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個很長很長的楔子(8)

漫漫長眠,湧現了好多莫名其妙的片段。紛亂的腳步,女人的哀嚎,嬰兒的哭啼……一個約摸十歲大的少年,將我放下,順水推舟,耳邊盡是流水的聲音。這個斷斷續續的夢境做得我好生疲憊,忽然間,耳邊又隱約是爹的聲音響起:

“她的身子金貴……總流血也是很浪費的。你既然知道她的心眼比針尖還小,就不要再讓她生氣了。”

又聽十七叔恭謹地回應:“是。”

過了好久,我艱難地睜開眼睛,十七叔坐在我的床邊。

“靈兒,你醒了。”

“……”

“靈兒,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

“……”

兩相無言。許久他才輕輕地說:“是我誤會了,你沒有偷學武功,那不過是你本能的反應。”

我突然覺得有點悲涼。

“十七叔,我是叛臣之後,所以才不能學武功。對不對?”

“你不要胡思亂想。”

“不必再瞞我了……這麽多年,你辛苦了。”

“……”

雖然我也不喜歡十六叔,卻也得承認他素來正直,是個漢子。他對我多年的敵意,我又怎會覺察不到。我本無罪,出生即罪。既是這樣,又何必讓爹和十七叔為難呢?

像是覺察到了我的心思,十七叔忽然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我就與你說實話吧:你是被教主從河裏撈起來的不假,河上遊是枉死城也不假。但是,枉死城雖是申屠離倫的屬地,但多數人都是普通的信眾。當年申屠離倫叛變失敗,王軍團團圍住枉死城,原本教主不想屠城,奈何申屠離倫抵死不降。無奈攻城,殺了不少無辜信眾。那日陰錯陽差,正好瞧見了順流而下的你,教主是對你的生父母心存愧疚,才力排眾議收你為養女。若你真是叛臣之後,剛烈如十五哥,又怎會待你如常呢?”

嗯,這番聽來,倒也有些道理。

“我就說這麽多,信與不信,你自己思量吧。”

“……”

那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就那樣結束了。畢竟馬上要迎來玄冥神的誕辰,沒有人有多餘的精力陪我一個小丫頭玩太久。十七叔畢竟是護教獄主,有太多的事情等著他去做,更遑論我爹那樣一個日理萬機神出鬼沒的人物,他肯來看我一眼又跟十七叔說了那樣一番話,已經是良心幹爹了。

十二月,初一。祭神日。

十二月的天已經極寒,連下了幾場大雪,映得玄冥山主峰一片茫茫。入冬以來,擔心我身體受不住,十七叔不再要求我日日去他那裏,阿嬤也不許我在外逗留,若不是這一天要全體祭神,她還不會輕易放我出去呢。她給我找來了兩界山上最好的皮衣和貂裘,裏三層外三層直把我捆成了粽子才放心。

這一天,兩界山上的信眾都要去玄冥山主峰朝拜。教主帶著“離”字輩的前輩走到前麵去了,“死”字輩的自然是十五叔家的死神和死魔帶頭,接下來就是死仙和我,然後依次排下去。

我與死仙並排走著,互不理睬。聽說她上次傷得不輕,足足躺了七天才下地。思及此處,我覺得還是我還是應該大方一點。

“死仙姐姐,上一次彈琴使大了勁,把你給嚇著了,實在是我不好意思。”

她聞言,睥了我一眼,抬起下巴道:“嗬,托靈公主的福,倒還勉強活著。幸賴十七叔親自為我煎藥,況又一連三日守在我床頭,我若不好轉,豈不辜負了他。”

我一聽,笑道:“如此便好。不過話又說回來,您老人家的身子骨也得練練了,聽個曲兒都能嘔血三升實在給十六叔添麻煩。妹妹我的琴聲隻算不入流的小角色,待寒巳節那日萬鍾齊鳴,一不小心把你老人家給震碎了,還得十六叔抽空把你拚起來,那就不大相宜了。”

她一時氣結,忽然發狠道:“……好啊。你口舌厲害我爭不過你,不過也沒幾日叫你逍遙的了。那四王秦離鬆、五王姬離天近些年可是蠢蠢欲動,你年屆十六,已到定親的年紀。不知寒巳節後,你是會被許到雍州呢,還是會被許到京師呢。嘖嘖,姐姐還得先給你道一聲‘恭喜’了。”

“真會編……就算定親,你比我大,怕是比我先被許出去呢。”

“哈哈哈——”她忽然大笑,“你呀你,真是天真呢。我爹娘隻我一個女兒,怎會舍得我遠嫁?隻有你沒爹沒娘的,明明是個童養媳,偏拿自己當公主。你以為教主拿你親閨女一樣對待,就是真心疼你了?別傻了,九幽一族人丁單薄,離字輩的閻王獄主又尤其難馴,教主想要籠絡人心,最方便的辦法不就是養個女兒嫁出去?你在這兩界山上呼的風喚的雨,平白得到的這些恩典,你難道真以為是玄冥神開眼了不成?”

“……”

我一時無語,忽然想到了月前那場夜宴,爹問我的那句“今年多大了?”隻覺周身一陣惡寒。

從玄冥峰回來已近傍晚,我又有些發熱,卻還是忍不住去了石磨崖。自上次病床前的一敘,我也有好些時日沒見師父了。

敲門進了他的書房,他正聚精會神地作畫。上麵是一叢水墨蘭花,被他的墨筆畫得栩栩如生。他那園子蘭花早已敗了,他又辟了個苗圃,養了一圃子冬天開的蘭花,殊為神奇。

他照常不理我,自顧自地走筆運墨。半晌,我終於開口:“十七叔,想問你個事兒。”

“嗯。”

“你……有沒有覺得山上哪個姑娘特別漂亮的?”

“嗯。怎麽你也來給我說媒了?”

“倒也不是。就是這麽多年,你就沒一個中意的人?”

他的筆漸漸停了,盯著那叢花,玩味了好久。

他沒否認。

他居然沒否認。

我忽然莫名心慌,匆忙起身告辭:“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寒巳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