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鳴

主要人物:羅楚,夜白衣

次要人物:綠朱圓,平憶,長莫,玉韻

(一)

當茫茫的大雪還未落下,剛收割的田埂上落下了金黃的米粒。田鼠們慵懶地躺在田埂上曬著太陽,飽嚐過稻香的肚腹像一張張肥厚的煎餅一般鬆鬆軟軟地攤在田邊草地上。透出一種難得的愜意。

狸花貓嗅著貓薄荷的撩人香味,迷醉的不能自已,尾巴翹得老高。

四野一片悠閑愜意,一群丹頂鶴落在草地之上。麗麗野草,在瑟瑟江邊透出一種別樣的飄逸。

一群獵人躲藏在遠處,看著高貴的生靈自投羅網。

一輛馬車軒軒昂昂,停靠在江邊,先下來了一個英俊的貴族男子。後又下來了一個黑衣影流紗的女子。

從車上的旗幟上依稀可見大族的風範。遺落在山野間的沒落貴族,是不會隨著朝代更迭而變化的。正如旗幟上所繪的絢麗棠棣。

這十五六歲的女子名號羅楚,跟在她身後的男子是她的未婚夫平憶。身邊的小女孩是婢女玉韻。

“楚兒,小心。”平憶小心地攙扶著自己的未婚小妻子。

羅楚的發髻如流雲翩躚,頂上燦如瓔珞一般的金步搖泠泠作響。她嬉笑著,緩步走下馬車。“憶,放心。”

“天色真好,常年待在嘉禾山莊之中。當真是無趣。”

“這不世伯便讓我帶你出來郊遊了。”平憶一笑。

“說是郊遊,其實是父親想讓我二人好好談談。以免婚後無趣。”羅楚戲謔道。

“定不會無趣。現下,我隻想邀你出來散散心,看看湖光山色。”平憶胸有成竹地看著她。

“那正好。”她提著曳地長裙,穿行在田埂。

一行白鷺立即飛上天幕,隻有高冷的丹頂鶴在田間遊冶。修長的腿,像兩根弱不禁風的枝幹在風中舞動。

馬車在身後跟隨,過了一會兒,二人卻嫌嘈雜,便自顧自三人一起前行。

開闊的平地,露出秋天的豐富色彩。大自然的饋贈落在山野籃間。

羅楚望著,眼底露出一絲欣喜。

“造化可真神奇。”

“你一說起造化,我忽然想起了以前這山中有一間古老的寺廟。或許我們可以去祭拜一下。順便討個彩頭。”平憶興奮地提議道。

“走吧,閑著也是無聊。”羅楚不忍駁他的意。

狹長的青石板道,橫亙在眼前。道旁古木參差,羅楚懷念地看了一眼身後,卻發現身後一片寂寥。

丹頂鶴在田間,悠然行走。雲雀仍舊叫的明媚。

就在她一笑,正欲拉上平憶遞上來的手的時候,卻聽見一聲淒慘的。

說是風聲鶴唳也有過之而不及。

她猛然回眸,瞧見玉韻的嘴唇哆嗦了一陣。

“什麽聲音?”羅楚詫異道。

平憶淡淡道:“是。是獵人在獵捕仙鶴。”

“我小時候曾聽過這樣的聲音,那是鶴垂死掙紮的聲音。”玉韻歎息道。

“鶴是吉祥的生靈,人們獵捕它們做什麽?”羅楚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這是傳統,就像鹿是吉祥的動物,可帝王每年也會在禁園中獵捕它們。”平憶語調平靜地解釋著。

羅楚看著在田間顫抖的仙鶴。

平憶拉著她的手前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羅楚越向前一步,越恨不得離得更遠。她分明看不見殘酷的場景,但一聽見這樣的悲鳴,她的心便仿佛被一雙手揪著一般。

鶴的哀號仿佛一直縈繞在她的耳畔。

她跑進寺廟,才覺得稍稍心安。

台上祭拜著一位別樣的女神,人身鳥尾,手抱一麵夔紋鏡。

幾人雖不辨女神名諱,不過還是殷勤跪拜。

縈繞在耳畔的嚎叫聲,這才消解了不少。羅楚微微定心,輕聲道:“你們聽見了嗎?我一直能聽到丹頂鶴淒慘的呼號。”

“怎會,此地離山下極遠。”平憶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羅楚將信將疑地愣了片刻。

當幾人下山之時,忽然遇到一位身披獸皮的獵戶手捧著一隻死去的柔軟丹頂鶴恭敬獻上。

“幾位貴人,這是奴才的一點心意,還請笑納。”

羅楚立即揮袖轉身,平憶擋在她身前,應道:“多謝你的好意,隻是我們要這死鶴的確無用。”

這時,年輕的車夫長莫一笑:“公子,這可是上上的彩頭。今日時間尚早,料想這是他捕來的第一份獵物。此地民風淳樸,獵戶們向來將一早獵捕到的最好的物品獻給最尊貴的客人。”

“正是這個道理,奴才笨嘴拙舌的,多謝小哥幫腔。”獵戶淳樸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便多謝獵戶大哥。”平憶一麵說著,一麵從腰間拿下一塊金葉子遞給獵戶,轉身上了馬車。

獵戶在路邊恭敬送行。“貴人好走。”

(二)

平憶上車前,將漸漸僵硬的丹頂鶴嫌惡地扔給長莫。“既然你如此喜歡,便任由你拿去處置吧。”

長莫接過,放在一旁,朝揚起的門簾中一看,飛快地回頭,笑容滿麵地驅車前進。

他的頭頂有一片陰影蓋過,那是空中飛過的一隻丹頂鶴。隻是,那漂亮的鶴眼中浸滿了悲切的淚水。

羅楚掀開簾子,卻見到空中飛舞著翅膀的丹頂鶴。華美,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愴。她將手毫無顧忌地伸出窗外,隻感覺一顆冰涼的水滴滴落在自己的手上。她頭皮發麻一般,急忙將手抽了回來。

“血。”玉韻驚叫著,忙給羅楚擦拭。

她看見白色的手絹上沾染上血牡丹一般的猩紅。

平憶笑了笑,握著她的手。“不必驚慌,想來應該是死鶴身上的。畢竟那鶴是誤入了捕獸夾才腿斷斃命的,有些血液滲漏亦是自然。”

羅楚將手從溫暖的手掌中縮了出來,詫異地衝他一笑。

回到嘉禾山莊,羅楚便頭昏眼花起來。一股腦倒在床鋪之上,隻覺得渾身無力。

這一病,卻是叫平憶好生擔憂起來。二人幾日後的婚期不得不延遲。

平憶無法,隻得先行告退。商賈出身的平憶與她不同,他不曾擁有封地和與生俱來的高貴地位。他需要四處奔波,才能鞏固偌大的家業。

天氣漸涼,秋日的荻花落盡。大地籠罩在一片琉璃幻夢之中,冰雪銀裝素裹,分外嬌嬈。

說來也奇怪,自從平憶一走,羅楚便感覺身體日漸康複。不出三日,便能在侍女的攙扶下出院行走。羅楚在喝下一碗溫潤的紅棗湯後,發覺有些力氣,決心要到院中走走。

玉韻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小姐,小心台階。”

久病初愈的她猶如一個嬰孩一般脆弱。

她奮力推開玉韻,試圖自己行走幾步。她呼了一口氣,蒼白的臉色因為使勁而漲得通紅。

她剛移動曼妙身姿,呼出一口濁氣。腳步便顫顫巍巍,如篩糠一般,忽而朝前一個踉蹌。

玉韻瞪大了杏眼,大叫著:“小心。”

玉韻話還沒出口,一雙毫無經驗的手便伸了上去,奮力跑上前,試圖一把固住羅楚,或許還打定了將自己摔倒子在地當做肉墊的主意。

羅楚驚得幾乎不能動彈,她急忙伸出手庇護著自己的容貌,便一下墜入一個溫暖的懷中。

羅楚從有些堅硬的肌肉中推斷出這是一個男子。

奇怪的是,這男子身上居然透出一股奇異的香味。或許是冬季無香,又或許是羅楚病了太久,幾乎是未聞見什麽有特征的物體。一下,鳳眼大睜。

玉韻急忙上前來攙扶住她:“小姐,多虧了這位……公子。”玉韻也不知如何稱呼,隻是發著愣。

羅楚一瞧,眼前這少年身著一身黑白相間的大氅,頭戴進賢冠。不禁問道:“你是何人?”

“小姐能起來嗎?我是夜白衣。”那是一腔如麵容一般清淺的語調。

“夜白衣?還真是夜白衣。”羅楚不禁莞爾一笑,匆匆從他的懷中離開。

“正巧你們都在這兒。這位夜先生是為父請來給你治病的。”父親羅煥正好從門口走入,衝女兒說道。

接著,羅楚便被父親命令即刻回到了閨房之中。她悶悶不樂地走到一處,卻瞥見許久不見的長莫。

長莫一笑,將一個東西急忙塞到羅楚手中。“小姐,這是我給你的禮物。還請不要嫌棄。”說完便一溜煙跑了,臉蛋紅彤彤如兩個桃子。

羅楚一瞧,摸了摸那細膩的鶴羽披風。“難為他一番用心。”當即披在了身上。

夜白衣沉下了眼。

(三)

就在羅楚思考著是不是該寫一封書信給未婚夫時,一場大雪將整個山莊與外界阻斷了聯係。

她立在冰雪止步的橋頭,看著外邊的一切全部籠罩在雪白的魔爪之下。霧凇晶亮,卻在夜晚透出如一個雪妖一般的詭異。

玉韻輕聲道:“小姐,回去吧。”

幾日後,她四處雲遊的兄長羅軒回到了家中,並且帶來了令她意想不到的消息。“楚楚,你忘了平憶吧,那個家夥早已在外邊花天酒地、忘乎所以。居所還扯上了一樁不雅觀的勾當,**人妻女。”

羅楚輕輕笑了一聲,她向來不是柔弱的女子。火舌將婚帖吞噬幹淨,燭光下的她麵容沉靜。

她的冷靜令眾人不解。

夜白衣跟了上去,盡職盡責地做起了大夫。

終於,在一個冰雪彌漫、日光溫暾的日子裏,羅楚立在屋簷之下。她問玉韻:“玉韻,夜大夫來府中多久了?”

“應該一月有餘。小姐問這個是什麽意思?”

羅楚一笑:“你發現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嗎?”

“容我想想。好似我經常看到夜大夫偷窺著小姐。而且是極為隱秘的,俊秀的眼底似乎還是含情脈脈的。”

“罷了。”羅楚心頭猛顫,往外看著天氣越發凜冽。玉韻抿嘴,竊笑不已。

終於,一日,羅楚回過頭來,打量著這個清雋的少年大夫。

“你跟著我幹什麽?”羅楚打定主意,問道。

夜白衣回道:“履行職務。”

“我可沒病。”羅楚失笑。

夜白衣的確是在打量著她。

“那你偷看我又是何意?總不能說是在望聞問切吧。”羅楚咄咄逼人。

“小姐聰慧,何況小姐不看我,怎知我在看小姐。”

此話一出,羅楚猶如被調戲了一般,耳根立即火燒一般緋紅如霞。

玉韻幫腔道:“的確是。現在夜大夫還在看著呢,此處又沒有別人。若是夜大夫對我家小姐心存好感……”

羅楚一下臉紅的跟紅蘋果一般,急忙吼住玉韻。“快別說了。”

她一下麵如炭火灼燒一般發燙,隻覺嗓門有火一般,幹燥無比。即便是披著單薄的鶴氅也覺渾身燥熱無比,情急之下,她將鶴氅隨手扔給了一旁的玉韻。

夜白衣緘默著,像一尊溫潤的雕塑一般。

玉韻一下手忙腳亂,沒接住。鶴氅重重落在地上。

夜白衣卻一下低頭去撿起鶴氅,忽然一下眼底湧動著憤怒的淚水。“蒼天有眼,終於讓我這個苦命人找到了朱圓的屍骨。”

羅楚不解地問道:“什麽朱圓的屍骨?這分明隻是一件鶴氅而已。”

“你這個冷漠的殺手,你不是劊子手,卻行著一樣的罪惡。”夜白衣幾乎是撕心裂肺地衝她呼喊著。

“你到底再說什麽?”羅楚不解地問道,試圖從他懷裏拿回鶴氅。

“惡人總是忘性快,而受害者卻蒙受著永久的傷痕。”夜白衣目光泠泠地打量著她。

夜白衣渾身長出了雪白的羽毛,怒目看向一旁的女子。宛如一個謫仙一般,一身雪白,纖羽潔淨。

羅楚猛然後退,要不是玉韻猛然扶住她,早已墜落在地。她的嘴唇顫動著,一字一字地吐出:“你……你就是那天的仙鶴。”

“那又如何,如今一對愛侶隻剩孑孓一人!”

“你若不嫌棄……”羅楚突然發覺有些難以啟齒,她顫動著,嘴唇如同被封住一般,卻始終說不出一句話。她錯愕地望著他。

夜白衣哀傷地看著她:“你不必多說。”

原來,他連一句話都不願聽她說完。她眼底的光亮仿佛在一瞬間消失不見。

男子摸著鶴氅,忽然一下幾片羽毛飛到空中。一下化為淩厲的白色長刀,夜白衣呼喊道:“我要為朱圓報仇。就算隕滅形體,我也要逆天而為。唯有快意恩仇,才能對得起朱圓枉死之靈。”

刀劍一刹那就要刺穿羅楚的胸口。

玉韻呼喊道:“公子,不要。小姐是無辜的,她又不是凶手。你傷害她,天理難容啊。”

“冷漠的旁觀者,與凶手又有何異同。”他隻是冷冷一瞥,一陣淩厲的掌風便將玉韻揮到一旁。

“如果我能讓你感到快樂一些,那你便動手吧。”羅楚忽然莞爾一笑,目光明亮如星辰絢爛。她直起身,走向他。

“能死在我愛的人手裏,也是上天的垂憐。若這是命運安排,我會欣然引頸受戮。”

“公子,不要啊。”玉韻口吐鮮血,在牆角邊戚戚懇求道。

“你以為我不敢嗎!受死吧。”夜白衣顫抖著,艱難地吐出一句話。

一道白光籠罩在四野,羅楚眼角流下一滴淚水。遇風成冰,墜落在地,摔得粉碎。

玉韻失神疾呼的聲響傳來。“公子……公子……”像一個個冰冷的冰雹一般打在她的身上。

羅楚隻覺腦海一片空白,張開渾濁的眼,忘卻了一切痛苦一般,朝著一片雪白中跑去。她如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嗓子猶如被堵住了一般,叫不出一個字,喊不出一句話。

雪白的羽毛,緋紅的鮮血,交織在一起,一片白雪玫紅。一個男子如受傷的謫仙一般重重墜地,鮮血從他的口中汩汩流出,將他雪白的衣袍浸滿了紅色。一把閃耀著寒光的大刀貫穿了他的心髒,鮮血如溪水流出,在他的腹部淌出令人哀戚淚目的河流。

打亂了染缸一般的狼狽淒慘,在男子顫抖的身體上鋪陳開一片緋紅。

羅楚走近,毫無顧忌地抱起他:“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夜白衣伸出手,試圖捏住她的臉龐,大聲地吼道:“都怪你,都是你!”

他的手突然放鬆,目光散亂,露出琉璃一般的美妙色彩。嘴唇因為激動而顫抖。“我也不是無辜的……我也犯了錯,我對她不忠。”

“我本以為我對你一直是仇恨的,可是啊,一朵愛情的毒花卻偷偷在我的心底綻放。”

“你們害了她,取下她的皮裘,你們對他那樣殘忍。而我卻愛上了你。”

“所以,我該死。我比誰都該死。”

“就算命運再如何弄人,我還是沒法逃出你給我布下的局。”他的手指剛溫柔地碰上她的臉龐,便一下像一隻無力的蝴蝶一般墜入大地的懷抱。

哭聲從河流裏流出,哭聲在雪地間充盈。哭聲戰栗著,無處可藏,在冬夜的臂膀裏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