”

王斌看著周新宇,知道不能太過分了。他緩和下來:“這需要曆史下定論,現在還不好說你是中國的軍人,還是賣國賊的走狗!”

“我以我血薦軒轅!”周新宇堅定地說。

“大話不要說得太早!”

“王斌,我敬重你是條漢子!”周新宇淡淡一笑,“但是你對我的這種心理戰術,確實起不到什麽作用!在情報業務上,我是你的前輩。你必須承認這一點!”

“不要拿資曆壓我,梁啟超寫過《少年中國說》,你國文知識那麽淵博不會不知道。”

周新宇冷峻地看著王斌:“當然,家父算是國學名儒。”

“周新宇上校,我們言歸正傳吧。”王斌冷冷一笑,“既然你要找我,肯定有話說。我時差還沒有倒過來,就來見你。”

“我們是敵人,這是毫無疑問的。”周新宇說,“但是——如你所言,我不是賣國賊的走狗!”

王斌不說話,這個時候最好就是不說話。

“我和共產黨有家仇,所以對共產黨沒任何好感。”周新宇說,“但是,我熱愛我的民族和國家!我非常清楚自己現在的選擇意味著什麽,我是團體的叛徒!但是如果我不這麽做,就是國家和民族的叛徒!我相信,也是團體真正的叛徒!更何況我現在服務的政府,不是我宣誓效忠的政府。所以,我不認為我是叛徒。”

王斌還是不說話。

“王斌,更多的你也不用說,我很熟悉這套。”周新宇坦然地說,“我和你們合作,阻止國家主權和領土分裂,阻止這場悲劇戰爭發生。我是軍人,我非常清楚戰爭一旦爆發意味著什麽,對中國意味著一場巨大的災難!這是新的生死存亡的關頭,作為一個中國軍人,我不能退縮!”

“周上校,我很欣賞你的這種大義。”王斌說,“你是行內高手,我不需要多說什麽。幾十年前,周恩來同誌曾經說過——我們歡迎國民黨的朋友,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們都歡迎你們回到祖國的懷抱。這句話,沒有限製時間,所以現在還是有效的。”

“我有一些簡單的要求。”周新宇說。

“講。”

“我的兒子在美國讀書,如果有事變,我希望你能安排他在最短的時間內進入大陸,給以他應當的照顧。”

王斌的臉色嚴肅起來:“還有呢?”

“日後如果有可以公開的那天,把我的衣冠塚安在山西祖墳。”周新宇的臉色很嚴肅、很悲涼,“我不想我周新宇永遠背著亂臣賊子的罵名。”

王斌震驚了一下:“這是你的全部要求嗎?”

“對。”周新宇冷冷地說,“我遵守中山先生對國民革命軍的教導——‘不貪財、不怕死、愛國家、愛百姓’!我個人沒有任何要求,都是身外之物。”

王斌看周新宇的眼光有了些許不同:“你很出乎我的意料。”

周新宇自豪地一笑:“你不出乎我的意料——你還年輕,但是本質上你我其實是一樣的人!”

王斌看著周新宇點點頭:“你果然是個角色。既然今天我們見麵,你肯定有情報要告訴我。”

“我可以告訴你們‘人馬座’是誰。”周新宇淡淡地說。

王斌不動聲色:“我們已經開始偵察,你可以提供更具體的證據嗎?”

“當然,這是我決心做的第一件事情。”周新宇說,“說實話,我瞧不起為錢出賣信仰的人。”

“第二件事情呢?”

“我告訴你一件與你個人有關的事情。”

王斌的心被刺了一下,他不動聲色:“什麽事情?”

“你的初戀女友,韓曉琳的下落。”周新宇沒什麽表情。

王斌看著他,突然拔出手槍上膛,徑直走到他的麵前,鐺鐺鐺——直接打光子彈還在急促呼吸著……

“這件事情的代號是‘孤燕’專案,是我親自謀劃並且負責的。”周新宇繼續說。

王斌深呼吸,他意識到剛才是幻覺。他努力平靜著自己,聲音有些顫抖:“你繼續說……”

首都機場候機大廳。一個戴著眼鏡的老人心不在焉地看著報紙,似乎對身邊的一切都視若無睹。乘客們有的在睡覺,有的在看書看報紙,有的在打電話,一切都很正常。

“去往舊金山的CA1107航班可以登機了,請旅客們登機……”

老人慢慢站起來,顫顫巍巍地拉著自己小小的行李箱走向登機通道。邊防警官笑容可掬地將護照還給前麵的乘客:“謝謝,旅途愉快。”她轉向後麵的老人,“您的護照?”老人顫顫巍巍地拿出護照給她,這是一本南美護照。

女警官仔細看看,笑笑:“請您跟我來一下。”

老人很詫異:“怎麽了?”

“時間來得及,請您跟我來一下。”女警官笑著說。

老人長歎一口氣跟著她慢慢走向辦公室。女警官打開門:“裏麵有人在等您。”老人苦笑,摘下眼鏡進去了,女警官輕輕關上門。老人看著麵前的安全部內保局長,沒有任何表情。

“你知道程序,簽字吧。”內保局長冷冷地指著桌子上的逮捕證。老人的手開始顫抖,拿起放在逮捕證上的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魏誌衡。

一個年輕的幹部走過來撕下他的頭套和臉上的麵膜,露出了魏處長的臉。手銬冰冷地卡在他的手腕上,另外一個年輕幹部過來徑直將一個黑頭套套在他的頭上。

再揭開頭套就在審訊室,內保局長冷冷看著他:“魏誌衡,你就是‘人馬座’。自己說吧,你到底都幹了些什麽?”

魏誌衡苦澀地笑:“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沒什麽不能說的了。”

“你怎麽會把靈魂出賣給金錢?”內保局長眼中冒火,“你是受黨教育多年的中層幹部,是我們信任的機要幹部!”

“一步錯,步步錯。”魏誌衡苦澀地說,“我在地方局的時候,被人騙去買股票,賠了很多錢。其中有我負責保管的情報經費……”

一個年輕幹部在筆記本電腦上熟練地敲擊著鍵盤,記錄他的交代。

“這是統思文化公司的王總。”一個經紀人介紹說,“王總年輕有為,剛剛投身文化市場。這次想來看看咱們亞洲首屆流行音樂節的彩排,下次可能就要投資了。”

“王總光臨,我們當然歡迎!”主辦方趕緊跟王斌握手,“裏麵請,裏麵請!”

王斌笑著跟他寒暄,西裝革履地走進公園的露天演出場地。主辦方介紹著:“我們這次投資巨大,不惜重金啊!不僅邀請了很多來自亞洲各國的流行歌星,還邀請了來自美國的戲劇博士宋晴小姐擔任總導演!”

王斌笑著說:“我隨便看看,你們忙。”裏麵有音樂聲傳出來,工作人員們在緊張地忙碌著。王斌慢慢走進去,舞台上正在排練。紮著馬尾巴的上官晴精神幹練:“下一個,走台!”

女歌手緊張地整理自己,執行導演是那個28歲的白胖子,他揮揮手。她笑著走上舞台拿著麥克風:“很高興今天有機會,和大家一起來到亞洲流行音樂節現場共度這美好的時光。接下來要獻給大家的這首歌是我今年新專輯的主打歌曲——《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希望大家喜歡!”

抒情的音樂響起,女歌手在前奏當中醞釀著自己的情緒。

王斌慢慢地走到舞台的一側,注視著舞台上的上官晴。上官晴的眼睛餘光看見了這個人影,她下意識地轉頭。四目相對,王斌臉上很平靜,心裏卻在波濤洶湧。

上官晴呆住了。

女歌手開始演唱,旋律舒緩,歌聲動人:

信箱出現一張美麗的明信片,

翠綠的山腳木屋嫋嫋的煙。

但我驚訝的卻是背麵,

你熟悉的字跡竟已相隔多年……

王斌看著上官晴,眼中含著淚花。上官晴呆呆地看著他,很多破碎的碎片在閃現著。

那一句話是你離開的玩笑話,

擱在我心裏灰塵堆成了塔,

你就這樣地撥開了它。

在信箱前我已就是那個木偶線,

等著你來拉……

上官晴的淚水流出來,流在白皙的臉頰上。王斌還是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控製著自己的眼淚。

你說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我們死也要在一起。

像是陷入催眠的距離,

我已開始昏迷不醒……

上官晴的眼淚猶如汪洋大海,她翕動著嘴唇無聲地說出了那個名字:“王斌……”

王斌默默地看著她。

好吧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你的誓言可別忘記,

不過一張明信片而已,

我已隨它走入下個輪回裏……

上官晴捂住自己的嘴不哭出聲來,她什麽都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王斌不說話,默默地注視著上官晴——韓曉琳的哭泣。

“你替我一下。”上官晴捂住嘴哭著跑出去了。王斌立即拔腿跟上,飛快地跑出去。

“要不要阻止她?”耳麥裏麵,雷鵬問。

“不用!”王斌斷然說。

上官晴跑到公園裏麵,在沒有人的樹林裏放聲大哭。王斌跟過來,遠遠地看著這個熟悉的背影。他知道,這個就是自己昔日的愛人。他靜靜地等著她的哭聲慢慢低下來,上官晴扶著樹無力地回頭。王斌看著這張完全陌生的臉,注視著這雙熟悉的眼睛。

“先生,您,您有事兒嗎?”上官晴咬牙拒絕認王斌。

王斌愣了一下,但是隨即說:“我想請你跟我走一趟。”

眼淚流出上官晴的眼睛,她閉上了。是的,也許這是一個歸宿。她再睜開眼睛變得堅定:“好,我跟你走。”

王斌默默地在前麵領路,上官晴在後麵跟著上了一輛黑色奔馳車。王斌不語,上官晴也無語。王斌發動轎車,上官晴閉上眼睛流出眼淚。王斌開著奔馳出了公園,轉向長安街。上官晴睜開眼睛,看著外麵熟悉的北京。

“天安門。”王斌低聲說。

上官晴看見了廣場上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淚水再次奪眶而出。那個八歲的清明節,那個黑瘦可憐的男孩,那個白色的手絹……

奔馳車開過廣場,上官晴看著外麵的大樓流著眼淚。

“這是北京,我八歲來的北京。”王斌的聲音嘶啞,“那時候,有一個女老師很照顧我,我一直把她當成母親。她有一個女兒,叫韓曉琳……”

上官晴聽著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猶如雷擊。

“她給了我一條手絹。”王斌擦去眼角的眼淚,從兜裏取出手絹,“就是這條,我一直帶在身上舍不得用。”

上官晴捂住嘴。

“我有罪,我真的有罪。”王斌顫抖著聲音,“我不該拒絕她,如果我不拒絕她,她就不會出國留學,就不會有後來那麽多事情……”

上官晴絕望地閉上眼睛。王斌,王斌,我不能認你……

車沒有去安全部大院,而是開到墓地。王斌下車打開車門:“我帶你去個地方。”

上官晴跟著王斌上了台階,轉過幾行墓碑。王斌無聲地站在一個墓碑前,上官晴看向墓碑,看見了韓曉琳的笑臉。

“我在這裏發過誓——我愛她,無論她做了什麽事情,我都愛她。”王斌流出眼淚,“我在等她回來,我們都在等她回來。”

上官晴終於知道韓曉琳長什麽樣子了,她蹲下撫摩著照片,睜大眼睛看著這個純潔的女孩。

“回來吧。”王斌對著照片說,“北京是你的家。”

上官晴閉上眼睛:“她真的很漂亮,很漂亮……”

王斌無言。

“謝謝你帶我來看她。”上官晴睜開淚眼,還是看著韓曉琳的照片,“她曾經去過一個蘆葦叢,你知道在哪兒嗎?”

“不。”上官晴搖頭,“我可以回去休息嗎?”

王斌有些失望,但是他沒有驚動上官晴。回去的路上,上官晴無言,王斌也無聲。上官晴打開電台,音樂台正在放著《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你說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我們死也要在一起……”上官晴輕輕地說,“歌詞寫得真好。”

王斌擦去眼淚,開著車。

“人,有沒有下輩子?”上官晴說,“如果有,我想韓曉琳還是會愛上王斌的,雖然他可能不記得這個傻丫頭。這個傻傻地愛著他的一個小女孩……”

“會的!”王斌流著眼淚說。

“不會的,她不希望王斌再記得她。”上官晴無力地笑了一下。

王斌張開嘴,卻沒說話。車到了戲劇學院,上官晴下車就直接進了宿舍。王斌獨自坐在車上,趴在方向盤上無聲抽泣。許久,雷鵬上車低聲說:“你回去吧,楚靜不知道這個事情,你回去照顧她和孩子。”

王斌起身,雙手捂在臉上搓了搓:“你辛苦。”

“工作,應該的。”雷鵬下車關上車門,“有情況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王斌開車走了,路上他不斷地擦著眼淚。路過音像店,他下車買了一張CD。塞入CD機,他默默聽著《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你說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我們死也要在一起。

像是陷入催眠的距離,

我已開始昏迷不醒。

好吧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你的誓言可別忘記。

不過一張明信片而已,

我已隨它走入下個輪回裏……

王斌趴在方向盤上無聲流淚,甚至手機的聲音響了半天也沒聽見。很久以後,他拿起電話看未接來電,是雷鵬的。他撥過去:“喂?”

“你趕緊過來,不對勁!”雷鵬著急地說。

“怎麽了?”王斌趕緊問。

“她開車往北大方向去了!”

“阻止她!”王斌斷然說,隨即從儲物箱拿出“特別通行”的牌子放在車窗後麵,立即發動奔馳直接在路上掉頭。交警目瞪口呆地看他逆行,擦著過去的時候才看清車窗的牌子上麵“特別通行”四個醒目的紅字,這才沒說話。

王斌幾乎將油門踩到底,在路上高速飛馳。

上官晴跌跌撞撞地走向那片蘆葦叢,眼中流著眼淚。雷鵬把車停在湖邊,不敢過去。他拿不準上官晴到底來這裏幹什麽,但是看到沒人和她接頭還是鬆了一口氣。王斌的奔馳跟黑色旋風一樣疾馳而至,停在他的車邊:“人呢?!”

“在那邊!”雷鵬說。

“為什麽不阻止她?!”王斌怒吼。他來不及解釋,直接下車跑向蘆葦叢。王斌不顧一切地跑著,撥開前麵茂密的蘆葦。他高喊著:“曉琳!曉琳!”

上官晴在前麵已經接近結冰的湖麵,湖麵的薄冰泛著粼粼的美麗的光。她露出慘淡的笑容,撥開蘆葦叢走向湖麵。

“曉琳——”王斌撕心裂肺地高喊。

上官晴聽見了,沒有回頭,徑直走向湖麵。

“我是王斌——”王斌哭著高喊,“你在哪兒啊?!”

上官晴已經踏碎了湖麵的薄冰,一腳踩在冰冷的水裏。她帶著笑容一步一步往冰水裏麵走,讓冰和水來解脫自己的痛楚。

王斌撥開蘆葦叢衝了出來,他看見了韓曉琳的背影:“曉琳——”

上官晴——韓曉琳已經走進齊膝蓋深的水裏,還在跌跌撞撞地走著。王斌不顧一切地跑過去,踩破冰麵踩在冰水裏麵。他一把抓住了韓曉琳的胳膊,韓曉琳無力地倒下來。王斌急忙抱住她的身體:“是我,我是王斌啊——”

韓曉琳帶著笑意看著王斌,嘴角流著血。王斌看著她的臉色大驚,這是明顯中毒的症狀。韓曉琳看著王斌的臉,右手無力地垂在水中輕輕撩著水,艱難地說:“這是水,這是冰……冰是睡著的水……”

王斌抱緊韓曉琳,看著她的瞳孔一點一點散開。他緊緊抱著她,抱著她的逐漸變得冰冷的身軀。

雷鵬跟幾個幹部跑過來,都呆住了,站在湖邊。

王斌抱緊韓曉琳已經徹底失去溫度的身軀,站在冰水裏麵一動不動,是的,一動不動。

21歲的時候,他沒有抱。

今天,他不會再鬆開。

韓曉琳還是那麽盈盈地笑著。

林濤濤跟楊雪在拔草,孩子站在墓碑前麵:“媽媽,這是曉琳阿姨嗎?”

“對,曉琳阿姨。”楊雪擦擦額頭的汗。

“曉琳阿姨真好看!”孩子說,“媽媽,我可以親她一下嗎?”

“這小子多大就學會親漂亮女孩了?”林濤濤抬起頭苦笑。

“胡說什麽啊你?!”楊雪急了,“這孩子是被點點跟楚靜親習慣了!”

孩子親了韓曉琳一下:“曉琳阿姨,媽媽說你不能跟我玩兒了,你在很遠的地方。幹爹說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阿姨,我還不相信。今天我相信了,等你以後不忙了,再來陪我玩兒吧。”

一雙黑色西服的腿站在他的身後。孩子回頭,笑了:“幹爹!”

王斌摘下墨鏡抱起他:“兒子,你怎麽也來了?”

“我帶他來看看曉琳,不然以後可能都沒人記得曉琳了。”楊雪說,“一個孤零零的女孩,出國留學還出了車禍!唉,真可憐……”

“楊雪!”林濤濤製止她,楊雪擦擦眼淚:“我也是心裏麵難受。”

王斌無語,他把百合花放在韓曉琳的麵前。王斌戴上墨鏡:“你是天底下最純潔的女孩,永遠都是……”

永遠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