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與卿決VS與君絕

01.他的城

獨孤若風和曲香香消失了。

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成王敗寇,那些灰暗的頭像見證著曾經浴血廝殺的時光。蕭默不是勝不了她,而是不屑於在那種場合為了爭勝而贏她。

或者說,蕭默用輸贏主宰世界,可他從來沒有想過對抗她。

沈茜離開,沈卿決沒有出門送她。天色已黑,客廳沒有開燈,他麵前的電腦發出熒熒之光,藍衣少年立於城牆上,衣擺迎風飄**。那是隻有城主可以登上的地方,他很喜歡在那裏坐著,那裏可以看見整座城池的風光,他打下千秋城的那一晚,坐在最高的地方,看見城中有人在為了等城內副本CD而吵架,有成就黨沿著一根繩子跨越整個城池,那個任務很考驗手法,所以做任務的那個人總是摔下來,摔下來就繼續試,玩家的樂趣就在於不肯服輸。還有鹹魚黨,他們喜歡開發這個遊戲更多的可玩性,那些人在井邊打水,在河邊洗衣服,在交易行買武器,在城郊打野熊,那是未滿級玩家喜歡做的事情,因為滿級時如果身上攜帶一組熊尾,可以觸發一個隱藏任務。沈卿決還記得他錯過了這個隱藏任務,後來又開了很多小號去做,中學時,他在這裏一坐就是一夜。

那時的沈卿決是個晝夜顛倒的熬夜黨,成績不算好,但因為頭腦聰明,也不算太差。二叔沒指望沈卿決能成為棟梁,光耀門楣,隻盼著他開開心心地成長。可有一天早上打開沈卿決的房門,卻發現他沒有睡在電腦前,腦袋和桌子之間夾著的,是一本英語練習冊。

突然間轉了性,是因為沈卿決遇見了一個人,千秋城的副城主燕回。

燕回是個禦姐,殺伐果斷,雷厲風行,在沈卿決打敗她之前,她從未讓千秋城受過欺負。燕回是海外黨,和國內服務器倒時差,而沈卿決日夜沉迷於練習手法,贏了燕回並不算光明正大。

此前沈卿決一直認為燕回是個男人:“我不相信有女孩子說話這麽簡單粗暴,大概是吃火藥長大的吧?”

後來有一次沈卿決開城內副本,中途收到了學校的緊急通知,要他在十二點之前填完信息單,他隻好喊副城主幫他指揮,等他填完單子回來,戴上麥克風就傻了。耳機裏傳來的聲波如流水潺潺,溫柔動聽,沁人心扉,甚至連那句“大招轉起來,不要給BOSS回血的機會”都如同是在一個春風吹過的早晨,有百靈在喊他起床。他不起來,百靈就啄他一口,不是那種被尖銳物刺中的啄,而是微微的酥麻,像是觸到了綠草剛冒出的芽。

沈卿決傻乎乎地問:“你是誰啊?”

耳機裏的人說:“你瞎?看不見我的ID在控麥嗎?”

沈卿決看了看屏幕,說:“瞎是沒瞎,但你不是個男的嗎?”

燕回火了:“你才是個男的,出了本你別動,我切重劍把你頭打爆,現在的死小孩連話都不會講。”

這下沈卿決確定她是燕回了,但那種恍然隔世之感讓他摸不著頭腦。他立刻去私信城管,城裏的老管理員偷偷發了一張燕回的旅遊照給他,沈卿決再次傻了。

照片裏的姑娘一頭微卷泛棕的長發,站在布拉格廣場上,肩膀上停著一隻潔白的鴿子,對鏡頭露出甜美的微笑。拍照時是個冬天,她穿卡其色翻皮小馬甲,及膝長靴包裹住修長的腿。沈卿決覺得這張照片裏可能藏著一個丘比特,隻等他往那照片裏看一眼,就拉弓射向他。

沈卿決沒有再多問,接下來的幾天裏對燕回言聽計從,燕回覺得不對,問他是不是心情不好,為什麽團戰打得這麽賣力,私下裏就不太愛說話了。沈卿決就問她,你能等我長大嗎?

燕回是在交際場裏混過的老油條,這種話都說出口了,總不至於什麽都察覺不到,燕回說,我二十九歲了,等不起你。

那年的沈卿決十四歲,他隻知道自己在濺射一個大招的情況下可以收割幾個人頭,卻不知道和燕回之間橫亙著多少年的距離,用燕回的話說,她是在把他當兒子管教啊。

但是燕回也對沈卿決講了她自己,她出生在書香世家,年幼時沒玩過洋娃娃,書房裏多的是但丁、荷馬、莎士比亞,魯迅、老舍、林語堂是她小學沒畢業時就認識的人。若不是媽媽心疼她,給她拿來金庸、張恨水,怕是她會以為世上的故事全都透著濃濃的社會意味,直到她學了理科。文人家庭對她極不看好,連同她那一年隻能見一次的表哥,大學也報了戲劇影視文學,跟著導師做了一部電視劇,反響雖不好,總不至於讓家裏數落。燕回十五歲,拿了全市化學比賽一等獎,十六歲,瞞著家裏報了理科,十七歲,以當地總分第二名的分數畢業,報考清華大學。大二前往香港中文大學做交換生,大四得到導師推薦,去帝國理工學院碩博連讀,後來留在了格林威治。她常常站在本初子午線上,抬起左腳,就到了明天。

“我對抗了全世界,換來了選擇人生的機會,要知道,不是所有看起來好的都是你想要的。這些年我和家裏和解了,他們也來看我,我感謝他們,雖然對我冷漠,卻沒有阻止我。也是年幼時他們教給我的道理,讓我後來學會了分辨什麽才是我想要的。”燕回說。

《十四城》是有趣的地方,站在城牆上隨著風聲舞蹈的人,可能是出自網遊世家的網癮少年,可能是一個平凡的設計師,可能是沉默寡言的大神,也可能是格林威治的女博士。

這世界來來往往,沒有人看得清楚。

那一晚之後,沈卿決成了勤奮的少年,他再沒逃過課,沒交過白卷,沒頂撞過沒收他手機的老師。他隻希望能夠離燕回近一點點,哪怕達不到她那樣的高度,近一點也是好的。

後來燕回AFK了,她沒有留下任何聯係方式,消失在了人海裏。

沈卿決從來沒有找過她,那個對抗過全世界的女孩子,也給予了他改變的勇氣,如果注定追不上她的腳步,不如把她留在心裏。到後來他總是能夠想起本初子午線,第一抹陽光照下來的時候,她那棕色微卷的發頂一定會被染上一層金光。

再後來,沈茜才去了“風月流香”。

沈茜成為城主的那天,沈卿決對她說,這裏,能看見你的世界。

沈卿決對沈茜講了燕回的故事,沈茜問,後來呢?燕回回來過嗎?

沈卿決說,沒有,誰知道呢?

天色已經全黑了,房間裏沒有開燈,沈茜站在玄關,回頭望去,罷免了獨孤若風的城主之位後,沈卿決就站在城牆上,一動不動。

沈卿決說:“現在的《十四城》,已經不是《十四城》了,有人在背後操控,我們都成了棋子,這已經不是我的《十四城》了。”

沈茜抬起頭,望向了窗外的無邊夜色:“這是代價。”

“因為你不願意見獨孤若風?這是誰給你的權利,犧牲所有人,隻因為你和蕭默牽扯不清?”沈卿決頭也不回地質問她。

“沈卿決!”

“你們已經糾纏了這麽多年了,當初你為了他,三個月閉門不出,你大概是忘幹淨了。你那無名崖也白跳了,反正新創建一個賬號卷土重來,你還是可以打上城主,號令群雄,你怕什麽呢?可是你總不能忘——”沈卿決回過頭,看向她,“你為什麽要來到這裏?到底是因為淩霄峽裏的霧,還是不歸山上的晚霞。”

02.用等待償還愧疚

林淮從廚房裏端出一份糖醋排骨的時候,蕭默正躺在沙發裏看設計方案。

林淮放下盤子,摘了圍裙掛在椅子上:“吃飯了,米飯自己盛,不要不高興。”

“我有什麽好不高興的,這城主我早就要卸任了,正好一身輕鬆。”蕭默抬起頭,活動了一下筋骨,走過去把方案放在飯桌上,“看一眼,我覺得可以定稿了。”

林淮抬了抬眉毛:“不用看,你定就行了。”

“大哥,這好歹是你的公司,你也上點心啊。”蕭默覺得自己真是中國好朋友。

林淮打開櫥窗,數了兩雙筷子出來:“就算我看了,我提出意見了,我不滿意,我還能讓你們家那位改是怎麽的?就衝她對你的脾氣,你提都不敢提。”

“哎,話不要說這麽滿,現在你是甲方,你說什麽都行。”蕭默話鋒一轉,“當然了,聽不聽,改不改,還得看她意願,她不想改,我就倒戈。”

林淮落座,連連搖頭:“還沒追到手,你就這個德行,真的等到進門了,你眼裏就沒我這個朋友了。”

蕭默笑著夾了一塊排骨,心裏暗道,果然不是專業的,跟CC的比差遠了,然後接著他的話題說:“看她眼裏有沒有你,我再決定,現在不好下定論。”

“嗬,看這架勢,她要什麽你都給?”林淮明顯等著套路他。

蕭默瀟灑點頭:“給。”

“積蓄。”

“全交。”

“房子。”

“寫她名字。”

“不落城。”

“已經給了。”蕭默吐出一塊骨頭,意味深長地看向林淮。

林淮一怔,腦子裏迅速掠過了這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使勁搖了搖頭,才發覺,那些被他漏掉的應該就是隻有蕭默和沈茜才知道的秘密。

林淮試探著分析:“不是玉門關關,她是大小姐脾氣,必定是養尊處優的刁蠻性格,我上次在火鍋店遇見的,是個沉穩害羞的姑娘。”他捏著下巴,瞥向蕭默:“皇甫翠花。”

蕭默扒了一口飯,笑而不語。

他倒不是不想跟林淮說起沈茜,那些醉酒的日子裏,他說的夠多的了,隻是他不知道如何解釋。如果他不是蕭默,沈茜應該會瞞得滴水不漏,隻是孤城事件之後,他發現了沈卿決。

與卿決叫沈卿決是整個“風月流香”都知道的事實,遊戲有實名認證,以前蕭默沒在意過,那次專門去看了他的ID,他又是戰隊中的大神,輕易就問到了信息。

帶吃瓜群眾升級,與其說是不想揭穿她,倒不如說是,他更享受彼此透明的狀態。哪怕對方拿的是小號,也總是你知道我是蕭默,我知道你是沈茜,我們的過往不需要隱瞞,我們的故事,每挖一鏟子,都是一根刺。

而獨孤若風與皇甫翠花在一起時,她卻將自己藏起來。

如果我不能拯救你,那我就陪伴你。

蕭默迅速吃完飯,編輯好一條短信發送給沈茜,約她周六定稿。

沒想到沈茜回得極快:沒空。

林淮隻往這邊看了一眼,就嘖嘖咂嘴:“這就是跟甲方說話的態度?”

蕭默瞪了他一眼:“合同上,她是乙方,實際上,她是——”

“領導。”林淮搶話。

蕭默給他點了個讚:“回答正確。”

言罷,蕭默就放軟了姿態,回:那你定個時間。

沈茜迅速回:現在。

蕭默回頭看了看掛鍾,正顯示十點二十,回:太晚了吧,你過來就淩晨了。

沈茜:我在門口。

蕭默拿著手機,遲遲回不過神,他的異常驚動了正在收拾碗筷的林淮,林淮掃了一眼,嚇得筷子都掉在地上了。

蕭默堅持自己沉著冷靜的人設,正在打字欄裏回:門口是?

問號都沒打出去,“叮咚”門鈴響了。

“這也太門口了吧!”林淮看了看自己下半身的大褲衩,按住了蕭默:“我要不要藏起來?被她發現了會不會不太好?畢竟我們在暗,她在明,也不全是,畢竟她以為她在暗,我們在明。”

蕭默歎了口氣:“火鍋店都打過招呼了,還有什麽見不得人。”說著就要去開門。

林淮再次按住了蕭默:“那你也得等我穿上褲子,褲子在哪兒?對了,沙發上!”

蕭默看了看門,又看了看奔向沙發的林淮,無奈道:“那你快點,她的脾氣可能堅持不了多久。”

然而門鈴響了第十聲,還不見沈茜發脾氣,蕭默正感到疑惑,此時的鈴卻也不響了,門內門外三個人在這寂靜中同時揪起了心。

發短信的時候,沈茜的車停在蕭默的樓下。

從二叔家出來,沈茜往家的方向開了一段路,就環城掉頭,開了回來,鬼使神差開進了蕭默的小區。蕭默家始終亮著燈,因為樓層高,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信息,沈茜抬頭望著,縮回車裏,熄了火。車裏不算冷,也算不上熱,正好的天氣,在車裏過夜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沈茜在為自己找一個留下來的理由。

她仿佛突然能明白很多年前的蕭默。

那是個秋末,穿毛衣正好的天氣,室外不能待久,久了,冷氣就會滲透毛衣的縫隙,透進皮膚和骨髓裏。周六下午兩點,沈茜記得非常清楚,她約了蕭默吃杧果冰。

杧果綿綿冰這個東西,是沈茜從小吃到大的,她以往都是一個人吃,十歲的時候沒父母陪,二十歲也不需要朋友陪。但此時的沈茜,牢記自己是個有男朋友的人,有男朋友的姑娘就不能再一個人出去玩了,她願意隻點一份杧果綿綿冰,分半份給蕭默吃。

然而兩點整到了,沈茜給蕭默打電話,蕭默卻在遊戲裏打起來了,那場本來可以在兩點之前結束的戰爭,因為遊戲改製而團滅了四次,蕭默作為全場最高DPS,此時是不能抽身而出的。

沈茜說,好,我等你。

在校門口等蕭默的那半個小時裏,沈茜作為一個網癮少女,入坑以來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她活在現實世界裏。她想問蕭默,遊戲重要還是我重要?但是這不是沈茜能問出來的問題。

半個小時後,沈茜回宿舍了,此後一年裏,她再也沒有吃過杧果綿綿冰。

當天晚上,她把自己蒙在被子裏,聽見室友說:“竟然有人坐在宿舍樓下,外套都沒穿。”

“已經坐了兩個小時了,我回來的時候就在那裏,不知道是等人,還是表白。這種事情得夏天來啊,秋天來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嗎?”

“哎沈茜,我要沒看錯,那該不會是隔壁後期方向的學長吧?你家那位。”

沈茜從**跳下來,看見了蕭默的白色毛衣。

蕭默仿佛感受到了,抬起頭來,視線隔空對撞後,沈茜拉下臉,翻回了**。

室友問:“吵架了?”

沈茜說:“讓他坐著吧。”

第二天,蕭默感冒了。但是晚上,蕭默又去宿舍樓下等著了,他連一條短信、一個電話都沒給沈茜,就這麽像傻子一樣自己坐在樓下凍著。

第三天,蕭默被送去醫務室,掛水了。三瓶水掛到最後一瓶的時候,沈茜來了。

沈茜說:“你這是幹什麽?我該不原諒你還是不原諒你,我如果打算原諒你,你不用這麽幹。”

沈茜是很有邏輯的人,蕭默也是,但是他們摸不透對方的心。

蕭默虛弱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可是我愧疚,沒處彌補,我一想到你在門口等我,而我沒有下去,我就不知道怎麽跟你道歉。”

沈茜最後還是給他帶了湯,一勺一勺喂給他喝。

其實那些愧疚,是因為喜歡,喜歡才會愧疚。沈茜原諒他,也是因為喜歡。

那時候沈茜也想,如果是她正在帶團打本,出現了那種情況,蕭默在等著她,她要隊友還是要蕭默呢?沈茜覺得這真的好難。

正如今日。

沈茜想,她現在停在蕭默的樓下,大概也是因為愧疚吧。然後她就收到了短信。

門鈴響到第十下,沈茜說:“如果你不想開門,我就先走了。”

沈茜極少這樣服軟,以至於下一刻,蕭默就打開了門,臉上掛著笑意。沈茜再往門裏看,看見了正在拉褲子拉鏈的林淮。

沈茜手足無措的同時恍然大悟:“哦……你們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擾了!”

林淮往地板上一撲:“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03.你知道的

“林淮,盛視的負責人,我是在幫他監工。”待林淮穿戴好後,三人站在客廳,蕭默向沈茜介紹。

沈茜對他有印象,伸出手去:“林總。”

林淮正要伸手,蕭默往前走了一步,拿起茶幾上的茶杯:“你們要喝什麽?”

這一走,正好擋住了林淮向沈茜伸去的手,沈茜微微一笑,也收了回來:“不喝了,定稿方案跟誰談?”

林淮瞥了蕭默一眼,為報一箭之仇,開口:“雖然我完全信任蕭默,但是畢竟公司是我的,當然還是跟……”

“跟我就行了。”蕭默打斷林淮,麵不改色,“林總日理萬機,今晚還有個視頻會議是吧?我就不打擾你了。”說完就從沙發上撿起林淮的包塞到他懷裏,“東西都在這兒了,好走不送。”

林淮接過包,正要罵蕭默見色忘義,轉頭就看見了餐桌上的方案,頓了頓:“走也不是不行,但是我記得定稿合同要簽字吧?簽不了字,就打不了尾款,你今天把我送走了,我可能就不太記得我的名字怎麽寫了。”

言罷正要走,就聽見沈茜在背後喊他:“林總……”

蕭默拉住沈茜:“別管他,讓他走。”

沈茜瞪了回去:“他走了,你給我簽字?”

“他不簽字,也就別想要新項目的建模了,我對他的收費可是隻有市價的一半,不想要正好,別的公司還等著我的新稿呢。”蕭默笑眯眯地看向走向門口的林淮,“你說是不是啊,林總?”

林淮倚著門,回過頭來,送了他一句:“嗬嗬。”

三人目光交錯間,電光石火。沈茜知道蕭默握著林淮的把柄,也就悠閑地坐到了沙發上,直到蕭默低笑了一聲:“留下也行,去臥室吧。”

林淮立即往回走,打開臥室的門,鑽了進去:“我是看在姑娘的份兒上才留下來的!”

蕭默哭笑不得,沈茜靠在沙發上笑得樂不可支,問道:“他怎麽這麽想留在你家啊?”

蕭默去倒水,回頭說:“想偷我的工程文件唄。”把杯子端給沈茜,“不擇手段進我的臥室,都讓我擋下來了。”

沈茜晃著杯子:“那你怎麽又給他了?”

“不給他,他就能再賴一個晚上,我是有時間陪他,可怎麽能耽誤你的時間?”蕭默坐在沈茜身邊,將情話說得行雲流水,沈茜也習慣了,不像當年那樣會發個愣,再臉紅。

沈茜心裏歎了口氣,把定稿和蕭默詳細核對了一遍,終於確定了最終版本,隻是需要沈茜回去修改兩個細節的數值。今天是簽不成字了,但是從今之後,他們似乎也不必再見麵了。

稿件鋪在沙發和茶幾上,沈茜開始收拾,一邊漫不經心似的問:“我看見了,今晚的靈霄峽之戰。”

“不負眾望,我又輸了。”蕭默毫無氣餒的樣子,“正好,可以安心休假了,當城主很累的,你知道的,是不是?”

你知道的,是不是?

她為什麽會知道?是試探,還是早已清楚?

沈茜心虛,沒有再問下去。掛鍾已經走到了淩晨一點,沈茜把方案扔進包裏:“不用送我下去了。”

蕭默往臥室裏看了一眼,沒有動靜,視線挪到餐廳,看見了林淮的背包。果然,他進去得急,沒有把背包裏的硬盤帶進去,也不好明目張膽地出來拿,在裏麵憋了三個小時,隻等著蕭默送沈茜走後再出來,現在眼巴巴等著呢吧。

讓林淮走不現實了,蕭默拿起鑰匙,跟在沈茜身後鎖上了門。

把沈茜送到車裏,蕭默站在車窗外:“到家給我發短信。”

沈茜坐在駕駛座上,輕輕地“嗯”了一聲,過了良久才抬起頭,看見蕭默還沒有走,目光沉重地望著他。

蕭默倚在車窗上:“還有話要說?”

沈茜抿了抿唇,沒有開口。

沈茜的車開走前,她仿佛聽到蕭默說了一句“他們不會得償所願”,但那聲音又輕,他說得又快,湮滅在她的發動機和夜風中。

後來的幾天,沈茜過得渾渾噩噩,不願意開遊戲,隻去公司辦了一次方案交接,沒有拿新的訂單回來。沈卿決和關關都沒有找她,手機唯一動了一次,是爸爸喊她一起吃頓飯,但是她沒力氣出去,隻想在家裏窩著,思考思考人生。

等沈茜真的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周日早上七點半,電話那邊吵吵嚷嚷,沈茜迷糊地問了一句:“誰啊?”

“周年慶十一點半準時開始,東庭酒店,不等人。”關關的每個字都清晰地蹦進了沈茜的耳朵裏,“從你家開車到東庭需要一個半鍾頭,算上周日堵車,我給你兩個小時,你現在立刻,馬上,去洗漱!”

04.群魔亂舞

沈茜找到東庭酒店702號房的時候,沈卿決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

“關關姐,你今天這身唐裝就像從仕女畫裏走出來似的,絕對能秒掉外麵那群庸脂俗粉,我怎麽就找不到關關姐這麽好看的女孩當女朋友呢?”

沈茜一拍額頭,心道不好,關關縱橫商場多年,就吃小鮮肉這一套。

果然,關關拿起了什麽東西:“比你姐姐會說話多了,工牌給你,後台進去看看就行了,視頻播放房就別進了,你專業不對口,設備看不懂,再弄壞了可怎麽辦。”

“好嘞,關關小仙女真是大方。”沈卿決得意的口氣溢於言表。

“現在是大方了,一會兒出了事看誰背鍋。”沈茜敲門的時候用力過大,門直接自己開了。沈卿決往外看了一眼,冷哼了一聲,低頭抓緊了手裏的工牌。

淩雲的工牌可以在今天進出酒店的所有角落,一個眼神,沈茜就知道他在打什麽鬼主意。

沈茜再扭過視線,才看見了關關。

今天關關穿了一身齊胸襦裙,腰身遮得嚴嚴實實,一雙藕臂卻露出了大半,桃花妝容將她的臉修飾得更加精致豔麗,今天走的分明就是顏值路線。沈茜不由得在心裏暗歎,長得好看就是王道啊。

關關看沈茜一臉難以言喻的表情,立刻甩鍋:“你看,你都接受不了吧,都怪小趙給我挑這一身。”關關指向站在一側的助理,“非說什麽網癮少年都喜歡,更能融入二次元。我挑的那套女俠裝還不讓我穿,非得讓我穿軟妹裝。得,今天之後肯定有玩家在貼吧上貼圖罵我。”

沈茜立刻湊了過去,捧住了關關的臉:“你這是說什麽呢?這身也太好看了,這是如月同款吧?五十級副本千雪之城入口NPC,多少直男吃了滿級丹之後還要專門回這個本找如月合影啊,至於不讓你穿女俠裝……應該是怕你戾氣太重,大開殺戒吧。”

沈卿決趁著他們說話,一步一步往門口走,距離門口一步之遙的時候,被沈茜拉住了袖子:“工牌不能給他,一會兒他和戮神得打起來。”

關關這才一拍大腿:“我怎麽忘了,他死對頭戮神今天也來。”

沈卿決甩掉了沈茜的手,恨恨地望著她。

關關意識到情況不對,小聲問沈茜:“你們鬧別扭了?”

沈茜攔不住他,隻聽見他在走廊上喊:“記得把莫西留下,我要跟他合影!”

“知道了,給你留!”關關笑著回。

“對了,莫西是誰?”沈茜問。

關關的化妝台上擺滿了這次周年慶的周邊,畫冊、掛件、明信片、玩偶等一應俱全,關關費力地從堆成小山的周邊裏抽出了一本畫冊,畫冊叫作《諸城之戰》。沈茜知道這個故事,是講這個遊戲的蠻荒年代,十四座城池實力不均,強大的城池招兵買馬,弱小的流離城派遣臥底前往強大的不落城軍中。不落城的女城主殺伐果斷,偶然看見了已經升任伍長的臥底在練兵,認為他極有天賦,便帶在身邊。日久天長,不過幾年,臥底已在不落城有了見他如見城主的地位。城中流言紛紛,可他和城主都不在意,他不願意承認他愛上了女城主,而女城主有了察覺,卻不肯挑破。

沈茜隻看到這裏,就沒有繼續追下去,她認定這必然是個悲劇故事,她不太喜歡看悲劇故事。

“《諸城之戰》的轉播量和影響力空前強大,這是淩雲猝不及防的,幸好畫家莫西雖然為人低調,還是讓我們聯係到了,不僅如此,還邀請他出席了這次的周年慶。本來他這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神是不好請的,還是等到最後一周才得到他的回複,說他正好有空,可以來,我們還允諾了他可以臨時選擇出場順序。”關關把《諸城之戰》放在沈茜的手裏,“這可是全網票選的互動獎勵第一名,他們連掛件都不要了,就為了要本帶簽名的畫冊。”

沈茜還沒開口,小趙看不下去了:“我跟您說了,情懷,《十四城》主打情懷,雖然您熱衷吵架,但是您要主持這個公司,就得懂玩家要的是什麽,一會兒發表演講的時候可千萬別再說這種話,引起眾怒,地位堪憂。”

關關和往常一樣,回了小趙一個憤怒的眼神。

沈茜很好地抓住了重點:“你們HR還得主持公司,還得發表演講?”

關關一怔,靠在了桌子上。沈茜從她臉上看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關關不管是在二次元還是三次元,戰鬥力都非常了得,這必然是經豐富的社會閱曆才能曆練出來的自信和勇氣,因此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了關關臉上,沈茜有點慌亂。

沈茜拍住關關的肩膀:“你說吧,我撐得住。”

關關這才低下頭,搓著手,看向沈茜:“那個……我還原一下我們之前的對話,你問我,做什麽工作?我說,上市公司管人的。然後你就問我是HR嗎?我想了想,說差不多,是吧?”

沈茜回憶了一下,點了點頭。

關關一拍手:“你看,我沒說過我是HR吧,那我應該不算騙你。我和HR的工作的確差不多,HR想要開除員工呢,隻需要寫個單子,然後遞上去,等簽字。我呢,如果想要開除人,就讓HR幫我寫個單子,然後我簽個字,是不是差不多?”

沈茜:“哈?”

小趙再次看不下去了,從胸前的口袋裏抽出一張名片,遞到了沈茜麵前,沈茜低頭一瞟。

黎楊。淩雲集團,CEO(首席執行官)。

“玉!門!關!關!”

沈茜把名片摔在化妝台上,準備掐住關關質問她的時候,關關已經帶著小趙一溜煙跑出了702:“我在二樓‘風月流香’分會場等你!”

沈茜轉過身,發現已經人去房空。

摸到了手邊那本《諸城之戰》,心念稍動,沈茜翻開了畫冊。

這本畫冊去年年末就出版了,沈茜沿著她看斷的地方,讀了下去,因為是畫,所以進入快,翻看得也快。

臥底其實正是流離城城主,弟弟生了一副好容貌,被迫要被送去僅有一郊之隔的知畫城做質子,他便假死,將城主之位傳給了弟弟,使得弟弟幸免於難。而他也是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活命不易,城池不可再這樣任人欺淩。於是他將膚色曬黑,用刀割去了背上的胎記,打扮破爛,臥底去不落城投軍。

故事到了最後,不落城女城主令婢女準備了兩杯酒,一杯有毒,一杯無毒,有毒的那杯放在了女城主的麵前。流離城善製藥,他一聞便知,好讓他以為,這位婢女受人收買,要毒害女城主。而他的麵前,則放著鮮明的兩條路——隻要他不動聲色,任她喝下,待她毒發身亡,他便可以揭發婢女。到時候以他在城中的地位,至少副城主之位可輕易收入囊中,於他百利而無一害。可倘若他有一絲一毫心軟,事態的走向就會不受控製,哪怕他提醒女城主酒中有毒,也會暴露他來自流離城的事實。

他趁女城主不備,更換了兩杯酒,自己喝下了那杯毒酒。

可那根本不是毒酒,隻是模仿鴆毒配出的一種香料而已。第二日,女城主帶兵出發,戰死沙場,留給他的,是一塊城主令牌,和一張統一北方五城的排兵圖。

有城中醫生說,女城主多日操勞,身體早已被拖垮,而不落城因強大而多爭權奪勢之輩。她日日看著屬下籌謀著她的城,心力交瘁,繼承人出現之前,她必不會早早離去。

也有人說,那位臥底偷走了女城主的心,女城主在愛情和城池之間無法抉擇,選擇了自殺。

可眾說紛紜,那位臥底的流離城主卻沒有實現女城主統一北境五國的夢想,而是在將女城主的遺願和不落城托付給弟弟後,縱身跳入無名崖。

在《十四城》的遊戲中,跳入無名崖的,再無爬上來的可能,等同銷號。而故事裏的男主角,跳入無名崖,便是和這個世界永別。

當年,他為了不再受欺淩,而要活下去。而今日,他背叛了當初的自己,失去了活著的理由,所以要死去。

那兩個孤獨的靈魂,最後有沒有在一起?書中沒有說下去。

沈茜合上了畫冊,顯示未完待續,這隻是《諸城之戰》的第一冊,聽說現在第二冊正在結集出版。沈茜不禁唏噓,怪不得莫西在網絡上呼聲如此之高,龐大的悲劇果然是圈粉利器。

十一點半正式開始周年慶節目,現在是十點五十,沈茜連忙起身前往二樓。

電梯到達二樓,一打開,沈茜就慌了,整個會場堪稱群魔亂舞,風格迥異,有點後現代主義風。沈茜低頭看了看自己,黑色晚禮服,黑色細帶高跟鞋,稍微打理過的卷發,尚算得上正常吧。

然後沈茜隻往前走了一步,就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那聲音竟還有些耳熟。

可怕的是,那個人喊的不是皇甫翠花。

而是——

“沈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