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重相會 軟語沁骨涼

沒過幾日,武當少俠和鐵門千金的婚訊便傳遍了武林。

是夜,易知難一個人坐在房間裏。房間裏的一應家具均已換新,窗上貼著紅彤彤的“囍”字,窗外的大紅燈籠發出柔和的光芒,照在他恍惚的臉上。

一轉眼,他就要成親了。

沒有特別欣喜,也沒有特別緊張。他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是浮在浩瀚的大海上,沉不下去,也看不到岸。

唯一讓他能踏實點的,是惜晴。確切地說,是那個手帕。那是他唯一一個與過去的自己還有聯結的憑證。讓他覺得,他還可以踩到地上,而不是飄在空中。

“篤篤篤。”敲門聲響,“易哥哥,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

惜晴走了進來。她的臉色緋紅,氣色看起來非常不錯。

他笑了:“剛分開一會兒,這麽快又想我了?”

她嗔他一眼,坐在他身邊:“三天之後,我們就要成親了。按照風俗,這三天我就不能來見你了。”

“哦——所以你現在抓緊時間要把我印在心裏了。”

“討厭。”她抬頭,“明天,你陪我去逛集市吧?麒祥齋裏的兩支釵我喜歡好久了,一直沒有買,我想在大婚那天戴上。”

他吻了她的額頭:“好。娘子說啥是啥。”

“誰是你娘子啦!”她羞得滿臉通紅,跳出他的懷抱,害羞地出了門。

人間四月,廬州城裏難得的好天氣。

易知難從未陪過女子逛集,此時陪著這位大小姐逛了足足一個上午,大包小包買了一路,累得他叫苦連天:“你騙人,你明明說隻買兩支釵的!”

鐵惜晴仍吵著要去看綢緞,“好好好,”易知難用肩膀擦了擦汗,“那我在這茶樓等你,你慢慢挑。”

鐵惜晴嘟著嘴離去了。

放下那堆包裹,他甩了甩酸澀的手,坐在茶樓外的亭子裏,叫了一壺黃山毛峰。

這座茶樓依水而建,旁邊便是噫嘻河。清風吹來,涼風習習,擺上一壺清茶,兩味雅菜,眼前景色如詩如畫,讓人暫時忘卻煩憂。

眼前忽然走過一個女子,那女子身量窈窕,氣質如蘭。一頭長發,墨中泛紅。一雙眼睛水靈清冽,一如古潭秋水。

就在她走過街角的時候,隨身的手帕不小心掉了下來。易知難見她好像渾然不覺,連忙撿起了手帕想要還給她。

然而,他不經意看了一眼那帕子,愣住了。

那是一方綢製的白色手帕,一角之上,繡著一朵頗為張狂的紅花,似菊非菊,似棠非棠,像是一滴飛濺的血染在了潔白的絲綢上。

他的心瘋狂地跳起來。

自從他醒來,他的心都未曾跳得這樣快。

他不顧一切地追出去。然而眼前人流熙熙攘攘,他一時間也找不見那位姑娘了。

他定定地看著這條手帕,不由得疑竇叢生:

“這玩意兒是批量生產的嗎?”

回到江宅已是日落時分。

膳堂備好了晚餐。鐵千刃今天不在,他們兩人難得吃了頓放鬆的晚餐。餐後又上了一盤易知難最喜歡吃的紅爐燒餅,他足足吃了好幾個,嘴邊都是燒餅的碎屑。

“噗。”鐵惜晴忍不住笑了,拿出手帕給他擦了嘴巴,“你呀吃個燒餅都像小孩一樣,要不要給你做個圍嘴?”

他看到她手中的帕子。

是他隨身珍藏多年的那條。

見他直愣愣地盯著自己手中的帕子,她疑惑地問:“怎麽啦?”

“惜晴,我今天在街上,撿到了一條一模一樣的手帕。”

她頓時僵住,如被雷劈。

她的頭腦中閃過無數念頭,轉瞬便笑著對他說:“我都忘了。這個樣式都成了我們廬州城時興的樣式了。”

“是嗎……”他喃喃自語,“那就怪不得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易哥哥,認人要認心,你不能隻憑一條手帕認人。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你對我是極好的。”

“那你就不要整日裏胡思亂想了。”她嚴肅道,“過兩日我們就要成親了,你好好休息。”

“哦。”

他枕著手躺在**,不斷回想起白天的那一瞥。

那個女子,沒有輪廓,沒有聲音,隻掉下一方手帕,就如流星般消失在了人流中。她是誰?她為什麽會有這個手帕?她在哪裏?

他坐不住了。

他起身出門,一路來到白天喝茶的那個地方。這裏已經沒有了白日般熱鬧,隻餘零星的小店在收拾貨物準備打烊,結束了一天的辛勞。

忽然,不知何處傳來陣陣淒婉悠長的琴聲,引著他不知不覺地走到噫嘻河旁。

河邊有一座涼亭,孤零零地聳立在那裏。

亭中有一白衣女子,端坐於石凳之上,正優雅地撫琴。

琴聲陣陣,旋律幽幽。易知難不由得隨著琴聲唱了出來:“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一曲終了,易知難已然走到亭前,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姑娘,頓覺鋪天蓋地的幻影在眼前劃過:那冰肌玉骨、柳葉峨眉、翦水秋瞳,都是如此熟悉……他脫口便道:

“姑娘好生麵熟啊!”

那女子並不看他,隻說:“坐。”

他坐下,從懷中掏出那條手帕示之:“這條帕子,可是姑娘之物?”

她微微一笑:“你還記得。”

他一驚:“我們以前認識?”

“算是吧。”

他追問:“你是我的什麽人?親人?朋友?知己?同門?”

她並不答話,隻斟了一杯酒遞給他:“請。”

他搖搖頭:“近日婚禮,瑣事甚多,我不能飲酒。”

她僵了僵:“婚禮?”

他點頭:“兩日之後,在下大婚。”

“和誰成親?”

“遊俠派副門主千金鐵惜晴。”

“為什麽要和她成親?”

“今生摯愛,互許終生。”

“……”她沉默良久,道,“據聞你意外失了記憶,你怎麽知道她就是你今生摯愛。”

當聽到“意外失了記憶”這句話時,他的眼中劃過一陣異樣的光芒。

他不動聲色道:“自然是心有靈犀,不言自明了。”

她忽然不屑地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姑娘,”他炯炯地盯著她的眼睛,手中已暗暗握住腰間的佩劍,“我失憶的事情,隻有個別人才知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她微微一愣,見他的目光已有凜然殺氣,隻聽他繼續說:“此事在武當和遊俠都沒有被張揚,我想不出還有其他人會知道,除非——”

“什麽?”

“除非那個害我失憶的凶手!”

電光火石間,她就被利劍抵住咽喉,易知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究竟是誰?為什麽知我的秘密?為什麽引我來這?”

她笑了。

但見她抬起皓腕,將斟滿的酒杯遞到他麵前:“喝了我這杯酒,我就什麽都告訴你。”

看她剛剛喝過,他便接過那杯酒飲盡了:“說!”

她靜看著他:“我是你的債主。我來是跟你討債的——你欠我的,都得給我、一點一點地還清楚。”

“我欠你什麽了?”

她緩緩靠近他:“一輩子。”

“你……”冷不防聽到這麽一句話,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胡言亂語!”

“怎麽,你還不信?”她步步上前,不顧脖子已被利劍割傷,“你挖地三尺找了我這麽多年……怎麽轉眼就要娶別人為妻?”

“你是誰,我為什麽要找你?”

“鐵惜晴是個騙子,我才是你的——今生摯愛。”

他從頭到尾打量她,隻覺得這張麵孔好生熟悉,可是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惜晴……不是騙子。”他搖搖頭,“她真心對我好。而你……我不記得了。”

她的目光漸漸冷了。直如深秋的霜。

“你忘記,也要忘得徹底一點。”她冷笑,“有點後悔,當初的藥用少了,幹脆讓你人情世故全忘幹淨,多好。”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果然……是你!”

“是我又怎樣?”

“你是何身份?為何要害我失憶?”

“你得知了我門重大機密。要麽讓你死,要麽讓你忘記。你告訴我,我該怎麽選?”

“機密?”他眉頭一挑,“你是何門何派,什麽了不得的機密必要我死?”

她搖了搖頭,神情已頗為無奈,隻軟軟喚了聲:“知難……”

這一聲,直如冷玉凝香,鑽心透骨。看著她楚楚的眼神,他的心頭忽然一軟,收起劍來:“罷。既是我不應知道的機密,我也無需再問了。今日相會,隻當兩清。你我從此互不相欠,就此告別。”

他轉身就走,然而卻突然腳下一軟,猛地跪了下去。“怎麽回事……如何全身無力?”

隻聽身後傳來:“你已內力全失,不要再做無謂掙紮。”

他瞪大了眼睛,突然了悟:“酒!”

她笑了。

“你究竟想怎麽樣?”

“你欠了我一身債,這會兒想並蒂良緣、洞房花燭,還沒問過你債主放不放過你呢。”

“你想壞我親禮?!”他大驚,“你敢……”

話音未落,他的靈台一陣暈眩,整個人昏倒在了地上。