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豸
主要人物:華都尉,櫻桃(慕容璿)
次要人物:百合(莞譽公主,慕容瑾),純蠻少女
(一)
華都尉駕著馬行走在中州邊界,身後跟著一列小兵。
氣氛有些悠閑,他扶著馬後的軍妓櫻桃。呼喊道:“櫻桃,來,哼一首小曲,給爺們兒聽聽。”
捂著疼痛肚子的櫻桃唇色蒼白地一笑,開了嗓子。
“青銅的燈盞十八轉,降龍木刻下的底盤;
我等上千年心不變,五百年修下的婚緣。
神州和塔藏裏的經,拉卜楞寺裏的寶瓶;
疼爛了肝花想爛了心,哭麻了一對兒眼睛。
層層疊疊的一卷經,花園裏種葡萄哩;
熱熱火火的一片心,想死著誰知道哩。
塔爾寺裏的大經堂,銅鈴兒當啷啷響了;
想起個嬌娘哭一場,清眼淚嘩啦啦淌了。”
男人們打著歡快的拍子,一張張被日光晾曬得色彩斑駁的臉上無不凝滿了笑意。
斑馬嘶鳴,黃沙起舞,駝鈴聲聲,驢騾呼嘯。生靈們扭動著疲憊的姿態,侍奉著尊貴的士兵們和受苦受難的沙漠居民。
男人們的手滑動著。
罪惡的欲望,像一條條無辜而醜陋的青蟲,蠶食著碧綠的綠葉。櫻桃回眸看向遠處的新舊墳塋,駐紮在此,毫無征戰的士兵們不會躺在那裏。
那裏,是少女的墳塋。準確的說,是軍妓的埋骨地。在不久前,躺在裏麵的還是一個個鮮活起舞的少女,大多是來自於不屈服的蠻族。
她知道她們的命運,下賤如螻蟻,任憑摧殘。她熟悉他們來自於各地的美貌,純蠻的紅豔嘴唇,黑夷的優雅軀體,夏澤部的雪白臉龐,廣漠的五彩眼眸,還有最為痛心的一筆那是屬於前朝——宣朝的精致五官,那裏麵有她的姊妹姑母。在這個陣地裏,共有三百個軍妓,其中的五十名都是前朝皇族。而且,還在源源不盡的充入,以代替自戕的、瘋癲的殞命的……
男子長滿老繭的手指蹭上她的臉龐,一股天然的嫌惡深深埋藏在她的眼底。
金步搖泠泠響動間,她猶如聽見姐姐慕容瑾的呢喃軟語。姐姐勸說道:“璿兒,認命吧。苟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而且,你如今已是一腳踏出這個地方了。”
慕容璿知道,姐姐說的是什麽。她看著眼前這個魁梧的男人,心中深深歎了一口氣,又迎上了一張令人心動的笑臉。當她一笑,恰似清輝落滿了小溪,而每當她一笑,她的心又麻木了幾分,笑渦裏凝的是深沉的痛苦。
夜晚,她立在氈房外,望著故國的方向,情不自已,淚下沾襟。
狐狸叫喊著,中州之外的大地令她不能自已。狐狸的叫聲令她魂牽夢繞。
櫻桃曾走到遠處,看著遠處的一幕幕。瞥見門戶上張貼的封印——那醜惡的血紋。
華都尉夢中驚醒,大聲呼喊:“水,水!”
鑽入氈房的她急忙拿起水囊給他灌水。“都尉,小心喝。”
她看著枕邊人,目光裏毫無溫情,有的隻是仇恨。
當她看到天邊劃過一隻三青鳥的時候,她的眼底忽然燃燒起了一抹生機。那是她夢中人的訊息,那是公子的消息。
櫻桃立在大帳篷中,表演著時興的胡旋舞。那是宴請貴賓才有的禮儀。
她看見那坐在都尉上方的白臉男子如狼似虎的眼睛,以及座位上沾滿鮮血的僵硬三青鳥。心裏的苦澀又多了幾分,不禁舞得更歡。
夜晚,在酒過三巡之後,她進入了陌生的氈房。
飽受煎熬,葉露垂落。
這看不到生機的生活又沐浴在日光之下,雪白的沙子和籠罩在影子之外的紫色山巒。那些張口嚎叫、四處遊**的奇異生物,在她看來就如牛羊一樣可親。當她瞪著癡迷的大眼徑直走向用磚石堆砌的圍牆邊,抬眼看著渾濁陰暗裏飛舞的巨大尾巴。
“姑娘。”身後跟隨的一個純蠻侍女呼喊道。
“別叫。我沒瘋。”她回過頭,用皴裂的嘴唇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純蠻女孩便默默地立在那裏,焦急的看著她。
如果不是有一個插曲,她可能會在那裏看一整天。就像一個孩童一般,瞪大了雙眼,那樣純潔,那樣天真。
“姑娘,百合她……”一個夏澤部的女孩急忙跑過來。
百合是姐姐的妓名。
“百合她怎麽了?”她斜睨過來,像一隻猛獸一般瞪大了眼。
“她……她死了。”少女物傷其類地抹著淚。
“她終於解脫了。可喜可賀。”她近乎於咬牙切齒地說道,像一隻發狂的雌獸一般在原地踏步。
她始終沒流下一滴淚,當她看到姐姐身上遍布的青紫色塊,像是一條條可愛的藤蔓,即將永生纏繞在她的身體之上。她將頭頂的金步搖取下,因為太用力,她的雙手被鋒利的金葉子和金色鳶尾所割傷。
血花低落在沙地上,很快就被灼燒成煙氣,泛著血腥的氣息飛升入碧落長空。她手中抱著步搖,一路泠泠作響,恰如葬禮上的哀樂,不甚悲戚。
她捧著沾滿了鮮血的金步搖走到姐姐的遺體旁,輕輕放下。柔聲道:“姐姐,妹妹沒有什麽能送你一程的物品,唯有這個。你永遠是公主,金冠為證。不要擔心,我還記得你的封號——莞譽。多麽美妙的名字。”
她蘸著自己的血水,撿起一塊被蟲蛀空的木板,寫下“莞譽”二字,插在姐姐的墳塋之上。
在站的諸位女子無不落淚。
櫻桃無法知道姐姐的死因。那些無辜的士兵們永遠有理由搪塞。畢竟這樣的事,日夜在這一片死寂的天地間上演,就和沙海裏的沙子一般多不勝數。毫無止息,永不斷絕。
(二)
當夜晚來臨,整個軍營都沉浸在夜色的安撫下。罪惡在氈房裏蔓延,人心麻木不仁。
那些暗自哭泣的女人聲音再也聽不到了。
櫻桃像一個夜遊神一般,穿行在四野。不時,嗤笑著,瘋跑著,失了心肺。她為人所厭棄,整日在荒地上瘋跑。
華都尉顧念舊情,將她召回,卻被她咬斷了手指。那一頓打,讓櫻桃差點失了性命。她卻一直嬉笑著,尖叫著,令行刑的士兵看了發怵。
櫻桃瘋了,這大概就是最不算新聞的新聞了。無人在意,她似乎也對人害怕極了。一人整日遊**,夜晚有人在山坡上看見她在那裏吹著動聽的口哨。
空中有翅膀在顫抖。
華都尉夢醒之時,便急於出門小解。一出門,睡眼朦朧間,卻見一個美貌女子衝他莞爾一笑。
他酒意未消,正欲過去。忽然,一口黑血吐出,一把鋒利的簪子刺入了他的脖頸。
櫻桃扯掉了麵紗,瘋瘋癲癲地叫喊著,一溜煙跑開了。
那疏於管理的軍隊,在多少個夜晚都沉浸在醉生夢死的溫柔鄉中。
華都尉捂著鮮血上湧的脖頸,急忙去拉扯醉死在路邊的士兵。聲音沙啞地喊道:“救命,救命!”
那士兵卻爛醉如泥,唯獨蹬了一下腿,算作是對他的回應。
華都尉看到遠處有一點亮光。求生的意誌,使他拚命地叫喊著,而血液如噴泉一般汩汩流動,在沙地上鋪起了一條紅地毯。
白日裏蟄伏在沙土中的昆蟲們,開始張牙舞爪地行動著,血液的美妙刺激著它們加入狩獵的部隊中。
他在前方爬動,萬千的張牙舞爪地跟在他的身後。
夜色淒清,白月高潔,將一片清輝灑下。人和螻蟻在地上蠕動著,蠕動著,透出一個世紀的漫長。
舔舐著地上的鮮血,螻蟻貪婪地吮吸著血肉,不時抬頭看向前方隻隔咫尺的都尉。或許,在它們的眼裏,眼前晃動著隻是一隻巨大的爬蟲罷了。作用隻有一個,滿足進食的需要。
張牙舞爪,摩拳擦掌,興奮著,癲狂著,四肢震顫著,手舞足蹈著。進行著祭祀一般的神聖儀式。
“救命……”華都尉嚎了一聲,呼喊著,手指快要夠到木柵欄。眼前一群癲狂作樂的士兵正觀看軍妓起舞,那美妙的腰肢,那俏麗的容顏,那罪惡的玩樂,士兵們瘋狂扭曲的麵龐,軍妓們強顏歡笑的淒楚。
一根木棍落下,一聲悶哼,士兵們睜大了酒醉的雙眼。驚叫了片刻,吼了一句:“見鬼。”一切繼續,繼續著腐糜的生活。
一個士兵大口撕扯著新鮮的羊腿,迷人的汁液滴落在地上。
沙地上響起沙沙的聲響,猶如萬千進食的蠶在進食,無害的牙齒割裂綠葉,切斷經脈。撕碎魂魄。
遠處,站著一個癡笑的少女,蓬頭垢麵,心滿意足地觀看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