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個很長很長的楔子(7)

轉眼數月,寒巳節日近了。十二月初十,是玄冥神的誕辰,也是玄冥教最盛大的節日。按著舊例,七殿閻羅和十七層獄主都要回兩界山酬神,一來共敘教友之情,二來也向教主回報各地教務。

寒巳節前一個月,正好是我爹的壽辰。往年都是兩界山上的三位獄主和教眾小聚一下,為教主賀壽,今年也不例外。

壽宴之上,教主賜酒,信徒祝壽,賓主盡歡,自然是一派和氣。我隻管坐在我爹下首那獨一席,認認真真地啃著一隻豬腳。這隻豬腳,肥而不膩,香氣撲鼻,甚合我意。我吃得正香,周圍忽然安靜,就見每個人都望著我,我咬著一個豬蹄,炯炯地回望著他們。隻聽爹又問了一遍:“死靈今年多大了?”

我忙咽了一口,答曰:“十六了。”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再沒說什麽。我不與他計較,當爹的大多記不得孩子的年歲,姑娘大了變得親爹認不出也是常有的。

我爹不喜歡太熱鬧,酒過三巡,他祝了一杯酒便離席了。教主一離席,這幫人都鬆了口氣,互相敬起酒來,大堂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忽然一陣樂聲傳來,堂上翩躚飄來一隊舞女,和著鼓點跳起舞來。領頭的自然又是死仙,她這支《鳳求凰》打五歲就開始跳,跳了十年也沒啥新花樣。然而一眾信徒卻都讚不絕口,直誇“十六爺的千金舞姿何其優美,真乃九天鳳凰落凡塵啊。”“是啊是啊……”

席上的十六嬸一臉得意之色,口中說道:“諸位叔伯謬讚了。我們仙兒隻是小小凡女,比不得那忘川之女,本是枉死城下江流兒,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

哈?

席上的人麵麵相覷,多半不知她所言何意。十六叔瞪了她一眼:“休說這話!”

她還似頗為委屈:“怎麽,我還說不得了。這麽多年,你柏離淵為教主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可曾得到教主青眼?且不提我們仙兒,單說十五哥家的死神和死魔,也未見得如此輕易出入總壇。怎麽偏偏有那麽獨一份?若是教主嫡親的血脈,我們鞍前馬後絕無怨言。若是出身尋常人家,我們也隻當敬著教主了。可卻偏偏與枉死城有著勾連。當年那場大戰,你柏離淵傷了手筋,再也沒法提起鐵杵。更不要提那無數戰死的兄弟……”

“夠了。”久未發聲的十七叔忽然開口,“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今日良辰佳節,十六嫂就說些高興的吧。正巧靈兒的琴藝有些進益,叫她給各位叔伯獻上一曲。靈兒,取琴來。”

我迷迷糊糊地走到他身邊:“枉死城怎麽了?是和我有關係嗎?”

“一點關係都沒有。去吧。”

我又夢遊般地走出了大堂,出了門口卻沒走遠,隻聽大堂一派寂寂。十七叔低沉的聲音響起:“十五哥、十六哥、兩位嫂嫂,我知各位一心供教,勞苦功高。但事分兩頭,靈兒還小,一切與她無尤。今日我也把話說明白:有我周離岸的方圓十裏,不許任何人揭靈兒的傷疤。”

話音落下,十六叔一家都不再講話。十五叔出來打圓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們兄弟一心,不要因為這點事傷了和氣。來,教主不在,我這做哥哥的敬大家一杯!舊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取了琴來,彈了一首《醉漁唱晚》。這曲子我再熟悉不過,手指撫弦,旋律自然而然傾瀉而出,時而婉轉,時而憂鬱。死仙仍在跳舞,遊走在每張桌子之間給人敬酒。最後來到十七叔桌前,斟了滿滿一杯捏在指尖,眼光灼著十七叔的眼睛:“素日見不上十七叔一麵,今日難得,仙兒敬您一杯。”此情此景,我手中的琴弦不由得加快,一聲比一聲激越,一聲比一聲淒厲。卻見十七叔擋下了她那杯酒,口稱:“你年紀輕,飲酒不宜。這杯十七叔就替你喝了。”說罷拿過酒杯,一飲而盡。

好家夥!

這一刹那,我手指全不受控,大殿平地風起,琴聲如狼嚎虎嘯,似有千鈞之力,從琴台激射而出。

“咳!”死仙一口鮮血噴出,徑直跌在十七叔懷裏。大堂忽然亂作一團,十六叔搶先上前查看,赫然回頭看了我一眼,一把抓住了旁邊十七叔的肩膀:“你竟教她‘彼岸黃泉’的心法?!”

十七叔也明顯一臉驚愕。十五叔仔細查看了她的傷勢,說:“幸而未損心脈。帶她回去好生休養。”十六叔和十六嬸忙將她帶出了大殿。

一通手忙腳亂,眾人也紛紛告辭。大殿就剩了我們幾個,十五叔連連歎息,揮袖離去。我靜靜地坐在琴台後,看著十七叔。

他的聲音聽不出悲喜:“你跟我過來。”

我小的時候,他也罰我跪過。

最久的一次,是我爬上神龕,不小心打碎了玄冥神的塑像。這是極重的罪過,我被罰跪三天三夜。隻是那會兒我聰明,一口一個“好師父我再也不敢了”“師父今天天氣很好,你長得很好看”“師父,哎呀,我頭疼……”反正總有辦法,叫他趕我回家。

這一回怕沒這麽簡單。

我跪在神像前,師父在不遠處打坐。他一口咬定我偷學了心法,練了內功,否則不可能修出黃泉之氣來。

“彼岸黃泉”,玄冥教獨門內功,可在經脈之中修出黃泉之氣,一股黃泉之氣便是千鈞重量,若十二正經與奇經八脈全部修出,縱談笑出手,亦重於泰山。

可我根本就不知道這該死的內功心法是什麽狗屁玩意兒。

好吧,我承認我沒有那麽乖,也曾照著翻出來的無名秘籍練了點小功夫,不過那都是名不見經傳的一些小幻術、魅術什麽的,都是學來好玩的。

他要我承認我偷學武功,我抵死不認。他就要我一直跪著,不說實話不準起來。

嗬,折騰了大半夜了,我也累了。不就是說實話麽,這有何難?

“師父……今晚月光很好,你長得很好看。”

“……”

“師父……哎呀,我頭好疼呀……”

“……”

“師父……我是真的頭痛。”

我就這麽念叨著,不知什麽時候就倒在了地上。隻感覺我的眼睛也流出了血,鼻子也出了血,嘴巴和耳朵也出了血。簡單來說就是七竅流血。

一陣風來,我的身子又似燒了起來。意識消散之際,隻餘十七叔緊張的呼喚:“靈兒……”

黑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