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瑤琴仙音竹梨風

杜軒漫無目的地在西湖畔徘徊數日,身上的盤纏已是用完。

他就這樣繞著西湖走,走到哪裏算哪裏。

這時天上卻下起了迷蒙細雨,略微起寒。

這是杜軒第一次見這江南煙雨,朦朦朧朧的細雨落入湖中,竟恍若煙霧繚繞。

江南的山是朦朧的,如夢如煙的輪廓,在薄霧中勾勒出幾筆優美的線條;江南的水是纏綿的,絲絲縷縷的身影,在細雨中蜿蜒出幾道多情的細流。像是受了這景致的熏陶,江南的雨是玲瓏的、是溫柔的,仿佛要把這白牆黛瓦、青山碧水輕輕攬在懷裏。這雨聲是那麽地模糊,但又是那麽地細膩,像是情人間的低聲輕語,江南的美離不開煙雨的點綴,而煙雨,也深深戀著這江南。天色愈陰,不知遠處的群山喜歡的是,柔風吹拂的嫵媚舞蹈,還是雨點洗刷的滴答歌聲?群山模糊在一片雨絲當中,猶如幻覺,令人迷茫。

杜軒立身在這煙雨中,卻覺分外舒服,這是一番他從未見過的美景。他抬眸看向湖中,斷橋上沒有殘雪,卻是有著飛揚的雨霧,橋上能隱約地看到幾把黃油紙傘,和幾抹顯眼但模糊的紅,那幾抹幽幽紅啊,橋上佳人,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多少青澀的少年,都希望能在江南的石橋上,遇見那身穿豔紅衣裳、撐著油紙傘的夢中佳人。

杜軒咂咂嘴,竟抽劍出鞘,在這雨下舞起劍來,秋霜劍的寒芒在煙雨下,似乎也要軟化,除去劍光飛舞,惟餘一片淅瀝瀝的清幽。舞累了,杜軒便一下躺在湖畔那濕軟的草地上,兀自笑了起來,接受那雨的酣淋。

這是已然看透生死的瀟灑和從容。

就這樣一直躺到雨晴,杜軒看著和煦的暖陽重新降臨,不遠處是一道模糊的虹。

杜軒爬起身,濕漉漉的衣裳粘在他的身上,讓他覺得很不自在。

虹的所在,似是一片梨花林,很近,隱隱約約,像是有琴音傳來。

杜軒喃喃道:“莫不是韓先生口中所說的那片梨花林?”

韓興曾告訴他,那裏能聽到續命的仙樂,起初他心裏還有些不屑,隻道不做這些苟延殘喘之事,然而如今他覺得,自己本就是個將死之人,即便那梨花林真是危機叵測,那又如何呢?

杜軒想到這裏,苦笑一聲,便拖著沉重的衣裳,向那梨花林緩緩走去。

梨花林的外邊,立有一座石碑,上麵蒼勁有力地刻著“竹梨山莊”四字。

想必這便是徐家所在。

杜軒從韓慈清口中得知,這徐家原是杭州的一戶富族,也是劍道名門,隻不過近年來生意卻被另一家族擠得極為慘淡,商鋪田地也流失了不少,而其家主的兒女卻無心經商,生意隱隱有崩盤之勢。杜喜也曾告訴杜軒,這徐家便有著“金鳳求凰”的專門拆解劍招,這讓杜軒非常好奇。

杜軒現在卻在奇怪,這隻有梨花,卻沒有竹林,怎的叫“竹梨山莊”?況且,大戶人家種植梨樹是極為少見,這梨花本是白色,又與“離”諧音,被不少人視為不吉。

話雖這麽說,能占一座山頭,廣植梨花,這大戶氣度本就恢弘。

杜軒深吸一口氣,便走入那梨花林。

“桃花人麵各相紅,不及天然玉作容。總向風塵塵莫染,輕輕籠月倚牆東”。走進梨樹林,隻見枝頭上一叢一簇,滿眼都是雪白的梨花,有的已經開放,潔白的花瓣圍著紫紅粉嫩的花蕊;有的則鼓出花苞,綠茸茸的花萼托著銀星點點的花蕾。微風拂來,花枝隨風而動,遠看,宛如一位足智多謀的儒將,輕搖羽扇,瀟灑飄逸;近觀,又如一位素衣劍客,衣袂飄飄,隨風輕舞。

杜軒不禁看醉了,耳畔,忽然又飄來了嫋嫋琴音。

這是一首《醉漁唱晚》,聽著這曲,杜軒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慢慢變輕,仿佛自己也成為那江邊漁父,日出垂釣,日暮收網,一曲漁歌唱盡天涯古今,忘卻了輪回,超越了生死,隻願與這滄水一道鐫刻永恒。

這琴音飽含著高潔傲岸、笑傲世間之意,杜軒聽著,聯想到自己如今的狀況,忽覺韓興所說並非虛言,當下便乘著著琴音,打坐靜修起來。

就這樣過了幾日,杜軒餓了便摘幾朵花瓣吃,渴了便在湖邊汲水。不必說,那絕對是越來越餓。

不過,杜軒練那“心意氣混元功”,事半功倍之下筋骨卻是愈加強韌,聽著那琴音,也是精神爽朗,杜軒似乎完全相信,這琴音確能續命。

杜軒站起身,抖了抖仍有些濕搭的衣服,準備又摘幾片花瓣吃。

正要伸手摘取的時候,杜軒的背後突然響起了一位青年的聲音,“這位兄台,要吃的話,在下大可以給你幾碗飯,何必擅闖我山莊來摘花瓣吃?”

杜軒聽得出,這是對他的一種羞辱,當下轉身,隻見眼前的是一位與其年齡相仿的青年,身著素衣,腰佩長劍,麵如冠玉,目似星辰,眉間英氣十足,又滲出幾分冷酷。

杜軒回身行了個禮,“這番打攪,當真慚愧。”

那青年冷笑一聲,“是你打攪我呢,還是我打攪你摘花?”

杜軒有些慍怒,這青年怎麽不和人講道理?

那青年繼續道:“你別裝了,你定是洪家來的人!”

杜軒有些糊塗,“我怎的是洪家的人?”

這洪家,便是那不斷擠占徐家生意的大戶。

這杭州,起初有五戶大家族,洪家、徐家、郭家、葉家和何家,而郭家、葉家和何家已是被這洪家相繼弄得破產,如今杭州隻剩洪家和徐家兩大家族,徐家已是日薄西山,呈現垂暮之態,洪家則如日中天。

洪家的大少爺,便是杭州“琴劍棋酒筆茶藥”中的“劍”,洪桐,人稱“錢塘劍聖”,在杭州城內無人能敵。而洪家的宅第,也自信地喚作“錢塘山莊”。

隻見那青年抽劍出鞘,“廢話少說!”抬劍便攻。

杜軒心道這人也太蠻橫,心下一氣,想起韓興的那番話。

要留在這梨花林,須有高明的功夫,或許便是說眼前這青年了吧。

杜軒適才被這青年咄咄相逼,心底有氣,也是拔劍去鬥。

兩劍不斷相交,身形不斷飛舞,震落了許多梨花,竟下起了一陣素白的梨花雨。

兩人相鬥許久,約莫有四五十回合,不分上下。但杜軒隻覺打得越來越不舒服,隻因那衣服仍濕,粘在身上幹擾行動。

隻見那青年挺劍跳起,向杜軒胸膛刺來,劍光閃耀,劍尖瘋狂顫動,發出清厲嗡鳴,這一刺,便封住了杜軒喉頭、胸膛、左肩、右肩、小腹五部,不論杜軒如何側閃,都總有一處要中劍,幾片梨花瓣落在劍刃上,劍身又在陽光的照爍下反射出奪目光芒,透射出一個又一個光圈,正是那“千樹萬樹梨花開”之態。

杜軒一看這劍招,心下明白了幾分,眼前這青年定是徐家少爺,杭州第二劍手、“梨花劍客”徐冰麟。

杜軒向後倒躍丈許,要躲開這攻勢淩厲之招,不料剛一退後,那青年似乎早猜到他有此著,“唰唰唰”地踏步向前帶出三劍,劍芒星星點點,又似水鏡殘月,頗似“梨花一枝春帶雨”,又有“梨花院落溶溶月”之感。

杜軒隻覺此劍連環緊密,凶險異常,當下橫起劍身,瞅準時機,將那青年手中長劍猛地抬起,那長劍劍尖在杜軒鼻前劃過,隻差分厘便要傷到。

江家劍法,“舉杯邀月”!

杜軒將那長劍抬起後,當即側閃,劍身順勢向那青年脖頸刮去。

那青年大驚,連忙收劍,身形暴退,袖中噴出一大簇梨花瓣,湧向杜軒。

杜軒隻覺這花瓣極香,讓人沉醉,忍不住多吸幾口。

那青年卻是哈哈一笑,轉身便走,“你功夫的確很高,但你中了我的‘梨香毒’,你要離去,我不攔你,然而解藥隻在我這兒,若想解毒,便在這兒好好呆著,待我稟明爹爹,便來擒你。哈哈!”說罷,便消失於這梨花林。

杜軒心中苦悶不堪,來聽雅樂,卻被當成是與自己毫無相幹的洪家的人,還莫名其妙地身中又一奇毒,真是蒼天不饒人。

正在此時,半山腰上又傳來了那高妙琴音,琴樂是那《蒼鬆迎客》,琴音雅致而歡快。風拂過梨樹,梨枝隨風擺動,又似在向杜軒招手歡迎。

杜軒的心境不禁又大好,聽著這琴曲,腳步不自覺地向半山腰的方向挪去。

這座山不高,充其量是個小土丘,越到高處,梨樹便越是疏疏落落,偶爾能見幾排翠竹,而到了半山腰處,這裏儼然便是一大片竹林,和著琴音,微風吹過,擦出唰唰之響,宛如空明仙境。

竹林外圍,是一空曠處,上植草坪,蓋著一座別致的青瓦涼亭,涼亭上手書有“怡然亭”三字。

亭子裏,琴音繞梁。

一位妙齡少女正在亭內撫琴,隻見其身著淡淡黃衫,氣若幽蘭,臻首蛾眉,眉間透出一陣輕靈,雙目似一泓清泉,膚光勝雪,梨花須遜三分,清雅高華,綠竹要輸一半。

琴音忽止。

鶯歌似的清聲響起。

“少俠,多謝幾日來的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